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付林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一
“整理國故”是1920年代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在經(jīng)學走向邊緣的民國初年,當1919年11月胡適于《新思潮的意義》中揭橥“整理國故”口號的時候,更多偏重于廣義的史學范圍和批判畛域。正如胡適1924年再次于東南大學的演講所說:“兩年前來寧的時候,曾在貴校講演‘研究國學方法’。那時有許多朋友都說:‘是偏于破壞方面,提倡壞古;于建設方面,多未談及’”。①殊不知破壞或者說批判的趨向在1923年前后就發(fā)生了改變,新舊人物無論是名流巨擘還是學界新秀紛紛追隨模仿梁啟超、胡適整理古書的作風,國學魅力大增,整理國故運動自然風靡全國。如果胡適所謂的“這四五年來,我不知收到多少青年朋友詢問‘治國學有何門徑’的信”②屬實,那就表明當時在全國青年中希望研究國學者確實很多。
除了青年階層以外,那些素有國學造詣的新舊學者相對來說就顯得更加得心應手了,諸如其時舊器物、古書籍的發(fā)現(xiàn),以羅振玉、王國維為中心的新式研究,孫詒讓的《周禮正義》、柯劭忞的《新元史》、王先謙的《漢書補注》、楊守敬的《水經(jīng)注疏》等大型著述的出臺,足以顯示國學研究較前20年的巨大進步。僅20世紀20年代初,全國就有10多所高等院校建立了國學門(系)或國學專修科,其中尤以1920年夏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最為突出,而東南大學1922年也成立了國學研究會。這些大學或機構還紛紛開辟發(fā)表國學研究成果的園地,如北京大學的《研究所國學門月刊》《國學季刊》,清華大學的《國學論叢》《實學月刊》及教授們主編的叢書,燕京大學的《燕京季刊》,《民國日報》開設的“國學副刊”,又尤以東南大學1922年出版的旨在“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學衡》雜志和章士釗1925年創(chuàng)辦的《甲寅》周刊給激進文人刺激最大。正如有人所說,這兩份雜志“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整理國故活動的走向”,甚至就是導致“國故整理”運動衰落的“重要因素”,③充分顯示了舊派人物或似新還舊的人物開始或已占據(jù)了整理國故運動的中心。這一斷言雖有夸大其詞之嫌,甚至這兩份雜志的“國粹主義”保守態(tài)度與整理國故運動所持歷史的、批判的立場并不相同,在國學成就上也沒有多少可以稱道的東西,但他們正借助團隊力量阻礙新文化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使得以反傳統(tǒng)著稱的“五四”激進文人頗有邊緣化的危險。譬如1922年1月創(chuàng)刊的《學衡》,雖標榜“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④,但骨子里卻以攻擊、批判新文化運動為己任,如梅光迪之《評提倡新文化者》、吳宓之《論新文化運動》、胡先骕之《評〈嘗試集〉》、易峻之《評文學革命與文學專制》等文即是明證,而其研究與整理國故的目的、態(tài)度,與胡適等激進文人的提倡也迥異其趣,不是“捉妖打鬼”、“解剖死尸”,而是“俾古圣先賢偉大之人格思想,終得光輝于世”⑤,且一再攻擊胡適所主張的“科學方法”,這從梅光迪的《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一文中即可見出。除上述4人外,該刊還匯集了王國維、柳詒徵、劉永濟、陳寅恪、湯用彤、繆鳳林、林宰平等一大批所謂“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的人物,掀起了一股復古之風,竭力維護幾為蔚為大流的五四新潮所掃蕩殆盡的“學問之尊嚴,學問家之人格”⑥。何況《學衡》的生命力又是那樣綿長,時斷時續(xù),或停刊,或復刊,一直延續(xù)到了1933年7月,歷時11年,總計出版79期。而1925年7月18日《甲寅》周刊出世之后,其生命雖然不到兩年(到1927年4月2日共出版45期),其陣營也只有章士釗這一員虎將,但章士釗憑借段祺瑞政府司法總長、教育總長等要津職位的威勢和影響,這一“老虎雜志”形成了一股勢力頗為強大的反新文化運動的陣營,思想復辟的聲浪進一步高漲,因為“他的文章和復古主張可以作為政府政令強行貫徹,因而使得新文化界與甲寅派的斗爭更多了一重特殊的艱巨性”⑦,正如羅志田指出的那樣,“兩位雜志的主事者都具備不比一般新文化人差的西學素養(yǎng)”,而其對國故的態(tài)度頗接近梁啟超,這就給了新文化人以有力的挑戰(zhàn),“眼看其倡導的整理國故事業(yè)如日中天,自難放棄,但繼續(xù)推動整理國故則有與這兩份雜志‘同流合污’的嫌疑”⑧,而“袒護之者,以為新思潮之末運已屆,為時代中心者必將屬之于搖首搖尾之冬烘先生”⑨。它們確實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大阻力,這恐怕也是新文化同人就整理國故問題展開爭論的深層原因之一。
其實,周作人早在《古文學》一文中就認為研治本國的古文學,“不是國民的義務,乃是國民的權利”,因為它可以涵養(yǎng)作家的創(chuàng)作能力,“于現(xiàn)代文藝的形式上也有重大的利益”,但“沒有服從傳統(tǒng)的必要”⑩。而作為新文學重鎮(zhèn)的《小說月報》于1921年為茅盾編輯出版后刊出的《改革宣言》更引人注目,認為“中國文學變遷之過程”有“急待整理之必要”,并置其與急需“介紹西洋文學變遷之過程”于同等重要的位置(11);而該刊發(fā)表的《文學研究會章程》,也宣告以“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為宗旨(12);鄭振鐸在《文藝叢談》中也明確提出了現(xiàn)在中國文學家的兩重重大的責任,一是“整理中國的文學”,二是“介紹世界的文學”(13)。雖然新文學同人表達了上述愿望,《小說月報》還在《改革宣言》所提出的“二三意見”曾有這樣的明確強調:“中國舊文學不僅在過去時代有相當之地位而已,即對于將來亦有幾分之貢獻,此則同人所敢確信者,故甚愿發(fā)表治舊文學者研究所得之見,俾得與國人相討論”,但聚集在它周圍的這批激進文人依然致力于新文化的建設和外國文學的介紹,并未在意和著力傳統(tǒng)文學的研究和整理。因此,《小說月報》最初兩年并沒登載有關傳統(tǒng)文學整理的內容,這甚至招致了讀者的不滿。譬如1922年5月陳德征致信《小說月報》重提整理中國舊文學的要求,他認為幾千年中國文學的歷史當中充塞了文學的天才或天才的作品,有被損害民族特有的長處,有自己的位置,“我們除非有意蔑視,終當引為急宜研究的一件事”。不過,他也鄭重申明,既“不希望專研究外國文學者轉向以復古”,尤不贊成“和《學衡》派一樣”復辟式的復古,只是以為應拿現(xiàn)在的眼光思想去窺測批評中國文學,應拿現(xiàn)在的運動和文字去反證和表述中國文學。(14)實際上,在白話文、新文學尚未取得正統(tǒng)地位之前,五四激進文人并沒有余裕和工夫從事國故整理運動。正如茅盾在回答讀者萬良浚的質疑所說的那樣:“文學研究會章程上之‘整理中國固有文學’,自然是同志日夜在念的;一年來尚無意見發(fā)表的緣故,別人我不知道,就我自己說,確是未曾下過這樣的研究工夫,不敢亂說,免得把非‘粹’的反認為‘粹’”。(15)
1923年前后,整理國故運動掀起熱潮的一個重大標志,就是原來偏重于史學的國故整理運動開始對文學界產生了較大影響,這從《小說月報》第14卷第1號以后各期內容的變化可以看出。該卷第1號頭條位置發(fā)表的文章是鄭振鐸的長篇文章《讀毛詩序》,并開設“整理國故與新文學運動”的專欄,其中發(fā)表了鄭振鐸的《新文學之建設與國故之新研究》、顧頡剛的《我們對于國故應取的態(tài)度》、王伯祥的《國故的地位》、余祥森的《整理國故與新文學運動》、嚴既澄的《韻文及詩歌之整理》、玄珠的《心理上的障礙》等6篇文章,均對整理國故問題闡述理由和看法。鄭振鐸認為“在新文學運動的熱潮里,應有整理國故的一種舉動”,一方面要“建設新文學觀、創(chuàng)造新的作品”,另一方面并不是“完全推翻一切中國固有的文藝作品”,全盤否定舊文學,而是要“重新估定和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價值,把金石從瓦礫堆里搜找出來,把傳統(tǒng)的灰塵,從光潤的鏡子上拂拭掉”(16)。顧頡剛闡述了新文學與國故的辯證關系,認為二者并非“冤仇對壘的兩處軍隊”,而是“一種學問上的兩個階段”,指出“生在現(xiàn)在的人,要說現(xiàn)在的話,所以要有新文學運動”,但要知道過去的生活狀況與現(xiàn)在各種境界的由來,所以也就有了“整理國故的要求”,而從國故中整理出來的文學,可以使得“研究文學的人明了從前人的文學價值的程度更增進,知道現(xiàn)在人所應做新文學的緣故更清楚”,也就是說“整理國故固是新文學運動中應有的事”(17)。從此以后,《小說月報》的“讀書雜記”、“研究”、“國內文壇消息”、“選錄”等欄目中有關傳統(tǒng)文學方面的內容明顯增多。第15卷第1號“文學家研究”欄目開始登載的鄭振鐸的《中國文學者生卒考(附傳略)》一文介紹了46個中國文學作家的生卒年及傳略,緊接著第2號介紹了56個,第3號介紹了63個,第4號介紹了63個,第5號介紹了66個,第6號介紹了56個,隔了2期以后,到了第9號又介紹了36個,改變了以往只登載外國作家傳略的現(xiàn)象,而鄭振鐸從該卷該號開始連載29章的《文學大綱》,中國傳統(tǒng)文學就占了《〈詩經(jīng)〉與〈楚辭〉》、《漢之賦家、歷史家及論文家》、《曹植與陶潛》、《中世紀的中國詩人》等11章。第16卷第1號又刊載了沈雁冰的《中國神話的研究》。而中國古代藝術圖像資料也開始走入《小說月報》,第15卷第1號的插圖中有4幅《現(xiàn)存一千二百年前的楊惠之的塑像》,第15卷第6號封面為屈原的畫像。最引人注目的是1926年6月該刊以“號外”形式出版了上下兩冊、80余萬字的《中國文學研究》,其內容繁雜,分量厚重,陣營強大,既有梁啟超、陳垣之類國學大師,又有鄭振鐸、沈雁冰、郭紹虞、俞平伯、朱湘、劉大白、臺靜農、許地山、滕固、歐陽予倩、汪仲賢、鐘敬文等新文學作家,甚至陸侃如這樣的新進學者和鹽谷溫、倉石武四郎這樣的外國學者也在此登臺亮相了。
二
由此可見,激進派與守舊派的界限似乎因為國故的整理而“模糊了”(18)。再加上復古派以駢文古文詩詞歌賦對聯(lián)之類為國學,要求小學生讀文言做文言等老調的重彈,章太炎給社會公眾講“國學”,《學衡派》似新還古的欺騙面孔,甲寅派“讀經(jīng)救國”論的鼓吹,“二梁”(梁啟超、梁漱溟)東方文化論調的滋長,以及相繼來華的西方學者杜威、羅素對東方文明的大唱贊歌。這諸多因素似乎造就了“國粹主義”勃興的局面,甚至有可能如同“五四”新文學一樣形成一股蓬蓬勃勃的風潮,而這正是“五四”激進文人所不愿看到的現(xiàn)象,其困惑與苦悶便由此產生。這種狀況,一方面使得自己在客觀上將成為對立面尤其是《學衡》的支持者,這將使復古派、守舊派有了更多的機會和口實反對新文學運動,另一方面也分散了社會對于新文化運動反傳統(tǒng)思潮的注意,分散了新文學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力量。這不得不引起“五四”激進文人的警惕和質疑,從而就國故整理運動迅疾地做出了自己的反應。雖然有人在為“國學”正名以防魚目混珠,但大多數(shù)人就整理國故的必要性、現(xiàn)實性予以了尖銳地質疑。
或對整理國故運動予以根本否定。作為“五四”激進文人的領袖,陳獨秀根本否定“國學”存在的合理性。1923年7月,他在《前鋒》創(chuàng)刊號上對“整理國故”運動提出了委婉的批評。他認為“國學”本來就是“含混糊涂不成一個名詞”,實在讓人“不大明白”。其實,在陳獨秀的視閾中,國學、孔教、帝制乃三位一體,幾乎就是孔孟之道的代名詞,其精神品質是相通的。由于這樣的定位,陳獨秀揚起了批判的板斧,指斥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思想上堆滿了糞穢”,急需“香水來解除臭氣”,因此當下的任務是“趕快制造香水要緊”。然而,胡適幾位先生卻自尋煩惱,妙想天開,“要在糞穢里尋找香水”,其結果是在尋找時“自身多少恐要染點臭氣”(19)。到了1924年2月,陳獨秀又在《前鋒》第3期上就“國學”同一題目再做文章,進一步排斥“國學”,認為國學不但不成一個名詞,而且有兩個流弊,一是“格致古微之化身”,一是“東方文化圣人之徒的嫌疑犯”。前者不過只是“在糞穢中尋找香水”,后者簡直就是“在糞穢中尋找毒藥了”(20)。雖然兩三年以前陳獨秀自己就做過一些“整理國故”的工作,如為《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西游記》等古典小說名著撰寫“新敘”,用現(xiàn)代哲學思想闡釋中國古典小說,并有不少獨到的見解和精彩的議論,無疑以“新敘”的方式參與了“整理國故”運動。但就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他居然就同一題目撰寫兩篇批判國學的文章,并且以不太雅觀的詞匯“糞穢”比喻“國學”,反對以國學相號召,反對從國故中尋求真價值,這足以見出陳獨秀內心對于整理國故之偏見的沉重、深刻和持久。在1923—1924年間,在所有對整理國故的批評當中,吳稚暉的態(tài)度最為堅決、言辭也最為激烈。他主張把“國故”這臭東西再丟進茅廁里30年不可,認為把中國站住了,“再整理什么國故,毫不嫌遲”(21)。錢玄同指出,中國的舊書說得好聽一點,也不過是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國故的材料,一般人想從舊書中得到國故的知識,“必致‘勞而無功’,而且‘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因為國故是過去的已經(jīng)僵死腐爛的中國舊文化,所以它與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活實在沒有什么關系,“若再迷戀舊文化的尸骸,真是‘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一定要鬧到亡國滅種的地步!”(22)錢氏言辭又是何等刻薄和尖銳。
或認為整理國故尚不到時候。成仿吾雖然承認國學也有研究的價值,但認為現(xiàn)在談研究則不免為時過早,對于有志于國學者來說,“現(xiàn)在是修養(yǎng)的時期,還談不到研究上去”(23)。茅盾自己雖然承認整理國故也是“新文學運動題內應有之事”(24),因為“舊文學也含有‘美’、‘好’的,不可一概抹煞”,希望“對于新舊文學并不歧視”,因為對于中國新文學的創(chuàng)造來說“西洋文學和中國的舊文學都有幾分的幫助”。當然,整理國故并不是“僅求保守舊的而不求進步”,而只是“把舊的做研究材料,提出他的特質,和西洋文學的特質結合,另創(chuàng)一種自有的新文學出來”(25)。不過,面對社會復古之風日熾的局面,茅盾覺察到了文學界無論是“反對白話,主張文言的”,或是“主張到故紙堆尋求文學意義的”,他們的根本觀念一樣都是“復古”,已經(jīng)成為“文學上的反動運動”,從而一改往日的觀念,呼吁“立起一道聯(lián)合戰(zhàn)線,反抗這方來的反動惡潮”(26)。這就是說,在白話文尚未在社會上成為深切信仰、新文學根基尚不牢靠之際,這個時候埋頭于故紙堆中,勢必引發(fā)社會上的復古運動和“亂翻古書”的流行病,其實質是忘記了新文學自己的歷史使命,“把后一代人的事業(yè)奪到自己手里來完成”,結果“弄成了事實上的‘進一步退兩步’”。因此,茅盾憤激地發(fā)誓“不看古書”,并狂妄地認為“古書對于我們無用”,因此“無須學習看古書的工具——文言文”(27)。錢玄同指出:“照中國目前學術界的狀況看來,一般人不妨暫時將國故‘束之高閣’;我從別一方面著想,并且覺得目前應該將國故‘束之高閣’。你看!遺老還沒有死盡,遺少又層出不窮了”。國學既成古董,因此保存便非急務,暫時可以不管,還不到提倡的時候,現(xiàn)在的中國人“應該趕緊研究不容再緩的學問便是科學”(28),若急于提倡國故則可能損害新文化事業(yè)的開展。
或擔心將青年引向復古。魯迅主張青年人最好“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29),以為中國古書,“葉葉害人”,因此要求青年“以養(yǎng)成適應時代之思想為第一誼”,只要思想能自由,則“將來無論大潮如何,必能與之沆瀣矣”(30)。周作人并不反對運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但對社會上可能出現(xiàn)國粹主義勃興的局面感到擔憂,他在1922年4月撰寫的《思想界的傾向》一文中即表示了這種看法。文章劈頭即說:“我看現(xiàn)在思想界的情形,推測將來的趨勢,不禁使我深抱杞憂,因為據(jù)我看來,這是一個國粹主義勃興的局面”(31)。他的判斷是建立在諸多復古跡象基礎之上的,并非空穴來風。成仿吾雖然承認國學也有研究的價值,但充其量不過只是造出一些考據(jù)死文字的文字,增加一些更煩碎的考據(jù)學者,認為其神髓只不過是“要在死灰中尋出火燼來滿足他們那‘美好的昔日’的情緒”。他不僅反對將研究群起而為一種運動,更反對整理者利用盲目的愛國的心理實行倒行逆施的狂妄,極力呼吁人們反思,熱切希望整理國學者“不再勾誘青年學子去狂舔這數(shù)千年的枯骨,好好讓他們暫且把根基打穩(wěn) ”(32)。
或反對高估整理國故的價值。后來長期潛心于先秦諸子整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郭沫若,五四時期也指出近來整理國故的流風絕不是可喜的現(xiàn)象,認為國學究竟有沒有研究的價值這是要待研究之后才能解決的問題,但整理的事業(yè)充其量只是一種報告,是一種舊價值的重新估評,并不是一種新價值的重新創(chuàng)造。它在一個時代文化的進展上,所做的貢獻殊屬微末,因此我們不能估之過高,國學研究家沒有必要向著中國學生要講演國故,向著留洋學生也要宣傳國故,如果認為“研究國學是人生中和社會唯一的要事”,那就超越了自己的本分。(33)一直采用科學態(tài)度和方法從事國故整理的魯迅,給我們留下了《古小說鉤沉》《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嵇康集》以及六朝小說作家、唐宋傳奇作家和元明以來眾多小說作家的考證文章,其細致的考訂,其精心的研討,完全可以說是整理國故運動中成績最為卓越的大家之一。但是,他對胡適等人借“整理國故”之名行“保存國粹”之實的行徑持堅決否定的態(tài)度。他認為,自從新思潮來到中國以后,一群老頭子,還有少年,都來講國故了,他們以為求新而不去整理保存國粹,正如放棄祖宗遺產一樣,都是不肖子孫。魯迅堅信,在舊馬褂未曾洗凈疊好之前,照樣能夠“做一件新馬褂”(34)。魯迅的思考,既具有歷史的深度,也具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精于國學的曹聚仁,認為整理國故的“科學的態(tài)度”,一是“崇尚事實(包括高度之精確與不雜私意)”,二是“審談結論(包括論斷時之不自是與懷疑)”,三是“力求明晰(包括不喜隱晦、模棱及無結束等)”,堅決反對“國故救國觀”和“國故救世觀”,認為用這種態(tài)度尊國故、治國故,“國故必永陷于萬劫不復之深淵”(35)。
或從革命的立場指斥值整理國故的反動本質。鄧中夏斥責胡適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公然與親美宣傳“一鼻孔出氣”(36)。蕭楚女認為胡適等人推行的“整理國故”,乃是“一般教育界底老朽流氓和野心軍閥相勾結的法西塞運動”(37)。惲代英認為它的危害性比“一般頑固守舊底議論還厲害幾十倍”,因而要求青年們不要輕信他們的反動言論,而要用“理性來抉擇”(38)。這些尖銳的批判言論,充滿著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雖多有不成熟的地方,但也表明了整理國故運動在由文學革命向革命文學轉向的特定歷史時期所遭遇的尷尬命運。在年輕的共產黨人、開始轉向“革命文學”的激進文人看來,它代表的已經(jīng)是“一種反動黑暗的勢力”(39)。
新文化同人堅持現(xiàn)代立場,反對傳統(tǒng),反對復古,力圖使現(xiàn)代思想和現(xiàn)代文化立穩(wěn)腳跟,發(fā)揚光大,從而將鋒利的批判矛頭直指自己“同胞兄弟”倡導的以歷史、進化和審美諸種尺度整理國故的運動。(40)面對新文化同人的一片質疑之聲,同時也因為社會復古現(xiàn)象的不斷滋生,作為整理國故運動的始作俑者,胡適不得不放棄成見,認真反省自己整理國故的主張。此外,胡適雖沒有參與1923年的古史大論戰(zhàn),但顧頡剛、錢玄同、劉掞藜、胡堇人等“古史辨”派對古代偽書偽事成功的系統(tǒng)考辨工作,也促使了胡適的反思,使他清醒地認識到整理國故運動可以預期的目標只能是通過辨?zhèn)味€真,從中尋找真價值則難以進入整理國故的視野,因為顧、錢、劉、胡等疑古證偽所取得的成績已明顯偏離了胡適的既定目標,進而希望他們對“治史學的方法”和“搜來的材料”有一種自覺的、較嚴苛的評判,而不是“僅僅奮勇替幾個傳說的古圣王作辯護士”(41)。因此,1925年4月,胡適在致錢玄同的信中就開始重新解釋整理國故的意義:“只是要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只是直敘事實而已,糞土與香水皆是事實,皆在被整理之列”(42)。1926年6月6日,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第四次懇親會上,胡適針對社會上的復古潮流深表痛心,認為自己應該對此負責任,并表示自己不得不懺悔。他說:“多少青年,他也研究國學,你也研究國學,國學變成了出風頭的捷徑,隨便拿起一本書來就是幾萬字的介紹。有許多人,方法上沒有訓練,思想上沒有充分的參考材料,頭腦子沒有弄清楚,就鉆進故紙堆里去,實在走進了死路!”在懺悔的同時,胡適強調整理國故重在整理,告誡青年治國故只是整理古史陳跡,切莫以為這中間有無限瑰寶,更不要以為能夠從國故里求得什么天經(jīng)地義來供我們安身立命。因此,若要走這條死路,也要從生路走起,而不能在生路上走的,“人決不能來走,也不配來走!”(43)1927年2月,胡適干脆將整理國故的目的歸結為“打鬼”,因為他十分相信“‘爛紙堆’里有無數(shù)無數(shù)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從而要在爛紙堆里“捉妖”、“打鬼”,這才是整理國故的真正目的、功用和“好結果”(44)。到了1928年,胡適更是清醒地意識到了“整理國故”的弊端所在,他說:“我們的三百年最高的成績終不過幾部古書的整理,于人生有何益處?于國家的治亂安危有何裨補?雖然做學問的人不應該用太狹義的實利主義來評判學術的價值,然而學問若完全拋棄了功用的標準,便會走上很荒謬的路上去,變成枉費精力的廢物”,他敏感地覺察到青年人跟著自己向故紙堆走去是最可悲嘆的事情的,從而發(fā)表了自己真誠的呼吁:“希望他們及早回頭,多學一點自然科學的知識和技術:那條路是活路”(45)。從胡適的懺悔和醒悟中,我們更為真切地感受到了整理國故運動在那個時代的生存境況和發(fā)展處境。
上述新文化同人并不反對運用科學的方法來整理國故,之所以對整理國故提出批評主要是基于激進的思想啟蒙文化立場,因為整理國故運動與他們全面反傳統(tǒng)的路徑是背道而馳的,與“五四”激進思潮有異,既有礙于新文化的輸入,又助長了國粹主義的勃興,從而有導致思想啟蒙成果被毀的可能。當然,這些觀點包括胡適的反思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特殊產物,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也許不無道理,但并非就是對整理國故運動的蓋棺定論。
三
其實,細讀“五四”激進文人關于“國粹”、“國學”、“國故”的言論,魯迅、茅盾、郭沫若諸人或厭惡提倡國學或反對整理國故的理由和立場均有所不同,很難整齊劃一,各自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和價值指向也有不同。但總的來看,“五四”激進文人既發(fā)起、推動了整理國故運動,如胡適等主張用評判的態(tài)度,科學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自覺挑起整理國故的歷史責任以開辟新路,“再造文明”(46);又將許多責難與非議指向了整理國故運動,如魯迅等認為當下“老先生要整理國故,當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讀死書,至于青年,卻自有他們的活學問和新藝術,各干各事,也還沒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這面旗子來號召,那就是要中國永遠與世界隔絕了。倘以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謬絕倫!”(47)這些均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取得豐碩國故整理成果的恰好又是這一群對整理國故存有芥蒂和異議的五四激進文人,那些從傳統(tǒng)立場贊同或附和這一運動潮流的守舊文人反而沒有多少作為。不過,“五四”激進文人與傳統(tǒng)守舊文人整理國故的目的是不一樣的,前者在于開創(chuàng)新路,后者正如魯迅評價清末喜談保存國粹的愛國志士和出洋游歷的大官,他們“在這題目的背后,各各藏著別的意思。志士說保存國粹,是光復舊物的意思;大官說保存國粹,是教留學生不要去剪辮子的意思”(48)。事實上,要對整理國故運動有全面而科學的評價,不能受“五四”激進文人表層那諸多憤激言辭的迷惑,關鍵是看他們激越言辭背后整理國故的行動和作為,他們是否取得了成果和取得了怎樣的成果。更何況傳統(tǒng)無處不在,猶如如來佛的手掌心,任憑孫悟空式的人物翻飛騰挪都是無法超越的,“五四”激進文人亦難例外。還在1923年5月,楊杏佛就已指出:“自科學思想輸入中國以來,惟整理國故一方面,略有成績”(49)。就科學思想的輸入而言,此番言論顯然相當片面,但僅就整理國故來說,它的把握是比較準確的。
一是古書或散佚資料的廣泛整理。且不說眾多學者對《太平御覽》《藝文類聚》《太平廣記》《說文古本考》《一切經(jīng)音義》等古籍的校勘,《王陽明集》《黃梨洲集》《顏習齋集》《朱舜水集》《戰(zhàn)國策》等書籍的標點,北京大學考古研究室對清內閣檔案的整理,僅就新文化陣營中的魯迅而言,他雖然對胡適“整理國故”主張頗多微詞甚至于抨擊,但仍然以嚴謹?shù)闹螌W精神于浩如瀚海的古代典籍中披沙揀金,《嵇康集》《小說舊聞鈔》《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等六朝文人及小說作家、唐宋傳奇作家之散佚資料的整理,便凝聚著他對國故的情感和心血。即使時至當下,尋找、發(fā)現(xiàn)新文獻也一直是一項備受關注的重要工作,其價值和意義正如有人所說:“不僅會給學界帶來驚喜,帶來全新的學術信息,而且由此形成新的學術話題與研究領域,推動著整個學科的發(fā) 展”(50)。
二是史書尤其是文學史的大量撰寫。中國古籍雖多,但有系統(tǒng)的著作卻少之又少。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的目的,就是要把舊的學問整理起來做有系統(tǒng)的研究,以歷史的眼光去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歷史,撰寫“中國文化史”的計劃是新文化人整理國故運動的一條重要書寫規(guī)則和創(chuàng)建新文化的一個重要遠景規(guī)劃。因此,胡適勾勒了民族史、語言文字史、經(jīng)濟史、政治史、國際交通史、思想學術史、宗教史、文藝史、風俗史和制度史等10大類別的史學撰寫框架,這10類專門史的研究在整理國故運動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不同凡響的成果,如梁啟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陳顧遠的《中國古代婚姻史》、王振先的《中國古代法理史》、柳詒徵的《中國文化史》、謝彬的《民國政黨史》等著作至今都有重要的價值。對于文學而言,僅1915—1927年間撰寫的“中國文學史”教科書著作就達16種,(51)而新的戲曲史、小說史、詞史、俗文學史也紛紛問世和涌現(xiàn),如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胡適的《國語文學史》和《白話文學史》就是杰出的成果。而這當中的史著又多出自于激進的五四新文化人之手,尤以魯迅、胡適等激進文人的成就最為凸顯。譬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作為文學史著述中極為重要的學術成果之一,無疑是整理國故運動中文學類別專史的瑰寶。作者一改鄙視小說的傳統(tǒng)偏見,著力書寫小說這一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體之歷史,對中國古代小說發(fā)生、發(fā)展和變遷的軌跡給予了系統(tǒng)探索。他將小說的興衰與一定的歷史階段相聯(lián)系,從一定的社會政治和思想文化上追本溯源,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兩個層面批評作品,在國故整理園地里別開生面地顯示出歷史唯物主義的光輝。這不僅是前無古人的拓荒工作,而且一直領導著成千上萬的后學,傳統(tǒng)的文學秩序因為史書的編撰而得以顛覆和重組,小說、戲曲、俗文學的地位大大提升。由此可見,史書的撰寫已成為整理國故運動的一種重要方式,也成為新文化人建設新文學的一種主流研究方式。
三是專門研究領域的廣泛開辟。整理國故無疑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一種重要學術風氣,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廈門大學等大學或研究機構紛紛將其納入研究計劃,如1920年10月19日的《北京大學日刊》刊出了意在改變中國學術“渾沌紊亂之景像”的《國立北京大學研究所整理國學計劃書》,1925年10月20日的《清華周刊》也刊出了強調用科學方法對中國文化進行“專門分類之研究”的國學研究院章程。而新文化人先后確立的研究領域也令人耳目一新,譬如茅盾的神話研究雖然是在忙里偷閑中展開,但他在神話園地取得的業(yè)績卻為中國神話學的建立奠定了第一塊基石。他既參加了《中國寓言初編》的編撰工作,又對古代多含神話的若干典籍如《淮南子》《莊子》《楚辭》進行了相當精湛的研究,除對它們予以選注和撰寫緒言外,還運用歐洲人類學派的神話理論來解釋中國的神話問題,撰寫了《中國神話研究》《中國神話研究ABC》《中國神話的保存》《楚辭與中國神話》《關于中國神話》等多篇論文和著作,影響相當深遠,在中國近代神話研究史上書寫了寶貴的篇章。此外,胡適的詩經(jīng)研究和明清小說考證,魯迅的古小說鉤沉,俞平伯的《紅樓夢》考證,沈兼士的楊雄《方言》之研究,顧頡剛的古史考證,陸侃如、吳立模的詩歌考證,馮沅君的中國戲劇史研究,也很好地實現(xiàn)了新文化人整理國故運動的意圖和理想。此外,諸如民俗學、明清檔案、方言調查、考古發(fā)掘也作為“國學”項目納入了整理國故的范圍。正如胡適所說,“國故”是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上自思想學術之大,下至一個字、一支山歌之細,都是歷史,都屬于國學研究的范圍”(52),這無疑打破了新學與舊學、國故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深厚的壁壘,促進了專門研究領域的拓展開辟和現(xiàn)代學術系統(tǒng)的營建構造。
四是對傳統(tǒng)史學研究思想和方法的有力變革。表面看來,整理國故所做的古籍校注和史實考辨似乎沉迷于故紙堆,回到晚清,脫離“五四”。實際上,新文化人展開的國故整理沒有局限于資料的校勘、注釋和整理,而是以現(xiàn)代觀念發(fā)掘古學、展開學術研究。學術重心由清末的經(jīng)、史、子、集擴大到了民間文化和社會心理層面如民間白話文、歌謠、民俗,它不僅發(fā)展了晚清以來存疑、平等的學術精神,具有否定文化專制的意義,而且不同程度地關懷著文化創(chuàng)新,強調清理“國渣”,打倒偶像,重視因果探尋,給予價值評判,既“捉妖”,又“打鬼”,化神奇為臭腐,化玄妙為平常,從而深化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民主、科學精神。既剝掉了正統(tǒng)文化的神圣光環(huán),又凸顯了傳統(tǒng)文化的平民質地,在打破諸多偶像的同時,讓這些偶像回復其原有的歷史地位,還給它們以原有的歷史價值,這都是晚清學者無法企及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訴求,其緣由即在于新文化人采用了嶄新的現(xiàn)代史學研究方法。我們知道,胡適這一時期為數(shù)甚豐的明清小說考證成果的取得,就得力于他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一方法。他的“假設”,多根植于“同類例證”的通則;他的“求證”,較清代學者更主張“演繹”的方法。這種方法,具有相當?shù)目茖W價值。利用這種方法,胡適根據(jù)袁枚《隨園詩話》、俞樾《小浮海閑話》等眾多文獻有關曹雪芹的片段記錄予以搜求、爬梳和比勘,不僅客觀評述了高鶚補寫后40回的得失,而且以《紅樓夢》乃作者“自敘傳”的結論率先向“索引派”紅學發(fā)難,一掃“舊紅學”“無一字無來歷”的極端結論和執(zhí)著于評點索引的舊式方法,將《紅樓夢》研究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而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研究也始終囿守于“儒書一尊”的觀念,但五四激進文人的《詩經(jīng)》研究則有力地擺脫了封建主義的傳統(tǒng)藩籬。魯迅就《詩經(jīng)》略為零散的評說文字,較早用愛國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評論《詩經(jīng)》,批判了束縛人們思想的儒家詩教;而胡適《論〈詩經(jīng)〉答劉大白》《詩三百篇言字解》《談談詩經(jīng)》等大量文章,則通過訓詁、考證、介題等方法明確指出《詩經(jīng)》非圣賢遺作乃古代歌謠,從而開一代研究之新風;郭沫若不僅將《國風》中的40首情詩戀歌今譯為《卷耳集》,而且于該書之“序”、“跋”中表明了研究《詩經(jīng)》的基本觀點,他根據(jù)詩經(jīng)本文直接理解詩義,擯棄封建主義偏見,謳歌自由和愛情,使為封建衛(wèi)道士視為“淫詩”的21首詩歌重見天日,表現(xiàn)了離經(jīng)叛道的戰(zhàn)士風格。而文學史的撰寫更能展現(xiàn)新方法、新觀念的生機和活力。文學進化論和歸納考察方法的神髓,在胡適的《白話文學史》中有著具體入微的體現(xiàn)。這部吸納西方文化學術思想的歷史著述,以文言與白話爭奪文學正統(tǒng)地位之抗衡和消長的歷史描述中國文學史,以白話為本位,認為新體一定比舊體進步,每一時代文學總勝于前一時代,聲稱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這無疑順應了時代的潮流,沖破了歷代以來學術研究的陳規(guī)陋習,并深刻影響了后來的文學史著述,如30年代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俗文學史》,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中國文學史簡編》,乃至40年代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都不同程度地留有胡適史書的痕跡。
從上述四個方面的簡單概括來看,整理國故運動的文化價值、科學精神、民間取向等突出成就均應被肯定。筆者以為,整理國故表面看來雖與民主、科學、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并非同道,但它本質上并非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也沒有背離新文化運動的主流和本質,而應該視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整理國故的學者的思想傾向魚龍混雜。譬如舊派學者中,有的拘泥于傳統(tǒng)考據(jù)方法,有的局限于文字考訓,有的不無崇古戀古心態(tài),有的評價闡釋不無夸張成分,有的研究多含附會成分,有的夸大古學的現(xiàn)代因素,有的把古學生硬納入現(xiàn)代觀念中去,這當然難以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等量齊觀。但即使在新文化人那里,他們整理國故的主張也存在缺陷,如夸大整理國故的價值,過分分散青年學生對自然科學和西方學說的注意力,這在倡導者的批評和反省中已可窺見一斑。總的來說,整理國故運動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是相輔相成的。在思想與學術、學術與文學、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等多元因素混雜交織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進行的整理國故運動,其科學的研究精神和民間的價值趨向對于文學、歷史、學術的現(xiàn)代轉型乃至史學學科的建設、新文學秩序的建立都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正如當今學者所說:“無論從學術史的奠基作用著眼,還是就其對民族虛無主義的遏制而言,抑或從其對新文學、新文化發(fā)展的促進來看,整理國故都有不容忽略的重要性”(53)。
注釋
①胡適:《再談整理國故》,許嘯天編:《國故學討論集》(上卷)(影印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21頁。
②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12頁。
③⑧羅志田:《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312頁,第312頁。
④吳宓:《學衡雜志簡章》,《學衡》1922年3月第3期。以后各卷開篇均有此文。
⑤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孫尚揚編:《湯用彤選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80頁。
⑥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孫尚揚、郭蘭芳編:《國故新知論——學衡派文化論著輯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74頁。
⑦江邊:《20世紀中國文學流派》,青島:青島出版社,1992年,第84頁。
⑨曹聚仁:《春雷初動中之國故學》,許嘯天編:《國故學討論集》(上卷)(影印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83頁。
⑩周作人:《古文學》,《晨報副鐫》1922年3月5日。
(11)沈雁冰:《改革宣言》,《小說月報》1921年1月10日第12卷第1號。
(12)編者:《文學研究會簡章》,《小說月報》1921年1月10日第12卷第1號。
(13)鄭振鐸:《文藝叢談》,《小說月報》1921年1月10日第12卷第1號。
(14)陳德征:《致雁冰》,《小說月報》1922年6月10日第13卷第6號。
(15)萬良濬:《致雁冰》,《小說月報》1922年7月10日第13卷第7號。
(16)鄭振鐸:《新文學之建設與國故之新研究》,《小說月報》1923年1月10日第14卷第1號。
(17)顧頡剛:《我們對于國故應取的態(tài)度》,《小說月報》1923年1月10日第14卷第1號。
(18)(53)秦弓:《“整理國故”的歷史意義及當代啟示》,《文學評論》2001年第6期。
(19)(20)陳獨秀:《寸鐵·國學》,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1-102頁,第199-200頁。
(21)吳稚暉:《箴洋八股化之理學》,《科學與人生觀》(第2卷),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年,第309頁。
(22)(28)錢玄同:《漢字革命與國故》,《錢玄同文集》(第3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7-138頁,第138-139頁。
(23)(32)成仿吾:《國學運動之我見》,《創(chuàng)造周刊》1923年11月18日第28號。
(24)(27)茅盾:《進一步退兩步》,《文學》周報1924年5月19日第122期。
(25)茅盾:《小說新潮欄宣言》,《小說月報》1920年1月25日第11卷第1號。
(26)茅盾:《文學界的反動運動》,《文學》周報1924年5月12日第121期。
(29)魯迅:《華蓋集·青年必讀書》,《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2頁。
(30)魯迅:《書信·190116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69頁。
(31)周作人:《思想界的傾向》,止庵編:《談虎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8頁。
(33)郭沫若:《整理國故的評價》,《創(chuàng)造周報》1924年1月13日第36號。
(34)(47)魯迅:《墳·未有天才之前》,《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75頁,第175頁。
(35)曹聚仁:《國故學之意義與價值》,許嘯天編:《國故學討論集》(上卷)(影印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76-79頁。
(36)鄧中夏:《努力周報的功罪》,《中國青年》1923年11月第3期。
(37)蕭楚女:《教育界的法西塞蒂》,《中國青年》1923年12月第11期。
(38)惲代英:《青年與偶像》,《民國日報·覺悟》1923年2月5日。
(39)《受“國故毒”的學生聽者!》,《中國青年》1923年12月第24期。
(40)參見黃曼君主編:《中國近百年文學理論批評史》,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20-428頁。
(41)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后感》,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11頁。
(42)胡適:《胡適致錢玄同》,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60頁。
(43)《研究所國學門第四次懇親會紀事》,《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月刊》1926年6月第1卷第1號。
(44)胡適:《整理國故與“打鬼”——給浩徐先生信》,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46-147頁。
(45)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40-143頁。
(46)胡適:《新思潮的意義》,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699頁。
(48)魯迅:《熱風·隨感錄三十五》,《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21頁。
(49)楊銓:《與張東蓀論科玄之爭》,《時事新報·學燈》1923年第5卷第6冊第27號。轉引自吳文祺:《重新估定國學之價值》,許嘯天編:《國故學討論集》(上卷)(影印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46頁。
(50)苗懷明:《對近十多年來中國古代小說文獻新發(fā)現(xiàn)的梳理與思考》,《中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
(51)此數(shù)據(jù)來源參見徐雁平:《胡適與整理國故考論——以中國文學史研究為中心》,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2-33頁。
(52)胡適:《〈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