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莊,江珍珍
(1.衡陽師范學院,湖南衡陽421002;2.株州日報社,湖南株州412003)
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景觀社會”的概念,在一個被影像包圍的景觀社會中,世界完成了從“商品的堆積”到“景觀的龐大堆聚”的轉變,轉變的秘密在于以電視、電影和出版業等媒介為主體的景觀產業的支配。媒介本身既從屬于景觀社會,是景觀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又反映和呈現景觀,并不斷塑造和建構景觀社會。[1]本文以湖南株洲為例,以地方報紙對株州地標性新建筑與懷舊老建筑這兩類城市景觀的報道為研究對象,來探討地方媒體與城市景觀的關系:媒體如何呈現城市景觀信息;媒體如何發揮對城市景觀的影響力;市民通過媒體形塑的城市文化景觀能否建構起對城市的認同?
景觀可以理解為地表可見景象的綜合,它建立在地理的基礎上,又被賦予了豐富的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等人文內涵。首先,景觀是實在的物質的空間,然而城市景觀和城市空間,“不僅具有實際的使用功能,而且同樣承載了信息和含義,表達了城市用地和城市景觀背后 (不同)人類主體的價值、態度和情感?!保?]可以說,在人類的城市生活中,“實體空間,諸如廣場、街道、建筑物等等,都是非常重要的構筑意義、傳遞信息的媒介”,如上海城市的地標景觀外灘,整合了虛擬和實體的多種媒介元素,漸漸成長為一個建構與傳播上?,F代性的媒介。[3]其次,城市景觀還存在于人們的精神和構想中,這個想象空間主要是由傳媒來建構,傳媒對城市景觀的描述與解釋表現了人們對社會生活的認識。傳媒建構的虛擬空間和認知空間與本體存在的實體空間和物理空間,共同組成兩個相互映射的世界,即“表征世界”和“實體世界”。
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加速,都市景觀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都市景觀的嬗變與隨之而生的各種文字的、影像的敘述緊密相連,城市也因此成為一個繁復闡釋的文本,完成了從自然景觀向文化景觀的轉變,“城市文本”解讀的重要性日益顯現為評判城市問題的基礎條件。英國人文地理學家邁克·克朗指出,將“地理景觀看作一個價值觀念的象征系統”,社會就是構建在這個價值觀念之上,“考察地理景觀就是解讀闡述人的價值觀念的文本?!保?]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預言:中國的城市化與美國的高科技發展是影響21世紀人類發展的兩大課題。然而,中國城市在展現高度的現代物質成果的同時,在社會、人文等方面卻陷入嚴重的滑坡和危機中,導致了城市文化認同危機的產生。
一方面,大拆大建的城市開發方式導致富有地域特色和文化傳統的老街區、老建筑的破壞乃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撥地而起的摩天大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卻不得不面臨困惑:這還是我生活的城市嗎?轟轟烈烈的新城化運動以舊城的死亡為代價,割裂了城市內部的有機聯系和生命尺度,遏制了城市生活的多樣性和文化活力,城市面臨著“集體失憶”的問題,而劇烈的舊城改造和城市變遷犧牲的大都是底層民眾的利益,也加劇了市民對城市的排斥和隔離。
另一方面,在現化化和西化思潮的影響下,中國城市建設不顧地域特色和歷史文化傳統,城市規劃方案完全采用西方設計,都市標志性建筑大都出自國外設計師之手,就連小區命名也跟著開起“洋葷”,從“東方巴黎”到“加州花園”、“西班牙海岸”,中國城市被戲稱是“萬國城鎮”。這使得城市建設風格雷同, “造城”運動淪為拙劣的“克隆”行為,城市景觀呈現“千城一面”的現象。
這些城市問題的出現與城市記憶和文化認同聯系在一起?!俺鞘薪ㄔO中人為地割裂歷史文脈和文化空間的做法導致了城市記憶的喪失,而城市記憶的喪失又導致了城市文化認同危機的產生。”[5]
從深層次來看,“集體失憶”和“千城一面”反映出我們的“文化自卑癥”,也是唯GDP的單一發展觀所造成的惡果。正是因為對東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不自信,才會“言必稱希臘”,處處向西方看齊;也正是因為只注重經濟指標和政績,忽視城市居民的生活質量和幸福感,才導致城市建設上的急功近利,好大喜功。
信息化社會的來臨,使得傳媒對城市的想象和建構成為城市形象的主要來源,傳媒成為建構景觀象征意義的重要工具。因此,維護城市的地域特色與歷史傳統,創造具有文化認同感的城市形象,這是城市傳媒的責任與義務。
處于城市地理景觀中心地位的標志性建筑,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地方最顯著也最直接的標志之一,也是媒介建構地方形象的重要來源。中國城市化是現代性日益增強和不斷西化的過程,為了展示城市的現代感和文明程度,摩天大樓、中央商務區(CBD)、景觀大道等往往在媒介中頻頻出現,成為城市的標志性建筑。
在外界印象中,株洲是一個重工業城市,化工、冶煉企業多,高能耗、高污染給株洲的城市環境和城市形象帶來嚴重影響。進入21世紀,株州力圖向文化、旅游、服務、商貿轉型,神農城和湘江風光帶被打造為新的標志性城市景觀,成為城市轉型升級的代言物。
神農城項目占地2 970畝,以神農文化為主題,在原炎帝廣場的基礎上,對現有建筑及城市森林帶進行提質改造和升級,建設生態水系 (神農渠)、神農廣場、神農太陽城、神農像、神農湖、神農文化藝術中心等9大標志性的建筑和景觀,打造一個集文化、旅游、商業于一體的新型城市開放空間。作為地標性建筑的神農城成為當地媒體報道的“寵兒”,從其論證、設計到施工、推廣,從未離開媒體的幫助,省內外影響力也日益增強。以2012年9月作為樣本,與神農城相關的新聞《株洲晚報》出現了11條,《長株潭報》出現了9條。其中,《株洲晚報》還在9月20日推出??瘉韴蟮?,諸如“百億神農城,傳遞株洲最強勁的心跳”、“神農太陽城即將開業,打造長株潭新消費中心”、“神農城:新的城市CBD崛起”、“神農城構筑城市‘綠肺’系統”等報道,已將神農城塑造成彰顯現代性的標志物。
有世界影響力的城市都很注重標志性建筑在城市景觀形象中的作用,人們往往將對一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和某些著名的標志性建筑及景觀聯系在一起,如北京與故宮、天安門、長城,西安與大雁塔或鐘樓,武漢與長江大橋和黃鶴樓,巴黎與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倫敦與大本鐘和白金漢宮……。在人們頭腦中,一座城市的整體形象常常被濃縮為一座著名的標志性建筑,這些建筑的意義超出了物質實體,而成為展現城市歷史、城市風采,以及闡述故事的文化意義上的景觀形象。反觀之,當前國內很多新建標志性建筑不顧城市文脈,不僅未能起到彰顯城市精神、凝聚人氣的作用,反而因為崇洋媚外等成為笑柄。如2012年,蘇州“東方之門”被惡搞作“大秋褲”,杭州奧體博覽城被笑稱“比基尼”,撫順“生命之環”被戲稱“大鐵圈”,這些“城市新地標”紛紛淪為網民調侃對象。
因此,地方文化作為城市天然的精神遺產是構建城市認同的重要資源,這一理念應融注到媒體對地標性景觀的傳播中。美國著名城市學家劉易斯·芒福德提出的“城市是文化的容器”的觀點,形象地表達了城市與文化的關系,城市的價值體現在多大程度上滿足市民的文化與精神需求。標志性建筑作為城市的名片,是城市歷史記憶的載體和精神文化的寄托,文化內涵豐富的城市地標和名片,才能獲得市民認同。
對城市地標性建筑的規劃建設與形象宣傳,應重視開發利用城市文脈與地域特色。株洲是炎帝神農氏的安葬地,是炎黃文化的發源地,炎帝文化象征著株洲精神。在城市的差異化發展和競爭中,打響炎帝文化這張牌十分重要,神農城打造“全球華人炎帝文化景觀中心”這一主題,深度和完整地概括了神農城蘊含的精神文化內容,營造了株州的精神家園。然而,對株洲地標性建筑神農城的報道,地方媒體均以神農城的現代性及市民消費作為報道立足點,而對作為中華民族始祖炎帝神農氏的文化起源、傳承與發展等的文化內涵挖掘不夠,沒有彰顯城市的精神文脈。
我們可以將城市視為一種文化表現的文本,在這個文本中,人們依靠建筑、城市景觀構成的視覺信息來解讀城市及其歷史。對于城市市民和公眾而言,其對于城市歷史文脈的認可和言說、想象,是塑造和增強城市認同的有力手段。[6]老建筑、老街區等“懷舊景觀”是塑造城市的文化植根性和居民對于城市的情感維系的重要紐帶。因此地方媒體通過對記錄城市歷史痕跡的老建筑的集中報道,挖掘和喚醒城市的集體記憶。
2012年3月17日開始,株洲晚報開辟了“走讀株洲·小鎮傳奇”專欄,在“開欄的話”中稱:“在1126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每一段歷史都值得追憶,每一處傳奇都值得書寫”。如《秩堂:多少風流因你之名》報道了秩堂的家祠眾多,不僅成為獨特的地方風景,也成為家族的心靈圣地,“地方上的管理,除了政府所構建的行政體系,還有一套看不見的家法族規”,“每每有遠走天涯的游子歸來,第一件事便是由長輩帶領來到祠堂向祖宗報告平安?!庇纱丝梢?,一個地方的景觀不僅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人們的經濟價值,而且反映在整個歷史過程中形成文化景觀的那些精神價值、倫理價值和美學價值等[7]媒體的報道通過著力拓延地理的人事關聯及文化,有助于增強民眾對于地方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2011年6月6日,《長株潭報》開辟“株洲記憶”專欄,從1953年建設南路28號的人民電影院,人們“1毛五分錢買一張電影票的幸?!保窖亟新芬粋€不起眼的地洞里,誕生株洲第一部電視劇,再到80年代時,株洲市民守著廣播聽株洲人民廣播電臺《商戰風云》,以更微觀的角度“沿著城市的掌紋”,敘寫這個由火車拉來的城市一代又一代人的城市記憶。此外該報還開辟了“株洲地名故事”專欄,“循著小巷的墻根,探尋留在街巷的每個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上的,關于這座城市的光痕與記憶”,對株洲的大街小巷、古舊社區等傳奇故事和現世變遷進行了挖掘和報道。探究地名的來龍去脈,就是探究地方的歷史,挖掘它的文化內涵。
美國學者張英進說,懷舊并不是過去記憶的重現,而是人們積極主動地建構一個與現實相對照的寧靜、穩定、永恒的世界。“懷舊”的盛行恰恰說明了對現實的不滿,“過去”的美好反襯了“現在”的混亂,用“過去”拯救失去靈魂的現代人,成為抵抗充滿焦慮的現代社會的一劑良藥。[8]這種媒介強化出來的“集體懷舊”,超越了株洲市民在階層、職業、年齡等方面的城市身份區隔,呈現的是一種城市集體記憶,在喚起讀者普遍的情感共鳴中,建構了城市文化認同感。
“誰的文化,誰的城市?”這是美國城市文化研究學者莎朗·祖金在《城市的文化》一書開篇尖銳指出的問題。城市的歷史,是一個不斷競爭的歷史,城市空間被不斷爭奪、占有、書寫和涂改,對城市空間的占有和控制,往往是社會權力的最直接的映射。[9]
在各地興起的地標建設熱潮中,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為政府行為,另一類屬于商業行為。政府興建的地標建筑多動用政府財政,這就需要嚴格按照程序并廣泛地聽取公眾意見,建筑決定權、投資金額、建筑造型都應由當地民眾參與決策。近年來,株州媒體通過設置城市標志性景觀設計、公路交通線路規劃等公共性議題和欄目,鼓勵市民開展公共討論,發起對城市地理景觀的媒介批評與公民維權行動,發揮了公眾輿論對地理景觀的影響作用。
湘江風光帶是株洲的標志性景觀,2012年2月1日,《株洲晚報》以“湘江畫卷,邀您添彩”為題,詳細報道湘江風光帶東岸初步規劃方案,并向市民征求對方案的意見和建議。第二天該報做了題為“河東風光帶要建,不少市民出主意”的封面報道,發表了市民提出的能不能設一個夜貓子場所、可不可以搞個老物件一條街、風光帶四橋能否裝電源等建議。2月2日,《長株潭報》也整版刊發處于湘江風光帶規劃范圍內的老煙囪報道:“240米高的煙囪以后不冒煙也應保留,給和株洲一起成長的人留個念想”,稱高低林立的煙囪曾是老工業城株洲的一個城市標志,但如今煙囪大多炸掉,風光帶上這根老煙囪勾起了株洲老市民的懷舊情懷。此后,該報繼續跟進,又刊發了老煙囪被保留后,市民紛紛提建議如何對其再利用的報道。
2013年5月,株洲市規劃局公示,地處湘江風光帶的神農公園西北角將建4棟百米高樓,引起輿論廣泛關注。5月31日,《三湘都市報》以“4棟高樓蠶食城市“綠心”?株洲地產項目遭抵制”為題,廣泛征集市民對該房地產項目的意見,表達了市民在城市公共空間被資本力量侵蝕后維護自身權利的意愿。
在城市地理范圍內,對于城市整體形象和各種具體的城市地理要素的信息接觸者主要有公眾、城市媒介、開發商和政府,城市媒介居于一個中介的地位,不僅能與城市內各方密切互動,而且還可以對外地媒介和外地受眾產生影響,地方媒體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影響一些改變地理景觀的建設項目的命運。[10]
《株洲晚報》對白石港變遷的跟蹤報道就是一個例子。2012年7月10日,《株洲晚報》刊出報道“白石港河街的夏天,或許只剩這一季”,以懷舊筆調展現了即將面臨拆遷的老街上人們閑適愜意的生活圖景。報道在民眾中引起反響,7月20日老市民毛健明給株州市委副書記陽衛國寄了一封信,建議盡量保留這條株洲老街。7月25日,陽衛國回信并要求市規劃局對老街進行保護性修復。在這一事件發展過程中,《株洲晚報》持續跟進,與市民、政府三方形成良性互動,改變了老街的命運。
在國內,房地產開發、城市建設等往往要征地拆遷,牽涉到資本、權力等各方利益的糾葛,很多社會沖突因此被媒體屏蔽和遮掩,弱勢群體成為“沉默的大多數”,傳統媒體的公共功能缺失和弱化。而隨著中國民眾的主體性和參與性在增強,有自由表達意見、討論公共話題、參與公共事務的強烈意愿。傳統媒體不能提供這樣的平臺,新媒體卻滿足了公民社會的這一需求。新媒體對傳統媒體的根本挑戰,不是海量、迅速、便捷和廣泛,而是媒體的公共功能,因此,“重塑傳統媒體的公共功能,不僅是傳統媒體的自救之策,同時也是重塑媒體公信力的明智之舉?!保?1]
綜上所述,地方性報刊正是通過文字、圖片等符號對地理景觀加以塑造和想象,在我們頭腦中建構起城市圖景。可以說,“城市媒介在地理要素的信息傳播、形象展示、歷史記錄以及喚起集體記憶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12]它通過不斷參與塑造著城市景觀的文化和精神內涵,使城市景觀不僅成為漂亮的物質實體,更成為人們心中依戀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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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張曉春.文化適應與中心轉移——近現代上??臻g變遷的都市人類學研究[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6:173.
[10]廖衛民.媒介地理論:多倫多城市媒介的地理印記與文化認同[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48.
[11]黃 斌.功能轉型:傳統媒體的出路[J].新聞戰線,2012(11):12.
[12]廖衛民.媒介地理論:多倫多城市媒介的地理印記與文化認同[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