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展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是由英國視覺藝術評論家克萊夫·貝爾提出的,他把藝術品作為審美對象,提出只有具有“有意味的形式”的作品才是真正的藝術品。在閱讀明清小說時,筆者發現其結構的某些形式能夠對內容表述有助益。這就是“一聯” “一聯”地將敘事單元組織起來的“對聯”的形式,這種形式可以稱為“對聯思維”,它滲透在小說的創作構思之中,又對設置人物、組織情節有著組織的作用,是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有意味的形式”。
一
為了說明明清小說創作中普遍存在的“對聯思維”,我們首先不能不提到明清小說的“題目”,正是有了這些“題目”,才有了后來的“回目對聯”“章回尾聯”和“章回插聯”。也正是它們的安置與運用,“對聯思維”才開始全方位地滲透到小說創作之中,成為小說構思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因此,我們有必要先簡單回顧一下“題目”的產生與發展。
中國最早的寫作沒有標題,作者并沒給文章定一個“題目”。后來,由于傳播的需要,才用開頭的幾個字作為文章標題,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詩經》 《論語》 《孟子》等書中的標題。戰國后期的文章,開始有標題,但這些題目多以切題為要,并不強調標題本身的文采和審美效用,多以“事由+文體”組成,如《項羽本紀》 《陳情表》《小石潭記》 《進學解》 《祭十二郎文》等。中國古代的詩歌創作,其題也多遵舊制,標題本身談不上什么文采。即便是小說,從六朝筆記到唐宋傳奇,再到宋元話本,其題也都質木無文;直至明清,才煥然一變。
明清白話小說的源頭自然可上溯至宋元話本,但直至明代才有文人收集、整理。在這個收集、整理的過程中,馮夢龍的《三言》標志著話本形式的成熟與定型,凌蒙初的《二拍》標志著擬話本的成熟與定型,它們為當時和后來的白話短篇確立了某種范本,這時的小說才開始有了對仗性的題目。這與對聯的成熟與普及是密切相關的。據專門研究對聯與中國古代小說關系的李小龍先生介紹,“關于對聯的起源及成熟定型說法很多……大體來說,對聯當萌發于宋……但對聯的成熟與流行卻要到明代,這時的對聯已經成為民間實用性文體的一種……種類極多,適用各種場合,豐富而龐雜”[1]95-96。對聯的產生,契合著本民族重才尚智的文化傳統,有著強大的民族心理基礎,很快便浸潤到社會儀式和民間風俗習慣之中,不僅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而且還成了小孩子學習文化的基本課業。明清小說作者從小便接受對對子的訓練,他們在創作中將對聯融會到小說中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三言》各卷均有題目,多以概括小說人物性格、情節的對聯來命名,且形式整飭、語言典雅,上下卷之間還形成了或正、或反的對偶呼應,如《醒世恒言》,第一卷題目是“兩縣令競義婚孤女”,第二卷則是“三孝廉讓產立高名”,第三卷是“賣油郎獨占花魁”,第四卷則是“灌園叟晚逢仙女”,上下卷之間是嚴格意義上的正對。以對仗的方式命題,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如果說《三言》的題目還止于上下卷之間的對仗,《二拍》則進一步發展為以7字或8字為主的雙句對仗,如《初刻拍案驚奇》第一卷是“轉運漢巧遇洞庭紅波斯湖指破鼉龍殼”,第二卷是“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就是工整的雙句對仗。李小龍先生認為,雙句對仗回目是中國古典小說回目的成熟格式, “以自覺使用典型雙對回目的《拍案驚奇》為界,縱觀古典小說中有回目的作品,可以發現,此書之前,單句回目尚多于雙對回目,此后雙對回目便飛速增長,最后達到近10倍于前者的數量。”[1]99由此可見,明清小說題目采用雙句對仗的形式已很普遍。
明清小說具有對句、對仗形式的題目當始自《三言》《二拍》《西游》《水滸》。在凌蒙初出版《二拍》30余年后,毛宗崗才開始了對《三圍志演義》的改造。毛本《凡例》稱:“俗本題綱,參差不對,雜亂無章,又于一回之中,分上下兩截。今悉體作者之意而聯貫之。每回必以二語對偶為題,務取精工,以快閱者之目。”[3]毛氏父子對原目或留或刪、或增或削、或改或創,將羅本每二目合成一回,凡120回,這就是后世最為流行的《三國演義》120回本。毛本一改羅本全為7字句的程式,依據內容以7字或8字句作目,整齊中見錯落,并對一些“回目”作了精心修改,如:
羅本卷之六:“關云長千里獨行關云長五關斬將”,毛本改為“美髯公千里走單騎漢壽侯五關斬六將”(第二十七回)。不僅形成對仗,還從形貌、官爵兩方面給人以美而可敬的感受,并于“五關斬將”中嵌入一“六”字,將關羽神勇表現得更突出。[2]81
羅本卷之十:“七星壇諸葛祭風周公瑾赤壁鏖兵”,毛本改為“七星壇諸葛祭風 三江口周瑜縱火”(第四十九回),以地名對地名、人名對人名、“七”對“三”、“祭風”對“縱火”,對仗工整而巧妙……[2]84
從毛氏父子的修訂可見,明清小說家在回目的擬制上,是花了很大氣力的,這時雙句回目的擬制不但成了小說創作普遍遵守的程式,而且還盡可能地求工、求善、求美,已明顯滲透到小說創作的整體構思之中。有學者認為,“明清歷史小說的編撰者,在宏觀上運用編年、紀傳、紀事本末的結構技巧”,“在微觀上運用探聽、伏筆、照應的結構技巧”[3],但筆者認為除此之外,“對聯思維”在明清小說創作中的作用是不可否認的。
二
基于對“題目”產生與發展的論述,筆者認為明清小說創作中的“對聯思維”首先就表現在“回目對聯”“章回尾聯”和“章回插聯”等三種不同類型對聯的安置和運用上。
在章回小說每回之前,均有一副7言或8言的短聯以標明篇章內容,它不僅提綱挈領地交代小說主要內容,讓讀者看了此聯就知道這回所要講述的內容;如果依次閱讀小說回目,還可從中了解整部小說的敘述脈絡。“回目聯”既受到作者的追捧,也受到讀者的歡迎。筆者認為, “回目聯”的擬制,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回目聯”的運用,不但決定了正文必須依據“雙對回目”展開,做到題文一致,像對聯一樣對偶性地展開,而且這種展開,還影響到“章回尾聯”“章回插聯”的安置與運用。
因為采用的是雙句對仗的形式,作者必須“每回必以二語對偶為題”,這涉及到對聯最基本的模式:“正對”“反對”“流水對”,也直接導致每回正文必須以對偶的方式展開。如《西游記》第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這回的回目是所謂的“正對”,也就決定了這回的行文要從兩個方面著筆:一方面是寫“孫行者大鬧黑風山”,另一方面則要寫“觀世音收伏熊羆怪”。寫的雖然是一個大的事件,行文卻要從事件的兩個方面著筆,它的情節就是如對聯一樣是對偶性展開的,這樣的構思是明顯不同于西方小說的構思的。
因為對聯這種方式運用于敘事,更符合民族審美心理的習慣,也就帶來了“回目尾聯”“章回插聯”的運用。
把小說分為若干回,并于每回將要結束之時,用一副對聯作結束語,這就是我們說的“回目尾聯”。“回目尾聯”并不是小說每回都有,但它的作用卻是不能忽視的。如果說“回目聯”是“立片言以居要”,那么“回目尾聯”則反映了創作思維的起結:一部小說幾十回,在回與回之間,其內容的分布,大致須均勻;其篇幅之分配,大致須相等;起承轉合,大致須合理。“回目尾聯”不僅要成一回之結尾,還要是下回之開端,并給讀者留一定的懸念;同時,它還要照應“回目聯”。這就涉及全書的統籌規劃,整體構思。如《水滸傳》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侯火燒草料場”,這回的情節實際上是對偶性展開的:一方面寫陸虞侯火燒草料場,欲置林沖于死地;另一方面寫林沖忍無可忍,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踏上了反抗道路。小說敘述到此,將告一段落,作者用一副聯語作結束:“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既照應了回目,又渲染了小說氣氛,同時還開啟了下回。再如第十六回“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這回情節也是對偶性展開的:一方面,寫楊志一心希望憑渾身本領,“博個封妻蔭子”,把押送生辰綱作為自己東山再起的賭注,為確保安全,他扮成客人,不走大路,不要軍士護衛,不顧天氣酷熱、山路難行、擔子沉重,強令禁軍趕路,動輒打罵軍士,斥責虞侯,得罪老都管;另一方面,則寫吳用的智取,棗子客人自一處,挑酒人自一處,酒自一處,瓢自一處,白勝與晁蓋明明是一伙,卻裝作素不相識,白勝明明要賣酒與楊志一行,卻口口聲聲不賣,白勝明明知道酒已下藥,卻高叫這酒里有蒙汗藥,真個是奇波疊起、妙趣橫生。但無論楊志如何小心,最終還是把綱丟了,落得個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境地。小說敘述到此,作者用了一副對聯作結束: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以描寫對楊志失落生辰綱之后的處境,既照應了回目,總括了上文,又開啟了下文。我們如將“回目聯”與“尾聯”聯系起來看,更能見出運思上的起承轉合。
有些小說在描寫人物、敘述故事情節時,還安置了一些對聯,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章回插聯”,如《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作者苦心孤詣地安排這一回,目的是為了突出賈寶玉出眾的才能,而賈寶玉出眾的才能,又是通過題匾額對聯來表現的,如他題泌芳亭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題藕香榭聯:“芙蓉影破歸蘭槳蓮藕香深瀉竹橋”,都十分工整貼切,不但要切情、切景,與小說人物情節環境的描寫也是乳水交融的,難怪脂硯齋稱贊說:“恰極!工極!綺靡秀眉,香奩正體。”[4]“章回插聯”穿插到人物描寫、故事敘述之中,但還是與與整體構思相關的。據專家們統計, 《紅樓夢》中曾先后出現了22幅對聯,我們試對部分對聯稍作分析:
第一回,寫甄士隱在夢中,與一僧一道來到太虛幻境,只見大石牌坊兩邊,掛著一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小說出現的第一副對聯,也可以說是作者創作意圖和創作方法的總綱,整個小說寫的就是“真與假”的比照、“有與無”的轉換。小說一開始,作者就通過甄士隱與賈雨村這兩個人物,表明“將真事隱去,借假語村言”的寓意,后面又通過真假寶玉的對比,表達了向本真生存狀態的回歸的希冀。第五回,通過寶玉的眼睛,又寫了幾副對聯,一副對聯是掛在一副《燃藜圖》兩側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燃藜圖》意在勸人勤學讀書,而對聯卻說懂得人情世故要比讀書做文章重要,作者將二者放在一處,應該說是頗具反諷意味的。所以,寶玉見了,連說:“快出去,快出去”,暗示了他與傳統規范的格格不入。寶玉逃離上房后,由秦可卿安排去她的房睡覺。秦氏“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賈母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但正是這一“放心”之人,帶著寶玉,第一次走進了情與欲的世界。她房中亦有一圖一聯,圖乃《海棠春睡圖》,聯為“嫩寒鎖夢因春冷體芳氣襲人是酒香”,上句含蓄指出了秦可卿青春生命的寂寞,下句則喻指帶酒寶玉臥于纏綿縈繞的花香之中,在夢中游歷了太虛幻境。小說接著寫寶玉在太虛幻境的宮門之上,看到了“孽海情天”四個大字和一副對聯:“厚地商天,堪嘆古今情小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紅樓夢》又名《情僧錄》,《情僧錄》的寓意也就通過這副對聯含蓄地傳達出來。寶玉為了回歸石頭的來源,沉入了情之惡。情不盡,風月債難酬,他用一生的癡情去追尋“情”的現實存在,但最終還是“回頭試想真無趣”,其實“無趣”的還是由于他自身的執迷不悟,他在太虛幻境薄命司看到的對聯:“春悲秋恨皆自惹花容月貌為準妍”,就闡明了痛苦的根源是“自惹”,“為誰妍”則暗示了情的虛無與空幻,這副對聯其實暗寓了有“情不情”和“情情”之稱的寶黛,最終要面對心靈被懸置、無所歸屬的愛情悲劇。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回目對聯”“章回尾聯”“章回插聯”全方位地滲透到小說創作之中,成為小說構思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而不是外在的、鑲嵌式的、點綴式的。當然,以上所舉的都是比較成功的例子,嚴格說來,明清小說所安置和運用的對聯也并非全是精品,甚至有相當一部分對聯還詞語粗糙或平仄不葉,但它們在章回小說的結構中卻具有特殊性質和作用,值得玩味、研究。
三
在研究明清小說與對聯的關系時,筆者還發現,有的作品在在設置人物、編織情節時,并不拘于對聯的外在形式,它們有時甚至脫略對聯的“形”,只取對聯的“意”,像作對聯一樣,把兩兩相應的敘事單元組織起來,這其實是更值得關注的一種“對聯思維”。這種“對聯思維”在明清小說中也是常見,卻是由明清小說評點家有意無意地揭示出來。如金圣嘆在《水滸》三十二回花榮出場之時,曾寫下這樣的評語:“看他寫花榮,文秀之極,傳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謂矯矯虎臣,翩翩儒將,分之兩雋,合之雙壁矣。”[5]608金圣嘆就把“矯矯虎臣”與“翩翩儒將”對偶起來,甚至認為他們“分之兩雋,合之雙壁”。
武松是《水滸傳》極力描寫的一個英雄人物,他已成為我國一位家喻戶曉的頂天立地的好漢。他神勇無比、渾身是膽、大義凜然,是“力”與“勇”的象征。花榮也是《水滸傳》著力描寫的一個人物,他在梁山泊英雄中排名第九,在大大小小近百戰中屢立戰功。但這個人物的塑造,并沒有像魯、林、楊、武那樣專門立傳,而是穿插在其他人物的傳記中。但金圣嘆就他所寫的這段評語卻是值得我們注意的。金圣嘆所揭示的“傳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矯矯虎臣”之外定少不得“翩翩儒將”,揭示了中國古代小說人物設置的規律,也揭示了讀者對人物系列的審美期待。《水滸傳》描寫農民起義,需要一大批剛猛豪放的血性男兒“遇酒便喝,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于是便有了魯智深、李逵、武松等剛猛血性男兒,正是他們共同組成了小說中最富個性特征、最閃光耀眼的人物系列。但僅是這個系列,是構不成波瀾壯闊的英雄史詩的,于是便有了智慧型系列、儒雅型系列、弱小型系列、邪惡型系列等,表現了中國人的審美欣賞習慣。
金圣嘆不僅將武松與花容的出場對仗起來,而且在情節的轉換之際,往往通過對仗性語言,將二者的區別描寫出來。如在第十三回,金圣嘆曾指出:“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臺。”[5]233其描述也是兩兩對仗的。又如第二十四回,金圣嘆又批道:“上篇寫武二遇虎,真乃山搖地撼,使人毛發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寫武二遇嫂,真又柳絲花朵,使人心魂蕩漾也。”[5]431這些評語,金圣嘆都用散文化的句子,把這些敘事單元之間的“對意”非常精彩地描繪出來了。
更有意思的是,金圣嘆還通過自己的評點,概括出“相準而立”和“相形對寫”兩個重要美學命題。如第四回,他一開始就指出:
魯達、武松兩傳,作者意中卻欲遙遙相對,故其敘事亦多仿佛相準。如魯達救許多婦女,武松殺許多婦女;魯達酒醉打金剛,武松酒醉打大蟲;魯達打死鎮關西,武松殺死西門慶;魯達瓦官寺前試禪杖,武松蜈蚣嶺上試戒刀;魯達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蔣門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魯達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滾下山去,武松鴛鴦樓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準而立,讀者不可不知。[5]123
魯達和武松同是醉打,卻絕不會讓讀者打混,除了情節提供的場景、對象、打法等多方面的外在識別標志上的不同以外,其時序上的流暢和貫穿一氣的人物的身份、性格,讓中國讀者接受起來十分順暢。從而“相準而立”的人物設置便也帶有了情節結構安排的色彩:本是同類型的人物,他們有的共同特點能相映成色,而“同而不同”之處,更是能相映成趣;雖然是遙遙相對,中間隔上了不同的人物、事件,卻是形成了一種敘述的彈性和張力,形成了相互對照呼應的結構。“相準而立”就像遙遙對峙的山峰,顯得突兀、峭拔、醒目,遠看似同形,近看則別有丘壑。這就很符合對聯的“對意”。
在第四十二回,金圣嘆更是用對聯的形式來描述作者的構思:
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遏鬼。此一聯絕倒。宋江黑心人,取爺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聯又絕倒。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搗鬼;李逵遇白兔,是純孝格天。此一聯又絕倒。宋江天書,定是自家帶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帶來。此一聯叉絕倒。宋江到底無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聯又絕倒。宋江取爺吃仙棗,李速取娘吃鬼肉。此一聯又絕倒。宋江爺不忍見活強盜,李逵娘不及見死大蟲。此一聯又絕倒。[5]790
這是頗能代表金圣嘆評點風格的一個例子,為了強調自己個人的審美理想,他多少有點夸張和附會,但表現出來的美學思想卻是值得重視的。他用“一聯” “一聯”來描述對寫著的情節單元,以“絕倒”來強調是對句所帶來的審美情趣,這種審美情趣,只能在中國小說評點中讀到。
除金圣嘆外,毛倫、毛宗崗父子在評點《三國演義》時也特別重視這種對偶性結構,他們在《讀法》中指出:“《三國》一書,有同樹異枝,同枝異葉,同葉異花,同花異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為能,又以善犯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無所見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見其能避也。”[6]11他所說的“同中有異”,實際上是對對偶結構的具體形象描述。他們同時還指出:“《三國》一書,有奇峰對插,錦屏對峙之妙。其對之法,有正對者,有反對者。有一卷之中自為對者,有隔數十卷而遙為對者。”[6]16他又進一步說明道:“議溫明是董卓無君,殺丁原是呂布無父。袁紹磐河之戰勝敗無常,孫堅峴山之役生死不測。馬騰勤王室而無功不失為忠,曹操報父仇而不果不得為孝。袁紹起馬步三軍而復回是立可戰而不斷,昭烈擒王劉二將而復縱是勢不敵而從權。孔融薦彌衡是緇衣之好,彌衡罵曹操是巷伯之心。昭烈遇德操是無意之遭,單福過新野是有心來謁。曹丕苦逼生曹植是同氣戈矛,昭烈痛哭死關公是異姓骨肉。火熄上方谷是司馬之數當生,燈滅五丈原是諸葛之命當死。”[6]17他們也用“一聯”“一聯”來形容作品敘事單元的結構,并涉及“正對” “反對”,可見小說創作中的“對聯思維”,是當時的評點家所認可的。
綜而觀之,“對聯思維”反映到明清小說創作中,它主要依據對偶所提供的事物之間“相反相成、互相轉化、互存互補、相互生發”的內在形式,來組織故事情節、安排人物。以“回目聯”為例,它可以人名為主體展開,如《紅樓夢》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也可以事件為主體展開,如《紅樓夢》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還可以地名為主體展開,如《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但都離不開對偶。對偶又離不開所謂的“正對、反對、流水對”。所謂的“正對、反對、流水對”,就小說敘事而言,所揭示的不過是兩敘事單元之間的關系,這就涉及到小說敘事文本不同層次上的深層結構。所謂深層結構,“是指文章內容單元非時間性的內在聯系,它是作者傳達主旨的一種潛在語言,服從的是文章所要傳達的主旨、意蘊。”[7]如果我們確認“深層結構是指文章內容單元非時間性、非因果邏輯的內在聯系”,那么,對聯思維所關注的正是這樣一種“內在聯系”,它直接導致了深層結構的產生,像金圣嘆所提示的“相準而立”“相形對寫”,實際上就是對作品深層結構的一種描述。
“對聯思維”的內涵并不是簡單地把兩種文體相加,而是將兩種文體重新融為一體,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然小說中有不少的工整之作,但這時的對聯已敘事化了,而小說家的敘事也對聯化了。我們似可以這樣來理解:小說中的對聯,雖然也部分保持了形式上音、形、義的要求,但它主要還是服從于小說敘事;而小說敘事則要遵循于對聯所提供的內在形式,這個內在形式便是對偶。
從方法論來探討民族哲學思想對對偶的影響、對偶的運用,直接脫胎于辯證方法論。矛盾雙方互為條件、互相轉化、互相斗爭、互相和諧,是對偶的基礎;而正反兩個方面的互存互補、相互生發、引同協異、互相轉化,是對偶的核心。自古以來,我們民族不但以兩兩相應的范疇來看待事物,而且也將他們的理想建立在對立兩端的平衡上。主體結構上的必雙與客觀事物的不孤立便成為語言思維反映的對象。漢民族人天和諧、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和思維方式滲透到文化藝術的各個領域,對對偶的形成也產生影響。無處不在的對偶觀念也反映了漢民族對平衡均衡、好事成雙的審美意趣。周汝昌先生在《當代楹聯墨跡選·序》中談到:“駢儷的根源不僅僅是個文字問題,也存在哲學觀點和思想方法,人的神理 (神智)運裁百慮 (各種思想活動)時,就看到‘相須’‘成對’這一條矛盾統一的客觀真理。以陰陽來概括宇宙萬物的認識,幾千來就成立了,是最好的明證……”而章回小說也同樣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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