田 靜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多米尼加裔美國作家胡諾特·迪亞斯的處女作《沉溺》1996年一經出版便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熱切關注,迪亞斯本人也因此一舉成名。這本包含十個短篇的半自傳小說集以多米尼加裔美國少年尤尼爾的視角刻畫出多米尼加裔美國移民在異國他鄉遭遇的種種身份認同危機。書中作為敘述者出現的少年尤尼爾與迪亞斯本人的身影時有重合。小說的敘述策略十分引人注目:十個故事獨立成篇卻又由一條主線彼此相連,每個故事的結尾余音裊裊引人深思,視角越界現象多次出現。這些敘述策略對該書的主題表達意義重大。
迪亞斯在《沉溺》中采用了非線性的片段式敘事結構。盡管個別小故事內部基本遵循了傳統小說慣用的線性敘事原則,但大部分故事的敘述以及故事與故事之間的排列是跳躍、無序的。這種無序性不僅體現在時間上,也體現在故事空間來回穿梭于美國與多米尼加之間?!皶r間順序的凌亂必然使事物之間的因果鏈被打破?!保?](P102)摒棄了時間概念、失去了因果關系的敘事呈現出零散錯亂的景象,映射出以尤尼爾為代表的多米尼加裔美國移民破碎的移民生活及文化、族群身份。
小說集開篇便向讀者展示了在缺少父愛的家庭中長大的兄弟二人——拉法和尤尼爾混亂不堪的少年生活:年僅12歲的哥哥拉法打架、騙人、桀驁不馴、滿口臟話……弟弟尤尼爾雖不能完全理解哥哥的行為,卻把哥哥當做“榜樣”,“以備將來之需”。[2](P6)父親的缺席作為一個隱喻不僅意味著權威和秩序的缺失,也代表安全感的喪失。于是,兄弟二人用暴力武裝自己,恣意妄為。這種生活狀態在他們來到美國后并沒有好轉:吸毒販毒、交嗑藥女友、男女關系依舊混亂、偷竊、逃課……尤尼爾被接到美國時剛剛九歲,正處于柯爾伯格道德發展階段理論中由以自身利益得失為中心的前習俗水平(preconventional level)向以滿足社會期望為行為準則的習俗水平(conventional level)轉化的關鍵階段。然而移民之后,作為主流文化的美國文化拒絕接受在多米尼加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尤尼爾。文化變遷使多尼米加與美國兩種異質文化之間產生沖突,導致年幼的尤尼爾因無所適從而產生身份焦慮。少數族裔被邊緣化,種族歧視充斥著他們的生活,甚至“從我們那城里出來的人,我們的名字,總是囚犯的姓氏”。[2](P123)在新的文化背景下,被主流文化排斥的尤尼爾無法完成自我構建,不僅他的文化身份模糊不堪,連民族身份都遭遇危機:他已經不是多米尼加人,但也不屬于美國。李保杰指出,“民族身份不過是一種構建身份,人物的無所適從證明了流散經歷和雜糅文化對身份認同的影響?!保?](P113)小說集中出現了多個人物,但沒有一個是絕對的主人公。這種去中心化的處理把每個人都變成了虛弱無力的影子。以尤尼爾為代表的少數族裔在文化沖突的旋渦中拼命掙扎卻無力逃脫,只能沉溺其中。
但是,在貌似零散的敘事結構中,依舊有一條線索將各個故事聯系起來,即尤尼爾堅持不懈的身份求索。無論處在多么惡劣的環境中,尤尼爾的內心都沒有放棄對美好事物的追尋。在多米尼加時,尤尼爾缺少父親的關愛;來到美國,又脫離了母文化——尤尼爾的生活中始終有一部分缺失,因此他一直處于追逐的狀態。這個“什么都聽得見”[2](P60)的敏感少年,極度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愛。然而,他的父親背叛了他的家庭,他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戀,他深愛的女人因吸毒而坐牢……在一次又一次被傷害之后,他依舊沒有失去對永恒的事物的信仰。抱著對永恒之事的信仰以及對愛的渴求,尤尼爾努力在異質文化的夾縫中探尋個人身份。
小說集中的各個故事如同拼貼畫的各個元素被雜亂地擺放在畫布上,但總體又構成一幅和諧的圖畫。貌似支離破碎的敘事結構由尤尼爾的個人身份訴求這條主線貫穿,取得了貌離神合的敘事效果。
《沉溺》敘事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每篇故事并沒有一個清晰的結局,而是留下大量空白。迪亞斯打破了傳統敘事的封閉性,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與反思的空間,每個故事的真正結局也因此呈現出多種可能性。
以第一個故事“伊斯萊爾”為例。從小標題上看,這個故事似乎應該以伊斯萊爾為主角,然而故事中伊斯萊爾出現的場景總共不過四分之一。大部分篇章都在交代拉法和尤尼爾混亂的少年生活以及他們如何通過騙錢、逃票的手段找到伊斯萊爾。在打倒伊斯萊爾、殘忍地“參觀”了他被豬啃傷的臉之后,他們又如何登上一輛巴士,企圖再次逃票。故事進行到“拉法打了個手勢叫停。準備跑,他悄聲說。我說,好”[2](P19)時戛然而止。伊斯萊爾在遭受同齡人殘暴的對待后有何反應?拉法和尤尼爾見到了伊斯萊爾觸目驚心的傷口后究竟作何感想?他們有沒有逃票成功?搭上這輛不是回家方向的汽車,他們又將去往何方?所有這些疑問都沒有得到回答。又如“堅持”中,尤尼爾回憶了母親如何孤獨堅貞地等待偷渡去美國的父親。只存在于照片上的父親對于尤尼爾的整個家庭來說既是希望,又是創傷。母親在一次又一次被父親將要接他們去美國的謊言欺騙后仍舊選擇相信父親。兄弟二人雖然叛逆,但都在內心深處渴望父愛的溫暖,憧憬著有一天父親會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故事以尤尼爾想象中父子相見的情景結束。而他們的父親歸來時的真實情景是什么樣的,讀者不得而知?!皥猿帧币杂饶釥枌Ω赣H的思念開始,又以對父親的想象結尾。對于當時的母親、拉法和尤尼爾來說,父親本身也已經逐漸變成一個存在于思念和想象中模糊的影子,關于父親的所有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開放式的結局加深了這種憂傷、縹緲的不確定感,尤尼爾對父親回歸的期待因此顯得更加感人至深。
迪亞斯僅僅“創造了休止的音,放置于每篇小說的結尾。每到一則小說結束的時刻,讀者很容易陷入一種空寂的狀態,似乎結束了,似乎沒有,似乎音還在延長”。[4]這種“留白”手法使故事沒有被說出的部分更加引人注目。讀者的閱讀行為被強行終止,事實上延長了審美過程,從而增強了讀者感知的強度,產生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深遠意味。
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談到敘述過程中視角的變化時“把總體和諧一致、主導語式(調式)的概念依然成立時的那些鼓勵的違規現象統稱為變音”,[5](P133)并繼而提出兩種變音類型——省敘和贅敘。申丹教授在熱奈特“變音”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闡明了這種視角“侵權”的情況,并將其命名為視角越界:“……每一種視角模式都有其長處和局限性,在采用了某種模式之后,如果不想受其局限性的束縛,往往只能侵權越界。”[6](P260)《沉溺》中,雖然主要視角是尤尼爾的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但很多時候尤尼爾的描述明顯超出了他“視力”所及的范圍。這種視角越界的情況在小說集的最后兩個故事中表現尤為明顯。
“無臉”通過全知視角重新敘述了在第一個故事中短暫登場的伊斯萊爾的故事。在“伊斯萊爾”中那個仿佛任人欺凌、面孔被豬啃掉一半的面罩男孩在這個故事里儼然變成了精神的強者。他堅持鍛煉身體,努力學習英語,盡力幫助一個老人、一只貓,深愛著自己的弟弟。他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只要奔跑起來“沒有人能快得過他”。[2](P152)對于伊斯萊爾這個被人們嘲笑、欺辱的面罩男孩,不會有人關心他的內心世界究竟如何。然而,全知敘述者卻可以在保持客觀的敘事距離的同時透視他的內心,向讀者展示他勇敢、堅強的一面。對伊斯萊爾的故事的客觀化的處理與其他故事中主觀性極強的第一人稱敘述形成鮮明的對比。伊斯萊爾與尤尼爾同樣都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遭遇了強烈的身份認同危機。然而,伊斯萊爾迎頭直面殘酷的命運,成為自己身份的主宰,而尤尼爾還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苦苦追尋。
如果說“無臉”中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已經完全讓位于全知視角,小說集中最后、也是最長的故事“生意”中視角越界的境況則更為復雜。迪亞斯花費大量筆墨描寫拉蒙在美國的生活和復雜的心理糾葛,彌補了前九篇故事中,甚至尤尼爾的人生中“父親”這一形象的缺席,通過視角越界有力地還原了那個在前九篇中被定義為拋棄妻子、薄情寡義的男人的真實形象。故事開篇短暫地出現了尤尼爾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引出了“我父親”的故事,隨后便在尤尼爾的視角掩飾下不動聲色地侵入全知視角,重現了尤尼爾的父親——偷渡者拉蒙在美國的經歷。拉蒙初到美國,語言不通,人地兩生。他被室友拖欠房租,為了寄錢回家不顧身體拼命工作、省吃儉用,然而卻為了取得合法公民的身份被騙走了所有積蓄,又在工作中不斷遭遇種族歧視……初到美國的無望歲月里,“他努力避免想家,想他兩個愛打架的兒子,和被他取了外號叫做‘蜜瓜’的老婆”。[2](P164)拉蒙最終通過與美國公民尼爾達的婚姻取得了夢寐以求的美國身份,并試圖從此與自己在多米尼加的生活徹底揮別,但他內心始終無法擺脫對多米尼加的妻子和兩個兒子的沉重愧疚感。故事結尾處出現了短暫的視角回歸,以第一人稱視角回憶了多年后尤尼爾對尼爾達的拜訪。隨后,尤尼爾的視角再次超越第一人稱視角的邊界,侵入全知視角,詳細描寫了拉蒙離開尤尼爾返回多米尼加的情景。如果不借助視角越界,尤尼爾不可能對拉蒙在美國遭受的一切知道得如此具體。全知視角下的拉蒙實則脆弱而又堅韌、富有家庭責任感。同“堅持”一樣,“生意”以作為父親的拉蒙在兒子生活中的缺席開篇,又以尤尼爾對父親返回多米尼加時的情景的想象結束。在尤尼爾看來父親這個角色似乎僅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關于父親的確切表述全部透過全知敘述者的外視角進行。兩種視角不斷交替,展現出尤尼爾受到母親影響的主觀想象中的父親形象同實際上拉蒙的形象之間的矛盾。
通過視角越界,前幾個故事中一閃而過的人物被前景化。全知視角不僅極大地拓寬了讀者的視野,提供了大量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無法掌握的信息,而且直接透視人物的內心世界,向讀者展示了伊斯萊爾、拉蒙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尤尼爾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與全知視角互為補充,使得敘述角度更加靈活、人物形象更加豐滿。
迪亞斯在《沉溺》中采取了片段式敘述,通過無序的回憶和雜陳的聯想打破了常規的線性敘事結構。然而,看似支離破碎的敘述實則貌離神合,十個短篇共同勾畫出多米尼加裔美國移民在文化隔閡和物質匱乏的雙重壓力下對自己身份的迷茫與艱難求索。每一篇故事都采用了余音猶存的開放式結尾,深化了小說主題,引發讀者的深刻思索。此外,小說多處顯現出視角越界的痕跡,有助于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
[1]甘正芳,李順春.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的敘事策略[J].江蘇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08,(6).
[2]胡諾特·迪亞斯.沉溺[M].潘帕,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3]李保杰.論《奧斯卡·瓦奧短暫而奇妙的一生》中的歷史再現[J].當代外國文學,2012,(3).
[4]Heinrich.《沉溺》:迪亞斯的氣質[N].新聞晨報,2011-07-10.
[5]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6]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