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良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杜維運,1928年生于山東省嘉祥縣,畢業于臺灣大學歷史系歷史研究所,1962年、1974年兩度赴英國劍橋大學學習,歷任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他多年筆耕不輟,著有《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清代史學與史家》、《史學方法論》、《趙翼傳》、《聽濤集》、《中西古代史學比較》、《憂患與史學》、《中國通史》、《中國史學史》等多種著作。從當前學術界的研究成果來看,杜先生以中西比較史學的視角頗具盛名,故為研究熱點。然而杜先生與清代史學史的研究卻藏于冰山一角,鑒于此,本文則從杜氏研究清代史學史的路徑、特點和創新三個層次展開論述。
清代史學是杜氏研習歷史的開始,是其研究中國史學史和史學理論的肇端。杜氏言“余治史學,自讀清乾嘉時代史學家之著述始。”[1]據杜氏回憶道“當時教我大一國文的牟潤孫老師,欣賞我的國文程度,鼓勵我轉到能有所成的歷史系,他指導我做趙翼《廿二史札記》的考證工作,以廿二史原文,正《廿二史札記》之誤這一刻板的工作,使我對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在讀了兩年外文系之后,就轉到歷史系來了。由此可以看出,杜氏與史學結緣之始就是清代史學中的瑰寶——《廿二史札記》,這使杜氏開始了史學的熏陶與感知。大學畢業,杜先生在牟潤孫先生的建議下,以趙翼《廿二史札記》的考證作為學位論文,即我們現在所熟悉的杜著《廿二史札記考證》[2](P39)。換言之,對趙翼及其《廿二史札記》的研究,是杜氏研究清代史學史的開始。1955年至1959年,在歷史系畢業后,杜氏繼續在臺大的歷史研究所攻讀碩士,杜氏的碩士論文題目是“清乾嘉時代之史學與史家”,即以清乾嘉時代的史學為研究對象,指導老師是李宗侗先生。至于為什么杜氏這樣選題?他的理由是“以清乾嘉時代的趙翼、錢大昕、王鳴盛、全祖望、章學誠作為研究的起點,我希望從這些一流史學家的所有著作中獲得相關資料,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這是研究史學史的方法之一,能夠看到史學史的深處,史學史而不流于目錄學史”[3]。其后杜氏的研究對象由全祖望、章學誠、王鳴盛、錢大昕、趙翼的史學旁及到了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的史學。最后這些清代史家的個案研究成果集合成了《清代史學與史家》這本書。
若從學術史的視角考察杜氏研究清代史學史,不難發現杜氏是有很深厚的學術積累和學術涵養的。在整個本碩階段時期,杜氏旺盛的精力、充沛的智慧都傾注于清代的史家與史學,這是難能可貴的。即使在劍橋期間,趙翼也與導師浦立本以比較中西史學為中心來探討趙翼史學,這種比較的視角也使他的《趙翼傳》也熠熠生輝,不少專家學者用書評予以反響。由此可見杜氏研究清代史學的路徑可以三個階段:(一)從一部史書考證入手,訓練自己的史學研究者的基本素養和歷史感;(二)以清代主流史家為核心波及眾家,進行全面深入的個案研究,形成單篇學術論文;(三)在前兩階段的基礎上,對已取得的學術成果收集整理,訂正修改,以求達到富有宏大體系,述事完整的清代史學史。這種研究路徑是由點到面,由淺入深,由薄積厚的學術積累,加之長期的史學實踐。從宏觀研究清代史學,從微觀作中西史家的對比,這些對當前的史學研究入門者都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杜氏的清代史學史研究由于受到港臺和歐美史學界的影響,與大陸史學界的清代史學研究相比,可謂是別具一格,別有一番韻味。大陸史學界研究清代史學一般是就本國史學而論本國史學,很少觸及西方史學與中國史學的互動關系與比較視野;其次大陸史學工作者,對于清代史籍的卷帙浩繁,汗牛充棟是不厭其煩,大段引用,繁瑣的考證。然而在杜氏的清代史學研究著作中看不到這樣的現象。因此可以將杜氏清代史學史研究的特點概括為兩點:其一重視中西史學的比較;其二簡明高雅、評論精審。
杜氏史學理論中“比較史學的研究重點,在于比較各國史學思想、理論、方法的異同,比較各國史學與其他學問的關系,比較各國史學對社會與人群發生的影響,比較各國史學上的術語等”[4](P247-248)。在清代史學研究中,就能將這一理念貫徹實施。在論王夫之的歷史解釋時,就常與西方史家作比較,呈現出王氏與西方史家的相通與差異。王夫之史論中對原因之闡釋與西方史家吉朋之《羅馬帝國衰亡史》和英國史家卡爾“歷史之研究相媲美,即原因之研究”的論調相提并論,得出“中國史家多能留心于治亂興衰之故,而以王氏言之最詳盡最成體系也”[1](P26)精辟見解。同時杜氏寫道王氏歷史解釋藝術,與西方史家所擅長之歷史解釋藝術極其相近,王夫之對歷史淵源之追溯比喻為西方史學家對普奧七年戰爭的起源之研究相提并論。最后總結王夫之的史論特色時說“夫之實具備極為高明的歷史解釋藝術。追溯淵源,闡釋原因,分析背景,縷述變遷,探究影響,為西方史學家解釋力的藝術,可向全世界驕傲者,而夫之皆擅長之,夫之史學的不可及,自此已盡現了”[5](P762)。杜氏的這番論斷表明王氏史論與西方史家實則相通,因此在中國古代史家中,王氏史學的高明與先進是無可比擬的。而王氏之史論,所不同于西方者,為表現之方式不同,非精神上有何歧異。杜氏運用對比的手法,彰顯出中國史學與西方史學的差別,使得我們在闡述王氏的史論的時候,可以清楚地明白此階段的中國史學在世界上的位置。
杜氏是一位很能用史學理論來指導史學研究和史學寫作的,其在《史學方法論》一書中就主張“歷史文章的簡明高雅風格”[4](P186)。杜氏筆端對簡明高雅的歷史文章充滿著溢美之詞,而又苦嘆中國史籍中“歷史文章兼具簡明而高雅風格者不多見,有之,則珍貴異常。”然而在自己清代史學的研究實踐中,牢記行文清晰,措詞柔美。杜氏在描述邵晉涵之史學時23個字就能括其神韻“以真摯之情、寫一家之史,以敏銳之見,發揮史學思想之精”[6]。在撰寫趙翼史學史,則層次清晰,評論精審。杜氏點破了趙翼史學的特色“經世的史學思想,超越時代;歷史解釋的藝術,卓然不群;眼界開闊,不執成見以論史”[5](P918-927),就是杜氏對趙翼史學的精辟概括。在其專文杜維運《浙東史學之特色》中又將浙東史學的特點概括為“純真的精神、博大的思想、表章氣節,發明幽隱、博羅文獻、尋求史義”[7]。對乾嘉時代史學之總體研究,杜氏精審地評價到“乾嘉時代之史學,卓然超越于前代者有三“一曰征實之精神,二曰科學之研究方法,三曰理論體系之精密完成,此三者不惟開中國史學之新風氣,亦與西洋近代之新史學,遙遙相合”。此類經典評價,杜著中可謂俯拾即是。
在杜氏研究清代史學史之前,史學界對清代史學的評價與認可度都不高,陳寅恪《重刻西域人華化考序》中認為“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而史學則遠不及宋人”于是清代史學貶低之言論甚囂塵上,有席卷史界之勢。作為杜氏老師的李宗侗也指出“清代以厲行文字獄之故,學者遂不敢研究明史及當代史,故清代史學家只最初有數人,季世有數人,中間只有歷史考證學,無純粹史學家”。面對學術前輩的微詞定論,杜氏沒有知難而退,而是迎難而上。杜氏認為名家之言不可全信,應該客觀考證,持論公允。“以史學之衰落,歸咎于經學發展過甚,并謂研治史學之人,大抵于宦臣以后,退休之日,始以余力肄及,殆視為老病銷愁送日之具,此則為殊待商榷之論,不能以其為名家之論,而篤信之不疑。名家之論而可從,則敬謹從之;名家之論而不可從,則舉世風靡,而舉證以辟之,有不容須臾已者焉”[1](P26)。杜氏也就是在這種敢于打破權威,破除窠臼的求實精神下,開始了清代史學的拓荒工作。
就杜氏清代史學史研究的成績《清代史學與史家》、《中國史學史》(清代卷)來看杜氏的清代史學呈現出觀點新穎、重視史家治史方法的兩大特色。之所以說杜氏研究清代史學觀點新穎就是指杜氏能從細微處入手,不一概而論,得出前人未能發之言論。如杜氏以為“記注、撰述之業,起源甚早,而莫備于宋代,清自不及。然考據、衡評平而言,則清代實凌駕宋代而上之,此不可不辨也”[1](P3)。這是與陳寅恪“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而史學則遠不及宋人”的論調有所差別的。陳氏所言史學是一整體,而杜氏仍考究出清代在考據和衡評方面超越宋代。以往論王氏者,無不盛推其為大思想家,而鮮許其為史家。張之洞、柳詒徵、朱希祖、金毓黻、李宗侗都不言王夫之之史學的現象。探究其原因是因為近代史學重視科學精神,而忽視像王氏這類富于主觀之演繹的史家。杜維運發問“雖然,王氏亦豈無史家客觀之歸納精神?王氏之主觀思想,又豈影響其為杰出史家?王氏史家之客觀精神,有極值得稱道者,愿為表而出之”[1](P51)。這就是種原情論勢的觀念,鉤沉史實的治史態度,能較為全面的歸復歷史的真相。對于王夫之不因其思想上的主觀色彩,而斷然其為思想家,如若王氏為思想家,清代史學界的夜空豈不又將流逝一顆巨星?
其次杜氏治清代史學能以史學方法見長,前文論及了其運用比較史學方法研究史學。杜氏重視史學方法,大概與早期研究清代史家治史方法是有關系的。杜氏研究清代史家顧炎武,將其治學方法分為五個步驟:(一)普遍歸納證據;(二)反復批評證據;(三)精確提出證據;(四)審慎組合證據;(五)重視直接證據。[5](P712-718)這種治學方法近同于現代學術規范:收集史料——歸納整理史料——考訂史料,去偽存真——選擇直接的史料論證。杜氏能以學術史的眼光窺探顧炎武先進的治學方法,令人敬佩。此外,杜氏總結了歷史考據學派治史的客觀方法,認為考據學家是以札記來博羅史事,歸納史料,論從史出;并且能廣泛運用輔助科學(如經學、小學、輿地、金石、音韻、天算等專門學問)來以助考史。
參考文獻:
[1]杜維運.清代史學與史家[M].北京:中華書局,1988.
[2]杜維運.變動世界中的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3]張越,方宏.杜維運教授訪談錄[J].史學史研究,2005,(4).
[4]杜維運.史學方法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杜維運.中國史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6]杜維運.邵晉涵之史學[J].清史研究,1994,(2).
[7]杜維運.浙東史學之特色[J].光明日報,2004-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