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之芳
(山東藝術學院公共課教學部,山東濟南250014)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國文學史上一顆璀璨的明星。狄金森與詩歌為伴,終身未嫁,注重精神內省,堅持用大寫的“我”來實踐一種獨樹一幟的藝術。她頑強地保持了自己內心最寶貴的東西,用自己的方式來品味生活、感知世界,描繪人類真實的生活體驗和心理狀態。她在詩歌中,抒發自己的真實情感,尋求精神的依托,靈魂的拯救。
關于詩學理論,狄金森從未明確地闡述過。對于詩歌的標準,狄金森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我在閱讀時感到渾身冰冷,甚至連火焰也不能使我的身子溫暖,我知道,這就是詩歌;如果我在閱讀時感到天靈蓋被猛然揭開,這就是詩歌。”[1]在她富于反抗精神的詩歌中,激情如火山爆發,像一顆跳舞的炸彈。有詩為證:“如雷電般積聚/然后轟鳴著崩潰/如果世間萬物都被掩埋/這——就是詩歌——”(No.1247)①。她認為“首先是詩人,然后是太陽,其次是夏天,再其次才是上帝”,因為“正如他們為崇拜者們/所準備的那般美麗——/上帝也很難解釋——/緣何還須有夢境——”(No.569)。
狄金森對詩歌藝術傾注了無盡的心血,窮其一生追尋生命的本質。詩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智慧的結晶。狄金森用靈魂創作,其作品是她心靈的產物,詩歌就是其心靈的旅行。“我扔下大腦——靈魂麻木——/先前跳動的血脈/靜止不動——這是癱瘓/在石頭上顯得更為完美”(No.1046)。“詩就像一絡金絲線穿過我的心,帶領我向夢中才出現的地方前進。”[2]對于狄金森來說,詩歌創作是她的支撐、她的生命,是她前行的金絲線。狄金森非常贊同愛默生的觀點:“我活著是為了生命本身,而不是為了展示。我寧愿它處于低調,這樣它可以真實而平和,而不是光芒四射、動蕩不安。”[4]
狄金森非常注重內心世界的刻畫,她用自己的“所見”“所聞”“所知”(No.790),駕馭著一個自由與反叛的靈魂,描繪出一幅幅色彩紛呈的靈魂風景圖。她的靈魂是一塊鐫刻痛苦和歡樂的石頭。“我生命中沒有君王,不能統治自己,當我試圖組織時——我那點兒力量爆發了——讓我裸露、燒焦。”[4]表明了狄金森難以駕御的靈感和反抗的沖動。狄金森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來感知生活和世界。對于讓她困惑的時代,狄金森選擇了“她自己的社會”(No.303),在那里,她可以不受任何世俗的約束,隨心所欲地生活、寫作,可以向想象世界中的觀眾獻上她最動人的舞姿、最美的歌喉。
同時,她孜孜不倦地探索新的思維和詩歌創作形式。在狄金森看來,文藝創作是探索人類心靈的實驗,完全出于作者本人需要,不必取悅他人,也無須顧及名聲,是一種應該遠離世俗物質誘惑的精神活動。“聲名察覺自己/就將有損于鮮花——/雛菊因為回頭顧盼/已削弱力量——(No.1232)”。如果在創作過程中“回頭顧盼”,過多考慮自己的“聲名”,就會重蹈雛菊的覆轍,落得“削弱力量”的結局。因此,她寧愿為此忍受孤獨甚至奉獻生命也在所不惜。
詩人應該敢于追求真理,詩歌的目的是表現真理。“我為美而死,對墳墓/幾乎還不適應/一個殉真理的烈士/就成了我的近鄰——//他輕聲問我‘為什么倒下?’/我回答他:‘為了美’——/他說:‘我為了真理,真與美——/是一體,我們是兄弟’——//就這樣,像親人,黑夜相逢——/我們隔著房間談心——/直到青苔爬上我們的唇際——/覆蓋掉,我們的姓名——”(No.449)。該詩歌表明了狄金森追求真美合一最高境界的決心。對狄金森而言,文藝創作是一種“殉美”體驗[5]。狄金森不僅追求自然之美,更推崇心靈上的真善美,擯棄雕飾之美。她把自己的詩歌稱為“給世界的信件”(No.441),“我把我的力量握在手里——/然后向全世界挑戰——”(No.540)。
在思考人的價值問題的時候,狄金森更關注的是詩人對于人們的心靈的安慰,“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我就不虛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種酸辛//幫助一只暈厥的知更鳥/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虛此生”(No.919)。她認為自己有“溫暖世界”(No.203)的能力,真正的詩人應該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感。
狄金森對詩歌創作有自己的思想。她不贊成情感的直接宣泄,更不主張語言的直來直去。“要說出全部真理,但不能直說——/成功之道,在迂回,/我們脆弱的感官承受不了真理/過分華美的宏偉”(No.1129)。在狄金森看來,“真理的強光必須逐漸釋放,否則,人們會失明”(No.1129)。她還強調:“抑制,是一種有洞察力的美德”(No.745)。“不直說”的風格使她得以遠離喧囂的世界,以迂回的方式訴說自己的情感。
“這是詩人,就是他/從平凡的詞意中/提煉神奇的思想——/從門邊尋常落英//提煉精純的/玫瑰油上品——”(No.448)。狄金森擅長運用普通的詞匯,來展現自己神奇的思想。狄金森成功之處在于賦予日常語言獨特的詩性功能。“提煉神奇的思想”,而神奇的思想指的就是深邃的道理。“精油——榨出/玫瑰油源自玫瑰/不僅因為太陽的——擠壓/那是螺旋的饋贈——//尋常玫瑰——衰敗——/然而這一支——在女士的抽屜里/當她躺下——令夏日——/永久芬芳——”(No.675)。
希金森曾說:“文學是玫瑰精油,是從百萬朵鮮花中提取的。”[6]“尋常玫瑰”無法避免自然規律,會凋零“衰敗”,而“精油”則能長久飄香。狄金森害怕遭受“尋常玫瑰”的厄運,因此唯一的解救辦法就是提煉精華。也就是說文學作品和精油一樣,必須經過長期磨練和壓榨才能問世,才能“永久芬芳”。因此在狄金森的詩歌里你能聞到“思想的玫瑰花香”。
“以簡樸的禮物和笨拙的言語/人心被告知/‘虛無’是一種力量/能重塑世界——”(No.1563)。詩人堅信強大的力量以無言的形式出現。她在信中這樣解釋自己的文風:“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因為我只能選擇極少最重要的詞匯。但是回想一下,大地上每一個圖畫般清晰的變化必須置于一個音節中,或者只是匆匆一瞥中——”[7]。狄金森成功之處在于賦予日常語言獨特的詩性功能,讓語言在詩歌中捕獲它們自己的力量。她用其詩人的激情和語言學家的智慧把意義和形式連接起來,自由表達自己的觀點。
狄金森非常重視創作個性,認為人應該追求一種靈魂上的自由。不能讓物質追求羈絆了靈魂。她不想遵守傳統寫作中的清規戒律,不愿意讓自己變成“一個女惠特曼”。[8]狄金森曾給著名作家希金森隨信寄去自己的幾首詩歌,希望他能發現她獨特的藝術形式,對于希金森推遲發表的建議,狄金森認為,“發表,是拍賣/人的心靈——/……切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價格的羞辱”(No.709)。
狄金森從未放棄自己的創作原則和理念,“即使山崩了——/也定會接過紫色輪盤——/為太陽引道”(No.766),并且詩人曾有這樣的宣言:“當夜晚來臨時——我們結束了快樂的時光——/我守護著主人的床頭——/這比共享鴨絨/枕墊——更為舒坦——//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死對頭/我會毫不猶豫——/把黃色的眼睛對準他——/或用有力的拇指一按——”(No.754)。“鴨絨枕墊”為現實利益的象征,“敵人”則是“世俗創作”的隱喻,揭示了她愿意為藝術奉獻生命,捍衛藝術尊嚴的精神境界。
狄金森曾說自己“不會用腳尖跳舞”,因為“沒有人向我傳授技藝”。但她能以“絕妙的旋舞使舞劇團失色,使舞蹈明星發瘋”,盡管“沒有人知道我輕快的舞藝”,“雖然沒有一張海報把我吹捧——/卻仍會像歌劇院那樣座無虛席”(No.326)。狄金森用其誠摯的心靈構筑屬于她自己的詩歌圣堂。“憑借直覺,最偉大的事物/顯示權威——用的不是言語——”(No.420),詩歌藝術妙在可談與不可談之間的魅力像畫面一樣一一展現出來,道出了詩歌的本質、作用及語言魅力。這展示了狄金森獨特的藝術建瓴與造詣。
狄金森的寫作風格是獨特的,與同時代的詩人相比明顯不同。“她用心去感受抽象概念,卻用頭腦去思考感覺。”[9]精神上的獨立和生命的不朽是其一生的追尋。她堅定執著地追求自己的詩歌理想,其詩歌和其隱逸生活一樣,是一種精心選擇的策略,一種思想的創造,一種力量的恪守。其獨特的創作動機和隱居的創作環境決定了其詩歌藝術的獨特性,奠定了其現代主義詩歌先驅的地位。狄金森用一首首新穎獨特、蘊涵著真知灼見的詩歌,證明了她神秘白紗下的豐富純美的內心世界,力求揭示生命意識本真狀態的決心,表明了狄金森追求純藝術,追求純詩歌的愿望,明確了自己的文學審美標準,確立了自己的詩人身份。其詩歌超越時代,神奇地折射出一百多年之后的詩歌創作原則。“當他們死去,生命才剛開始”(No.816)。狄金森詩歌魅力永存。
注釋:
①括號里是詩的序號,依據版本為狄金森著、江楓譯《狄金森詩選》,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1]Higginson T W.Emily Dickinson’s Letters[J].The Atlantic Monthly,1891,68(10).
[2]Thomas J.The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Vol 3[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
[3]Judith F.The Passion of Emily Dickinson[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47.
[4]Thomas H J.Emily Dickinson:An Interpretive Biography[M].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5:138-139.
[5]杰米·富勒.孤獨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記[M].吳玲,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7-8.
[6]Higginson T W.“A Letter to a Yong Contributor”,Atlantic Essays[M].Boston:James R.Osgood,1871:91-92.
[7]Leyda J.The years and Hours of Emily Dickinson[M].New Haven:Yale UP,1960:873.
[8]劉守蘭.狄金森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18.
[9]Bloom H.Modern Critical Views:Emily Dickinson[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