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紀英國與佛蘭德斯毛紡織業興衰的比較研究*

陳 勇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27)

英國毛紡織業的興起與佛蘭德斯的衰落是一個前后相繼的過程。一些學者將英國毛紡織業的興起歸因于技術革新，認為正是水力漂洗坊的使用，毛織業重心才從城市轉移到河流眾多的鄉村，進而引起其他一系列反應。[1](P417)也有學者認為西歐一些國家早在幾個世紀以前就已經開始使用水力，但并沒有看出水力的應用對鄉村毛紡織業的發展有何作用。因而提出農業生產力的發展和農產品剩余量的增長才是最根本的原因。[2](P13～14)筆者試圖避開宏觀的理論框架，將兩者的發展置于中世紀經濟轉型的大前提下進行考察，運用比較的方法，從原材料供應、城鄉毛紡織業和商業資本三個方面進行對比，分析兩地毛紡織業此興彼衰的原因。

一、原材料供應比較

發展呢絨紡織業，羊毛是最基本的原料。與佛蘭德斯相比，英國的優勢在于它的呢絨工業所需要的羊毛全部自產自銷。不僅如此，在充分滿足國內需求的前提之下，英國的羊毛尚有大量剩余，還可以出口。實際上，早在10世紀末，英國就開始向佛蘭德斯出口羊毛。[3](P34)羊毛毋須進口，使英國發展自己的毛紡織業具有許多天然優勢。首先，最直接的優勢就是羊毛原料的成本低。英國政府禁止外商直接從修道院或莊園主手中購買羊毛，要求他們從英國中間商人手中購買，以確保英商作為中介者的利潤。外地商人為了確保能購買到充足的羊毛，不得不提前一年甚至數年預購。[4](P358～359)在港口城市，他們還不得不支付一定的出口關稅。最早關于英國征收羊毛關稅的記載始于1275年。不久，關稅價格就由最初的每包7先令6便士上升為1294年的每包5馬克和1297年的每包3馬克，[1](P402)分別上漲了約4.4倍和2.7倍。據學者統計，15世紀，科茨沃爾德羊毛在國內的標價是每包平均8英鎊，運至加萊后，標價每包12至13英鎊。[5](P80～81)對佛蘭德斯而言，僅購買英國羊毛的花銷，就占了其呢絨成品價格的65%—75%。[6](P365)

其次，資金周轉時間短。從購買羊毛到運送分發至毛紡織工匠手中，英國商人都可以在就近地區進行。佛蘭德斯商人則不同，他們必須乘船渡過英吉利海峽，駐于各地商站，再四散開，到各處收購羊毛，然后打包、運送、裝船。根據巴勒克拉夫的推斷，從威尼斯陸行到布魯塞爾需要16天，而陸行并穿過海峽達到倫敦則需要27天。[7](P44)據此推算，估計從布魯塞爾到佛蘭德斯城鎮布魯日需要4天。那么，扣除從威尼斯到布魯塞爾的時間，從布魯日到倫敦大約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往返則需要半個月。

再次，羊毛供應穩定。英國是一個島國，雖然中世紀時期英國與歐洲大陸國家戰爭不斷，但戰火很少波及本土，毛紡織業得以長期在和平的環境中發展。佛蘭德斯地位特殊：每逢英法交惡，它都是必然受到殃及的地區。英國要挾佛蘭德斯的當然武器自然是羊毛。愛德華三世曾多次下令禁止向佛蘭德斯輸出羊毛，很多工匠因得不到羊毛而被迫停業，這也成為多次社會暴亂的導火索。另外，佛蘭德斯國內的羊毛供應還受到自然條件的制約。海峽間的風暴也如政治氣候一般捉摸不定，海盜擄掠也經常發生。誰也不能保證船只能否按期抵達。一旦發生羊毛不能按其抵達的事故，許多毛紡織工場不得不停工待料，“成千上萬的工人就被解雇，直到羊毛到達時。”[4](543)

成本低、資金周轉時間短、羊毛供應穩定，使英國呢絨商人取得極大的行動自由。他們既可以生產高檔呢絨，也可以生產低檔的大眾消費品。佛蘭德斯則不同，由于原料價格昂貴，它不得不慎重對待來之不易、數量有限的羊毛。只有以高密度的勞動技術投入，生產高檔毛呢，方能以較高的價格出售，獲取高額利潤。但是，高檔呢絨的銷售對象非常狹窄，只有王公貴族和少數富人才可以光顧。因此，它不適合也不可能投入大規模的生產。伴隨著15世紀末資產階級的興起和貴族的沒落，大眾消費品市場日益擴大。奢侈品的市場卻越來越萎縮，競爭也越來越激烈。英國呢絨憑借其低廉的價格，靈活的生產策略，逐漸占據了佛蘭德斯的傳統市場。

二、城鄉毛紡織工業比較

毛織業從城市轉移到鄉村，成為15世紀英國工業史上的獨特事件。它的直接影響在于英國毛紡織工業的布局由此發生變化：新興毛織業中心在西部興起。原來發達的紡織業城鎮現在開始衰落了。“1290年，據說牛津城只剩下7個織工，萊斯特城在這時也只剩下一個貧窮的漂洗工。北安普頓曾住有3000名呢絨工人的住所，1334年時，人去樓空，夷為平地。”[2](P176)

與城市的衰落相反，英國西部雨后春筍般地興起了許多紡織業中心。“英國西部的德文、索姆塞特、格羅斯特、威爾特諸郡，這時成為主要的毛呢產區，斯特勞德一帶逶迤毗連的谷地，興起很多織工聚居點，幾乎有村舍就有機房。”[2](P16)鄉村替代城市成為英國毛紡織業中心，使英國獨具特色，也是英國能夠戰勝其它競爭者的一大法寶。

在鄉村發展毛紡織業的優勢在于：第一，組織呢絨生產的商人擺脫了行會制度的束縛，便于自由競爭和新技術、新組織形式的創造和推廣使用。鄉村與城市的區別之一便是鄉村中沒有行會。在鄉村發展起來的毛紡織工業完全擺脫了行會的約束，商人的進取精神得以解放。這從兩個方面可以表現出來。首先是技術層面，以水力漂洗坊的大規模使用和其它新技術、新方法的發明為標志。英國由于沒有行會約束，水力漂洗坊得以在鄉村大量建立。佛蘭德斯行會則千方百計阻止使用水力漂洗織物。英國自13世紀出現水利漂洗作坊之后，便迅速遍及各個鄉村，幾乎每一條可供利用的溪流上都建立了漂洗坊。以前沒有多大利用價值的河溪，自出現水力漂洗坊后，便身價大增。莊園主也開始意識到它的價值。有些莊園主甚至將領地內的河流分成幾段、分岸出租。[8](P1020)此外，英國還出現了其它一些技術革新。如水力起絨機和紡紗機的發明。水力起絨機出現于15世紀早期。[1](P423)紡紗機在14世紀引入英國，15世紀時逐漸推廣。18世紀的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斷言，紡紗機的使用，使紡紗功效提高了一倍，另一種意見則認為1480年左右與中世紀早期相比較，功效提高4—5倍。[5](P75)但在行會制度發達的城市之中，任何新技術、新方法的大規模使用都是不可能的。佛蘭德斯因城市行會的極力阻止，新技術的推廣受到廣泛限制。

在鄉村發展毛紡織業的優勢之二是勞動力的工資成本低。維持勞動力及其家人的生活資料的價值，是構成勞動力成本的一個方面。在鄉村，勞動力取得生活資料相對容易，因而生活資料的價值低于城市勞動力。鄉村許多從事毛紡織業生產的勞動力，大部分同時也經營農業，有些還自己養羊。毛織業生產只是作為農業生產的補充，并不是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換句話說，農業分擔了一部分生活負擔，一些生活必須品，如糧食、木材等并不需要全部從市場上購買。而且鄉村工人大部分是季節工，流動工，不能形成統一的組織以迫使商人增加工資。商人可以隨意壓低工人工資而不用擔心遭到反抗或者勞動力流失，因為四處都是游蕩的勞動力。

三、商業資本的比較

14、15世紀，英國商人在王權的支持下，逐漸戰勝意大利、漢撒同盟的商人，收回了出口貿易的控制權。與英國不同的是，佛蘭德斯商人完全退出了遠程貿易領域。原因主要在于佛蘭德斯商人受到意大利和漢撒商人的兩面夾擊，逐漸退出貿易領域。到了14世紀，航行于茨維恩河口的船只都是外國的，布魯日人僅僅是歐洲各國商人的中間人。[4](P454)

本國商人控制對外貿易具有很多優勢。首先，本國商人對于開拓新市場充滿興趣。他們不會像外商那樣，一旦呢絨出口無利可圖，便將資本轉移到其它更能賺錢的貿易之中，不愿為開拓新市場進行投資。英國的呢絨出口在一段時間內因為過分地依賴安特衛普市場，曾給其呢絨貿易造成巨大損害。面對這樣的打擊，英國商人不是選擇把資本抽出來，投入到其它行業中，而是更積極地開拓新呢絨市場。非洲公司、東地公司、利凡特公司、東印度公司等在這一時期或稍后紛紛成立。英國呢絨出口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蕭條之后，重新復蘇。1569年蕭條時期，關稅收入僅38，914鎊；1580年，恢復到69，821鎊；1590年，提高到108，158鎊；1595年，高達120，593鎊。[5](P117～134)

與此相反，佛蘭德斯由于本國商人階層得不到如英國那樣強大王權的支持，面對漢撒同盟和意大利商人等強有力的競爭者，顯得軟弱無力，不得不退出遠程貿易領域。不論是羊毛原料的進口，還是呢絨成品的出口均為外商控制。面對英國毛紡織工業的競爭，佛蘭德斯明顯處于劣勢，不僅沒能開拓新的銷售市場，就連傳統的銷售市場也逐漸被物美價廉的英國毛織品占據，衰落不可避免。

其次，本國商人從切身利益考慮，憑借雄厚的經濟實力和政治影響力，能夠影響政府制定有利于毛紡織業發展的政策措施，特別是關稅政策。如為促進英國紡織業的發展，英國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積極的關稅政策，對呢絨出口征收低稅率，增加羊毛出口關稅，以鼓勵呢絨制成品出口，限制羊毛原料出口。13世紀末，英國商人出口呢絨不需要交納任何關稅。1347年，英國政府雖然對呢絨出口征稅，但稅率并不高，不足2%。同時期，英國的羊毛出口關稅卻高達33%。[1](P414)

佛蘭德斯則不同，商人退出了遠程貿易領域，淪為中間商。作為中間商人，他們的繁榮依賴外地商人。因此，佛蘭德斯不得不在關稅政策方面給予外商優惠。1252年，瑪格麗特女伯爵減輕了外商的通行稅；次年，她還允許在達姆或鄰近地區建立一個德國人的聚居地。[9](P300)這種被動的貿易地位給佛蘭德斯毛織業造成了巨大的損害。中間商人的利潤，在購買羊毛和呢絨銷售過程中便轉化為呢絨產品的成本。海峽對岸英國的廉價毛織品，顯然更具吸引力。因而，“長期以來習慣于依靠佛蘭德斯購買英國呢絨的漢撒商人和其它商人，現在到英國各港口去購買呢絨。佛蘭德喪失了自古以來作為加工者和中介人的壟斷地位。”[4](P462)

至15世紀中葉，英國已經從羊毛原料的出口國，轉變為呢絨制成品的出口國。據學者統計，同一時期，英國平均每年出口呢絨54，000匹，織造這些呢絨大約需要12，500袋羊毛。同時，羊毛出口卻下降至平均每年8，000袋。[1](P416)

綜上所述，英國的優勢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英國羊毛原料自產自銷，因而，不僅成本低，而且資金周轉時間短，供應穩定。其次，毛紡織工業從城市轉移到鄉村，商人由此擺脫行會的約束，便利他們運用新技術和新組織形式。最后，英國商人控制呢絨出口貿易，孜孜以求地擴大呢絨銷售市場，并憑借其經濟實力，影響政府政策朝著有利于本國呢絨業成長的方向發展。呢絨技術的不斷創新，為日后棉紡織業所繼承，從而為棉紡織業的革新和工業革命的到來創造了條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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