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韻
(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所,上海200241)
1751年,康熙應允十五省舉人及貢、監生員代表李長庚等人的呈請,詔令在其六十壽辰之際,也即康熙五十二年(1752),特恩加開科舉鄉、會試,“于二月內舉行鄉試,八月內舉行會試”①,開創了清代歷史上的首次恩科。此后,經過雍正、乾隆二朝的推陳出新,后世歷朝的謹遵執行,恩科舉行的次數大增,乃至有清一代,有將近四分之一的科舉鄉、會試均冠以“恩科”之名。至于為什么要如此頻繁地加開科舉鄉、會試,清代最高統治者的回答不外是“造就人材”②、“以襄盛典”③、“以彰壽考作人之盛”④、“蓋國家遇大慶,則必有殊常之恩”⑤,等等,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可以構成一些解釋,卻無法掩蓋清廷“缺少人多,候選壅積”的現實,因為早在康熙三年(1664),廣東御史李秀條就奏稱:“在部候選推官進士、舉人二百六十八人,候選知縣進士、舉人及旗下舉人并貢、監蔭生一千五百三十三人。缺少人多,候選壅積”,為應對此種局面,該大臣甚至建議“鄉、會試應暫停一科”。⑥
一方面是大量科舉中式者無官可任;另一方面卻在三年一舉科舉鄉、會試不變的前提下,再以施恩的名義,多次增開科舉鄉、會試。清廷這一與現實相悖的舉措確實令人費解。因為如果純粹從選人任官的角度來看,恩科之于清廷不僅多余,而且有害。然而,科舉制從來就不止具備人才選拔這一項功能,當今學者于此亦多有揭示⑦,至于將哪種功能置于首要位置,“統治者往往根據不同時期的政治需要決定”⑧。為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本文擬從康熙朝文教“日盛”引發的矛盾分析入手,探討清代恩科設置的立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恩科運作程序的調整與傾向,以及恩科制下清代科舉功能之嬗變、教育危機之加劇等問題。
清王朝雖是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但是由漢人開創并一貫實施的科舉制度在這個朝代絲毫未受冷落。順治元年(1644),滿族統治者定鼎北京之初,皇帝即位詔中明確規定要仿照明朝舊制,舉行科舉考試。順治二年(1645),隨著清軍向長江流域的推進,為降服江南地主階級,浙江總督張存仁上疏說:“不勞兵之法,莫如速遣提學開科取士,則讀書者有出仕之望,而從逆之念自息。”⑨此番言論直指科舉收攏士子之功效。同年十月,內三院大學士范文程亦上書道:“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請再行鄉、會試,廣其登進。”⑩再次強調開設科舉對安定士心的關鍵性作用。張、范二人的建議得到最高統治者的高度認同。其后,各直省很快舉行了鄉試,而且錄取名額從寬。
可見,清廷在建立之初就對科舉控制漢族士人的功能格外偏重。然而,時至康熙中葉,科舉的這一功能卻因應考人口的急速增長而趨弱。
關于清代科舉應考人數之多,當今學者基本形成定論,早在上世紀80年代,王躍生就指出:“清代科舉人口的總數量要大大高于以前的任何王朝”。據其研究,“在一個縣份中,同一時期約生活著500名左右的生員。”?近年,張暮輝對清代生員數量也有考察,他指出,在宏觀層面上,“據顧炎武的粗略估算,在明末清初,‘合天下生員,縣以三百計,不下五十萬人’,……加之以納捐獲取名位的監生,19世紀士階層的數量當在100 萬左右。”在微觀層面上,“每一屆鄉試科考的生員參與情況是,‘今之科場,士子多者至萬余人’”。?科考盛況,可見一斑。
王躍生、張暮輝兩位學者將清代科舉應考人數的激增歸因于18世紀中國人口的直線上升。在筆者看來,清代人口大幅上升與科舉應考人數大增兩者之間固然存在關聯,卻不一定是因果關系。應該說,繁榮昌盛的清代文教事業才是催生眾多科舉應考人口的關鍵動因。因自明代始,教育與科舉已緊密結合,“科舉必由學校”?,科舉應考生員幾乎完全來源于各級學校。也就是說,應考生員的多寡是衡量當時文化教育興旺與否的基本指標。只是科舉入仕政策導向下的清代文化教育,即便“繁榮昌盛”,也僅就其專事科舉而言,是片面性極強的“繁榮昌盛”。與前朝無二,清廷以功名利祿誘惑天下士子,科舉一如既往被視為“掄才大典”。受此影響,“即使古豪杰之士若屈原、司馬遷、相如、董仲舒、揚雄之徒,舍是亦無由而進取之”?。一方面,讀書人全部被指引到科舉出仕之一途;另一方面,社會安定、經濟發展,教育受眾面擴大,應考人數累增,在科舉鄉、會試中式額數沒有相應提高的情況下,清代科考競爭殘酷性的加劇自然難免。
康熙中葉以后,科舉人口持續增長,與此相應,中第機率遞減。一些士子終生肆力舉業而不售,心生憤懣和絕望。如當時有人作文傾吐:“余在舉場,十遇八九。黑發為白,韶顏變丑。逝將去汝,湖山左右。抗手告別,毋掣余肘。”?這表達出久試不第的苦悶。科舉落第者的不滿情緒愈演愈烈,乃至康熙帝直接出面喊話:“況乎鄉、會科名乃掄才大典,關系尤鉅。士子果有真才實學,何患困不逢年?”?可見,這位王朝最高統治者已意識到士子“困不逢年”的狀況對社會所造成的潛在危機。一些科考落第者由失意到憤怒,甚而用激烈的方式對抗朝廷。康熙五十年(1711年)順天鄉試結果公布,輿論大嘩,“下第士子數千人聚集玄妙觀,推廩生丁爾戩為首,使人抬五路財神像入府學,鎖之于明倫堂。爭作歌謠譏諷主考官左必藩、趙晉,‘左邱明兩目無珠,趙子龍一身是膽’,或以紙糊貢院之匾,改貢院二字為‘賣院’。”?落第者鬧事、發泄的行為無疑給政府帶來了憂患。
這些跡象顯示,康熙朝科舉應試人口的膨脹,科舉中式比例的相對下降,導致科舉吸引力下降,士心失望,社會危機潛伏。科舉籠絡士子、控制社會的功能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在此情境下,恩科設立。
上述推斷基本也能由乾隆皇帝的兩則上諭得到確認。雍正十三年(1735),乾隆諭曰:“國家大典,首重掄才。我朝培養多年,人文日盛,是以皇考御極之初,于三年大比之外,特開鄉會恩科,廣羅俊乂,所以鼓舞而振興之者,至為周備。”?乾隆在這則上諭中將特開鄉、會恩科的原因歸結為“我朝培養多年,人文日盛”,可謂一語中的。如果說用“人文日盛”來指稱文化教育發達,科舉應試人口劇增還有點隱晦,那么乾隆九年的上諭則非常直白:“國家人文日盛,以冀開恩科、廣解額者往往有之。……至于議減中式之額,則非眾所樂聞,或言士子類皆寒素,專藉科目為進身之階,或言一習舉業,則不能更為農商,謀生無計,甚至有言士心失望,或妄生議論,或別生事端者。”“或言”自然來自朝臣的奏報,反映的是“人文日盛”下的士子處境與社會危機:一是士子大多貧寒,且只有科舉中式一條出路;二是士人普遍缺乏生存技能;三是長期科考落第會讓士心失望,而士心失望,不是議論政治,就是尋釁滋事,直接影響到國家穩定。雖然乾隆表示出對這些“或言”的不以為然,并批評上奏者道:“此皆毫無識見之人,不知為政之體要。國家科目,豈為養老恤貧而設乎?……夫國家旁求俊乂,本欲量能授官,以熙庶績,若一味濫取廣收,如何可得真才實濟?”?顯然,乾隆此時更在意的是科舉的根本功能——選賢任能,且他深知“若一味濫取廣收”,科舉必將淪為“養老恤貧”的工具,從而使其選拔真才的功能受損。然而,乾隆在位期間舉行恩科鄉試達八次,恩科會試達七次的事實,卻又完全違背了此時他對科舉選賢任能的期待。這表明當政者量能授官的主觀愿望被迫因強烈的控制士子、維持穩定的現實需求而扭轉。
從王朝統治者的言論分析,實行恩科是為解決“人文日盛”引發的社會矛盾。而據“置身事外”的時人所觀,亦是如此。如王慶云所說:“國初,海內初定,需人共理,用材既多,取材惟恐不足,于是有加科。及承平既久,涵濡樂育,士皆以科名為榮,而寒畯舍是無由自進,于是國有慶典則嘉惠士林,恩施稠迭。而取士之數愈增,期愈數,亦所趨之勢然也。”?在解釋恩科與順治時期兩次加科的性質區別時,也反映了恩科設置的主要原因在于“人文日盛”,士子專事舉業卻沒有出路。
問題的關鍵是,基于籠絡士子、穩定政局的目的,處于“缺少人多、候選壅積”的現實,清廷設置恩科無疑要以削弱科舉選拔功能為代價而獲取其控制功能的強化。
論其具體影響,還是需要從清代恩科的制度規劃及實施情況等入手分析。大體上,清代恩科制度確立、發展與完善的過程完成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乾隆之后的清代歷朝對恩科制基本是有順承而無創新。因而,對康雍乾三朝恩科制度細目與實踐路徑的探討,不僅有助于了解清代恩科制度本身,而且能夠借此考察清廷設置恩科以調節科舉功能的目標愿景。
康熙朝恩科制度確立。關于該朝恩科舉行的具體情由及士子、朝臣與皇帝三個層面圍繞設置此制所進行的往來互動,筆者曾有探討?,茲不贅述。僅從制度建設本身來觀,康熙朝構建了恩科的整體框架,歸納而言即舊制不變,再添新規;具體實施,援引成例;億萬斯年,永為定例。所謂“舊制”,是指自明代以來一直沿用的科舉鄉、會試舉行年份規定,即每逢子、午、卯、酉年鄉試,辰、戌、丑、未年會試。“新規”則指,自皇帝六十萬壽為始,特恩加開一屆科舉鄉、會試,“嗣后每遇十年,皇上萬壽正誕即加一科”?。“成例”為“順治丙戌科通行鄉試,己亥科特行會試例”。有清一代,對制度的訂立與實施非常講究遵循成例。因恩科無成例可循,清廷在議定此事時曾經犯難。據時人所記:“士子以上六十萬壽,請開恩科。事下禮部,同列以舊例所無難之。公(王掞)曰:‘以萬年之圣主當六旬之大慶,此豈有成例可援乎?’”?最后當局者還是想到了順治年間的加科特例可作參考,于是規定此次恩科鄉、會試的一切開展程序照此“成例”。“永為定例”標明恩科不是臨時舉措,自此之后要永恒存在于清王朝。就這一框架構造而言,雖然是始立,康熙朝恩科制度已盡顯成熟。
雍正一朝只舉行過一屆恩科,卻在諸多方面發展了清代恩科制度,具體體現如下:
其一:舉行登極恩科。康熙朝恩科設立之初,規定是為慶祝皇帝六十及其后的整十壽辰而加開科舉鄉、會試,并將其稱為萬壽恩科。按照這一開創條例,恩科的舉行需以皇帝高壽為前提,并以十年為間隔期限,必然不會頻繁。然而,雍正元年(1723),又為慶祝新皇帝繼承大統特開恩科。此類恩科,史稱登極恩科。這是恩科舉行事由上的重大突破,其后,登極恩科以非常固定的形式舉行于歷朝新皇帝即位之時,為清代平添了多次加開科舉鄉、會試的事由。
其二:增加恩科鄉、會試中額。據載:“康熙六十一年恩詔于雍正元年四月特行鄉試,并加中額。大省廣額三十名,中省廣額二十名,小省廣額十名。”?此次鄉試廣額幅度之大,遠超順治、康熙兩朝。在王朝新立,“候選官員尚未足用”?的順治朝,科舉中額,大省加中十五名,中省十名,小省五名,僅為雍正元年恩科鄉試增廣額數的一半。康熙年間每次所增的科舉中額,大體僅為雍正元年恩科的三分之一。不僅大量增加鄉試中額,從相關記載來看,雍正元年恩科會試的中額,以及地方儒學的學額都得以增廣。如時人尹會一記:“恭達皇上龍飛之元年,恩科會試加額中取”?;孔毓珣述:“皇上御極以來加意作人,特開恩科,又增入學之額”?。
其三:為恩科“格外施恩”。其內容包括:為回避不得應試的士子提供一次參試機會,另行考取;酌量擢用生員;許兩次中副榜者為舉人,可以參加會試;從本屆恩科鄉試落第者中挑選前兩名為舉人;對本屆會試之一甲三名及二甲第一名給予特別優待。?
無論是恩科舉行事由上的另辟蹊徑、取中名額的大幅增廣,還是花色各樣的“格外施恩”,均為康熙朝始設恩科時所未有,可謂清代恩科史的重大創新。也不難看出,雍正朝恩科實施圍繞著一個核心:即向士子市恩。相關舉措的出發點不在于選拔人才,而在于安撫士心。這一制度意圖在雍正的諭文中有流露。雍正元年,諭吏部:“朕于雍正元年特行開科,并廣額數,欲振興文教,俾單寒績學之士,人人自奮。”?雍正八年(1730),諭內閣:“國家聲教覃敷,人文蔚起,加恩科目,樂育群才,彬彬乎盛矣。”?二則諭文表明,基于“人文蔚起”的現實,國家“加恩科目”以鼓勵“單寒績學之士”。
在雍正帝的編排下,恩科對士子而言,儼然比三年一舉的鄉、會試正科更顯優厚與隆重。士子對此也是感恩戴德。“今上御極,益崇斯典。始設恩科,遞增中額。……多士徘徊蘆溝賓館,遙望北闈,有不感而思奮者乎?”?“元年恩科特開,二年補行正科。其登進士者選授庶常外,又特恩授官若而人。蓋天下士子欣欣向風,蔚然振起。”?這些記載,表明雍正元年登極恩科的舉行,及相關“殊恩”項目的推出,的確在士子中掀起較大反響。日趨離散的士心又因恩科的實施而聚攏。毋庸置疑的是,這種聚攏需要付出籌碼,即增加舉人與進士的數量。至于能否給所有增補錄取之舉人與進士提供相應的官職則是當政者沒有顧及的事情了。
歷經順治、康熙和雍正三朝的科舉加科及廣額,進士、舉人出路壅滯的局面至乾隆繼位時已非常突出。最為直接而嚴重的后果是,科舉選拔功能因此式微。乾隆元年(1736),皇帝已發現“舉人選班壅積日久,現今猶需次至二十年,方可得缺,以致中年登科者,至精力就衰之時,方膺民社,難收實用。”?姑且不論科舉是否能夠選拔出真才,單就二十年的候選等待而言,科舉量才酌用的選拔功能已受到巨大損害。乾隆雖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他在“纘承統緒”之際,仍“照雍正元年特開恩科之例,舉行茲典(恩科)”。?
乾隆六年(1741),河南巡撫雅爾圖上奏舉人出路壅滯問題及對吏治的危害。他說:“吏治廢弛,由于人才阘冗,敬籌疏通科甲之法,以收吏治之實效。一、解額宜量為酌減。一、科舉不宜太濫。一、拔貢之期宜寬。一、各館效力及河工水利人員俱宜取用科甲。”雅爾圖首先點明了兩個因果關系,一是吏治廢弛因為人才庸劣;另一是人才庸劣因為科甲壅積。為解決問題,他提出了減解額、少科舉、緩拔貢、廣出路的四點疏通方法。乾隆亦認可雅爾圖的建議,但他認為,此舉“行之費力,尚須熟籌”,“若交部議,則怨汝者必多”。?說明乾隆并非不想減少科舉次數和解額,只是擔心引起“眾人之怨”。乾隆所謂的“眾人”自然是指企盼科舉中式的泱泱士子。
迫于“眾人”之壓力,乾隆沒有采納雅爾圖減解額、少科舉的建議,只是將拔貢之期放寬到十二年。在《定拔貢十二年舉行,并飭科舉毋冒濫》的諭文中,乾隆說:“我朝教澤涵濡,人文日盛,又復屢開恩科,加添中額,是以所取進士,濟濟多人,而舉人則日積日眾,竟有需次多年,而不得一官者。此亦事勢之必然,無足怪者。”?流露出“人文日盛”背景下,“屢開恩科,加添中額”的不得已,以及對舉人“日積日眾,竟有需次多年,而不得一官”的無奈。乾隆九年(1744),因順天鄉試科場案,皇帝召集一場廷議。大臣舒赫德指出,科舉“已非為官擇人之良法矣”,提出廢除科舉,別思遴選真才之道。?該提議遭到大學士鄂爾泰的駁斥。鄂爾泰說:“非不知八股為無用,而牢籠志士,驅策英才,其術莫善于此。”?鄂爾泰此言將科舉之于清王朝的功用說得再透徹不過。在他看來,實行科舉制度目的不在于能從中選拔多少人才,而在于它能籠絡漢族士人,造成一種人心所向的局面,使他們不生反抗之心。乾隆最終支持了鄂爾泰的意見,反映出科舉的選拔功能完全讓位于其控制功能。
為更好發揮科舉治平天下的功能,乾隆在繼承父、祖的基礎上,對恩科細目給予完善和調整。大致內容有:
平添恩科舉行新緣由。在全盤接收康熙萬壽恩科、雍正登極恩科制的基礎上,乾隆還補充規定皇太后六十壽辰時亦開恩科。乾隆十六年(1751)上諭:“今歲恭逢圣母皇太后六旬萬壽,慈福沾被,海宇同之,敬稽皇祖圣祖仁皇帝萬壽,特開鄉、會恩科,廣作人雅化。”?于是萬壽恩科由皇帝壽辰擴展到皇太后壽辰,并且從其后的施行情況來看,皇太后六十壽慶后,每遇十年正誕,也加一科,成為定制。如果說皇太后萬壽恩科仍有皇帝萬壽恩科先例可循的話,那么因皇帝禪位而舉行的恩科則實屬乾隆皇帝的創新。乾隆五十八年(1793),皇帝諭:“于六十一年歸政”,“嘉惠士林之典,尤應預為舉行,著于乾隆五十九年秋,特開鄉試恩科;六十年春,為會試恩科。”?
加惠年老應試士子有差。對高齡落第舉子進行恩賜,是乾隆朝科舉的一大特色。整個乾隆一朝,對七八十以上參加會試的年老落第者的恩賜就達20 次之多,人數達到幾百人,這是歷朝所沒有過的。?而加惠年老落第者的政策落實、定制于乾隆十七年、二十六年、三十五年三屆恩科舉行時。此三屆恩科均為慶祝皇帝或皇太后大壽而舉行,此時加惠年高落第應試者,不僅于慶典非常相稱,在調和士子與政府矛盾上,也可謂隱蔽且高超。因為朝廷的恩賜行為能讓士子在風燭殘年之際了卻金榜題名的夙愿,使其一生消靡于科舉之中,亦心存動力和希望。
在上述兩方面主要內容之外,乾隆朝舉行恩科時也有一些“特恩”項目。如乾隆元年恩科鄉試及會試,“準于常額之外,寬余取中,以示鼓勵”?。乾隆二年開始實行恩科翻譯鄉、會試。乾隆十六年,下令恩科應試者可以就近取文結?。并且該朝確立舉人大挑制度后,朝廷在舉行恩科會試時也于下第舉子中揀選引薦,給予擢用。諸如此類的“加恩”、“加惠”措施,在細節上完善了恩科制度。
與康熙、雍正兩朝相比,乾隆朝恩科不僅在舉行次數上激增,而且在制度細目上更加健全、完善。而與康熙、雍正二帝相比,乾隆又是對科舉功能質疑最為強烈的皇帝。如前所述,在乾隆九年,甚至考慮到是否要廢除科舉。這已然表明該皇帝對科舉的失望。然而,廷議之后,乾隆堅定地實行科舉。這是因為以大學士鄂爾泰為首的朝臣向他揭示了科舉籠絡控制士子、穩定統治秩序的不可替代之強大功能。雖然在繼位之初,乾隆就認識到頻繁舉行恩科、揀選下第舉人、加惠年老落第者等舉措,最終只會擴大科舉中額,使中式者的仕途“更形壅滯”,而這些舉措在該朝卻都緊鑼密鼓地實施了。其矛盾行為的背后,反映科舉的選拔功能已完全讓位于控制功能,選拔的目的在于有效的控制。
在清代歷史上,有過兩次加科和二十六次恩科。表面上,加科與恩科無區別,均是為增加科舉中額。實質上,清廷開設加科和恩科,有著完全不同的政治用意和效應。兩次加科都在順治朝,目的是為盡快補足新王朝重建統治秩序過程中的官職空缺,反映出清初統治者對科舉選拔人才功能的倚重。此時,由加科拓展的科舉入仕之途,對調動士子讀書積極性以及推動國家教育事業發展不無裨益。然而,康熙中后期,朝廷內外官職已無多少空缺,科舉應考人數卻成倍擴大。再簡單復制前朝所定的三年一舉科舉鄉、會試之政策,儼然已無法滿足蕓蕓士子對科舉入仕的期待。如何更加有效地安撫久試不第的士子,使其一如既往地埋首于業儒應試之事,這是擺在清統治者眼前重要而又嚴峻的政治課題。于是,以施恩名義,增加科舉次數及中額的恩科制應運而生。
從實施結果看,清代恩科短期效應顯著。首先,借恩科之舉,朝廷樹立了一種關心、憐憫士子的姿態,從心理上保證了可以為士子展示自己才華、檢驗自己能力提供機會的可能。特別是雍正、乾隆二朝對恩科制的發展與完善,圍繞擴大科舉中額,制定了形式多樣、內容豐富的“市恩”項目。恩科被塑造成朝廷對士子的鼓勵與回報。在這種機制下,即使個別落榜士人有不滿情緒,也很難得到大批來自相同階層士子的支持,社會因此達到了暫時的穩定。乾隆朝“加惠老年落第者有差”政策的同步舉行,使不少士子不惜在科舉場上花掉自己一生的光陰,而不會伺機與朝廷對抗。這一切表明,恩科的開設使日趨離散的科舉控制功能得以強化。其次,清代恩科對教育亦有一定的刺激作用。如前所議,清承明制,學校是科舉的附庸,教育主旨是培養科舉應試者。恩科在驅動和吸引士子向科舉目標靠攏的同時,亦讓完全服務于科舉的清代教育不至受冷落,從而繼續保持“繁榮昌盛”。
追溯源流,清廷設置恩科的目的是為解決文化教育片面繁榮所引起的社會矛盾。然而,就此矛盾之根本而言,開恩科并非是對癥下藥之舉。清代教育危機的主要癥結在于教育目的之單一。科舉制下,教育純粹為培養科舉應考人群而存在,教育愈發達,科舉應考人口愈多,中試比例就愈低,社會矛盾也愈激烈。清廷沒有從改變教育目的這一環節著手,而是在擴大科舉中額方面下功夫。當然,恩科擴大科舉中額,確實能夠提高中試比例,從而暫時緩解士子久試不第的不滿情緒。問題在于,國家官職有限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恩科充當的不過是緩和朝廷與士子沖突的“政治緩沖器”,它只能將“人文日盛”引發的社會矛盾延緩到士子科舉中式之后。更有甚者,為保障科舉繼續發揮強力的社會控制作用,雍正、乾隆二朝以后,清廷在無視大量科舉中式者無官可做的情形下,仍然實行系列“市恩”舉措,迫使傳統科舉犧牲其另一個意義——選賢任能,這是更嚴重、更深遠的一種危機。光緒朝科舉制度的倉促終結,與此不無關系。而科舉一旦走向終結,以學而優則仕為目的清代教育還有何存在意義?至于清廷為何一直不從文化教育目的多樣性上進行改革,則是另一重要議題。
注 釋:
①《清圣祖實錄》卷二五〇,康熙五十一年四月乙亥,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75 頁。
②《清圣祖實錄》卷二五〇,康熙五十一年四月乙亥,第475 頁。
③《清高宗實錄》卷二〇,乾隆元年六月丁卯,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90 頁。
④《清高宗實錄》卷一〇六八,乾隆四十三年十月己未,第295 頁。
⑤《清高宗實錄》卷三九一,乾隆十六年閏五月辛卯,第139-140 頁。
⑥《清圣祖實錄》卷一二,康熙三年閏六月乙酉,第190 頁。
⑦鄭若玲說:“科舉制在長久實行的過程中,逐漸形成教育、文化、政治等多項功能,并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參見《科舉考試的功能與科舉社會的形成》,《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 期;林李楠指出,科舉制在清初具有多重價值,在“緩和社會矛盾、吸納知識精英、實現向上流動、培育鄉村文化上功勛卓著”,參見《清初科舉政策與傳統社會治理——兼論考試的多重價值與功能》,《教育史研究》2006年第2 期;關曉紅認為,“明清科舉至少具有六種功能”,參見《終結科舉制的設計與遺留問題》,《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 期。
⑧《光明日報》2008年5月4日第7 版《史學》。
⑨《清世祖實錄》卷十九,順治二年七月丙辰,第168 頁。
⑩《清史稿》卷二三二《范文程傳》,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350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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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內容參見《皇朝通典》卷十八《選舉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世宗實錄》卷七,雍正元年五月己亥,第144 頁;(清)胤禎:《雍正上諭內閣》卷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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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世宗實錄》卷一三〇,雍正十一年六月己未,第705 頁。
?《畿輔通志》卷六一《選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清)孫勷:《重修德州學宮記》,《山東通志》卷三五之十九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清高宗實錄》卷一八,乾隆元年五月辛丑,第459-460 頁。
?《清高宗實錄》卷三,雍正十三年九月庚申,第191 頁。
?《清高宗實錄》卷一四一,乾隆六年四月癸亥,第1036-1037 頁。
?《清高宗實錄》卷一六〇,乾隆七年二月甲辰,第21 頁。
?全折內容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083-1452,1165-057。
?《滿清稗史》第三七節,北京:中國書店,1987,第17 頁。
?《清高宗實錄》卷三九一,乾隆十六年閏五月辛卯,第139-140 頁。
?《清高宗實錄》卷一二七,乾隆五十八年四月戊子,第90 頁。
?《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三五四《禮部·貢舉·恩賜》,光緒二十五年八月石印本。
?《皇朝文獻通考》卷五十《選舉考·舉士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欽定國子監志》卷三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