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郭倩
(北京大學 中 文系,北京100871)
白蛇傳故事作為四大民間故事之一,經歷了漫長的流變史。若將最基本的“蛇妻”作為母題來進行溯源的話,則這個故事可追溯至唐代??胺Q后世《白蛇傳》原型的傳奇小說,是唐代谷神子《博異志》中的《李黃》(《太平廣記》卷四五八),講述的是男子李黃與偶遇的絕色白衣女子同居三日而亡的故事,篇末另附一故事,也是男子與蛇女交歡而亡的故事。兩個故事中的蛇均為白蛇。而關于鎮蛇的情節起源,《南宋雜事傳》錄有陳芝光的“聞道雷壇覆蛇怪”之句,可見在南宋時,白蛇傳敘事中作為結果的敘事結構就已開始流傳。在明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年間成書的《清平山堂話本》中,其收錄的南宋話本《西湖三塔記》里的白蛇故事還與現在所傳的白蛇傳敘事迥然不同,講的是奚宣贊救助幼女白卯奴,與其母白衣婦人同居數日,后來白衣女有了新歡,伙同獺精老婦欲殺奚宣贊,被白卯奴救下,最后奚宣贊之叔奚真人鎮三妖于西湖三塔下。雖然情節與后來的白蛇傳敘事不同,但文本中的白蛇變為白衣婦人、鎮妖于西湖塔下等,都和后來的白蛇傳敘事結構有著明顯的重合點,可視為白蛇傳敘事的雛形。
北宋章炳文的《搜神秘覽》中也有一則關于蛇妻的故事,但此文講述的是一個惡婦死后化為蛇并修道于雷峰庵。這個故事與白蛇傳敘事關系不大,但卻開始將蛇與“雷峰”聯系在了一起。西湖三塔始建于北宋元祐(1086—1093)年間,毀壞于明弘治(1488—1505)年間,重建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左右。而雷峰塔建于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為吳越王錢俶所建。北宋宣和二年(1120),雷峰塔因戰亂遭嚴重損壞,于南宋慶元年間(1195—1200)重修,在1924年9月25日倒坍。從時間上可以看出,西湖三塔毀壞之時,雷峰塔已完成了重修,在三塔產生空白的期間,雷峰塔仍然矗立在西湖邊。西湖三塔的毀壞,使得原來故事中的結構性要素產生了缺失,故事結局所發生的場所無所依附,遂轉移到與三塔相距不遠的雷峰塔作為依托,并從此固定下來。由此推算,白蛇傳敘事形成的時間上限應是明朝西湖三塔被毀之后。明嘉靖二十六年的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中的“南山勝跡”,介紹雷峰塔時就提到了雷峰塔下鎮著白蛇、青魚兩怪的傳說①。這說明此時白蛇傳敘事在民間已形成基本敘事結構。
至明天啟四年(1624)馮夢龍《警世通言》初刊,其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在情節、人物和結局等各方面都已與后世的白蛇傳敘事基本相同,成為存世文獻中最早的完整的白蛇傳敘事。至此,白蛇敘事完成了向白蛇傳敘事的轉變,并在不同形式的復述中開始進一步定型。
1924年雷峰塔倒塌之際,魯迅曾寫下《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他回憶的白蛇故事是作為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而存在的,是他孩童時代從祖母那里聽來的,所以從那時魯迅對故事人物的情緒中,可以看出清末民間對于白蛇、法海的一般情緒。這種親白蛇而厭法海的民間傾向并不是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時代就已形成的。從明代到清末,敘事中的人物和情節發生過明顯變化,而且出現了眾多版本。其中影響較大的有初刊于康熙年間墨浪子的《西湖佳話》②、乾隆三年黃圖珌的《雷峰塔》傳奇、乾隆三十六年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乾隆晚期至嘉慶年間的陳遇乾的《義妖傳》等。
在明代以來生產力的發展和生產關系的變革中,在城市發展與市民階層的壯大中,植根于市民文化中的人文主義的萌芽影響著包括白蛇傳在內的眾多的文本,自我意識的覺醒,個性自由、情感、欲望表達的訴求不可避免地與敘事本身纏繞在了一起,使得敘事成為社會個體的縮影。在敘事的演變中,主要人物也經歷了明顯的轉變和定型過程。
1.白蛇:禁忌即誘惑
在早期的《李黃》《西湖三塔記》中,白蛇是無名的?!段骱洝分?,無名的白衣婦人是邪惡的,有名字的是相對正義的妖怪白卯奴。到了《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西湖佳話》和黃、方本《雷峰塔》傳奇,白娘子仍然有姓無名,只稱白氏、白娘娘。到了《義妖傳》,白蛇才開始有了白素貞這個姓名并一直沿用下來。白蛇是異類,因此白蛇的出現是對人類社會的入侵。白蛇敘事表達的是異類的威脅性,這源于一種食物鏈關系——危險獸類對人類的捕食,而捕食技巧之一即是誘惑。白蛇傳敘事形成之初也承襲了這一主題,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法海留偈:“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③但異類在此時威脅的僅僅是個體生命,與整個社會秩序關系不大。隨著敘事的復雜化,敘事范圍逐漸擴大,人物社會關系網進一步建立,血緣譜系、社會交往、人間法制、倫理道德等開始浮現,白蛇越來越深入人類的社會層面。
危險的異類是人間秩序所必須排斥的,誘惑必須根除,秩序的權威性必須確立,這樣才能夠保持秩序不被影響。而這種根除必須通過秩序中的個體自身意識上的正本清源才能達到,如果許仙們不能自覺杜絕誘惑,他們就必須在被提醒中繼續接受歷練。就如同最早期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去白娘子家取傘時所見的,墻上掛著四幅美人,而居中的是一幅神像。被象征化的人間秩序即“正道”雖然擁有居中的、正統的地位,但卻是被誘惑所環繞,所以白蛇傳又顯示出另一種無意識:禁忌即誘惑。
白蛇傳敘事定型后,雖然人與白蛇的關系出現緩和,人的生命暫時無虞,但故事的關鍵詞仍是“誘惑”。早期版本《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寫“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④,《西湖佳話》也寫許宣“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⑤?!吧T”這個情感基礎是不牢固的,所以白娘子需要在反復懷疑與反復釋疑中維持男女關系的微妙平衡。自故事基本脈絡定型以來,白娘子均以寡婦身份出場。在兩性關系方面,許仙是一個沒有性經驗的青年,而白娘子是已婚的、有經驗的,作為主導者成為欲望的象征。寡居的微妙之處在于,她雖是良家女子,但上無高堂,且丈夫亡故,兩方面都不對她的新婚姻造成障礙,所以她的自嫁,既不與傳統禮教產生太大的沖突,又能在某一方面迎合市井趣味。而且已經嫁過人的身份又不同于不能名節有瑕的少女,與泛濫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的自薦枕席相比,受眾給予的寬容度更高。
但對于異類,敘事者的態度還是警惕的,因此白蛇的誘惑最終還是變成威脅?!栋啄镒佑梨偫追逅分邪啄镒油{許宣:“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于非命?!雹拗钡角宕砥?,黃本《雷峰塔》中白娘子仍然口稱:“你快快收心,與我和睦,萬事皆休,倘然還似這等狂妄,我叫滿城百姓,俱化為血水。”⑦雖然對白蛇的態度在不斷軟化,但在根本上仍是否定的。黃本交代敘事起源時說“有白蛇青魚,竊吾達摩妙理”⑧,而在態度稍微偏于白蛇的方本中,也仍說她是“竊食蟠桃”而得道法,兩個“竊”字,仍然從根本上否定了白蛇的合法性。到了更晚期的陳遇乾的《義妖傳》中,白蛇的身份發生了重要改變,從“蛇妖”變成了“蛇仙”。這對白蛇傳敘事的內質進行了關鍵性修改,白蛇已非來歷不明的異類,而是向善修行的異類,與人類有著共同的宗教認同。在上界的點化與承認下,她成為“白蓮座下蕊芝仙姑班右一個掃葉女郎”,“名次未登仙冊,任事青宮闕”,并有仙姑賜的道號“六支”⑨,在地位上是超越人與妖的。而她對人間的進入,已不是單純的闖入,而是“下凡”,由“窺視”變為“俯就”。在一個對于她來說已經無可求的世界求索——這就是凸顯她的純精神目的的基礎敘事:世界本身對她來說是無用的,她關注的只是將她和這個異世界聯結起來的唯一一個有意義的人類個體。
在《西湖三塔記》中,奚宣贊是岳飛部將的后人,而白蛇只是一個隱居的女妖。從《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開始,白娘子常以武將后人的身份出現,而許仙則是籍籍無名的底層小人物,只能依靠她獲得社會地位的提升。這種社會地位的反轉,與傳統才子佳人小說中常見的女性援助模式有很大的相通之處。在這里,白娘子并不單純地代表經濟與性的援助,也象征著資本和社會地位。而這個妖自身對于人類社會的規則是十分了解的,她會通過盜竊來增加自己的財力,會通過贈銀來換得一個窮青年的歡喜,會散播瘟疫然后通過療救來建立社會聲望,最終成功進入了一個社會。最初的白蛇是隱于所屬群體的,而隨著敘事深化的需要,白蛇從群體中走出來,成為一個顯在的、特別的個體,從而得以在一次次的重述中不斷加入人格化的集體期待,并顯示出從異類群體中脫離的可能性。
2.許仙:個體的道德性
許仙原本名為許宣,與“奚宣贊”中的“奚宣”二字音近。到了《義妖傳》,他才“更名”為許仙并從此固定下來。他自幼家貧,父母雙亡,依附姐姐、姐夫生活,在藥鋪當小伙計。在各個版本中,他都是世俗氣息濃厚的一個人物,雇舟時討價還價,面對突然的姻緣時因無錢而躊躇。作為一個無產業、無社會地位的底層小市民,他的生存環境是艱難的?!栋啄镒佑梨偫追逅分?,他請姐姐提親,姐姐“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話”,想著“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而他也完全明白親姐姐的想法,“這個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⑩。在這樣的人際關系中成長,他很難將情感放在日常生活的首位,因此他對白娘子的態度屢次反復也是有其必然性的。
在黃、方本中,都交代了白蛇與許宣有“宿緣”,宿緣本身并非具體化、行為化的,而是一種抽象化的、指向結束的宗教考驗的暗示。從《義妖傳》開始,宿緣成為報恩,既是有恩,便是一種善意行為的結果,這一交代在許仙出場之前便給了他一定的道德起點。這種道德還側面體現在白蛇對許仙的威脅中:白蛇威脅他時,都提到她會危及百姓。白蛇的這種威脅以許宣具有犧牲者的“大義”為預設,是將他作為群體的代表者和挽救者來看待的,而他本人也沒有拒絕或質疑。到了《義妖傳》中,他還主動說出:“但是我死一身何足惜,只恐滿城百姓盡遭殃。”可見,與被色誘和“一毛不拔”的弱點相比,白蛇傳敘事在整體上還是傾向于肯定他的道德性的。
3.青蛇:異類立場的觀照
與白娘子相反,小青是有名無姓的,在傳統版本中,“小青”、“青青”、“青兒”處于混用狀態,應該是單名為青,而“小青”、“青青”、“青兒”都是昵稱。從《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到黃本《雷峰塔》,小青都是青魚精,從方本《雷峰塔傳奇》開始,她就成為與白蛇同類的青蛇精。關于小青的來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交代其與白蛇“一時遇著為伴”;黃本《雷峰塔》中青、白是一同修行的;方本《雷峰塔》中是白娘子下凡,恰好看中了青青的房子,一番相斗之后將其收服;《義妖傳》是“錢塘江口伏青青”。小青在各個版本中的形象都是固定的:白蛇堅定的助力、忠貞的侍婢。
小青這一人物是與白蛇傳敘事的定型同時出現的,主要與白娘子發生聯系。她的出現承擔了以下幾個功能:一、對于白娘子社會身份的提高?!栋啄镒佑梨偫追逅分械陌咨?,從《李黃》和《西湖三塔記》中由青衣老婦、老獺妖等猥瑣老婦陪伴、隨意與男子同居的不正經女子,變成了由嬌俏婢女陪伴、有一定身份的小姐。二、成為官家小姐的市民性表征。作為白娘子的執行者,她是官家小姐與市井婦人兩種身份特征的聯結點,與白蛇一起構成一個世俗女子的一體兩面。三、作為整個人類社會的對照物。白娘子面對是人類世界和異類世界,需要弱化自身的異類屬性來融入人類社會,而小青則由始至終只站在純粹異類立場。相對于人類角色的令人失望——許仙姐姐對于錢的計較、許仙的恩人對白娘子欲行不軌以及許仙姐夫的報官等,異類世界始終如一的忠誠拷問的是人類世界中道德和教化。
4.法海:人間秩序的執法者
法海是與小青同時出現的人物,小青是純粹的異類立場,而法海則是純粹的人類立場,也是居中的那個神像在人間的具象化。神代表的是人間的理想,宗教是附著在人間秩序上的一種導向性,因此法海在敘事中起到的是教化功能,表達的是敘事者的勸誡意圖和正統思想。他作為人間秩序的維持者,在客觀上需要以正面形象出現,因此在白蛇傳敘事諸本中他一直法力強大,而且不因被誤解而放棄勸誡,最終達到挽救被誘惑者的目的。但這種以合法性為基礎的強大,在整個敘事的演變過程中逐漸弱化,與白蛇的人格化程度成反比。在方本之前,白蛇遇見法海,都是被嚇得跳船逃走,而從方本出現水漫金山情節開始,白蛇的法力開始強大,大到能與法海相搏。異類在獲得了與人類無差別的宗教認同后,開始擁有和人類“神使”相近的力量,雖然從佛祖那里接受任務的法海具有更大的合法性,獲得了最后的勝利,但這個過程遠比《西湖三塔記》中奚真人的手到擒來困難得多,而且導致難度增加的因素還有同類的搖擺不定。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對于異類結合是持否定態度的,而到了墨浪子的《西湖佳話》,白蛇傳敘事是作為“佳話”而收錄的,而非之前的譴責性敘事,態度開始出現軟化。而從黃本到方本,敘事態度出現了明顯的轉變。方成培的改編目的是“務使有裨世道,以歸于雅正”,將黃本中的《彰報》《驚失》等體現白娘子“妖”和“為害”一面的情節和語言都刪除了。黃本中仍以“塔圓”即雷峰塔告成來結束敘事,而在方本中,“塔圓”被置換為“佛圓”,即白蛇出塔成正果。白蛇出塔時是法海、青兒、許宣前去接引,法海勸二人放下情事,而二人反而釋然至極:“(生旦微笑介)禪師,放下個甚么?”這與開初所敘的佛祖派出法海時期望的“極樂逍遙,早悟拈花笑”形成圓滿呼應。這個轉變表明,根除威脅的要求已經置換成團圓的期待,白蛇不再是不可饒恕的了。到了《義妖傳》,敘事態度已經偏向了異類,稱之為“義”,色誘主題也完全被顛覆——白蛇“非為色欲戀青年”,而是“報恩志念倍心堅”。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和康熙年間的《西湖佳話》中,還未出現如來升帳一節,白娘子既沒有“宿緣”,也沒有肩負報恩這一合法性,最終是以許仙化緣建成雷峰塔七級浮屠來結束敘事。從這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視為許仙對白娘子的“永鎮”,是被誘惑者的悔悟與反抗。而出現“宿緣”、“報恩”后,教化主題被弱化,白蛇的動機逐漸正當化,因此敘事態度發生反轉,相應的,結局也發生了積極的改變。
不論是宿緣還是報恩,都將白蛇的對象指向了一個特定的男子。這是一個關鍵性轉變,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之前,白蛇的行為是對人間男子的捕捉,是隨機性的。這種隨機性從某個角度來看也是一種普遍性,“李黃”、“奚宣贊”等不同的名字是“人間男子”這個群體的指代,整個敘事是泛化的人間男子的無差別性災難。而加入宿緣、報恩因素后,“一個人間男子”變成了“這個人間男子”,白蛇的兩性體驗成為固定的、一對一的。男主人公的絕對固化與傳播方式的改變不無關系:從傳奇到話本到戲劇,白蛇傳敘事的傳播方式經歷了從“口述”到“案頭”再到“面前”的改變。一個意圖引起恐慌的、作為自制力破壞的警告的遙遠故事,演變為與受眾面對面的、以“經久不衰”作為生存發展指標的戲劇演繹,受眾的即時反應程度也漸漸變得重要,因此情節的功能也不能不隨之改變。唐傳奇中強調的是隱于日常中的危險陷阱,因此以人間男子的凄慘后果為敘事終止,而到了理學昌盛的宋代,塔和收妖者的出現,使得敘事終止于妖的被鎮壓,指涉的是一個受保護的人間秩序。這種有序性不因異類的入侵而被輕易破壞。從“后果”到“結果”的轉變,是從白蛇敘事到白蛇傳敘事的最關鍵性轉變。明中后期個性解放思潮重新興起,對人性欲望不再回避,使得白蛇傳敘事日趨復雜。從《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到黃本《雷峰塔》,并沒有出現白蛇產子情節。這個情節出現在后來據稱為陳嘉言父女所做的梨園舊抄本殘本中,方本吸收了這個情節。在方本中,白蛇之子名為許士麟,而在《義妖傳》中這個兒子名為夢蛟。人類敘事者對白蛇的態度,因兒子的出現而軟化,白娘子的命運也不再止于永鎮了,而是最終得到釋放,并與法海和許仙達成相互諒解。產子一節中,白蛇于滿月酒當天被收,而且都是法海讓許仙拿著金缽去收,這種戲劇性安排在產生巨大張力的同時也顯示了一種內在矛盾性:在人群的認同與見證下,一個異類以儀式的方式完全進入了正統人倫中,這種進入因為血緣關系的產生而具有合法性,但人間秩序卻拒不承認這種進入的合法性。在這里倫理與秩序的矛盾無法調和,最終以秩序的勝利告終。
許宣在遇見法海之前,曾路遇一位道士。道士贈他靈符,許宣對白娘子試用靈符卻沒效果,于是同白、青一起去找道士,道士被二妖戲弄了一番后趕走了。在前幾個版本的敘事中,是道士贈符,而到了《義妖傳》里,許仙用二十兩銀子主動買符,甚至錢不夠還用人參做抵押,回家騙白娘子是保平安的符。贈符變為了求符,許仙的除妖愿望增強,但求符之后,前幾個版本中主動試符的許宣的主動性又減弱了。在古今各個版本中,《義妖傳》中的試符一節是比較與眾不同的,它不凸顯白娘子的法術高強,反而為其示弱。白畏懼靈符,向小青交代了后事,才冒著生命危險試符:“任是許郎情義薄,甘心受死去歸泉”。而原先千方百計求符的許仙,此時卻突然不忍:“只使他將來緣滿心腸戀,我甘心受死也尋常?!眱蓚€人用了同一個詞:甘心受死。雖然許仙的轉變有些突然,但在陳遇乾的意圖之下,此時許、白完成了超越族類的情感交付。與前幾個版本相比,陳遇乾展示了一種跨族類的普遍情感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對于其中的合法性,他是存疑的,因此即便這種情感交付的基礎是異類巨大的冒險和犧牲,但仍是短暫的,因為許仙不久之后又開始猶豫不定。
白蛇傳敘事在現代有過多種重述版本。阿英在1953年對這些版本進行總結:“除田漢《金缽記》而外,實無可稱者”,田漢本人也說“進步戲劇”的生長“還是人民政府成立以后”。因此本文主要研究三個代表性版本:1950年新文學作家田漢的《金缽記》、1954年通俗文學作家張恨水的《白蛇傳》和1956年女性新文學作家趙清閣的《白蛇傳》。與傳統敘事相比,現代敘事中的族類區別已經被模糊化,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的人格屬性。
1.白蛇:人間社會的理想人格
關于在現代怎樣重塑女蛇,張恨水的想法是:白素貞“伶俐”、“還有妖形的存在”,小青“是聰明、堅強富于斗爭性”,“白青二人寫明確一點就夠了”。這一思路與田、趙是相同的。而白素貞的身份,在《金缽記》中,仍是“文君新寡”,與傳統基本一致;在張恨水的《白蛇傳》中,白未婚;而在趙清閣的敘述中是“幼年原已許配人家,只是不幸那位公子一病身亡”。相對于田漢比較偏于傳統,重點減弱“妖形”,張、趙的重塑重點則在于其女性心態、戀愛心態的強調。
擺脫寡婦身份的純真白素貞對愛情的向往更多,但未婚的白素貞與未能成婚的白素貞又有著很大的不同。張本中的白素貞對意象化的愛情充滿向往,容易沉浸在各種詩意的想象中,看花時會期望“這要是有個人兒,取下一枝,一定要我戴,這又多么好呢”。最初的愛情設想是白素貞一個人的,她對于許仙的情意寄托是一種愛情觀念的投射,后來許仙才有了“看了茶杯上的花紋,心想,這要是她在左右,看看這杯上花紋,會說上許多笑話”這樣的與白素貞相同的見物生情的情思。而在趙清閣的敘事中,白素貞的愛情更像是一個迷夢的復刻,許仙恰是臆想中的愛人的現實化。她的下山源于對附近古剎里“修道的男子們”的日常生活的好奇,而遇見許仙之后,她驚訝于“人世間竟有這樣標致的男子”,從而想與他“經歷經歷人間生活”,并“立即開始緊緊追蹤著那青年”,“唯恐那青年離開了,可是礙著游客眾多,不便上前搭話”。
古典白素貞在維護姻緣上的困難重重來自三方面的阻礙——人間秩序的自我修護機制對她的威脅(不論是人間法制造成的她的避走還是收妖者對她毫不猶豫的攻擊)、人間秩序本身未杜絕的惡意對她造成的困擾(如許仙恩人對她的邪念)以及情感寄托對象的不穩定性(許仙的動輒存疑)。在清末的版本中,這種情感完整性的維護演變為報恩行為,于是個人情感的受挫成為具有合法性的道德行為的受挫,這種受挫使得道德與秩序又產生了矛盾。傳統的白蛇傳敘事后來用人人成仙的大團圓結局切斷了這個矛盾的糾結,使所有人都進入超越人與妖的另一個上層空間。而在現代,白蛇的這種受挫的根源被模糊化,跨類的白蛇與敘事中的所有人類具有平等的身份,并得到了更多的情感偏倚。在傳統版本與現代重述中,“妖”的敘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從人間秩序的闖入者到以“回歸”為目的歷練者,異類與整個人類社會的“類”的根本性沖突被弱化,并被置換成在“道”的絕對控制下的一次超類別體驗;從以“回歸”為目的的歷練者到理想人格的體現者,在“妖—神—人”的轉化下,這個人類社會的窺視者與人類的捕食者在現代獲得了介入社會的正當性。至此,白蛇得以以一個純真的視角進入并觀照人類的日常生活。
進入人類日常生活后,她不僅與許仙發生聯系,而且對于整個社會群體的主體性也開始增強。如張恨水著意刻畫施診情節,將傳統敘事中為了治病而先散播疾病的白娘子變成為了人類群體的疾苦而不辭辛勞的救助者,因白娘子進入人類社會而受惠的從許仙一人變成了整個群體。由自然主體轉變為社會個體,其身份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現時社會的多重影響。在白蛇所面對的現代人間日常生活中,個體被分為幾個部分——經濟部分、社會關系部分、公民部分、個人部分。
在趙本中,對于白蛇匆忙進入社會的“習得”過程,有一個完整的展示:對人間不熟悉的二妖第一次偷盜連累許仙被捕,之后二妖總結教訓,再次偷盜時,就從千里之外東家一分西家一毫地偷了湊盤纏,也不再變化房屋,而是老老實實買了一間屋子。白素貞對人類社會的進入是以成人形象進入的,但并非“融入”而是“陷入”了人間日常生活。初入人間,白蛇就承擔了許仙的經濟壓力,不僅用金錢保證婚姻的可行性,而且還援助許仙脫離原本的社會階層。同時,她還要應對許仙的人際關系,融入他的親友。而人間法制則向她展現了她所未經歷過的社會規則,她必須認同社會規則的束縛。她對社會規則的應對方式在現代也發生了改變,公民部分的產生使得這個在古代一直避走的邊緣人不再置身社會之外,而是對家、國等產生了難以割裂的種種聯系。在她所處的各種關系中,個人部分本來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部分,也是敘事的起源,但卻一直在壓縮,而這種壓縮的不斷發生所憑借的反而是白蛇對個人部分的重視,即許仙這一人間聯結點的羈絆。
2.許仙:新時代的青年標準
不同于白蛇的“陷入”,許仙作為人類代表,本來就是“融入”人間日常生活的。日常生活中其他部分對于個人部分的壓縮,他不僅接受而且習以為常,他最先認同的本就是作為不同的主體而存在的“我”,因此他對于白蛇的情感,必然要經歷一個從不純粹到純粹的過程。
在傳統敘事中,許仙雖然逐步個性鮮明,并不斷獲得道德成長,但本質是未變的——無法抵抗誘惑的人間男子,或曰未然形態的道德個體?,F代敘事在新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下,對這個個體進行了道德注入。張恨水在《白蛇傳》序中就有言:許仙“尤易動搖,結果幾為反動人物”,“完全需要改造?!北绕鹦挛膶W作家的浪漫主義敘事,張恨水更傾向于延續明末以來的市民趣味。比如在現代的三個版本都保留了的無錢娶妻這一情節中,田、趙都只提及許仙的窘迫,但張本中的許仙卻是錙銖必較的小市民,對從天而降的婚姻,第一想法是“世上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待我細算一下,成親向少處說,至少也得一二百兩銀子”,得知連這個錢也可以免除時,他喜出望外,對白、青二人不斷作揖。
田本、趙本中的許仙雖老實,但也有愛情的萌動,而張本中則采取了一種特殊的態度,在古代被色誘的許仙,在這里不僅沒有“心猿意馬馳千里”,而且連心動也只是一瞬間。在舟遇時白素貞就向小青道,“這位相公過于老實”。許仙的“老實”是能夠避免“色誘”的一個特點,古典的許仙在男女關系方面是一點就通的,而現代的許仙卻是完全木訥的。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眾多文本中,涌現了一大批這種忠厚老實、不解風情的男主人公類型。作家們的這種集體無意識,既隱含了對新的社會關系模式的設想,也是五四以來的審美傾向的復歸與延續。鴛蝴派號召而未實現的愛情的純化問題,反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得以實現。在現代文學中,無論是新文學還是通俗文學,愛情總是與各種觀念糾結在一起。而新中國成立后,這種脫離經濟關系和復雜社會關系,而只注重個人品質的愛被普及。女性用道德美征服男性,而不再用自身生理和心理特點來魅惑男性,所以白蛇傳敘事成為兩個理想男女,代表人群進行的愛情體驗,人格與道德成為情感的衡器。
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西湖佳話》中,都是許宣舉缽收妖,到了黃、方本中,最后是法海收妖,方本中還特意強調了許宣不忍。而《義妖傳》中這一節更為復雜:許宣先是不信,“夢寐無憑,就是妖魔吃我下去我也情愿的,與你什么相干”,后來他拿金缽去試,結果真的收了,許仙后悔不已:“你既然果是靈蛇變也,應該往常對我說根苗,我自然不受他人當?!痹谶@里,許仙已經不因“妖”的身份而決然反目,但不論收妖是否出于自身意愿,他始終在歸屬上與白蛇陣營分明。到了現代,許仙不僅不再舉起金缽,而且開始保護白蛇,甚至在趙本中,他還提出用自己的出家來換白蛇的自由。在張本中,許仙對法海問出了以前的許仙都沒有問過的問題:“端午節我嚇死了,你怎么不來救我?反而是她上山討草來救活我的呢?”古代的許仙是忠于群體的,參與收妖和主動建塔象征著個體對于群體和秩序的回歸與維護。而提問的現代許仙,是個體在自我覺醒之下對于群體和秩序的一次反叛。傳統中與原則性秩序相對應的無差別個體,完全轉變為與個人化情感相對應的差異性個體,在這個主體中,個人部分擴大,比重超過了其他的與群體有關的部分。
在張本的舟遇情節中,二人的第一次會面充滿了“禮”字,這個細節是新文學作者筆下所沒有的:許仙先施一禮,然后“那兩位姑娘勉強還一禮”,許仙“心中暗想,她兩個人為何不對外坐著,莫非這里面也有禮字意味在內”,然后白素貞也意識到了“禮”:“這位相公姓什么、叫什么,還沒有知道,我們似乎缺禮呵!”可見,相對于名門閨秀白素貞,“小職員”許仙更強調“禮”。這個“禮”字,固然將新許仙與傳統中能夠被輕易色誘的那個許仙截然分開,但此間他對于“禮”的凸顯與凸顯中的茫然,又顯示出作者的迷惑來。同時,在“禮”之外,許仙還表現出一絲與白娘子的知識分子情懷的對立。在最早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是一個有強烈文人氣息的形象,在被拘囚時還不忘賦詩一首。而這一形象在張恨水的《白蛇傳》中被顛覆性地改寫,許仙完全遠離了意象化的文人趣味。在看花時,白素貞強調花影這一意象的文學性,而許仙說他沒有看花影而是看她梳頭,白素貞又轉而探討梳頭這一意象的文學性,許仙卻仍堅持他的喜好與文學無關:“我路上沒有文人詩人交朋友,只是我喜歡看梳頭”。
張恨水在新中國成立前后一直力圖確定并發展新的方向?!栋咨邆鳌烦霭嬗?954年,而張恨水于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際病倒擱筆,觀望三年后方動筆,而且進行的都是民間故事的重寫。張恨水的民間小說是嚴格考證后的書寫,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是整理加創作,他剛剛恢復寫作時的第一個民間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就充滿了注釋,彰顯著嚴謹。但張恨水本人找不到新的價值方向,又不知道對待傳統價值觀應怎樣轉變態度,這種困惑很顯然不是他棄用擅長的章回體就能簡單解決的,也不是在情節上投入固有模式就能避免分歧的,所以他的漫長觀望并未給他帶來可資借鑒的藝術與意識形態的雙重準則。價值失范帶來的不穩定感使得他的人物也無所適從,木訥并未使許仙成功轉型為“新人”,反而使張恨水筆下的許仙與田漢、趙清閣筆下的許仙有了些許刻意的距離,顯示出張恨水潛意識中的慣守與他的寫作意圖所無法達成一致的矛盾。他將法海推向反面,這與新文學作家和受眾的普遍意圖一致,但同時他又與眾不同地塑造了一個新的正面的神界形象——讓南極仙翁在水漫金山時救助許白、警告法海,這又與新文學作家的破除意圖相去甚遠。在《白蛇傳》的創作(以及此時期他的一系列同類型民間經典的重寫)中,他有意識地凸顯思想意識,比起他早年對于小說思想意識的淡然態度——“思想落伍云云,在小說界尤不成問題,現在真能到民間去之小說,幾何而不思想落伍耶?”——已是大相徑庭。張恨水此時是否還能夠代表以前的閱讀階層的文學期待,新文學作家所尋找的新的價值能否對通俗文學作家產生同樣的召喚,對于這些問題,后來的通俗文學作家的集體失語可能是另一種方式的回答。
3.青蛇:形象的復雜性
青蛇是“寫明確一點就夠了”的形象,張本中的話可以代表三個版本中的共同定位:“小青雖然年輕,但剛強性格倒是我一把助手,我把她當妹妹一般看待?!爆F代小青作為白蛇的助力,比起以前的侍女身份,更像是新女性身邊常出現的“女友”,而且更加個性鮮明,不再只屈居于白蛇的力量之下,而是開始獲得自己的敘事地位。在《金缽記》中,上船時“青兒扶不住幾乎跌下水去,幸給許仙抱住了”,然后在船中三人共傘,緊靠在一起,“白許相望,青故作不見”。許仙扶小青的情節,以往只在《義妖傳》中出現過,是小青故意在許仙面前跌倒引許仙來扶,借此讓許、白搭上話。在古今的各種版本中,小青和許仙的所有互動行為都是圍繞白娘子而展開的。田漢的這個細節很顯然與傳統敘事完全不同,并非圍繞敘事主線展開的功能性敘事。田漢加入的許仙與小青的互動又是細微的,而且并未成為情節發展的伏筆。關于小青與許仙的關系,向來是十分分明的,雖然在明清眾多話本中主仆共事一夫是一種常態,但小青并未成為許的妾或通房?!栋啄镒佑梨偫追逅分邪啄镒泳兔餮裕盒∏唷安辉靡蝗諝g娛,并望禪師憐憫”?!读x妖傳》中對小青和許仙之間的清白關系更是態度鮮明:其增加的《婢爭》《私配》兩回,講的就是白娘子曾承諾共事一夫,但婚后并未兌現,于是小青頗有怨言:她本指望“一妻一妾隨夫伴,朝云暮雨樂長春”,結果卻是“我與相公偶說無稽話,反有提防疑慮心”,“零丁孤苦好不愁悶人也”,后來小青因此怒而出走,私配美男子。對于田漢當時的創作意圖,現在無法草率地進行過度闡釋,但是就文本所體現出來的意圖來看,這可以視為一種嘗試:在小青和許仙之間建立一絲不以白娘子為媒介的直接聯系。但是這種敘事并未展開,或者也可以說,小青的人間體驗的始與終,已經在這幾句話的交代中隱然展現了。小青雖然只顯示了從白蛇背后走出來的可能性,但卻隱約暗示了白蛇傳敘事發展到當代之后成為復雜敘事的開端。
4.法海:執法者的被顛覆
法海的形象在現代敘事中發生了顛覆性的轉變。實際上,這種轉變并不是完全為迎合現代精神而發生的,而是他的身份本身就具有內在矛盾性:在強調白蛇的“妖”的一面時,法海作為妖性的束縛者,就是正面的;而在強調白蛇的“義”的一面的時候,法海就有些尷尬,因為他這個角色本來就有兩面性,在性質上是代表宗教、大道的,但在實際上是拆散夫妻、破壞家庭秩序的。到了現代,宗教與社會秩序的分離使得法海失去了社會秩序層面的合法性。而現代敘事著力破除迷信,不僅是刪去了教化主題,而且對于“人”的看法也發生了轉變,法海形象成為破除的對象,因此走向反面也是有其必然性的。
在田本中,法海的鎮妖行為已經有了更深層的反面意義:“‘人性’的光明,豈是你這金缽壓得住的么”。再后來,在張本中法海進一步走向反面,同時他時時為自己的行為提供合理性,在勸善身份與負面行為的矛盾中更顯陰惡。到了趙清閣《白蛇傳》中,他就完全妖魔化了,“雖然口念彌陀,居心卻似虎狼”,對其的形容也是諸如“法海獸一般瘋狂地咆哮著”之類。他破壞的是“我夫妻的恩愛,我母子的天倫,我姊妹的情義”,此時法海已被定性為愛情、親情、友情的破壞者,被放置在人類善意情感的對立面,成為威脅人類的異類?,F代文本顯示出的是對于執法者這一身份的不認同,這種不認同與現代敘事中對于“官府”這一舊社會秩序的不認同具有同質性。在古代的白蛇傳敘事中,人類社會的秩序是由人間官府和神共同維持的,擾亂人間秩序的“偷盜者”被流放、打亂三界秩序的異類被永鎮,然后社會倫理與精神信仰都井井有條。在現代,剛剛經歷的社會混亂、正在發生的思想爭鳴使得舊的社會倫理與精神信仰都被質疑,人間官府與神界的侍者法海于是都被置于被質疑、被反對的境地。到了當代,現代法制逐步完善,思想也日趨多元化,法海也與青蛇一樣開始向復雜化的方向發展。
從《西湖三塔記》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同居”的蛇女開始提出“成親”。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白蛇的行為符合人間規范,使自己擺脫了“來奔”的形象:許上白府取傘,說合后許帶著銀子回家讓姐姐提親,后來許被發配,白蛇尋來,二人才成親。后來的幾個版本在成親程序上有所簡化:《西湖佳話》中,許第二次上白府時成親;黃、方本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同;《義妖傳》最快,舟遇當天便成親了。在明代用正常合禮的婚姻程序賦予白蛇的“良家”身份,在清代又回歸于不合禮狀態,經過暫時矯正后,最終又變為不合禮。在成親過程上,三位現代作家不約而同地設置了第一次上白府取傘時二人就成親的情節,用真摯的愛情消解了婚姻程序的“不合禮”和煩瑣的日常生活程序。
在情節上,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改變是在哭塔一節??匏窃诜奖局虚_始出現的,哭塔主體是兒子,到了《義妖傳》,成了“許仙哭倒塵?!?。兒子的哭塔,以秩序內的人倫為突破口,換來了白娘子的自由與正果,在情節上是起到推進作用的。而許仙的哭塔則并不具情節功能性,是純粹情感的。田本中省略了哭塔這一情節,趙本中的設計是許仙攜子哭塔,并將哭塔與倒塔合并為一個情節,將悲情直接轉換成圓滿,而張恨水則選擇了《義妖傳》中的許仙哭塔。張本中的哭塔并非敘事的結束,但卻是許仙最后一次參與敘事,標志著許仙改造的完成。許仙哭塔回憶的層次是:新婚的甜蜜—百姓的感念—妻子的恩義—幼兒的哭求。在這里,他所代表的對象分別是個人、群體、倫理,他對白蛇的追憶顯示的是白蛇對于整個社會層面的涉入。
若將前面所述的幾個古代版本視為情節的子集合的話,那么將這幾個子集合歸并后,就可以得到一個白蛇傳敘事情節的最大化集合:
白蛇修仙,如來升帳,下山報恩,西湖舟遇,取傘定盟(取傘成親),盜銀贈銀,姐夫報官,白蛇遁逃,許仙發配,白蛇尋夫,道人識妖,端午現身,求草活命,再次被拘,白蛇遁逃,許仙發配,白蛇尋夫,樓誘現身,辭工開店,散布瘟疫,治病救人,遇見法海,上金山寺,水斗逐妖(水漫金山),又遇白蛇(斷橋相會),姊家待產,退捉蛇人,降蜈蚣精,指腹為婚,白蛇產子,法海收妖,許仙出家,(許仙造塔),狀元祭塔,出塔佛圓(小青救姊)
將田、張、趙的三種敘事與這個情節并集對比,可以清楚看到三位敘事者對古典情節的取舍,也從中可以看出創作意圖上的不同之處??偟目磥?,傳統白蛇傳敘事的情節是歷代以來逐漸增加的,而現代則是刪繁就簡。在敘事功能上,現代的修改意圖主要在三個方面:去除業報因素、突出情節主線和人物典型化。傅惜華在其1955年的《白蛇傳集》序言中,認為將“酬恩報德”作為情感動機,“模糊了白娘子追求自由幸福的愿望,而且縮小了她的典型性格,同時更沖淡了法海的罪惡”。這種現代的評價方式,很能道出當時張、趙的心聲。
田漢筆下的白素貞仍是為了讓恩人早一日擺脫艱苦的生活而急于下山,而張、趙的白素貞則開始真正地“追求自由幸?!绷恕L餄h的劇本《金缽記》創作始于1942年,出版于1950年(后來在1954年才最終定稿,并改名為《白蛇傳》)?!督鹄徲洝肥窃谘莩鲋胁粩喔膶懙?,比起作家意圖體現,它更體現大眾性,因此在情節選擇上更傾向于保留傳統。而通俗作家張恨水的《白蛇傳》,卻相對“私人化”。在三個現代作家中,張恨水對于情節的改動是最大的,比起兩位新文學作家,張恨水的敘述更加謹慎,對白蛇傳敘事的“斧正”意味更加濃重。趙清閣的創作相對較晚,在人物和情節上,典型化更明顯。
現代的白蛇傳敘事是古典性體驗與現代性體驗的交織,在基本相同的故事結構與情節模式的限定之下,通過不同的個體書寫體現出差異性與共性。
田漢《金缽記》引領了“緊扣當下”的時代潮流,與現實交織的時代背景體現出了強烈的家國意識。白蛇傳敘事背景本來是宋朝,但在田本中,縣太爺與“倭寇”勾結,許仙父母在“上?!苯浬?,許仙因為“倭寇”而家破人亡,白娘子醫治的瘟疫是“鬼子給放的毒”,而且還使用著“人性的光明”之類的新文化時髦用語。從作家意圖與既定故事模式二者的關系上看,這與五四以后自魯迅《故事新編》以來出現的大量托古小說具有相同的現代氣質。在隨后的張本與趙本中基本也延續了田漢的這種風格,所不同的是,田漢的《金缽記》因是京劇,在唱詞方面仍注重古典意味,而張本、趙本中的人物則在行為與語言上完全現代化。
在古代,許仙的兩次入獄都是因為白蛇的犯罪行為,而且兩次的罪行都是盜竊。再加上盜仙草,白蛇對這種犯罪可謂駕輕就熟。但人間的兩次犯罪,其動機是私利,而在神界的偷盜是為了救人,因此雖然最后偷盜演變為強搶且最后失敗,但仍然得到了成全。偷盜雖然不是嚴重犯罪,但這種據為己有的行為仍是道德缺失,現代作家在塑造理想人格的立意下,勢必要進行改寫。“我以為白蛇要用銀子,哪里都可以弄到,何必去弄些鈐印宛然的庫銀,所以我把他刪了。下面是到蘇州去開店,但是太突然了,我就添寫西湖夜話暗暗記下斷橋這一段?!睆埡匏畬蓚€偷盜情節都刪去,實際上刪去了許、白的感情中的兩個很大的障礙,也剔除了許仙受挫而引來情感波動的緣由。而且由于這兩個主要情節的改動,連帶著后面的一系列情節線索都出現了偏離,由此張恨水不得不進行更多的改動。而田漢和趙清閣都保留了盜銀情節,而且處理方式也是同質化的:將盜銀合理化,而將銀子的持有者非法化。在田本中,白、青盜的是縣太爺貪贓的私銀,因為“這縣太爺貪贓枉法,私通倭寇”,“愿將中國屬東洋”,這種處理方法還打通了時代,指向了現時世界,用現代讀者的共鳴來進一步弱化了偷盜的負面意義。而在趙本中,白、青盜的是“人間官府”的錢,因為“常聽見師傅說,人間官府的銀錢都是敲詐勒索來的”。
從“這縣太爺”到“人間官府”,特指變成了泛指。在新文學作家筆下出現的這種對人類社會的評價凸顯了對主體身份中的公民部分的強調,同時也是對新出現的現代身份的強調。面對公共權力,古代的白蛇采取的是避走的應對方式,被帶上公堂、面對人間秩序懲罰機制的是許仙這個秩序內的個體。而到了現代,這一情節通過不同處理方式,開始具有了多重含義。在通俗文學作者張恨水的筆下,偷盜情節被刪除,白蛇直接跳過了與公共權力的沖突。而田本和趙本則直面這種沖突,而且通過這種沖突來言說作者對于公共社會與公共權力的不認同態度,因此,新文學作家筆下的白蛇能夠直接走上公堂,對惡縣令或激辯或捉弄,進行或明或暗的反抗。
西湖初遇不論是在傳統版本中,還是在現代版本中,都是風景描寫最集中的場景,但現代版本中的西湖景色具有與傳統迥然不同的現代視角。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是:“許宣離了鋪中,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后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閑走。”這段描寫是以許宣的行動為線索的,目的是串聯西湖名勝。而在張恨水《白蛇傳》中是:“兩行高山覺得像把椅子靠手,遠遠的伸來,要把這杭州城抱住。西湖的水,原來是碧清的,遠近照著山峰,倒映在水里,格外好看”,“來到西泠橋頭,只見一帶柳樹,抱住一灣湖角。……忽然東風一卷,柳樹枝子分開。卻見那樹下,并排站立兩位姑娘”。這一節的景色描寫相當多,以許仙的目光為線索,從大處逐漸聚焦到小處。這段風景對于敘事還有另一層輔助功能:此處的風景描寫中兩次出現了“抱”字,景寫得情意綿綿,兩位姑娘作為景色“送”到他眼前,他卻“是個忠厚少年,低頭便走”,戲劇效果強烈。這種功能性的風景,與傳統的抽象化、模式化風景不同,具有鮮明的現代特色。
在風景的敘述中,敘述者是以都市人的身份在“珍惜”來之不易的自然和休息。張本中一開始便有一段關于郊游的對話:“這山水真是美麗,城里人終日忙著柴、米、油、鹽雜事,沒有工夫來領略,未免可惜?!睂τ诔鞘腥酥h離自然,田漢也與張恨水一樣有同樣的感觸,也借許仙的口說道:“百忙中那有閑情意”。對于這一現代作家的共同體驗,趙清閣的表述又有不同:“白素貞對于這里不感興趣,懶得逗留”,“只見田野里一片茵綠,清風拂面,麥浪頻翻。這時已有農人在耕作了,牧童倒騎著牛背,悠揚地吹弄竹笛。一幅大自然的圖畫,吸引得白素貞怡然沉醉了?!痹谔餄h、張恨水那里,游西湖是對都市的遠離,是對大自然的短暫而珍貴的回歸。但是在1956年的趙清閣那里,這卻是白素貞“不感興趣”的,她虛構了詩意化的勞動場面,來贊美一種充滿主觀能動性的、人類參與的自然。身為同齡人的張恨水和田漢,與比他們小十多歲的趙清閣,在這里表現出了不同的、與時代有關的審美取向。
從古代到現代,在一次次的重述中,白蛇傳敘事從一個簡單的“蛇妻”異聞,發展為闡釋空間不斷增加的完整故事,但這還遠沒有結束。在現代定型的白蛇傳敘事并未成為固化的情節模式,仍然被不斷重述著,并在各種改寫中被不斷重構。
在當代,白蛇傳敘事被極大地復雜化。比起故事本身,重述更注重的是這個故事的象征性,有的沿用了角色稱呼,有的只保留了模糊的故事大綱,有的甚至只是標題涉及白蛇傳敘事的某個情節。四個角色的情節關系被不斷打破重組,其復雜性已經超出了未定型時期。從公共敘事變為個人化敘事,白蛇傳敘事本身幾乎成為一套符號系統,以其開放性承載了復雜多變的當代文化。
注釋
①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②《西湖佳話》初刊于康熙年間,本文依據的是王本和光緒重印本。
⑤墨浪子:《雷峰怪跡》,《西湖佳話》,光緒刻版。
⑨陳遇乾:《繡像義妖傳》,第一卷第一回,光緒丙子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