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筱紅 周鵬程
(華中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2014年農村村委會換屆選舉即將拉開帷幕,盡管當今中國農村婦女、兒童、老人成為主要居民,但村莊治理結構中,男性仍居于主導地位。對此政府官員、主流媒體、學者以及基層鄉鎮、村干部們最常見的解釋是兩個:農村女性素質低;農村婦女自己沒有參與村莊治理的意愿。事實果真如此嗎?本文從歷史制度主義研究的視角,以農村婦女作為參與者的“感知”和制度主導方的“感知”作為基本分析概念,回溯前村民自治時代的中國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故事,以事實為依據,以理論為工具對這兩個解釋進行證偽。
諾思建構了制度變遷理論,其早期研究認同并運用新制度主義的理性選擇模型,以分析制度的交易成本。隨著研究的深入,他越來越發現理性選擇模型能有效分析靜態的制度均衡,但一旦進入動態的、演化的制度變遷分析中,就“存在著無數的困境”。因此,1990年代以后,諾思對制度變遷機制的動力源泉的追究,越來越指向人們的認識性因素在人類社會制度變遷中的重要作用。由此,諾思和一些合作者提出了一個關于制度演化的認知模型,認知制度主義成為歷史制度主義的一個重要構成。諾思在《理解經濟變遷過程》一書的前言中說:“人類的演化是由參與者的感知所支配的:選擇——決策——是根據這些感知做出的,這些感知能在追求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的目標過程中降低組織的不確定性。經濟變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行為人對自身行動的感知所型塑的刻意過程”。①諾思認為,在制度變遷過程中,每一個參與經濟活動的行動者都是依靠某種心智模型進行決策的,這種心智模型就是我們內心的感知構成的一種認識模式。行動者們感知自己所處的場景、預期行動的后果,從而影響他們的行動選擇,支配他們的行動策略。當行動者(雙方或多方)由感知建構的認知模型在反復的互動中逐漸相互認同,沉淀并穩定下來形成共有的信念,就形成了制度或導致了制度的變遷。這種由感知、認同、信念而建構起來的制度,才是降低交易成本的關鍵。運用歷史制度主義的認知理論來分析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現實,作為行動參與者的農村婦女和作為制度建構方的執政黨和政府,雙方的感知以及由感知所型塑的選擇從而形成共有的信念、制度便成為本文的核心分析概念。
本文所說的前村民自治時期,始于中國共產黨成立至中國農村政治體制改革以前,這不是一個嚴格的時間概念,是基于研究需要所劃定的一個時間范圍。本文研究的空間范圍也是基于研究所需,主要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村莊治理,受資料以及篇幅的限制,國民黨統治區的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問題不在本文研究的視域之內。
在社會性別分隔的傳統社會結構中,鄉村的行政權和自治權,分別掌握在占統治地位的不同男性成員手中,與女性是不相干的。農村公共領域的性別排斥和隔絕,直到近代民主思想進入中國才逐漸被打破。農村婦女問題最早得到中國共產黨關注,是在1925年中國共產黨的第四次代表大會上,在此之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婦女運動重點在城市。“四大”首次提出了無產階級領導權和工農聯盟的問題,通過了《對婦女運動之決議案》,決議作出“凡本黨開始農民運動之地方,即宜注意做農村婦女運動的準備工作。”1927年國共合作破裂,中國共產黨在困境中重新確定了發展戰略,農村成為共產黨發展的根據地。1928年中國共產黨在“六大”通過的《婦女運動決議案》中明確指出,“在鄉村經濟中,婦女異乎尋常的困苦狀況,過分的勞動,在家庭習慣及風俗上完全沒有權利等,成為吸收一般農婦反對地主豪紳的斗爭及奪取她們到革命方面來的條件。”因此“黨的最大任務是認定農民婦女乃最積極的革命參加者,而盡量的吸收到一切農民組織中來。”②至此,共產黨在農村婦女中的動員與推動參與的活動才真正開展起來。
隨著共產黨的根據地基層政權的建立,逐漸將吸納農村婦女參與基層政權建設與管理的行為法律化和制度化。無論是1927年11月江西省蘇維埃頒布的《臨時組織法》,還是1931年11月頒布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都把“男女均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寫進了法令,《憲法大綱》更為明確地規定“中國蘇維埃政權以保證徹底實行婦女解放為目的,承認婚姻自由、實行各種保護女性的辦法,使婦女能夠從事實上逐漸得到脫離家務束縛的物質基礎,而參加全社會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活。”這些法律法令,在當時根據地得到了較為有力的實施。從1931年到1933年,根據地組織了多次選舉活動。特別是1933年選舉,中央組織部明確要求組織婦女參加選舉,并要求代表中要保證婦女代表占25%。毛澤東曾經調查過的福建上杭上才溪鄉,1933年選舉上才溪鄉75名代表中有43名婦女,占60%;下才溪鄉91名代表中有59名婦女,占66%。較之1932年的選舉,上才溪和下才溪的婦女代表各增長30%和35%。③
毛澤東同志的調查展示了一幅根據地鄉村公共政治的詳細圖景,凸顯了農村婦女在公共領域中的活躍身影。根據地各“村的代表主任制度及代表與居民發生固定關系”這樣網狀組織中,起著主要聯系作用的力量是婦女。婦女組織的活動納入了制度化的軌道,“婦女代表會十天開一次,鄉有主席團五人,內推一指導員,另四人分在四村,每村一人,即為村的主任。婦女代表會討論的問題,凡鄉蘇討論的她們都討論,除對慰勞紅軍、推銷公債、發展生產外,本身利益如婚姻問題,也常討論,解釋婚姻條例給婦女聽。”④根據地婦女不僅當代表,管理村務,而且活躍在鄉村基層政權領導核心的崗位上。江西興國縣當選為人民代表的婦女達30%以上,全縣有30多名婦女當選為蘇維埃主席。
到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繼續在抗日根據地開展民主參政運動,實行男女平等的選舉與被選舉權利,為確保婦女當選的權利,各地均規定了參議員中婦女的比例,參加討論邊區政府的各項議案。婦女在根據地的基層政權管理中挑起了大梁,承擔了重要的管理工作。以華中地區為例,由女性主持地、縣、區全面工作是普遍現象。江蘇淮屬地委5名委員中有3名是女性,中共念中縣委和舒城縣委全部由女性組成,是著名的“女縣委”班子,蘇中江都縣11個區委書記中有9名是女性。與上述地、縣級領導的性別結構相類似,在農村村務管理中,農村婦女和男性一樣是中流砥柱。
解放戰爭來臨,根據地變成了解放區,婦女被更廣泛地動員起來,在村區基層政權中進一步發揮著重要作用。以山東渤海無棣縣為例,全縣360個村中有290個村的村長是女性。解放區的婦女們不僅把親人送上前線、將軍鞋送上前線、將流血流汗打下的糧食送到前線,而且為前線提供了一個穩定、高效的戰時后方根據地。當時在老區廣泛流傳的一首《選村長歌》,很明確地提出了選村長的標準不是性別,“不分男和女,只有熱心腸”,“能吃苦,能耐勞,又積極,又堅強,辦事公平十六兩”⑤,突出的是服務意愿、品質和能力。
新中國成立初期,土改運動全面展開。劉少奇在《關于土地改革問題的報告》中指出:“農民協會應切實注意婦女參加,并吸收婦女中的積極分子來參加領導工作。為了保障婦女在土地改革中應得的利益和婦女在社會上應有的權利,并討論有關婦女的各種問題,在農民協會中召集婦女會議或代表會議是必要的。”⑥冀中地區實行土改后,村人民代表會議中,女代表占30%。山西長治專區118個農業合作社中,就有正副女社長95人。湖北省農會女主席有620人,女鄉長365人。1952年全國鄉級人民代表會議(包括執行鄉人民代表會議職權的農民代表會議)的女代表,占代表總數的22%。⑦
1955—1956年,農業合作化運動迅猛發展。全國婦聯得風氣之先,在1954年就做出了反應,在《關于當前農村工作的指示》中強調,應在農業合作社、互助組及基層婦女代表會議的婦女積極分子中,選擇積極勞動、政治思想進步、能聯系群眾、又有一定能力的婦女,有計劃地培養她們成為互助組、合作社基層婦女代表會議的領導骨干。1956年6月30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示范章程》中明確規定:在合作社的領導人員和工作人員里面,女社員要占有一定的名額。在合作社主任、副主任里面,至少要有婦女一人。
該章程為當時農村婦女參與農村公共領域的領導和決策活動提供了法律依據。1956年,全國已有1.2億農戶的婦女參加了農業生產合作社。福建省全省4.5萬個農業合作社中,擔任社長、委員和技術員等職務的婦女約5萬人。1956年3月,全國婦聯在《全國婦女為實現“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的奮斗綱要》(草案)中提出:“各級婦聯必須協助合作社重視培養婦女骨干,做到社社有女的正或副社長,隊隊有女的正或副隊長,并且在社務管理委員會、監察委員會內逐年增長提拔培養女委員、女股長、女技術員、女會計員。”⑧1956年6月22日,全國婦聯副主席鄧穎超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的發言中,進一步強調要繼續培養和提拔農業社婦女干部。提出:凡是尚未配備婦女干部的社,應當按社章61條規定,在合作社的領導人員和工作人員里面,女社員要占有一定的名額。在合作社主任、副主任里面,至少要有婦女一人。到1956年底,全國75.6萬個農業合作社中,70%-80%的社有女社長或女副社長,約計50余萬人,約占66.1%。婦女擔任社務委員和生產隊長的人數更多。
1956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農村婦女參與村社管理的高峰,自此之后情況開始轉變,公共領域管理的權力資源在此后的升社并社中成為稀缺資源,女社長們在新并的社中漸漸被擠出,1960年,全國2.4萬多個人民公社中,有正副女社長5500多人(22.9%)。⑨較之1956年下降了43.2個百分點。從1962年開始的干部隊伍調整精簡,受此影響,農村人民公社及縣級女領導干部的比例大幅下降,1965年這個比例降至1%左右;全國擔任公社黨委書記的女干部,只占公社黨委書記總數的0.39%。⑩不過生產隊這一級受到的影響似乎不像公社一級那樣突出,1960年全國農村大部分隊都有女隊長,此后幾年里情況得以持續。以1964年被作為經驗介紹的廣西蒼梧縣正陽公社為例,全公社22個生產隊,有正副女隊長23人,會計4人,保管員9人,技術員8人,在22個生產隊中有12個一類隊,其中7個隊是婦女當隊長,1963年全社收入最高的是正陽一隊,該隊的正副隊長都是女性。當然,正陽公社是作為培養婦女干部典型在全國推廣,其水平要高出一般情況。
1966年開始“文化大革命”,受特殊政治氣候的影響,婦女在公共權力機構中的參與出現了最高層和最低層上下兩極相對繁榮,而中間層萎縮的現象。1978年,農村基層領導干部中女干部所占比例大大下降。全國人民公社正副社長中,女干部只有1.15萬余人,僅占正副社長總數的5%。(11)盡管公社一級的婦女干部大幅減少,但生產大隊及生產隊里一般都以任命制的形式配有婦女干部,如副書記、副大隊長、婦女隊長等,在最基層的農村公共權力結構中婦女仍保留有一席之地。
由此可以得出三點結論:共產黨和根據地政府“認定農民婦女乃最積極的革命參加者”,為動員農村婦女參與,在吸納農村婦女參與基層政權建設與管理方面制定、并有力實施了切實可行的制度(如比例制);從1930年代到1956年,農村婦女在鄉村管理中居于重要或主導地位;農村婦女在革命及社會主義建設初期爆發了驚人的熱情和高參與率(村、社女干部達到或超過30%),其表現出的素質和才能得到當時政府及群眾的肯定。
中國共產黨在農村發動革命之初,婦女是被動員和被吸納。問題由此而出,處于被動狀態的農村婦女一旦被“發動”,為什么在那樣的時代能夠“激情燃燒”,舍生忘死,生死以之?答案是共產黨的革命讓她們“感知”到了婦女的“解放”。農村婦女“感知”到的“解放”,首先是千年的痛苦被男人、被組織理解。黨的領導人體察并說出了農村婦女的痛苦。毛澤東指出了農村婦女除了與農民共同遭受政權、族權、神權壓迫外,還受夫權的特殊壓迫,“她們沒有政治地位,沒有人身自由,她們的痛苦比一切人大。”毛澤東在對南方農村的考察中,具體詳細地分析了南方農村婦女承擔的勞動角色,并得出她們“與男子同為勞動的主力,嚴格說來,她們在耕種上盡的責任比男子還要多。……女子的勞苦實在比男子要厲害。……她們是男子經濟(封建經濟以至資本主義經濟)的附屬品”(12)的結論。千百年來在以血緣為中心,以男權為主導的封閉的農村社會,婦女不僅是被忽視,更是被歧視的群體。如今石破天驚,有一位非同一般的人說出了她們無法言說的痛苦,她們卑微、痛苦和絕望的感受是在革命的底層動員中才找到知音的。
其次是農村婦女第一次擁有了政治身份,成為體制內有組織的人。在共產黨領導的根據地,千百年來一直受到社會排斥的婦女第一次擁有了與男人一樣參加社會組織的權力,婦女除了能和男子一樣參加“變成頂榮耀的東西”的農會,婦女還有自己的組織——體制內的群眾組織——婦女會,成為有組織的人。“蘇維埃給予一切被剝削被壓迫的民眾以完全的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當下的人或許不把選舉權當一回事,但在革命年代的根據地,有選舉權的人上紅榜,沒有選舉權的人要上白榜,“上紅榜而感到揚眉吐氣,當家做主的光榮感油然而起”。(13)
再次是農村婦女作為一個群體的特殊利益第一次得到制度性的關注,這使她們感覺到受到了關懷。盡管是出于革命戰爭的需要、從動員群眾的角度,1929年共產黨的文件第一次提出了農婦的“特殊利益”的概念(14),土地革命時期,蘇維埃共和國頒布了《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組織條例》,各根據地成立了“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專門就婦女特殊困難進行調查研究,向蘇維埃政權反映并力爭給予解決。在《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報告》中,毛澤東進一步闡明了從關心群眾利益著手的動員思想:“要群眾拿出他們的全力放到戰線上去嗎?那么,就得和群眾在一起,就得去發動群眾的積極性,就得關心群眾的痛癢,就得真心實意地為群眾謀利益,解決群眾的生產和生活問題,鹽的問題,米的問題,房子的問題,衣的問題,生小孩的問題,解決群眾的一切問題。”毛澤東在這里提到的問題包含的農婦的“特殊利益”。黨的“六大”指出,“在農婦中之宣傳與暴動工作,應直接提出關于農婦本身利益的具體要求,如繼承權,土地權,反對多妻制,反對年齡過小之出嫁(童養媳),反對強迫出嫁,離婚權,反對買賣婦女,保護女雇工的勞動。”“分田分地”和“婚姻自由”,是各個根據地建立初期普遍宣傳的兩大口號和主要措施。
最后是農村婦女在參與基層政權建設和管理中的社會成就感和自信心。在根據地的基層政權建設和村社管理中,她們開始有了話語權,也有了成就感,體驗到從事一項偉大事業的快樂。作為當年毛澤東調查的接待和親歷者,才溪鄉人民代表林寶姑說:跟著紅軍鬧革命,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快樂的事。(15)參加政權建設和管理的女性得到社會的承認,精明強干的女性“居然在一向是男人執政的社會里當選為鄉長”,“參政的姑娘積極負責、吃苦實干、執政天才的表現,令人佩服,就是封建意識最濃厚的老頭,也不時點頭稱贊。”(16)
“人類試圖用自身關于世界的感知來建構所處的環境”,(17)人們根據感知作出行為選擇。戰爭年代農村婦女的激情燃燒與她們所“感知”的“解放”、“翻身”密切相連。她們切實感到受到來自政府、來自組織的關注,她們確實有了政治上解放、經濟上受益、社會性別身份上翻身的感覺,在組織中她們找到情感的歸屬和理解,在革命事業中有了釋放激情、才能的空間,在貢獻中有了受人尊重的體驗。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下很多農村婦女對于公共事務的熱情逐漸冷卻下來,對鄉村的政治、治理自愿保持“理性的無知”,這種冷漠態度也是基于她們“感知”。村委會的選舉、村莊的管理與她們的“翻身”、“解放”有多高的關聯度?參加選舉、參與鄉村的公共活動能夠給她們帶來“感知”是利益、歸屬還是榮耀?我們理解了革命年代農村婦女參與的理由,我們也就能探究當下農村婦女低參與熱情的原因。
有學者指出農婦與革命是雙向需求的關系,黨依靠農婦取得了革命勝利,而農婦也在黨的領導下獲得了自身的解放。(18)這是卓見。如果進而言之,首先,在這個雙向需求的結構中,黨和國家(革命時期是政權)作為強勢一方居于主導地位。諾思說:“人類試圖用自身的感知來建構所處的環境。但是,誰的感知重要以及如何使之轉化為對環境的改造則是制度結構的結果。”(19)在革命的強勢語境下,強國家(或政黨及其領導下的政權)弱社會的制度結構“決定了誰是企業家、誰的選擇重要以及這些選擇怎樣由這個結構的決策規則來強制實施。”其次,當時的情勢,作為制度結構主導方的共產黨(政治企業家)迫于革命形勢的強大壓力,對農村婦女的參與需求遠遠超過了后者。正如毛澤東所認識的那樣,沒有婦女的參與革命就不可能成功,“當政治和經濟企業家覺察到新的機會或者對影響他們福利的新威脅做出反應時,制度通常會加速變遷。”(20)共產黨及國家(或政權)對農村婦女參與的強烈需求是農村婦女參與鄉村管理的制度安排的動力源泉。長期以來無論是政界還是學界關于“黨對農村婦女解放和發展的歷史貢獻”有很多的肯定,如果從需求的角度來看,吸納和動員農村婦女對黨和革命事業做出貢獻,是當時當務之急的需求。共產黨從建立初,就把婦女解放作為價值目標,但這畢竟只是一個長期的理想,而非當時迫切需要解決的目標。只是當這個價值目標與當時革命成功與否的工具性目標結合在一起,并被革命的領導人(政治企業家)所感知到的時候,其在革命事業中的重要性才凸顯出來,而一旦這種需求強烈感減弱時,制度及其實施的力度也會相應發生轉變。
毛澤東是將革命事業與農村婦女的“解放”(準確地說是處境的改善)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先知先覺者,他從來也不隱諱動員發動婦女的目的,他聲稱婦女“是決定革命勝利的一個力量”,(21)1932年6月,蘇區臨時中央政府發出訓令,指出:“婦女占勞動群眾的半數,勞動婦女積極起來參加革命工作,對于革命有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在日益擴大向外發展的革命戰爭中,多數男子均要到紅軍里去及參加前線工作,則后方的工作與鞏固保衛的責任,更要有婦女來擔當,堅決實現保護與解放婦女的法令,領導勞動婦女群眾來積極參加革命,使與婦女運動密切的聯系起來,以增加革命勝利的建設。”(22)還是以毛澤東當年調查的上才溪鄉為例,上才溪鄉男勞力542人,女勞力581人,外調出去工作或當了紅軍的男勞力485人,女勞力22人,留在鄉村的男勞力69人,與女勞力559人比較,男子只占11%。因此,耕種主要依靠女子。當時女子能用牛的約300人,而此前只有30人左右。當時的興國縣由于男人都出去當紅軍,成為著名的紅色“女兒國”,革命根據地的農村婦女撐起了大半邊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毛澤東強調要“使女子的權利與男子同等”,要注意“婦女的當選,使廣大勞動婦女,能參加國家的管理”(23)。如果沒有婦女的參與,“革命”就會成為無水之魚,無法生存下去。
新中國成立之初,建設社會主義事業對婦女參與產生了強烈需求,1956年毛澤東在《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的按語中指出:“中國的婦女是一支偉大的人力資源。”毛澤東作了解釋:“在合作化以后,許多合作社感到勞動力不足了,有必要發動過去不參加田間勞動的廣大婦女群眾參加到勞動戰線上去。”(24)1956年農業社里女社長的高比例,與這一時代背景不無關系。但是,一旦時過境遷,“迅猛增加的社會勞動力,超出了社會經濟的承載能力,破壞了社會經濟結構包括勞動力結構的協調”,于是大規模的針對婦女的精簡便開始了。與之相應,婦女參與國家管理的水平也開始大幅下降。
在革命事業對農村婦女的參與有強烈的需求時,被政治企業家及組織“感知”所型塑的農村婦女是“決定革命勝利的偉大力量”、“偉大的人力資源”,這種感知轉化為制度性的結果。1927年11月江西省蘇維埃頒布的《臨時組織法》,是我國第一部體現男女平等的法律,此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有關婦女解放的宣言也十分堅定,是“以保證徹底實行婦女解放為目的”,并要“實行各種保護女性的辦法,使婦女能夠從事實上逐漸得到脫離家務束縛的物質基礎,而參加全社會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活”。在法律的支持下,蘇維埃政府還通過制定政策來保證婦女當選,1933年根據地大選,中央組織部明確要求代表中要保證婦女代表占25%的比例。這應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根據地選舉中,婦女參政的最早比例制度。到抗日戰爭時期,為確保婦女當選的權利,各地均規定了參議員中婦女的比例。為了確保這些政策法律得到切實的實施,根據地政權進行了一系列的制度程序的創新。以才溪鄉為例,當時的選舉實際上是婦女們的選舉,在當事人的回憶中,“像我們所在的下才溪發坑村,要從10個候選人中選出5個代表。男的都當紅軍去了,選民盡是老人、婦女。臨投票時,讓這10個人站成一排,背著手面向墻壁,每個人后面各擺一個碗。每個選民分5顆黃豆,同意選誰當鄉蘇代表,就往誰的碗里放一顆。得黃豆最多的5個人就是獲選代表。”而正是這些沒有文化的婦女將選舉開展得有聲有色,毛澤東稱其為“蘇區的選舉運動的模范”。
諾思說:“感知來自于參與者的信念——關于自身行動結果的推測”,黨及國家(政權)對農村婦女參與的“感知”,更迫切、更真實地來源于革命的需要,或者說是來自“群體利益服從整體利益”信念。“人們所持的信念決定了他們所做出的選擇,然后,這些選擇建構了人類行為的變化”(25)。即便是戰爭及新中國成立之初,對婦女參與的需求極其強烈的情況下,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中,制度安排的優先序列,農村婦女的“解放”都居于從屬于革命的地位。毛澤東的論述以及共產黨的政策文件,清楚地表明了農村婦女的解放需要等待其他條件的成熟才能實現。這兩個優先條件是:其一是階級的消亡,其二是經濟的發展與農業機械化的實現。1930年,當根據地婦女婚姻自由的要求與革命的需求發生沖突(男性農民的利益受損,影響擴大紅軍)時,中共閩西特委第二次擴大會議關于婦女運動問題決議對婦女的特殊利益與階級利益進行了分析,提出家庭剝奪婦女是“因為婦女的家庭受了整個統治階級剝削,窮了,不得不轉過來去剝削婦女。”因此“我們的結論必須歸結到階級的關系上去。……必須更進一步地去參加整個革命,才能完全解放”。(26)因此,婦女的婚姻自由要求必須從屬于擴大紅軍的需要,1943年為了動員廣大農村婦女參與生產勞動,經毛澤東親自修改并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名義正式頒布的《關于抗日根據地目前婦女工作方針的決定》中指出:“要提高婦女的政治地位、文化水平,達到婦女解放,必須從經濟豐裕與經濟獨立入手,所以,廣大農村婦女能夠和應該特別努力參加的就是生產。”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論述農村婦女解放的社會條件,一方面他認為,“真正的男女平等,只有在整個社會的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才能實現。”(27)而另一方面,他又提出“合作化后,農業生產還是主要靠體力勞動,婦女又要兼顧家務,所以只有當農業機械化后,才能根本改變婦女搞農業生產少的這種情況。”“只有當階級社會不存在了,笨重的勞動都自動化了,農業也都機械化了的時候,才能真正實現男女平等。”(28)1956年3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充分發揮婦女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偉大作用》的社論中指出:“對婦女本身來說,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也是婦女解放的過程。只有在消滅了階級剝削和貧困根源之后,在社會技術和社會風氣得到根本改變的基礎上,才能實現真正完全的男女平等。”仔細分析革命領袖及國家政策文件的論述,農村婦女的解放與社會革命之間有著公開的一致性和隱蔽的緊張關系。當農村婦女的特殊利益與革命具有一致性,婦女參與需求就能得到表達并且在制度安排中得到關注,而一旦環境改變,農村婦女特殊利益與革命之間隱蔽的緊張關系露出水面,婦女解放的事業就變成了需要等和靠的變革,要等到階級的消亡、要靠社會化和家務勞動的現代化來實現,農村婦女的解放最終要靠進一步工業化來解決。于是,權力的第二張面孔——通過國家的制度和結構形成的“一個過濾系統”而將“婦女的解放”置于非重要的地位。(29)
說得更深刻一點,婦女的解放應該是在不損及男子利益的前提下漸進而行。在一個傳統男權社會的背景下進行的、由男性為主體領導的革命,是不能損及男子的利益,革命的結果如果極大損害革命者(男性)的利益,革命也無法進行。1940年毛澤東給中央婦委寫信,有一段經典的論述,“提高婦女在經濟、生產上的作用,這是能取得男子同情的,這是與男子利益不沖突的。從這里出發,引導到政治上、文化上的活動,男子們也就可以逐漸同意了。離開這一點,就很勉強。”(30)毛澤東的論述既是婦女解放的策略,更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
“信念體系和制度框架有著密切聯系。信念體系是人類行為的內在表現的具體體現。制度是人們施加給人類行為的結構,以達到人們希望的結果。也就是說,信念體系是內在表現,制度是這種內在表現的外在顯示。”(31)主流意識的信念在建構制度上有所反映,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的前四年,中國進入民主建政時期,1953年國家的《選舉法》獲得通過,規定了“婦女有與男子同等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新中國的《選舉法》在關于代表名額的法律條文中,沒有再規定女代表的人數和比例,鄧小平在《關于選舉法草案的說明》中指出:“必須著重指出草案中雖然無須專門規定婦女代表的名額,但在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選舉中,必須注意選出適當數目的婦女代表。不能設想,沒有適當數目的婦女代表的人民代表大會,會具有廣泛的代表性。”(32)鄧小平的說明反映了政府對婦女代表問題的關注,但新中國的《選舉法》較之根據地時期的選舉比例制規定,無疑是有差距的。而且,選舉法關于婦女參與的含糊說法——“適當”數量——從此頻頻出現在有關婦女參與各級政府及自治組織管理的文件和法律中。同樣,在我們很多地方政府領導人的認識以及組織的報告中,對農村婦女的“感知”也發生了變化,她們被“型塑”為素質低下、沒有參與意愿的群體。與現在浩浩蕩蕩的男人外出打工、婦女留守村莊一樣,革命根據地時的村莊,也是“女人的村莊”“女性化的農業”。但是明顯的不同是,現在農村是“女人的村莊”“男人的村委會”。為什么同是“女人的村莊”,女人在村莊管理中的地位和角色會有如此大的差距?
主流社會及村莊精英對此的解釋是:農村女性素質低;農村婦女自己沒有參與村莊治理的意愿。問題是當下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素質”(無論從文化、見識、還是公共參與能力)都大大高于革命戰爭年代,戰爭年代選舉投黃豆,都能把民主進行得有聲有色,充分說明了民主是一個“干中學”的實踐積累過程。“這是在社會最底層、文化和政治經驗極度缺乏的群體中進行的民主選舉,民主政治不光是由下而上爭取到的,也是由上而下設計出來的。因為底層民眾缺乏政治經驗,所以他們在參與政治時需要種種引導和方便設施的輔助。民眾因缺乏引導和輔助而缺乏參與民主政治的意識和能力,是不能作為民主政治尚不具備社會基礎的證據的。”(33)婦女的民主參與進程,關鍵性因素不在于她們自身的文化和政治經驗(這些都是可以通過學習而獲得),根據不同的環境,民主制度和程序都是可以創設并得到有效實施的。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意愿不足,與行動者(農村婦女)“感知”到的行動后果相關,如果她感知不到行動所能帶來的“光榮與夢想”,她當然選擇理性的無知和不參與。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作為參與者和作為制度的建構方雙方的“感知”發生了變化。中國共產黨在動員婦女參加革命的過程,通過細致而深入的動員以及制度建設,關注到婦女的切身的“特殊利益”,從細致入微的具體事件中,使婦女能夠“感知”到“解放”,她們確實有了政治上解放、經濟上受益、社會性別身份上翻身的感覺,建國初年,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實行之初,以往在家族/家庭范圍內進行的勞動,現在集體制生產關系下進行,使農村婦女獲得了非常具體的“解放”體驗,一段時間內的“集體的狂歡”則是一個苦并快樂著的過程。而這種“感知”極大地激起了她們的熱情和才智,她們的行動正是基于如此“感知”而被型塑。當然,“集體的狂歡”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久,動員體制下的集體勞動以強制性政治和狂熱的運動式精神動員來持續,雖然集體的勞動曾經帶來愉悅的體驗,集體勞動也讓婦女的勞動計入社會勞動的報酬體系,體現了婦女的勞動貢獻,但年復一年收獲甚微且勞動量甚大的勞動,逐漸降低了農村婦女對“解放”的感知,雖然她們中有少數精英仍然在任命體制下,進入生產大、小隊的集體權力機構,但底層的絕對多數婦女仍在權力結構的邊緣。集體體制下曠日持久的政治壓力、畫餅充饑的經濟激勵、日復一日的沉重勞動到底給她們帶來了什么“解放”?集體體制下的基層動員與戰爭年代曾經有過的底層動員,所投入的情感、價值的認同、政策與行動的真誠與力度有相當大的差異,當年婦女曾經有過的作為群體受到政府重視的存在感、當家管理村莊的價值認同感,生活處境得到切實改善的喜悅感等等感知構成的認知模型發生了變化。有些感知已成為常態不再具有激勵、有些感知(如當家作主的承諾并沒有成為現實)消失,有些感知(婦女特殊利益受到的政府關注度下降)已發生變化,農村婦女們的群體感知有很大的不同,她們對公社體制以及婦女解放的認知模型改變,信念系統從而變化,婦女參與公共領域的行動也相應變化,倦怠成為一種群體信念,倦怠的集體行動成為群體的選擇,農村大集體的經濟和政治制度以及農村婦女的集體參與制度的交易成本持續上升,這個制度也就到了變遷的邊緣。
制度建構方的“感知”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制定了農村包圍城市的發展戰略,農村婦女作為公共領域不可忽視的潛在的強大力量而被“感知”,“婦女的力量是偉大的。我們現在打日本,要婦女參加,生產要婦女參加,世界上什么事情,沒有婦女參加就不成功。”“全國婦女起來之日,就是中國革命勝利之日。”(34)農村婦女的“解放”與革命勝利以及后來的經濟建設息息相關,因而,婦女是“偉大”的“人力資源”。但是,當制度建構方“感知”的需求發生了變化,或者用新制度經濟學的概念來說,是“婦女參與”這個變量的相對價格發生了變化,政治權力或經濟發展的問題成為當務之急,婦女解放就成了一個需要等和靠的變革,即婦女的解放,最終要靠社會化和家務勞動的現代化來實現,至于農村婦女的解放最終要靠進一步工業化來解決。因此,在一段時期里,被很多人津津樂道的“中國婦女運動的歷程由政治解放到自我解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由于國家需求的減弱而松弛了與國家政治的關聯度,婦女的自我解放變成了婦女自說自話的事業。
中國共產黨的十八屆代表大會將男女平等基本國策寫入了十八大報告中,黨和國家對于社會公平以及社會性別平等的“感知”越來越強烈,農村婦女參與村莊治理的環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我們用以了解外部世界的工具本身是很多經歷的產物。它被我們生活環境中居于主導地位的條件所塑造,它體現了對于我們過去所經歷的環境中各種要素之間關系的某種遺傳性復制,我們對環境中任何新事件的解釋都是根據那種經驗進行的。”(35)在新的環境條件下,重新型塑國家與農村婦女雙方的“感知”,能夠有效改變當下農村婦女在村莊治理中的邊緣狀態,當制度建構方的國家和制度行動者的農村婦女群體,雙方的感知通過反復的互動而形成共識、成為共有信念之后,信念系統作為制度沉淀下來,雙方都共享相近或相同的“共享心智模型”,雙方都不是在或迫于時局需求、或受到強制或動員的狀態下投入情感、價值和行動選擇,這種共享的心智模型穩定下來,形成可以持久的制度路徑依賴,制度的交易成本下降,制度便進入良性的可持續發展軌道,農村婦女在公共領域實現“光榮與夢想”的時代才會出現。
(2)嚴密監測生命體征:治療量的嗎啡對呼吸有抑制作用,使呼吸頻率減慢,潮氣量降低,部分患者可出現胸壁肌肉的僵硬而表現為胸悶、憋氣。同時還應注意麻醉鎮痛藥可抑制交感神經興奮引起的去甲腎上腺素的釋放,使機體痛閾提高,同時可使脈搏減慢,血壓降低。因此在鎮痛期間護士應監測血壓、脈搏、呼吸,以便及時正確了解病情發展[9]。
注釋
① (17)(19)(20)(25)(31)道 格 拉 斯 ·C.諾 思 :《理 解 經 濟 變 遷 的過程》,鐘正生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頁,第6頁,第2頁,第22頁,第22頁。
②中國共產黨六大:《婦女運動決議案》(1928年7月),《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7—1937),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第16-17頁。
③④毛澤東:《才溪鄉調查》,《毛澤東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32頁,第330頁。
⑤民政部基層政權和社區建設司編著:《農村婦女參與村委會選舉實用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年,第178頁。
⑥劉少奇:《劉少奇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5頁。
⑦⑨⑩(11)(32)《新中國婦女參政的足跡》編寫組:《新中國婦女參政的足跡》,中共黨校出版社,1998年,第37頁,第83頁,第98頁,第128頁,第47頁。
(12)毛澤東:《毛澤東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18頁。
(13)(33)吳重慶:《革命的底層動員》,《讀書》2005年第1期。
(14)(16)(26)孟昭毅 :《中 國 婦 女 運 動 歷 史 資 料》,北 京 :中 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第29頁,第93頁,第520頁。
(15)侯希辰、肖春道等:《才溪與蘇維埃有關的日子》,《海峽都市報》2007年6月26日。
(18)王思梅:《黨對農村婦女解放和發展的歷史貢獻》,《中國婦運》2001年第7期。
(21)(34)全國婦聯編:《毛澤東主席論婦女》,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4、7、8、9頁。
(22)江西省婦聯,江西省檔案館:《江西蘇區婦女運動史料選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0頁。
(23)《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與人民委員會對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報告》。
(24)(27)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225-259頁,第29頁。
(28)(30)毛澤東:《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論婦女解放》,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1頁,第46頁。
(29)米切爾·黑堯:《現代國家的政策過程》,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第52頁。
(35)Hayek,F A.The Sensory Order:An Inquiry into the Foundations of Theoretical Psycholog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2,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