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相對于詩歌和小說等文體理論所具有的悠久而豐厚的歷史承傳,20世紀30年代之前的中國報告文學理論的歷史遺產可謂乏善可陳。這其中的原因可能有多種,報告文學文體形成和發展的歷史短暫,主要依賴于西方現代印刷工業、新聞和城市的文體產生和生長機制等是其主因。面對20世紀初至中葉中國報告文學萌芽和初成的情形,自創理論顯然是不現實、不成熟的。在《拿來主義》一文中,魯迅說:“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①在此,魯迅的意思已經很清楚,那就是強調外來經驗對于人或文藝更新的重要性,即只有通過對成熟或成功經驗的“拿來”和“借鑒”,人才能成為“新人”,文藝才能成為“新文藝”。因此,對于中國的報告文學理論研究者來說,以“拿來主義”的姿態建構一種從無到有的文體理論,就成為現代中國報告文學理論的不二選擇。報告文學理論的“拿來主義”,正像報告文學文體本身就是一個舶來品一樣,一方面是指中國報告文學理論對于國外有關這一文體理論文章或著述的翻譯和介紹;另一方面也是指報告文學理論對于小說等其他類型文體理論的借鑒。當然,這里的“拿來”并非被動輸入,而是代表著主動出擊和主動選擇的意志。但對于一種文體來說,拿來的理論僅僅只應該是其理論建構的第一步,更為重要的是在此基礎之上進行的本土性理論建構。回眸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報告文學理論的“拿來”無疑是比較充分和迅速的,但此后的本土性理論建構并不充分,甚至還表現出某種“缺失”。
一
對于外國報告文學理論的“拿來”,主要集中在20世紀30年代歐洲、美國和日本等國報告文學理論、50年代蘇聯的特寫理論以及80年代美國非虛構文學理論的譯介與借鑒上,這其中又以30年代最為集中。20 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川口浩的《德國的新興文學》和《報告文學論》,日本作家中野重治的《德國新興文學》,法國學者皮埃爾·梅林的《報告文學論》和安德爾·馬爾克勞斯的《報告文學的必要》等關于報告文學的重要文獻被中國的知名學者和作家翻譯過來,形成了相當的規模。而譯介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介紹一種新的文體形式及其研究,更重要的是“為我所用”,即為還處在萌芽狀態的中國報告文學的發展提供理論資源和動力。因此,當時的一些中國作家和學者在其文章中明顯顯示出對這些理論觀點的“拿來”姿態。他們在自己文章里或以復述的形式表達完全贊同或部分贊同這些“拿來”的觀點,或在這些觀點的應用中結合中國實際有所生發,推衍出結合中國實際的結論。譬如,袁殊在《報告文學論》里除了主要復述川口浩《報告文學論》一文主要觀點外,還據此做出有關中國報告文學狀況的分析:“在中國,報告文學之尚未具體的發現,是由于工場,農村的新聞尚未廣大的發展。我們為求于這種新的努力:第一是首先要準備這新聞工作的人才。”②袁殊提出報告文學在中國還未發現的原因是因為新聞事業未能擴展至基層,解決這一問題的路徑在于培養新聞人才。作者一方面道出了當時中國新聞落后的事實,另一方面也表明其認同報告文學產生于依憑現代印刷工業的新聞的觀點。而這種觀點同樣也是來源于川口浩文中所持論點,川口浩認為報告文學“這,始終是近代的工業社會的產物。印刷發達之后,一切文書都用活版印刷的形態而傳播,在此,才產生了近代的散文——即一般叫作Feuilleton 的形式,Reportage就是這種形式的兄弟。”③
20世紀50年代初,基希的《一種危險的文學樣式》、T·巴克的《基希及其報告文學》等歐洲報告文學作家和學者的文章被繼續譯介到中國。基希在文章中將報告文學視為“危險的文學樣式”和“藝術文告”的觀點被中國學者和作家廣泛接受。而被中國學者和作家廣泛接受的還有T·巴克文章里的那段著名的小說與報告文學的比較話語——“在小說里,人生是反映在人物的意識上。在報告文學里,人生卻反映在報告者的意識上。小說有它自己的主要線索,它的主角們的生活。而報告文學的主要線索就是主題本身。”④在后續的著述中,中國報告文學研究者常常肯定報告文學作家在文本中直接表達自己對所述人物、事件或問題的看法,其理論依據恐與巴克的這一理念有關。到1950年代中期,蘇聯作家波列伏依的《論報紙的特寫》和奧維奇金的《談特寫》等文章也傳入中國,對中國當時的報告文學研究者影響較大,在許多學者的文論里都可以看到其觀點的影響,甚至有些就是直接照搬兩人文章的基本論點。比如對于奧維奇金有關“記錄特寫”和“研究性特寫”的理論,當時就有諸多中國學者在其文章或文學理論教材里直接承繼,譬如何直的《從特寫的真實性談起》、劉白羽的《論特寫》、東北師范大學1957年出版的《文學概論》函授講義、西安師范學院1957年出版的《文藝學概論》函授講義等。由20世紀三四十年代譯介歐美等國關于報告文學的理論文章,轉向至1950年代對于蘇聯有關特寫理論的追捧,這其中當然還有著深刻的意識形態背景——“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與蘇聯文學密切相關,這與把蘇聯作為社會主義的成功范本是聯系在一起的,早期共產黨人就把俄國人的道路作為夢想追隨。社會主義蘇聯首先創造了具有社會主義典范意義的文學和理論,在文藝創作和理論上向蘇聯學習,就是一種合乎邏輯的選擇。”⑤這表明,特寫理論從蘇聯“拿來”的根源在于首先是對蘇聯式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拿來”。在泛政治化的時代,報告文學作為凸顯主流意識形態的時代文體,報告文學的研究者作為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承受者,其對于蘇聯特寫理論的“拿來”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美國的非虛構文學理論開始譯介到中國。譬如約翰·霍洛韋爾的《非虛構小說的寫作》(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諾曼·西姆斯的《文藝型記者》(《交流》1986年第1期)、雪莉·艾利斯的《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等。相比較1980年代之前的外國報告文學或特寫理論,1980年代之后譯至中國的美國非虛構文學理論顯然具有更為寬泛的文體視野。“非虛構文學”包含了美國20世紀60年代以來興盛的“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新新聞報道”(又稱“新式新聞報道”,new journalism)等多種新興的跨界文體,當然,這個概念也包括了報告文學、傳記、回憶錄等傳統紀實體裁。因此,“非虛構文學”更像是一個文類的集合,而不是特指某一種文體。
諾曼·西姆斯將美國寫作“新新聞報道”的記者稱為“文藝型記者”,而將他們的寫作稱為“文藝化新聞寫作”(Literary Journalism)。言下之意即暗示出在這類寫作主體的文本中蘊含著藝術化的因素,這與中國記者型報告文學的內涵十分相似。諾曼·西姆斯還對小說家與文藝型記者作了甄別,他認為:“文藝型記者不同于小說作家,前者必須做到報道準確。文藝化新聞寫作中的人物也如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要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但是這些人物的感情和戲劇性的時刻卻具有一種特別的力量,原因是我們知道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這些作品的文學價值在于它反映了各種不同環境的沖突,反映了同另一種真實文化象征的沖突。”⑥
歐美與中國都存在記者型與作家型報告文學寫作主體及其文本。小說家寫作非虛構小說大體類似于中國的作家型寫作主體撰寫報告文學。約翰·霍洛韋爾認為非虛構小說“它混合了小說的技巧和新聞報道的細致觀察。甚至,這些非虛構文學作品比過去二十年里的小說更成功地反映了國家的混亂和美國生活的大變動趨勢。重要的是,小說家們放棄了下功夫去虛構情節和人物,轉而直接面對社會現實。……它們反映了一個新趨勢——傾向于紀實的形式,傾向于個人的坦白,傾向于調查和暴露公共問題。”⑦在肯定非虛構小說寫作的同時,約翰·霍洛韋爾也指出其常常使事實與虛構混淆的問題。這種情形,在中國的作家型報告文學文本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特別是那些小說家所寫的報告文學文本)。與之相類似的一種情況是,一些記者型報告文學文本在1930年代就曾被一些論者批評為調查報告化和論文化,這也許與寫作主體急于宣泄主觀判斷與情感有關。無獨有偶,1980年代中期發表的大量“問題報告文學”中,同樣也出現了文本調查報告化與論文化嚴重、藝術性缺乏和審美價值降低等問題。實際上,盡管存在著內涵與外延上的差別,美國小說家所作非虛構小說以文學性趨近新聞性(使藝術化的文本更具紀實性)、記者所作“新新聞報道”以新聞性趨近文學性(使紀實性的文本更趨藝術化)這樣一種雙向互動的運作模式,在中國記者型與作家型寫作主體及其文本中都能得到有效印證。
雪莉·艾利斯的《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主要從非虛構文學創作的角度闡釋有關非虛構寫作的理念和技巧。作者特別強調作家對于文本思想傳達的控制以及對于事件真相的揭示——“作家的任務是出現在作品中,以一種個人的方式與讀者交流,而非將自己作為作品的唯一主體。作家會去發現、質疑、品味、探索、觀察、交流、好奇,最重要的是思考。……作家可以借助自己所經歷的各種具體細節,向讀者揭示一個新的畫面、新的世界。所以,非虛構文學作家就像一臺傳輸機、一個媒介、一塊透視鏡片。”⑧
20世紀80年代以降,有很多的中國學者和作家“拿來”上述美國非虛構文學理論的諸種概念,對中國出現的類似文體進行評論和研究。筆者和南平在國內學界比較早地使用了“非虛構文學”這一概念,1986 和1987年先后在《當代文藝思潮》和《文學評論》雜志上發表《美國非虛構文學浪潮:背景與價值》和《1977—1986 中國非虛構文學描述》等文,將中美兩國的報告文學、非虛構小說、“新新聞報道”、紀實小說、口述實錄文學等統攝為“非虛構文學”來考察。后來,繆俊杰、吳炫等人使用過“非虛構文學”這一概念,一些從事外國文學研究的學者著文介紹美國非虛構文學作家和作品,《鐘山》雜志開設過“非虛構文本”欄目,王樹增、阿來、楊顯惠等作家也稱自己的作品為“非虛構文學”。2012年,《文藝報》發表孫春旻的《非虛構敘事與文學的想象力》、章羅生的《非虛構文學研究需建立新的理論體系》、徐肖楠的《非虛構文學如何突破媒介包圍》等數篇文章探討非虛構文學。2010年《人民文學》設置“非虛構”欄目,某種程度上意味著“非虛構文學”進入主流文學媒體的視野。文學文體可以分為“虛構”和“非虛構”兩大類,相對于“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其實是指一個大的文學類型的集合,而不僅僅是一種具體文體的寫作。它既包含非虛構小說和“新新聞報道”,也包括報告文學、傳記、文學回憶錄、口述實錄文學、紀實性散文、游記等文體。在廣義上,非虛構文學是一個相對于“虛構文學”的文學族群,在狹義上,它專指美國1960 至1970年代興起的非虛構小說、“新新聞報道”和歷史小說等新的寫作類型。我們可以按照文本所體現的作家的寫真意識、文本再現的似真程度以及讀者接受時的真實感效果等三個方面因素,將非虛構文學劃分成完全非虛構(包含報告文學、傳記、口述實錄體、“新新聞報道”和紀實性散文等)和不完全非虛構(包含非虛構小說/紀實小說/新聞小說、歷史小說、紀實性電影/電視劇劇本等)兩種主要類型。另外,還有一種基本屬于虛構文體的類型,如新寫實小說之類,它在某些方面和某種程度上具有“非虛構”的一些元素,我們將其視為仿非虛構類型。非虛構文學的最重要的特性即是它的非虛構性,或者說是“寫實性”。田野調查、新聞真實、文獻價值、跨文體呈現應該成為構建非虛構文學的基本內核。《人民文學》編輯部在編者“留言”里表達過對這個新欄目的定位——“我們希望由此探索比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更為寬闊的寫作,不是虛構的,但從個人到社會,從現實到歷史,從微小到宏大,我們各種各樣的關切和經驗能在文學的書寫中得到呈現”。⑨的確,從目前這一刊物已經發表的“非虛構”作品來看,“關注現實”、“文體寬闊”、“呈現生活原生態”是其中的關鍵詞,這也旨在表明刊物的主辦者打出“非虛構”寫作旗號的鮮明的傾向性。這里的“非虛構”匯集了回憶錄、田野調查等文字,但它們與現存的報告文學樣態有很大的不同,都在不同程度地強調作者身份的個人性、寫作的親歷性、文本的揭秘性、題材的獵奇性和敘述的故事性等。20世紀80年代中期和21 世紀初,中國學術界還出現了對于“紀實小說”的爭議,⑩這里面既有傳統的真實與虛構等文學理念上的沖突,也有“拿來”美國非虛構文學理論的痕跡。
二
理論建構的最初階段離不開借鑒與模仿,但最終應以構建自身理論為旨歸。對于報告文學這樣一種全新的文體舶來品,理論上的“拿來”無疑是完全有必要的,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拿來”,便沒有創造。自20世紀30年代迄今的70余年間,通過對歐洲、美國、日本、蘇聯等國家和地區諸多理論的“拿來”,中國的理論工作者在包含報告文學基本概念、范疇、美學特質等在內的本體研究、創作研究以及文體史等方面做出努力,實績初顯。但客觀上講,中國報告文學理論仍然存在著本土性和系統性的缺失。這說明僅有“拿來”是遠遠不夠的,就好像產品僅有仿作而無核心技術,勢必永遠受制于人。只有將“拿來”的理論話語轉化成具有本國特點的理論話語,即實現理論話語的本土性,才能真正從根本上確立中國報告文學理論的基本品質。因此,報告文學理論構建的本土性仍然是當下一個亟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理論話語的本土性建構自然不能離開本土文體創作的實際。就報告文學而言,中國作家對于這一文體的創作,是中國報告文學理論建構的前提。從上述不同時期報告文學理論“拿來”的情形來看,一些學者力求用這些舶來理論闡釋中國報告文學的創作,但由此生發或由此新生的“本土性”話語并不顯明,照搬外來理論話語的情形普遍存在,譬如20世紀50年代對來自蘇聯的“特寫”文體概念、特征及其類型的搬用即是如此。在本土性理論研究和批評的創建中,這樣的情形是特別需要謹慎對待的。此正如劉若愚在論及中國的文學理論時所言:“對中國文學的任何嚴肅批評,必須將中國批評家對其本國文學的看法加以考慮,而且,不能將純粹起源于西方文學的批評標準完全應用于中國文學,這應該是顯然自明的道理……”?時間、地域(空間)和文化差異構成本土性的核心要素,中國報告文學理論建構的本土性當然也逃脫不了這些要素。強調本土性,一方面是在強調中國報告文學有別于他國同一或類似文體創作的時代、地域和文化特質,另一方面,也是在強調對此種創作進行觀照和總結的理論的“本土”立場、個性和意識。應該說,造成報告文學理論建構本土性缺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舶來文體和理論的“移植”、中外紀實文體觀念的沖突與磨合、一統與多元意識形態的博弈、文體等級觀所造成的偏見等,都在有意或無意之間、在不同程度和維度之上導致了這種缺失。
理論建構本土性缺失的另一層含義是,報告文學理論對于小說等其他文體理論話語“拿來”有余,自創不足。范培松在其《報告文學理論的終結和拓展》一文中就談到了這一嚴峻的問題:“說起來,有些可憐,以往的報告文學理論話語是既貧乏又單調,如果把它視為系統,那么,我們可以把它命之為階級話語系統,關鍵詞少得可憐。……奇怪的是報告文學理論話語近一百年來,變化甚微,……更貧乏的是在報告文學的文學技巧研究話語上,幾乎統統是借來的。”范培松在列舉了一本《報告文學辭典》所開列的“名詞術語”詞條之后,不無遺憾地說:“報告文學的理論話語大概就是這些。細細研究一番,其中大部分是從新聞中借來的,另有一部分是從小說等文學樣式中借的,只是冠上‘報告文學’而已,能真正屬于報告文學的看家本領是少而又少。我之所以把它全部輯錄,也是讓關心或有志于報告文學研究的同志們感受到報告文學的理論研究話語創建的緊迫感。如果理論話語不解決,報告文學的研究的學理性就很難解決,要想拓展,也很困難。”?范培松這里講到了一個重要事實,對小說、新聞等文體理論話語的“拿來”,確實是報告文學理論話語的一個比較突出的特征。這無疑表現出報告文學理論的開放性和兼容性,當然,這同時也暴露了報告文學理論話語獨立性不足的缺陷。而考察一種文體理論是否成熟,是否與他種文體理論存在質的區別,獨特的“本土”的理論話語將是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
與報告文學理論建構本土性缺失相聯系的是,報告文學理論體系化的工作未能取得全方位的突破,至今仍然是橫亙在研究者面前的一道難題。一些研究者已經開始認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和急迫性。丁曉原指出:“成熟或大體上成熟的報告文學理論,它應該具有一個比較完滿的系統建構,并且這個建構具有總體性。”?“我們至今還沒有一部完整的報告文學文體學的著作,更沒有報告文學美學等哲學化的分型的研究專著,而小說美學、戲劇美學、散文美學、詩歌美學等則早已為人熟知。由此可見,報告文學理論的體系化研究是明顯地落伍了。”?我們可以將他的《20世紀中國報告文學理論批評史》看作是對于這種體系性理論建構的一個方面的有效嘗試。這部可謂第一部比較完整的中國報告文學理論批評史,以史論結合的方式,為我們勾勒出一幅20世紀中國報告文學理論批評的宏觀畫卷,獨具篳路藍縷之開創之功。另一些研究者也已經開始報告文學理論體系化的探索。1990年代初,王堯和張舒屏在他們合著的《多維視野中的文學景觀》(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一書中提出過“關于建立報告文學理論體系的構想”。這一構想提出:“體系性的報告文學理論研究可以從這樣幾個方面展開:第一,定義和基本范疇的研究,如報告文學的審美特征,價值與功用和報告方式。這是我們從事研究和建立理論體系的邏輯起點。第二,內部研究,如敘述方式,文體特征和各種藝術手段等。第三,外在研究,它和內部研究構成報告文學理論的基本框架。這一部分需要研討這幾對關系:報告文學和政治體制、經濟秩序、歷史事件,和新聞學、社會學、讀者心理以及報告文學和其他非虛構文學樣式的關系,等等。第四,報告文學作家學。我們要研究報告文學家的風格屬性、思維特質、審美方式、心理機制、知識結構、思想要素和哲學品格等。”?從定義和范疇、內部與外部、寫作主體等方面展開的這一構想無疑是值得期待的,但僅僅停留于框架性的構想顯然還并不能滿足報告文學理論體系化的要求。劉雪梅所著《報告文學論》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具有了一定的體系性的特征。這部有關報告文學理論的專著有著比較嚴謹的敘說系統,“重點是從報告文學的內部規律入手,對報告文學的文體理論進行較為系統的梳理與研討。著述將報告文學文體理論視為一種開放但又自成體系的結構系統,在這個大系統中包含著文體史論、本體論、客體論、受體論等若干子系統,每一個子系統相對于它的內部構成因素,又是一個中觀系統。以此入手,本書將上述內容列為專章進行考察,將報告文學文體理論這一整體分解為歷史過程、內部規律與創作整合幾大板塊,以求從諸方面的有機結合中逐漸通向整體的全面把握。”?劉著的全面性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但其也未能鮮明地凸顯具有報告文學文體個性的理論話語。近幾年來,章羅生則進一步提出要重構報告文學理論、建立“報告文學學”。他認為“報告文學學”應該包括這樣一些內容:“就外部研究而言,它包括文學與政治,作家與時代,報告文學與通俗文學、影視文學、虛構文學的關系,以及中外交流與譯介等;就內部研究而言,它包括本體論、發展論、流派論、作家論、創作論與批評論等;就體裁對象而言,除報告文學外,還包括與此緊密相連的傳記文學、紀實散文與‘特稿’(即發表在《知音》、《家庭》等通俗雜志上的作品)等。”?章羅生致力于構建“報告文學學”的意識和實踐有其理論探索的可貴之處,他的近作《中國報告文學新論》即是一個明證。但此作并非一個具有十分嚴密體系的理論專著,其“理論新探”、“發展新論”和“流派新議”三大部分更像是理論、歷史和作家作品論的混搭。尤其是其中所論“哥德巴赫”派、“國土熱流”派、“社會問題”派、“歷史反思”派、“文體明星”派、“人杰宣傳”派、“巾幗紅顏”派和“生態環保”派等報告文學八大流派,似乎還是一家之言,這些側重于題材劃分的名稱是否能夠獨立成“派”,需要認真加以論證。
總體來講,盡管有上述學者有意識地致力于報告文學理論的體系化構建,我們仍然深感這一工作實質性推進的艱難。這一方面在于,致力于報告文學理論體系化論著的數量實在太少,很難設想,僅僅只有極少數人關注和參與的體系化建設能夠如火如荼;另一方面也在于,就目前所出版和發表的若干著述而言,有關報告文學理論體系化的相當數量的言論僅僅停留在粗線條的提綱階段,未能進一步深化、細化、實化。因此,我們由衷祈望有抱負的當代學人,以宏闊胸襟繼續“拿來”一切有益的外來理論,以勃勃雄心創設獨具本土性的中國報告文學理論體系。
注釋
①魯迅:《拿來主義》,《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1頁。
②袁殊:《報告文學論》,《文藝新聞》第18號,1931年7月13日。
③川口浩:《報告文學論》,《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20日。
④T·巴克:《基希及其報告文學》,張元松譯,王榮綱編:《報告文學研究資料選編》(下冊),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32頁。
⑤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26頁。
⑥諾曼·西姆斯:《文藝型記者》,《交流》1986年第1期。
⑦約翰·霍洛韋爾:《非虛構小說的寫作》,仲大軍、周友皋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12頁。
⑧雪莉·艾利斯:《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刁克利譯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7頁。
⑨編者:《卷首·留言》,《人民文學》2010年第9期。
⑩有關這些爭議的情況,可參見以下文章:朱寨:《關于“報告小說”的求教》,《光明日報》1985年6月6日;劉茵:《為報告小說鼓吹——兼與朱寨同志商榷》,《光明日報》1985年7月4日;袁良駿:《“報告小說”——一個文學怪胎》,《光明日報》1985年8月29日;劉思謙:《小說張開了紀實的翅膀——紀實小說審美特性初探》,《當代文藝探索》1986年第5期;王干、費振中:《紀實:一種新的審美態度》,《小說評論》1986年第6期;張韌:《紀實小說的美學形態》,《天津文學》1987年第8期;陳遼:《新體驗小說還是新紀實小說》,《文藝報》1994年7月2日;馬振方:《小說·虛構·紀實文學——“紀實小說”質疑》,《文藝報》1999年10月21日;馬振方:《小說·虛構·紀實文學——“紀實小說”質疑之二》,《文藝報》2000年4月25日;馬振方:《小說·虛構·紀實文學——“紀實小說”質疑之三》,《文藝報》2000年8月8日;孫春旻:《紀實小說:作為文體的合理性和可能性——關于紀實小說與馬振方先生商榷》,《文藝報》1999年11月23日;孫春旻:《走出自囚——關于紀實小說的再發言》,《文藝報》2000年7月18日;孫春旻:《紀實小說:爭議與辨析》,《文藝報》2000年12月5日。
?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杜國清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頁。
?范培松:《報告文學理論的終結和拓展》,《甘肅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
??丁曉原:《20世紀中國報告文學理論批評史》,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7頁,第20頁。
?王堯、張舒屏:《多維視野中的文學景觀》,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16-117頁。
?劉雪梅:《報告文學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33-434頁。
?章羅生:《中國報告文學新論》,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