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四川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初等教育系,四川 江油 621709)
六朝時期,文學逐漸走向自覺,文人寫詩作文,形式主義文風明顯,開始自覺講究聲律,追求音韻美。特別是隨著佛教的迅猛傳播,由于佛經譯、讀的需要,反切法和四聲逐漸為世人所用,聲律成為當時文壇熱門話題,這一時期出現了很多聲律理論,如李登《聲類》、呂靜《韻集》、夏侯詠《四聲韻略》以及沈約《四聲譜》等等,這些理論為后世格律詩文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可惜這些韻書都已失傳, 僅沈約《四聲譜》的部分文句還保留在《文鏡秘府論》中。據《文鏡秘府論》記載,定州刺史甄琛曾批評《四聲譜》不依古典,妄自穿鑿,認為“萬聲(聲母)萬紐(聲調),不可止為四也”,每一個音節的聲母和聲調都不相同,無規律可尋。沈約則依《易經》四象、八卦立論,并以音樂的宮商角徵羽五聲和自然的春夏秋冬四季來比附,認為“作五言詩者,善用四聲,則諷詠而流靡;能達八體,則陸離而華潔。”[1]甄琛和沈約對四聲的爭論,表明當時人們對漢語聲律的認識還是模糊的,雖然沈約本人也很得意,“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2],但由于要求過分苛細,在創作實踐中,連沈約自己也難以達到要求,反而“使文拘忌,傷其真美”[3]。劉勰比沈約稍后,其《文心雕龍》是我國第一部體大思精的文論大集,據清代學者劉毓崧考定,成書于齊和帝中興元、二年(即公元501-502年)。《文心雕龍》第三十三篇《聲律》對漢語聲律理論進行了比較全面、深入的論述,總結了前代和當時漢語聲律研究的成果,確立了聲律研究的科學方法,比沈約及其他“永明體”詩人的認識高出不止一籌。下面我們來對劉勰的聲律論進行簡要剖析:
雖然晚年奉梁武帝蕭衍之命整理佛經,一心向佛并在定林寺出家,但劉勰是一個以儒家精神為主導的文人,他的《文心雕龍》一以貫之就是儒家的原道、征圣、宗經思想,在《序志》篇中,劉勰也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維,變乎騷。”[4]《聲律》篇,屬于劉勰所謂的“閱字聲”部分,是檢閱聲字、討論文學技巧的,但作為《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一個部分,其聲律論也貫穿了征圣、宗經思想,開篇即言:“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劉勰追根朔源,探討聲音之本,認為人的發音含有音律,樂器是模仿人聲的,提出了樂本人聲的理論。這種觀點,是對儒家音樂、詩教觀念的繼承,《禮記·樂記》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毛詩序》中也說:“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 正由于音律本于人聲,所以劉勰認為“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機杼,吐納律呂,唇吻而已。”人的語言不僅是表達思想的重要工具,也是構成文章的關鍵,表達思想是根本。而注重聲音的高低抑揚之別和發音部位不同而造成的種種差異,只在于調節唇吻等發聲器官罷了,是枝葉。劉勰的這個觀點,有力糾正了沈約等人學過分注重聲律技法、以至于“碎用四聲”的弊端。
在論述完“樂本人聲”、“器寫人聲”后,劉勰舉了個古人教歌如何區別聲響高低,辨析喉音、舌音、唇音、齒音的例子,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內聽”與“外聽”的矛盾關系。為什么會出現“操琴不調,必知改張,摘文乖張,而不識所調”的情況呢?那是因為“外聽易為察,內聽難為聰”。[5]外在的音響容易辨別,而內心的聲音難以聽清。“外聽”乃樂器之音,而“內聽”乃人的心聲,前面說“器寫人聲”,那么,“人聲”所寫即為“人心”,語言是用來表達思想感情的,這與《樂記》中說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是一個道理。“外聽之易”可以“弦以手定”, 是因為“可以數求”,可以用樂律去推求;“內聽之難”,是因為“聲與心紛”、“難以辭逐”,因為語音和情思之間的關系復雜,難以從文辭中去探尋。這與陸機《文賦》描繪的“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相似。對于“內聽之難”,詹锳《文心雕龍義證》有如下闡述:“蓋言為心聲,言之疾徐高下,一準乎心;文出代言,文之抑揚頓挫,一依乎情。……然而心紛者言失其條,情浮者文乖其節。此中機樞至微,消息至密,而理未易明。作者用得其宜,則聲與情符,情出聲顯。文章感物之力,亦因而更大。”[6]聲與情相符,心與聲契合,方能創作出優秀的詩文。那么,如何才能使聲與心和諧呢?其實劉勰在前面已經做了回答,就是要明白樂本人聲的道理,本乎心,發乎情,如古之教歌者一樣去尋找適合情思的語言,做到“標情無遠,比音則近”,情思須深遠,音韻卻要力求切近。而不能割斷心與聲的聯系,專求聲律。
在文學作品中,聲律是如何表現出來的呢?劉勰提到了一對非常重要的概念—“和”、“韻”。劉勰分別作了解釋,“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 范文瀾指出:“‘異音相從謂之和’指句內雙聲疊韻及平仄之和調,‘同聲相應謂之韻’指所用之韻”。也就是說,要使音韻和諧,就要讓不同的聲調(包括雙聲、疊韻、平仄等)互相協調配合,相同的韻腳互相呼應。詩文聲韻優劣,吟詠韻味如何,取決于作者在音韻和諧方面所下的功夫。如果聲韻安排不好,出現“雙聲隔字”、“迭韻雜句”以及都用下沉或飛揚的音等情況,音韻就不會和諧,就難讀難聽,如果音韻配合得當,作者能夠在遇到阻礙的時候尋求疏通的措施,就能達到讀之“玲玲如振玉”、聽之“累累如貫珠”的音樂美,達到“聲得鹽梅,響滑榆槿”的效果。關于押韻,劉勰本著宗經、維護儒家詩教觀念的思想,認為“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多” ,《詩經》作者用韻大都清楚明切,而《楚辭》的作者由于書楚語、作楚聲,不夠純正的地方就太多了,并且劉勰還認為,用地方方言來押韻,比用方柄入圓孔還不合適,這種統一音韻的提法,對于詩文的創作、閱讀與傳播無疑也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綜上,劉勰在《聲律》篇中,在樂本人聲的聲律本體論的前提下,討論了兩個不同層次的“和諧”問題:一是心與聲的和諧,討論的是情思與語言之間的關系,認為“內聽”與“外聽”應該相互契合,是一種內在的和諧;二是音與韻的和諧,討論的是字句之間相互配合以達到音樂美的問題,提出了“和”、“韻”的概念,是一種外在的和諧。詩文同時具備這兩點,就能做到既恰如其分的表情達意,又具有音樂上的美感。
在劉勰創作《文心雕龍》一千多年以后的“五四”時期, 人們發現,自隋唐以來一直被視為正統的近體詩以及其他傳統的詩歌樣式(包括詩、詞、曲、賦),由于在形式上(包括詞匯、章法句式、對仗用典以及平仄韻律上)的種種嚴格限制,對表現日益復雜的社會生活,表達人們的真情實感,已造成極大的束縛,充斥詩壇的大多是濫調套語。從1917年2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白話詩八首》到今天,現代新詩(20世紀初剛出現時稱為“白話詩”)已經成為了中國詩歌的主體。但在新詩百余年的發展歷程中,對于新詩形式的爭論卻一直不斷。
一種觀點主張新詩不需要外在的音樂性的,提倡關注詩歌的內在旋律或者強調所謂的語言還原。主要有胡適、郭沫若、戴望舒、艾青以及后來的以“莽漢主義”、“非非主義”為代表的第三代詩群。影響最大的是郭沫若。胡適是新詩的倡導者,提倡“詩體大解放”,新詩的自由形式用胡適的話來說就是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這樣一來,就什么都自由了,就詩歌的音樂美等形式而言,自然是可有可無的。郭沫若《論詩三札》云:“詩的精神在其內在的韻律(Intrinsic Rhythm),內在的韻律(或曰無形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入、高下抑揚、強弱長短、宮商徵羽;也并不是什么雙聲疊韻,什么壓在句中的韻文,這些都是外在的韻律或有形律(Extraneous Rhythm)。內在的韻律便是“情緒的自然消漲……內在韻律訴諸心而不訴諸耳。”[7]戴望舒《詩論零札》說:“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在詩情的程度上。”我們喜歡惠特曼,凡爾哈侖,和其他許多現代詩人,我們喜愛《穿褲子的云》的作者,最大的原因當是由于他們把詩帶到更新的領域,更高的境地。因為,散文是先天的比韻文美。”[7]
另一中觀點主張追求外在的形式,提倡詩歌應該“帶著鐐銬跳舞”。主要有新月詩派、朱光潛以及今天部分學院派詩歌理論家,影響最大的是聞一多的“三美”主張。聞一多《詩的格律》極其通俗而明確地說:“棋不能廢除規矩,詩也就不能廢除格律。”[7]朱湘在《評聞君一多的詩》里更是說:“詩而無音樂,那簡直是與花無香氣、美人無眼珠相等了,那時候如何成其為詩呢?”
當然,這兩種主張在新詩的發展歷程中并不是勢均力敵的,雖然以聞一多為代表的 “新格律詩”的理論在新詩散文化、散漫化、歐化傾向相當普遍的情況下具有一定的糾偏意義。但是在創作實踐中,第一種主張無疑更具有影響力。這是因為:長期以來,新詩學界存在著一種成見,即認為中國新詩是直接移植西方詩歌的產物,應該摒棄韻律而重視內在節奏。
所以,要糾正今日新詩形式的偏頗之處而又不矯枉過正,我們還得借鑒劉勰的聲律論。劉勰總結說:“標情務遠,比音則近。吹律胸臆,調鐘唇吻。聲得鹽梅,響滑榆槿。割棄支離,宮商難隱。”如何將心與聲、音與韻的和諧完美結合在一起,創造出既能方便的傳情達意,又能具有形式美感的,讓讀者讀起來有“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貫珠玉”感覺的新詩詩體,是我們擺脫今日新詩窘境,再次讓詩歌走向繁榮興盛的重要課題。
參考文獻:
[1](日)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4.
[2] 姚思廉.梁書[M](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3.
[3] 鐘嶸.詩品(卷下).轉引自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 本文所引《文心雕龍》文字皆據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5] “外聽易為察”五字原脫,后世學者多據明人徐元太《喻林》補,見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 楊匡漢,劉福春.中國現代詩論[M]. 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