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祜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2)
《水滸傳》與《三國演義》、《金瓶梅》、《西游記》在明末清初被稱為“四大奇書”①;在當代與《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被稱為“四大名著”。這兩種稱號都反映了人們對這些作品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的高度評價。作為奇書之一的《水滸傳》,奇就奇在它不僅在藝術方面塑造了一批個性特征鮮明的不可復制、不可取代的人物群像,錘煉出明快、凝煉、鮮活、具有穿透力度的語言,而且還出色地寫出了當時社會下層人民即今言草根大眾的思想感情、道德觀念、生活訴求和行為品質等等。移言之,在《水滸傳》中蘊涵和閃爍著古代社會大眾優秀的民族精神?!端疂G傳》思想內容的這種特征,就使它與以描寫帝王將相進行改朝換代的政治、軍事斗爭見長的《三國演義》及以描寫貴族兒女的日常生活和精神追求優勝的《紅樓夢》迥然有別。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有著悠久而又優秀的民族傳統精神;《水滸傳》則以蘊涵和閃爍著作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重要組成部分的古代社會大眾強烈的民族精神而獨步千秋。
長期以來,人們在談論中國古代優秀的民族傳統精神時,往往總是將目光投向社會上層的文人士大夫身上。例如就古代儒家諸先哲孔孟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言論,及后世司馬遷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諸葛亮的“鞠躬盡力,死而后已”、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林則徐的“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等等名言所涉及的對個人、家庭、國家、社會體現出的責任感、使命感、榮辱觀、生死觀等,都給予高度評價,肯定這些思想言論都屬于中華民族優秀的民族傳統精神,有關這方面的研究論著連篇累牘。這當然是正確的、必要的。但對古代社會下層民眾優秀的民族傳統精神,特別是對像《水滸傳》這樣杰出作品中蘊涵的這種精神缺乏充分的研究、闡釋。當然,由于古代社會下層民眾沒有受教育權,缺少文化,他們不掌握話語權和著述權,他們不可能像文人士大夫那樣對社會人生提出自己明確的思想主張、理論命題。極少數的有代表性的人物如陳涉、張角、王小波、鍾相等提出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等貴賤,均貧富”等觀點、口號,也只是在文人和官方的著作中才得以保留下來。他們在千百年來對自然和社會的斗爭中形成的思想感情、觀念品質,主要是體現在他們的實踐活動中,主要是通過潛移默化、言傳身教在世代交替中傳承下來。就書面記述來說,在像《水滸傳》這類民間文學中有著豐富的蘊涵和積淀。因此,對《水滸傳》中蘊涵、積淀的優秀民族傳統精神進行深入研究和闡發是十分必要的。特別是在近年社會上某些人對《水滸傳》肆意歪曲、詆毀和全盤否定的情勢下,加強這方面的研究和闡釋尤為迫切。
《水滸傳》是以表現歷史上的宋江農民起義為依據和原型,經過城市民間說話藝人演繹豐富,最終經過作家施耐庵、羅貫中先后加工再創作而成的表現人民大起義(實質上是農民起義)的一部作品。
歷史上的宋江起義,最早由少數人“竊發”,以后發展到骨干三十六人,最終可能達千人之眾。這支隊伍以流動作戰為特點,以劫掠財糧為目標,縱橫馳驟于齊魏(今山東西部、河北南部)大地和淮河流域,為時不長,即失敗于海州。無論從政治、經濟訴求還是規模大小、時間長短等因素來看,宋江的起義都只能算是一次低層次、低水平的農民起義。但是,由于這支隊伍特別是其三十六人神出鬼沒、聲東擊西攻州破縣的威力震動朝野,具有極大的傳奇性,引起了說話藝人和施羅二公的強烈興趣。于是,他們根據自己對現實生活的認識和體驗,尤其是對社會下層民眾思想愿望的把握和理解,同時結合自己豐富的歷史知識,藝術地、成倍地放大和虛構了宋江這支起義軍的活動。在《水滸傳》中我們看到,當時的社會權豪勢要橫行霸道,貪官污吏濫刮民財,地主惡霸恃強凌弱,社會下層民眾破產流浪,甚至許多上層人士都慘遭迫害,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社會的黑暗,綱紀法制的廢弛和民眾的貧困,驅使各地的人們紛紛鋌而走險,嘯聚山林。最初由晁蓋、三阮六七個人劫取貪官的生辰綱起事,牽連出宋江身負命案,逃亡在外。宋江的曲折遭遇連結起了各地山寨的起義力量,通過小聚義、大聚義,各路義軍最終匯集梁山泊大寨,形成擁有雄兵十萬,攻州破府,屢次挫敗朝廷征剿,威震朝野的一支起義大軍。
這支起義大軍,有雄厚堅固的根據地和險要的關隘營寨,有嚴密的組織機構,有嚴明的紀律規約,有各式各樣的人才而且人盡其用;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有明確的綱領、目標和經濟訴求。在《水滸傳》的章節中具體描寫了貧苦大眾對官府豪強壓迫剝削的憤慨,對貧困生活的不滿,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成套穿衣服”過富裕生活的向往。作品中多次描寫了起義軍攻州破府后將官府的糧米散發給居民百姓;同時,作品也描寫了山寨的頭領們平時下山不驚擾一般“客商車輛人馬”,只劫取上任官員的金銀財寶和那些“欺壓善良,暴富小人積攢得的家私”,并將“所得之物接送山寨,納庫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如果我們將這些描寫與作品在大聚義一回提出的“替天行道,保境安民”口號和“單道梁山泊好處”的那段文字的描寫結合起來考察分析,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以起義軍為代表的社會下層民眾懷有這樣強烈的深層次訴求:在那里,人們“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即政治上平等相待;在經濟上不分親疏,財富共有均分;在彼此關系上“識性同居”,團結互助,同舟共濟,生死相依,充滿了兄弟情義;在這個群英薈萃、人才濟濟的群體中,每個人的個性、才能都得到尊重和充分發揮……作品在此是作為宋江起義軍既定存在的社會生活來描寫的,實際上卻是寫出了以起義軍為代表的最廣大民眾對理想社會的訴求。在這些訴求中,最基本、最核心的訴求就是政治平等、經濟平均。這一核心訴求像夢魘一樣困擾了中國社會幾千年,一直揮之不去。
早在兩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時期,老子、孔子在其著作里就作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提出了這一命題。老子說:“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笨鬃诱f:“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睆睦稀⒖椎恼撌鲋锌梢灾?,早在他們之前的遠古時代,即社會出現階級,社會財富分化造成貧富對立,已引起了社會的動蕩不安和國家政權傾覆的危險。兩位先哲給社會提出的解決舉措,一是損富(有余)濟貧(不足),以達到貧富均勻;一是均勻財富,使社會無貧者。此兩者實際上是一致的,都主張貧富均勻,以緩和社會矛盾。但后孔子沒有闡明均勻財富的方法。他們的主張看來似乎只是解決經濟問題,實際上這種根本性的經濟問題就是社會巨大的政治問題,是他們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學。老子、孔子并不是當時的貧苦大眾的代言人,他們是作為站在全社會之上的思想家、政治家給社會開出的藥方。但是,他們的主張無疑反映了以農民為主體的人民大眾的要求。在他們之后的各個朝代,貧富兩極分化更為嚴重,階級對立尖銳存在。西漢的董仲舒概括為“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唐代的杜甫形容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所以到南北兩宋時,就先后有四川的農民起義軍王小波提出“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的口號,湖南的鍾相提出“等貴賤,均貧富”的口號。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們對貧富對立癥結認識的深化,到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時提出了“均田”、“免賦”的口號。到近代中國最后一次農民大起義的太平天國運動,在其綱領性的《天朝田畝制度》中,規定了均田的具體辦法并寫下了一段廣為流傳的文字:“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到十九世紀末年,孫中山先生創建的同盟會,雖然已是嶄新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但“均田”仍然是其綱領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边@綱領前三句是說要推翻封建專制制度,建立民主共和國,這既是指創建新的國體,又包含著人權平等之義。末句就是實行均田制度??梢姡瑥墓糯呢敻痪鶆颉ⅰ暗荣F賤”、“均貧富”、“均田”,到近代的政治上的平等權,經濟上的“平均地權”,一直是千百萬人民大眾對政治經濟訴求的核心內容,這也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精神。在當今的世界,在北歐,自二戰后大力發展生產,對富人征收高賦稅,對中下層人實行高福利待遇,使全社會趨向共富;在西歐和美國,自冷戰結束后,也積極實行北歐的舉措,調整貧富差距,向共富邁進。在年前(2011 秋冬)經濟危機中,美國民眾大規模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就是不滿美國貧富差距日益拉大而舉行的抗議和訴求。在當代中國包括臺灣在內,共同富裕已是執政者的施政理念和廣大人民的追求目標。看來,追求共同富裕是全人類共有的價值理念。當然,我無意把歐美的共富思想視為源起于古代中國,盡管在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不見“損有余以補不足”、“不患寡而患不均”類似論題的影子;即使相當于宋初的十世紀時期歐洲歷史也未有“等貴賤,均貧富”類似訴求的記載。因為古代中國的“均貧富”是不包含發展生產要素、只簡單財富均分的無差別共富;而當代中國和世界主張的共富,則是在發展生產的基礎上的有差別的共富,兩者有質的不同。但任何事物都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都是有歷史繼承性的。中國當代的共富思想是古代均富思想經過質變的飛躍而形成的,它自身就不能不帶有“均貧富”的遺傳基因。當今不是流行所謂“普世價值”的說法么?那么“等貴賤,均貧富”就是古代中國(或許也包括當時的世界)的普世價值。
令我們驚異的是,這個古代人民大眾世世代代百折不撓的理想訴求和傳統精神,即當時的普世價值,竟然在六百年前就出現在施耐庵集撰、羅貫中最后加工定稿成書的《水滸傳》中。在作品中,不僅以帶有理想色彩的筆墨描寫了農民起義軍險要的山寨,嚴密的組織,明確的分工,嚴明的紀律,機動靈活的戰術和橫掃一切的威力,還寫出了“等貴賤,均貧富”的理想訴求,同時又描繪了起義軍小社會人才濟濟,各展其能,各盡其才,彼此團結、友愛、親睦、和諧的人際關系,呈現著一派生機勃勃的興旺景象。這種美好的圖景與當時的宋代社會的黑暗現實形成鮮明的對照。它是古代人民心目中的理想國,是歷史上的烏托邦。對于這樣一部閃爍著理想光輝的奇書,我們今人不應引以為豪而倍加珍視嗎?
近二三十年以來,學術界有部分學者認為,農民起義、農民戰爭破壞了社會穩定,破壞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延遲甚至阻礙了歷史進程,因而對農民的起義和戰爭予以全盤否定。這種否定也影響了人們對《水滸傳》的評價。我認為,這是一個偽命題,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欺人之論。眾所周知,在人類社會發展中,人是第一生產力,尤其是在近代機器工具出現之前,是由人與車馬犁杖構成了全部生產力。人們的生產活動,基本上是拼體力的勞動,人不僅是第一生產力,而且是主要生產力。當統治階級殘酷的壓榨剝削,使土地和財富高度集中于地主權貴和豪商富家手中,造成社會下層成千上萬廣大民眾啼饑號寒,家破人亡,被驅趕至死亡線上餓殍遍地時;特別是當統治集團發動爭權奪利或改朝換代的戰爭造成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曹操詩句)這樣的慘象時,這個第一的也是主要的生產力還有多少人能夠存在?還有多少人能夠生產?究竟是誰在破壞社會生產力呢?是誰在延遲和阻礙社會歷史進程呢?答案是確定無疑的。把亂自上作造成的對生產力的破壞,強加給哀哀欲死和已悲慘而死的農民和其他人民,這是對歷史客觀存在的歪曲和顛倒,是完全不能成立的。當然,懂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研究者都清楚,古代農民不代表先進的生產力,也提不出有別于封建制度的先進的社會制度。他們的“均貧富”的主張并不能促使社會產品和財富增長,即使短時間做到財富均分,也絕不能維持長久;而沒有先進的社會制度和法律體系保障的“等貴賤”也只能是一句空話。但是他們被迫舉行的大起義和進行反壓迫、反剝削的戰爭,打擊了封建統治秩序,或者推翻了舊封建王朝政權,程度不等地進行了權力和土地、財產的再分配,有限度地改善了自己和其他人民大眾的生活,他們對勞動生產的興趣必然由此激發。同時,原有的未被推翻的統治者、特別是新建王朝的統治者,接受農民大起義風暴沉重打擊的教訓,不得不實行還田于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政策,以調整、緩和階級矛盾,刺激農民恢復和發展生產的積極性。在這種社會合力的推動下,社會生產將或慢或速地得以恢復和提高,若有持續三五十年的和平環境,就能出現一個盛世局面。中國古代社會,就是在這種大起義爆發與大朝代興起的螺旋形循環往復中,慢慢發展到了近代的。全部歷史證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這的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如果說所謂“農民起義破壞論”屬于學術觀點上的不同見解的話,那么破門而出的《水滸》人物“盜匪團伙論”、“黑幫論”、《水滸傳》(包括《三國演義》)“是主宰和摧毀人心的黑暗地獄論”等,則已超出了學術研究的范疇,是另一類問題,但也不能不辯。把《水滸》人物說成盜匪團伙、社會黑幫之類,其根據就是作品中的人物有的如周通、王英之流占山為王劫掠民財婦女,有的如張青、孫二娘、李立等開黑店殺害人命等等。究竟應該怎樣看待這些現象?我認為應放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進行具體的分析,這才是正確的態度。作品中描寫的這些現象當然不是作家憑空的捏造,而是古代社會生活確有的現象在作品中的反映。本文前面已指出,封建統治階級是致亂之源。當廣大的人民(主要是農民、城市貧民、小商小販等)在統治階級的殘酷壓榨下被驅趕到饑餓和死亡線上掙扎時,源于維護生命權、生存權的本能,他們必然鋌而走險。春秋時代政治家管仲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聞也。”漢初的名臣晁錯講的就更尖銳:“饑寒至身,不顧廉恥?!蚋桂嚥坏檬?,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所以,那些饑寒至身的苦難的人們,為維持生命和生存,就單身或群起嘯聚山林以劫掠糊口謀生;在顆粒無收,饑荒難度,餓殍遍地,人人相食時,開黑店殺人為食的事情也就會發生(《水滸傳》中交代,張青等的店中殺的大多數還是壞人)。統治者造孽,才有饑民作亂;社會黑,才有黑社會。應當說,他們的淪落,這是他們的不幸,也是全社會的不幸,但統治階級應負首責、主責。此其一。其二,《水滸傳》描寫得很清楚,梁山宋江的起義軍是一支以“保境安民”為綱領的有組織、有紀律的堂堂正義之師。在他們所控制的地區和所到之處,從無擾民、殃民之事。他們的糧米取自所破州縣官府的倉庫,他們多次將繳獲的糧米分發給平民百姓,受到百姓的焚香拜謝。書中所寫的那些原以劫掠為生的個人和山頭,自小聚義和大聚義歸附梁山宋江起義軍后,劫掠的行為就不復存在。書中特別描寫了晁蓋因時遷偷雞違反軍紀,損害梁山義軍名聲,下令斬首之事;李逵誤信宋江強搶民女的傳言,為維護百姓的利益和山寨聲譽的大義,要殺死宋江之事。這都是這支軍隊的正義性和嚴明軍紀的有力明證。書中還描寫了張順在揚子江邊聽到的一貧苦老丈的訴說:“老漢聽的說,宋江這伙端的仁義,只是救貧濟老,那里似我這里草賊。若得他來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這伙濫污官吏薅惱?!崩险蛇@發自內心的樸素話語,道出了宋江軍遠播各地的良好名聲,也是人民對他們的積極評價。宋江軍是《水滸傳》農民起義軍的主體,是作品描寫的中心。把這樣一支聲譽良好的義軍說成是什么“盜匪團伙”、“黑幫”等等,這是顛倒事實的肆意抹黑。這種拙劣的伎倆,只能欺瞞未讀或未細讀原作的青少年于一時,而絕不能蒙騙他們以永久。還有一種所謂“《水滸傳》黑暗地獄論”的觀點,宣稱《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這兩部書產生之后,中國就逐漸被這兩部書所統治”直至當今。這兩部書的文化觀簡直是像毒藥一樣使“中國人心全面變質”,“顯露的正是最黑暗的人心”;兩書是把人心引向“地獄之門”的黑書;并抱怨當年的“五四”運動應該把兩書而不是“把孔夫子作為主要打擊對象”。論者以近乎詛咒式的語言發表的這些看法,已遠離了對一部文學作品的評價,而是把矛頭指向了六百多年至今的億萬中國人民、近代民主思想先驅的胡適、李大釗、魯迅等先進人物及廣大知識分子。按照論者的觀點,億萬人民都是愚不可及的群氓,他們渾渾噩噩地中了兩書的毒害,墜入“黑暗地獄”,近代的先進人物也是是非不分的庸人,而只有他們這伙才是站在九天之上的具有火眼金睛的超人。其實,對以上種種論調人們也并不陌生。《水滸傳》自問世以來,一直就受到反動統治階級的打壓,將其中的起義軍稱為“盜匪”,將全書稱為“誨盜之作”。在明清兩代還多次由朝廷、官府明令焚書毀板。現今的論者,竟然從幾百年前封建統治者的詞庫里揀出爛得發霉的“暴民”、“盜匪”之類的詞語貼在《水滸傳》身上,這并非是他們詞語貧乏,簡單地撿拾幾百年前亡靈的牙慧,而是腐根生蘗,即像生物學上的返祖現象那樣,是一種隔代遺傳。當然,像“地獄論”、“黑書論”之類倒是有點“新意”,即它與三十多年前的“破四舊”的極左思潮相似,但卻是比當年的極左更左數倍的超級極左。應當指出的是,持上述論調的人,并不是對《水滸傳》中真實描寫一無所知而亂加評點的人。他們有高級職稱,有的還是名噪一時的文化人。他們之所以對《水滸傳》全盤咒罵、否定,其實是拿它說事而已。看他們的論著,總感覺吞吞吐吐,躲躲閃閃,欲言又止;又感到是在借題發揮,即通常所謂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只有一位名為李劼的他們的同調,算是開口見喉嚨說出了真話:
“從‘五四’白話文運動中習得話語權的毛澤東……把梁山好漢的談吐詮釋成了馬克思主義原理。諸如打家劫舍,叫做‘打土豪,分田地’;打到東京去奪了皇帝老兒鳥位,叫做‘建立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無產階級專政國家?!?/p>
“演義小說里還有一個拉幫結派的團伙原則,在毛澤東的話語詞典里是‘統一戰線’。毛的這個法寶既總結了江湖幫會的種種組合原則,又集中中國歷史上陰謀家和縱橫家之大成。這種團伙原則的要義在于,除了對團伙利益負責之外,其余的怎么作都是符合義氣、合乎道德的,在權力斗爭和江山爭奪過程當中,人與人之間除了互相利用,沒有其他關系可言。毛澤東所繼承的所謂中國文化‘傳統’,既不是法家,也不是儒家,而是自宋、明演義小說里的那套流氓哲學和痞子文化?!雹?/p>
引出這兩段高見,人們就完全明白,原來他們論著的本意確實不是什么文學評論,而是借《水滸傳》這部書做幌子,以牽強附會、生硬比附的手段,對當代政治領袖和社會現實進行政治批判。他們說什么《水滸傳》是“黑暗的地獄”,實際上是他們以自己懷有的像地獄般的陰暗心理來看待當今中國社會。對當代翻天覆地建立新中國的這一政治現實,歷史已經作了結論,無須贅言;對像毛澤東這樣的思想家和政治領袖,舉世人民自有公論,絕非極少數人所能左右??辞辶诉@些論調的實質,我們就明白,就他們對《水滸傳》的評論扼要地作點分析,以澄清其對青年讀者的蒙蔽是必要的,若要與他們認真爭論個是非曲直,那就上當受騙、虛擲筆墨了。但仍有必要指出的是,幾百年來擁有極大專制權力的封建王朝、地方官府對《水滸傳》的禁毀都徒勞枉然,當今極少數人的肆意詆毀也仍是枉費心機。《水滸傳》、《三國演義》這兩部閃爍著優秀民族傳統精神光輝的杰作,對億萬人民的吸引力是任何力量也打不斷的,近幾十年來兩部作品再三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就是最有力的證明。這里引韓愈的詩句作本段的結語:“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p>
我國早在先秦時期就出現了行俠仗義的人物。司馬遷在《史記》中就記載了戰國時期聶政、荊軻、侯贏等人舍一己之生命救他人危難的壯舉;也記述了西漢初的朱家、郭解“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振人之命,不矜其功”的義行。這些俠義之士大多出身于引車賣漿者之流的社會下層,司馬遷評價他們具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的優秀品質。這應當就是后世俠義精神的淵源。但這些人物扶困濟危的對象屬社會下層民眾者甚少,往往是為豪門達官出力,成為他們進行政治斗爭的工具或犧牲品。而《水滸傳》塑造出的大批出身于社會下層的人物,他們大多是受到權貴豪門地主等統治階級的迫害,由個人的反抗斗爭,到走向集體起義與封建王朝對抗的道路。他們的斗爭對象、活動的規模、所捍衛的利益等,與古代俠士大不相同;在他們的主要人物身上有所側重地體現出古代社會所公認的熱心助人、見義勇為,反抗迫害、堅持公平正義、敢作敢當等優秀的思想品質,這既有對古代俠義精神的繼承,更是在內涵上高度擴展、極大豐富了古代社會下層優秀的民族傳統精神。本文在此只就魯智深、李逵、林沖、武松等幾個最主要的人物形象談一點個人的看法。
魯智深是作品著力塑造的首先出場的人物,他一出場就展示出思想品質的亮點。當他在渭州酒樓了解到弱女金翠蓮被鄭屠霸占凌逼的原委后,立即自己帶頭并動員史進、李忠共同出銀資助金老父女遠逃避禍。他唯恐店家橫加阻撓,次日一早就趕到店門前坐鎮把守,直到親見金老父女遠離,然后才去對惡霸鄭屠理論、懲罰。在路過桃花村求宿,得知小霸王周通欲強娶民女后,他立即自告奮勇,耍弄小把戲的手段將周通痛懲一番,解除了劉太公父女的憂傷痛苦。在瓦罐寺,他饑餓難耐,先是誤怪眾老僧故意不肯給以米粥接濟,當了解眾僧遭兩名惡僧惡道欺凌、榨取,只剩最后一口活命粥時,他丟下強取的粥碗,立即忍著轆轆饑腸找惡僧惡道決斗,直至巧遇史進,二人終將惡僧惡道鏟除。魯智深的熱心助人、見義勇為的優秀品質充分展示了出來。表現這種品質最出色的是他與林沖結交后的作為。林沖站在菜園墻邊,目睹魯智深演練的高強武藝,喊出一聲“端的使得好!”使他與魯智深兩位英雄惺惺相惜,有緣結交。而恰在此時突然發生的林沖娘子遭惡少高衙內調戲的事件,又給了魯智深以展示英雄本色的機遇。魯智深緊隨林沖之后急帶眾人前往東岳廟相助,當了解到林沖對高太尉心有所忌,想息事寧人時,魯智深脫口直言:“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在其后林沖被發配途中,他暗中保護。林沖被兩公差在店中折磨虐待,他欲出手相救,又恐人多誤事,只好強忍。在野豬林兩公差行兇林沖命懸一發之際,又是魯智深斷然出手相救,林沖才轉危為安。此后他又一路護送直至有人家處,料想途程平安才與林沖分手相別?!熬热隧毦葟亍?,魯智深這滾燙暖人的話語,既道出了這一熱血俠腸人物的鮮明個性,也顯示出社會下層同類人物共有品質特征。在魯智深身上,還透過一些近似非圣無法的行為,顯露出他對自由自在生活狀態的追求。魯智深本是一粗豪不羈之人,是他的個性和一種不可預見的遭遇,將他拋進了法相莊嚴、戒規繁多的五臺山寺院。落身在這種環境,簡直就是對魯智深人生的嘲弄,而魯智深也就本能地嘲弄起了寺院的清規。他倒頭大睡,不念經禮佛;他隨地大便小解,玷污佛門圣潔;他喝酒吃肉,不守戒律;他酒醉性起,毀金剛、打僧眾……佛家的尊嚴和戒規在他面前蕩然無存,他將寺院鬧得底兒朝天,致使僧眾幾乎“卷堂大散”。在威嚴陰森的寺院內如此,日后在寺院外暗無天日的社會上,魯智深又會怎樣攪鬧它的現存秩序呢?作品似乎給了人們一種暗示。魯智深堅持要打造八十一斤的關王刀,匠人提出異議,他怒嗔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不崇拜任何圣靈權威的思想觀念溢于言表。但是,魯智深絕沒有挑戰社會大眾的人生底線,而是堅決維護被侮辱、被迫害的弱者的生命權、生存權這一人生底線。這是他最閃光的思想品質。
與魯智深相類似的人物是李逵。李逵個性憨直、粗魯、莽撞,時常吃虧,也小有狡猾,這是一個滿身掉土渣的人物。他最為人病詬的是在江州鬧法場時不分良善,掄起板斧“排頭兒砍去”;三打祝家莊時,只圖殺得痛快,竟誤殺了宋江爭取相助的扈成;在柴進莊上盛怒打死殷天錫,致使柴進身陷囹圄等這些作為。但這個人物的基本品德有閃光之處。
他天性至孝,他下山探母、搬母、在沂山喪母的過程中的語言、行動、心理狀態體現出的愛母、孝母的淳樸感情,感人至深。他作戰勇敢,不避生死。每次出征作戰他都沖鋒陷陣,奮不顧身,一往直前;每遇山寨有棘手難題,他都奮勇爭先,敢闖敢拼。他嫉惡如仇,不徇私情,堅決捍衛山寨起義軍的利益和正義性。隨柴進探望受辱病危的柴皇城,他憤怒痛懲氣勢洶洶、狗仗人勢欲霸人財產的高衙內式的惡少殷天錫;聽假冒自己名目剪徑的李鬼分訴家有九旬貧窮老母亟需養活時,他誠心行善,慷慨贈銀十兩助其養母。但當發覺李鬼一派謊言而且企圖暗中害己時,李逵立即將此惡棍無賴殺死,毫不留情。在李逵的心目中,山寨義軍的事業高于一切。宋江軍攻打高唐州為高廉的妖法神兵所阻,焦慮不安,派戴宗、李逵請公孫勝下山破陣,但其師羅真人托詞不準。李逵急義軍之所急,怒劈羅真人,雖遭羅真人之懲罰折磨亦無怨無悔。宋江對李逵多所照顧、呵護;李逵敬重宋江是一條好漢,對宋江忠心耿耿。李逵誤信宋江強搶民女的傳言,認為宋江已“口是心非,不是好人”后,立即提板斧直闖忠義堂,砍倒“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又欲強殺宋江,最終鬧了一場“負荊請罪”的喜劇。但這場喜劇充分顯示出李逵愛憎分明、嫉惡如仇、正直無私和捍衛起義軍事業正義性的優秀品質。與魯智深相比,李逵也有非圣無法的行為,但又獨具特點。他的“壽張縣喬坐衙”被有的學者稱為是《水滸傳》的荒唐之筆。但我的看法相反,認為這是符合人物個性的精彩的一筆。他戴幞頭,穿公服,著官靴,執槐簡,搖搖擺擺進縣衙,大模大樣坐堂問案,又故意顛倒是非斷案,這其實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對當時社會現存的封建統治秩序的蔑視和嘲弄。據《錄鬼簿》記載,在元初就出現過多位雜劇作家創作的《黑旋風詩酒麗春園》、《黑旋風喬教子》、《黑旋風窮風月》、《黑旋風喬斷按(案)》、《黑旋風借尸還魂》、《黑旋風大鬧牡丹園》等十多個劇本。從內容上看,絕大多數都是李逵吟風弄月、妝官扮鬼,顛倒尋常秩序的故事。羅貫中只不過是吸取了其中的“喬斷案”寫入《水滸傳》而已。如以一種正統的為官之道看待此一故事,那未免是膠柱鼓瑟了。李逵出身于貧苦農民,極可能少年失父,又無文化,所以他粗魯、莽撞,有時甚至蠻橫。但他在江湖闖蕩多年,對世事人情的經歷,又使他對社會現實的直感式認識有獨特的深刻之處。如柴皇城遭殷天錫欺凌,李逵聽柴進說“我家放著有護持圣旨(按,即所謂“鐵券丹書”)這里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時,他高聲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天下大亂是由于統治者不依條例行事造成,統治者是天下致亂之源。這種認識雖然是憑直覺感悟而來,但它一針見血,是何等的深刻!這樣石破天驚的語言,起義軍的其他人物未道出,雖明智者如吳用、慘遭迫害幾死者如林沖亦未曾道出,而唯李逵獨自道出,我們不能不說李逵是《水滸傳》這部奇書中的一個奇人。
林沖是統治者踐踏法制條例遭受凌辱迫害最典型的人物。有一份穩定的禁軍教頭的職業,有一個和美的家庭,待人接物又能謙虛忍讓的林沖,原本可以平穩安定地生活下去。但高衙內對其妻子的侮辱和霸占的企圖,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靜,而最高統治集團成員的高俅及其幫兇爪牙,設局陷害,迫使官府枉法斷案、賄買公差和管營暗害林沖,必欲置之死地而后甘的一連串卑鄙無恥、陰險毒辣的行徑,步步緊逼,將一向安分守己的林沖害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自身也面臨死亡的絕境。善良的林沖,在遭迫害的過程中,由憤怒到手軟;由息事寧人到發現騙局尋陸謙復仇;由被騙入白虎堂遭毒計陷害、判刑發配、野豬林的兇險,一直到滄州草料場服刑,他性格中善良、隱忍、逆來順受的一面與維護做人尊嚴、不甘受辱的英雄的一面反復交替顯示出來。但刑滿復為良民重回東京的幻想,又使他茍忍了所遭的凌辱迫害。然而當發現被高俅父子及其幫兇爪牙再次使出毒計欲將自己斬盡殺絕這一最后關頭,他茍忍于胸的滿腔悲憤終于噴薄而出,他挺身而起,將高俅的鷹犬及官府的差役斬頭瀝血,與封建統治集團徹底決裂,然后大踏步走上了造反上山的道路。林沖本人及家庭的血淚悲劇,充分暴露出封建統治階級是致亂之源,是法制、條例的破壞者和踐踏者。善良、安分、一再忍氣吞聲的林沖的最終拼死反抗,完全是他們斬盡殺絕的兇殘行徑逼迫造成的?!肮俦泼穹础?、“逼上梁山”這流傳了數百年的響亮口號,就是后世人們根據林沖的悲慘遭遇概括出來的。但此口號的意義已遠遠超出了林沖遭遇的本身,而成為帶普遍意義的社會性口號。
林沖性格中的善良、安分、隱忍和為捍衛生命權而奮起反抗等這些優秀品質,及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弱點,是我國大多數民眾共有的品質和弱點的寫照。因此,這是一個比其他人物更具有特殊意義的人物。
在這里,有一個林沖是官是民的問題,我認為有必要作出澄清。有少數《水滸傳》研究者認為,林沖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他應該是官而不是民,因而,林沖的造反應是“官逼官反”,而不是“官逼民反”。這實在是一種誤解。教頭,即今言之教練,是一種技術職務,禁軍教頭就是皇家衛戍部隊的軍事教練。林沖雖以自己高超的武藝擔任了禁軍教頭,受人敬仰,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但因教頭不在宋朝的官員體制系列之中,不是官,無品級,所以林沖只是民,不是官。就這一意義上說,他與柴進莊上的洪教頭相同。因此,熟悉官制的貴族柴進,對林沖口口聲聲以“林武師”相稱。林沖是民,不是官;他的遭遇是地地道道官逼民反,這是毫無疑義的
武松是最早被南宋初說話藝人以“武行者”的名目講說的人物之一,在《水滸傳》里對他的描寫占十回之多。武松與魯智深、李逵、林沖三人的性格有相同、相近之處,但又迥然有別。武松出身于城市貧民,多年的闖蕩江湖,使他諳熟人情世故,更了解社會上許多兇險之事和機關圈套。武松有魯智深、李逵的正直、勇敢,但冷靜、沉著;他像魯智深一樣做事徹底,但慮事更細密、有章法;他像魯智深一樣敢作敢為,但行事和擔當更光明磊落。他待人接物通情達理與林沖相同,但絕不容忍任何人對自己的侮辱和迫害。重視倫理親情的武松,對兄長親熱,對嫂嫂尊重。但當他發現嫂嫂潘金蓮流露出不端的言行時,立即正言規勸和警告,顯示出一身凜然正氣。當從東京歸來發現家中擺著武大的靈位時,武松頓然明白了一切。他找證據,告官府,一再被駁后,他毫不猶豫地手刃毒死武大的兇手潘金蓮和西門慶,揪帶教唆者、幫兇者王婆到官府自首、自白,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和力量為兄長報仇伸冤,并甘愿承擔一切后果。堅決的態度,周密的步驟,敢作敢當的行為,展示出武松堅持是非、正義,痛恨邪惡和勇于擔當責任的優秀品質。武松有言道:“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冶闼酪膊慌隆!薄捌缴皇谴蛱煜掠矟h,不明道德的人。”又說自己對付兇橫之事的辦法是“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比绻f為兄長報仇是武松的主張抱負的初次展露,那么,醉打蔣門神和血濺鴛鴦樓則是將其主張抱負展露得清清楚楚,淋漓盡致。以今人的眼光客觀而論,小管營施恩與蔣門神都是有官方背景的地方兩霸。他們為爭奪快活林酒店而火并,談不上正義與否;但蔣門神依仗自己丈二金剛般的身軀和兇狠的拳腳將施恩打傷,并霸占施恩原有的酒店,是恃強凌弱,理虧在先,這就有了是非之分。強弱相爭,同情弱者一方,這是我國自古以來的民族心理。武松的“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的話,正是由此而來。眼前的是非引起武松的同情,施恩的小恩小惠又贏得了武松的好感,施恩又與武松結義為兄弟,于是武松懷著一種強烈的是非曲直觀念、講義氣的信條和打硬漢的念頭,為施恩奪店。他有計劃、有步驟、有章法地喝酒佯醉,挑逗、戲耍直至激怒蔣門神,運用自己的超強的膂力和絕頂的拳法腳技,把蔣門神打翻在地,求饒乞命,充分展現出他的鋤強扶弱的英雄本色。在接下來與張都監的糾結中,武松未識破張都監老謀深算的騙局,反而為他的家宴厚待和許配使女為妻所感動,懷著感恩的心情為其盡心看家護院。直到被栽贓誣陷當盜賊捉拿要送官治罪之時,武松才徹底醒悟。這時,武松胸中無可形容的悲憤、冤仇像火山一樣爆發,他除掉押解的公差、幫兇后,立即乘月色直奔鴛鴦樓,在刀光劍影的拼死搏斗中殺死張都監、張團練等人,并在墻上大書:“殺人者,打虎武松也!”然后走上了造反上山的道路。武松也是被“逼上梁山”有代表性的另一人。同樣是捍衛生命權、生存權,同樣是敢作敢當,武松比林沖、魯智深等人表現得更為正氣凜然,光明磊落。毫無疑問,武松強烈的骨肉至親倫理觀念,鏟除邪惡、維護正義、維護是非曲直的觀念,捍衛生命權的堅決意志,敢作敢當、光明磊落的行為等這些優秀的思想品質,就是古代社會下層人民的優秀品質在武松這一人物形象上的藝術再現。
在近年詆毀《水滸傳》人物為“盜匪”、“暴民”的言論中,不僅魯智深、李逵遭到了否定,就連著名小說評點家金圣嘆所贊譽為“上上人”、“第一人”、“天人”的武松,也被斥責以“不遵法制”、“無法無天”、“嗜殺成性”的罪名。持這種觀點的人,有的是故意無視作品的真實描寫,以蒙蔽群眾,不值一駁;有的是因心氣浮躁,讀書粗糙不精。作品的具體描寫與他們的非議相反,武松是一個知理守法之人,又是一個堅決捍衛自己切身權利之人。請看:武松得知兄長暴亡后,立即找證人何九叔、知情人鄆哥攜帶物證一同到官府報案。知縣先是指責證據不全,要求“捉奸見雙,捉賊見贓”;待武松遞上“兩塊酥黑骨頭”、西門慶賄買何九叔的十兩銀子和何九叔寫明武大燒化的“年月日時并送喪人的姓名”的紙頭這樣的鐵證時,知縣卻借口推托。待自己收到西門慶的大量賄銀,次日武松再次催問時,知縣壓根不提人證物證,卻口稱武松聽人挑撥,不能輕信;獄吏也幫腔刁難,宣稱“尸、傷、病、物、蹤”五證不全,不準立案。此過程自始至終武松的言行都是中規中矩、謹遵法度,這就是武松自稱的“文對”。但是,官府的貪贓枉法,粉碎了武松依法伸冤報仇的初衷。武松輕聲回復了一句“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后,頓然轉變了念頭。他隨后立即買酒肉,請四鄰,找王婆,叫潘金蓮,當眾逼問潘、王害死武大的真相,并作口供筆錄。然后殺死西門慶、潘金蓮,提人頭、帶王婆并一干證人到縣衙投案自首。這是以“文對”為主之外又加上了殺西門的“武對”。武松被逼在法律之外以自己的果敢、斷然的行動報仇雪恨,這完全是貪官污吏踐踏法制導致的后果。從全過程看,武松仍是以積極舉證、依法報案始,以守法投案自首終。法制意識強如武松者,古代能有幾何?現今那些所謂標榜法制的人,不對導致惡性后果的貪贓枉法的統治者進行批判,卻對法制觀念較強的武松橫加罪名。這種顛倒因果、張冠李戴的看法和做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同理,指責武松在血濺鴛鴦樓中濫肆殺人,也是以偏概全,有失公正。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復雜的,對特殊的事情,必須結合其出現的特殊環境進行具體的分析,才能得出客觀、公正的看法。武松忠心耿耿為張都監護院捉賊,自己反被栽贓當賊捉拿,這不是誤會,不是錯捉,完全是蓄意陷害。這種卑鄙齷齪的伎倆,是“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便死了不怕”的武松所絕對不能忍受的。在滿腔復仇烈火的支配下,他懷著必死的決心,一口氣殺死了張都監全家人口。是的,武松本可只除掉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這少數幾人即可,他在正常狀態下完全能有節有度。如武松為武大之死尋找人證時,對鄆哥好言寬慰,岀銀資助養家;對何九叔明言“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闭埧?在此心懷兄長冤仇,但情緒仍然正常時,武松是何等冷靜、有度和通情達理!遍看張都監命案以外的武松的一生,他從未殺及任何無辜,怎能輕率地加以“嗜殺成性”的罪名呢!在張都監陷害一事上,武松怨憤沖天,情緒像扭曲變形一樣失控、失常,殺及了張家妻小無辜,這完全是武松的加害者一手激起的。如執意追究到底,則蔣門神挨打受辱不去報案公了,卻勾結張都監栽贓誣陷,又利用官府判罪,陰謀押解途中將武松害死。他與張都監才是罪魁禍首,他們應對家中無辜人口之死負首要的和主要的責任。某些論者不講主次,不談因果,把罪責一股腦兒扣在武松頭上,這既是片面的,又是極不公正的。中國歷史上嗜殺成性、濫殺無辜者可謂夥矣!兩千多年前的孟子,就譴責統治者“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彼鲝垖Α吧茟鹫摺碧幰宰罡咝塘P。歷代王朝的內部爭權奪利的血拼,諸侯軍閥之間長期混戰,金、元、清三代在入侵中原或入主全國發動的戰爭就是如此;明、清兩朝之初,大殺功臣、大興文字獄,動輒殺戮無辜成百上千乃至上萬。尤其是殘酷的文字獄,不僅撰著者處死,販書者、賣書者、買書者亦遭株連處死等等,以上這些殺戮才是真正的嗜殺成性,無法無天。但我們從未見《水滸傳》否定者們,對歷史上這樣血流成河的殺戮慘禍口出一言譴責,而卻對多殺了十幾人的武松口誅筆伐,不遺余力。這真是應了那句古話:“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边@或許就是他們獨特的生命觀和人權觀吧。
《水滸傳》所塑造的魯智深、李逵、林沖、武松這四個人物是有代表意義的。在古代社會下層,像魯智深、李逵那樣不安現狀,主動向現實生活中的黑暗和不平發起沖擊的人物只是極少數。像武松那樣不生事,不受辱,但一旦遭受侵害,立即自衛還擊;一朝路見不平,勇于出手相助的人物,為數也不多。像林沖那樣安于現狀,屈己忍讓,只有在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最后關頭才奮起反抗的人物,才占了大多數??梢哉f,這三類人構成了古代社會下層民眾的主體,他們身上閃光的思想品質就是我國社會下層廣大民眾優秀的民族傳統精神。當然,這幾個人物并非完美無缺的完人。魯智深的過于粗放不羈,李逵的盲動、蠻橫,林沖的過于忍讓屈辱,武松得人小恩小惠就易于為人所使的小市民意識,這些都是令他們吃虧上當和誤大事的弱點。《水滸傳》的作者是按照現實生活中人的本來面貌塑造人物的。那種生活在真空包裝中無弱點、缺點的高大全式的人物是不存在的。正是有這樣那樣弱點、缺點的英雄人物,才使人覺得近在身邊,有棱有角,可觸可感,真實可信;而存在的弱點、缺點又不足以掩蓋他們優秀思想品質的光輝。即使如林沖那樣過于忍讓屈辱的人物,人們哀其不幸、痛其不爭,甚至怒其不武。但正是這一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人物,最后忍無可忍才奮起反抗的表現,拆穿了反動統治階級污蔑平民百姓“好勇斗狠”、“犯上作亂”的讕言,使被迫害者站到了政治上和精神道德上主動的高地,理直氣壯地喊出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響亮口號。林沖的優秀品質恰恰是與其弱點糾結在一起閃爍出光輝的。
《水滸傳》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藝術成就的杰出作品,它閃爍著我國古代社會下層民眾優秀傳統精神的光輝,它列入世界民族文化之林而毫無愧色。對這樣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我們今人應倍加珍視它、愛護它,闡釋它的思想精髓和成功的藝術經驗,以有益于當今凝聚和發揚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精神并作為藝術創作的借鑒。在建設豐富強大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今天,這是應有之義,這是我們的義不容辭的義務和責任。任何歪曲它,詆毀它,乃至否定它的作為,都會枉費心機,必將為歷史所唾棄和淘汰。
注釋:
①清初李漁在《三國志序》中將上述四部作品稱為四大奇書。乾隆十二年以芥子園名義刊行的《金瓶梅》版心有“奇書第四種”字樣。見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明清小說部乙》。
②李劼:《論毛澤東現象的文化心理和歷史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