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英華
(山西警官高等專科學校 山西太原 030021)
指認錯誤的制度防范
——以目擊證人對作案人的指認為例
殷英華
(山西警官高等專科學校 山西太原 030021)
防范目擊證人對作案人的指認錯誤,是避免冤假錯案的產生的途徑之一。辨認程序在指認證據的形成初期發揮防范作用,但是這一程序在啟動、主持人員的組成和有關作案人特征的詢問等方面存在缺陷。事后對非法目擊證人證言的審查機制可以彌補上述不足,但是它本身也并非完美無缺。偵查階段難以排除非法目擊證人證言,法院階段審查時,如果是由外界因素導致指認錯誤,也難以排除非法目擊證人證言。在完善指認證據的形成程序方面,應當肯定有關司法解釋的積極意義并予以遵守,同時針對主持人員和詢問的缺陷進行變革。而完善指認證據的審查程序,需要落實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增加對目擊證人外界影響的詢問和完善證人出庭制度。
辨認程序;非法證據排除;機制改革
目擊證人指認作案人,可以為偵查人員鎖定被追訴人。但是有學者發現:目擊證人對作案人辨認的錯誤率驚人[1]。這使得指認證據具有潛在的危險。建筑師、素描家等基于職業技能,能夠在短時間內識別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相貌特征,但這不意味著每一名目擊證人都具有這種辨認能力。而且,人的記憶是短暫的,并不必然永久清晰地存在。短暫的記憶一旦形成,需要多次反復的回憶,方才能夠在腦海中儲存,形成永久的記憶。偵查人員組織目擊證人對作案人進行辨認時,目擊證人憑借瞬間薄弱的印象,通過事后回憶去做人別辨認,這對目擊證人而言并非易事。此外,實施指認的程序不適當,也會使得指認結果令人質疑??梢?,目擊證人對作案人的指認很有可能促成冤假錯案。
冤假錯案是時代所不能接受的,黨和國家對司法公正提出了一系列新要求。2013年11月12日,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其中明確要求“健全錯案防止、糾正、責任追究機制”[2]。2014年3月中下旬,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依法處理涉法涉訴信訪問題的意見》,指出要“從制度上保證嚴格執法、公正司法,使每一起案件處理都做到程序公正;同時嚴格責任追究,對于冤假錯案,嚴查執法不公問題”[3]。這些要求都告訴我們要堅決避免冤假錯案的產生。本文以防范目擊證人對作案人的指認錯誤為研究對象,探索這個偵查程序中的一些問題。
目擊證人指認作案人,可以形成“指認證據”?!爸刚J證據”對應的法定證據種類有兩種,分別是辨認筆錄和證人證言。偵查人員組織目擊證人進行人別辨認,形成辨認筆錄。而這一過程是目擊證人對有關案情(自己感知的作案人的樣貌)進行陳述,根據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下文簡稱為“《刑訴法》”)第60條第1款的規定,人別辨認的結果也可以被視為證人證言。
可見,為了從指認證據的形成方面防范指認錯誤,可以分析證人證言和辨認筆錄兩種證據的形成程序。但是從效果考慮,相比于剖析較粗線條的詢問證人程序,不如更有針對性地探討人別辨認程序。
在事后審查方面,情況卻正好相反。就辨認筆錄的審查而言,《刑訴法》沒有規定具體的辨認程序。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也沒有將辨認筆錄作為排除對象之一。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和司法部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30條,針對辨認筆錄,既存在不具有證據能力、不得作為定案根據的情形,也存在證明力有問題、有待補正的程序瑕疵?!拌Υ米C據”既包括辨認過程中程序違規的情況,也包括制作筆錄時存在的技術性缺陷。
這一證據規定區分了非法證據和瑕疵證據,但是這一審查機制存在如下問題。首先,在調查辨認筆錄是否不具有證據能力時,能否適用《刑訴法》有關調查證據收集合法性的規定,沒有明確說明。其次,這一規定僅適用于死刑案件的辦理,對于其他案件,如果發生不規范辨認的情形,不得依據這一司法解釋。也即,如果在非死刑案件中出現了不規范辨認的情形,沒有程序制裁,辯護方不能申請排除這一證據,只能就辨認筆錄的證明力表達辯護意見。
盡管法院不可以以調查辨認筆錄收集合法性的名義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但是可以以另一種證據種類,即辨認人的證言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安捎帽┝?、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不具有證據能力,屬于應當被排除的非法證據范圍(《刑訴法》第54條第1款)。法律賦予辯護方向法院申請排除以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的權利(《刑訴法》第56條第2款),從這個角度來說,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是可以適用于部分指認證據的。所以,為了從事后審查指認證據的方面防范指認錯誤,需要分析非法證人證言的排除程序。
《刑訴法》將辨認筆錄列為證據種類之一(《刑訴法》第48條第1款第7項),但是在形成辨認筆錄的具體辨認程序方面,《刑訴法》沒有著墨。相關內容規定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下文簡稱為“公安規定”)第249條至第253條、《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下文簡稱為“高檢規則”)第257條至第262條中。
(一)啟動辨認的審批。
現代認知心理學研究認為對“物”的記憶與對“人”的記憶有著不同的心理機制,后者更容易出錯[4],所以對被追訴人的辨認應規定有更為嚴格的程序?!案邫z規則”第257條第2款要求實施對被追訴人的辨認要求檢察長批準。相比之下,公安機關的相關規定有所變動。1998年5月14日公布施行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公安部令第35號)第246條要求“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辨認,應當經辦案部門負責人批準”。2007年10月25日發布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修正案》(公安部令第95號)沒有對辨認程序作出修正。可是2013年1月1日起施行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公安部令第127號)卻取消了這一限制,其第249條規定“為了查明案情,在必要的時候,偵查人員可以讓證人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辨認”。
現行的“公安規定”不再要求對被追訴人的辨認需要經過批準,同對物的辨認一樣,偵查人員可以自行決定。從審慎啟動對被追訴人的辨認角度考慮,這一規定有失妥當,如果任意決定啟動對被追訴人的辨認程序,則有可能因為目擊證人的指認錯誤,造成冤假錯案。但是這一規定的變化增加了公安機關偵查人員的辨認自主決定權,可以節省偵查活動的審批時間,提高辦案效率。而且即使規定上級批準程序,由于批準人員不是辦案人員,缺乏對案件的直接接觸,憑借辦案人員的申請來決定是否啟動對被追訴人的辨認,這樣的批準制有流于形式之嫌,無法落實審慎啟動的效果。
因此,為了有效防止辨認錯誤,不能僅就對被追訴人辨認的啟動進行把關,更重要的在于完善具體辨認程序。
(二)主持辨認的人員。
關于辨認的程序,現行的兩部司法解釋有類似的規定,但是存在有待商榷之處。
“公安規定”第250條第1款要求:“辨認應當在偵查人員的主持下進行。主持辨認的偵查人員不得少于兩人?!薄案邫z規則”第258條第1款也有類似規定。由兩名偵查人員共同主持辨認,可以互相監督,所謂“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可是,如果主持辨認的偵查人員與辦案的偵查人員同一,那么在偵查人員知悉被追訴人的情況下,不能百分之百排除誘導證人辨認的情形發生。即使偵查人員無意誘導證人辨認,也可能會在言行舉止中無意識地流露出相關信息。
正因為如此,有學者主張采用“雙盲程序”,即主持辨認的偵查人員和證人雙方都不了解案情和犯罪嫌疑人的程序[4]。雙盲程序固然可以有效避免偵查人員對證人辨認的負面影響,但是在組織辨認環節會面臨挑戰,主要表現為辦案人員需要另行尋找兩名不知情的偵查人員主持辨認,這在警力有限、辦案壓力大的現狀下,不符合訴訟經濟性要求。
(三)辨認初始的詢問。
“高檢規則”第258條第2款規定:“在辨認前,應當向辨認人詳細詢問被辨認對象的具體特征。”1998年5月14日公布施行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公安部令第35號)第247條第2款也有相同規定,可是現行的“公安規定”取消了這一程序要求。也就是說,對于公安機關偵查人員組織的辨認,辨認人無需在辨認前說明被辨認對象的具體特征。
有研究指出:“沒有必要選擇與犯罪嫌疑人相似的人作為陪襯者,而應當選擇與證人描述的人具有相似特征的人作為陪襯者”[5]。因為證人在辨認時,主要依據記憶中的薄弱印象,具體可為身高、胖瘦、膚色、頭發、眉毛等相貌方面的或者言行舉止方面的特征。如果被辨認的陪襯者中沒有證人印象中的相似特征,那么證人會傾向于選擇唯一具備熟悉特征的人,此時陪襯者未能發揮應有的干擾作用。
省略先前的詢問步驟有一定的正當性。由于現行規定沒有明確組織被辨認人和詢問證人的先后順序,如果在詢問證人之前已經安排好被辨認的人或者照片,那么即使事先詢問證人被辨認對象的具體特征,也不會依據證人描述的特征安排被辨認對象,從這個角度考慮,辨認前的詢問對確保辨認結果的正確性沒有實質意義;省略辨認前的詢問步驟也未嘗不可。此外,省略事先詢問步驟可以節省辨認時間,便于早日破案。
而且依據現行的詢問證人程序,詢問證人之前,偵查人員有法定的義務告知證人應當如實地作證,有意作偽證或者隱匿罪證需要負法律責任。這有助于在一定程度上震懾目擊證人,使其如實依照腦海中存留的感知印象進行辨認。但是,這不足以確保證人的辨認是基于記憶,而非完成任務的任意指認。因為指控偽證罪,需要證明目擊證人作偽證的主觀故意,這是較為困難的。
不能準確識別陌生人的特征,卻需要憑借短暫的記憶進行辨認,使得辨認結果潛藏著危險,加之辨認程序具有誤導性,則會加深我們對辨認筆錄的證據能力的質疑。辨認程序是在指認證據的形成初期發揮作用,上述程序缺陷可能對指認證據的真實性帶來不利影響。因此,在辨認筆錄形成之后,可以依賴現有的對非法證人證言的審查機制查漏補缺。但是這一審查機制在保證指認證據真實性方面同樣面臨挑戰。
(一)偵查階段的審查。
雖然辨方可以申請啟動非法證據排除,但不意味著一定能夠啟動這一調查程序,不能直接要求控方就指認證據收集的合法性進行證明。在此之前辨方需要提供有關的線索或者材料(《刑訴法》第56條第2款),這可以有效防止辨方濫用非法取證的理由,但是,這也對辯護方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帶來操作上的困難,尤其是在偵查階段啟動對目擊證人證言的非法證據排除程序。
偵查實行不公開原則。2012年《刑訴法》第36條規定:“辯護律師可以在偵查期間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代理申訴、控告。”但是就收集指認證據的情形,辯護律師沒有辨認在場權,而且在偵查階段辯護律師也沒有調查取證權,不能詢問目擊證人。辯護人既不能出席辨認現場,也不能事后向目擊證人了解辨認情況,可見辯護律師難以收集偵查人員違法取證的資料。
所以,雖然辯護律師有權向偵查機關提出意見,但是意見形成的渠道不暢。退一步講,即使辯護律師就目擊證人辨認程序的正當性提出了質疑,他也無權在辨認的現場及時地表達該意見,只能在辨認程序結束之后提出質疑,而事后質疑的有效性難以得到保證。所以,在偵查階段,由辯護律師申請排除非法取得的目擊證人指認證據較為困難。
但是,這不意味著在偵查階段不可能排除非法取得的目擊證人證言。對偵查終結的案件,應當制作起訴意見書,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后,移送同級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公安”規定第279條)。偵查終結時,作為支撐起訴意見之一的指認證據會受到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的審查批準。雖然組織目擊證人辨認的偵查人員不會自行否定此份指認證據,但是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在審查是否批準將案件移送審查起訴時,如果發現此份指認證據是非法取得的,那么會依法予以排除??梢?,以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取得的目擊證人證言在偵查階段也是有可能被排除的。
(二)法院階段的審查。
如果控方的證據包含目擊證人的辨認筆錄,目擊證人指認被告實施了被指控的犯罪,那么,此時辯護律師會質疑目擊證人證言的準確性,從而進行有關的調查。雖然辯護方在庭前會議或庭審時申請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同樣需要提供有關的線索或者材料(《刑訴法》第56條),但是此時辯護律師享有調查取證權,所以有可能在此階段提供有關的線索或者材料。而且不僅辯護律師可以申請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法官為了查明案件真相,也會對相互矛盾的證據進行調查,核實目擊證人對被告人指認的正確性。
無論非法證據排除程序的啟動是基于辯護方的申請還是法官自行決定,只要在庭前會議上或者庭審階段啟動了該程序,那么“法院可以通知偵查人員或者其他人員出庭說明情況。有關偵查人員或者其他人員也可以要求出庭說明情況。經人民法院通知,有關人員應當出庭”。(《刑訴法》第57條第2款)。
實際上目擊證人出庭說明情況的效果不明顯。因為目擊證人證明的是自己感知的作案人的模樣,案發地點的光線、案發當日的天氣、目擊者的視力等方面均可以影響目擊證人對作案人感知的正確性,證言錯誤的原因不一定是非法取證行為所致。
(一)完善指認證據的形成程序。
關于目擊證人對作案人進行指認的情形,現行《刑訴法》沒有規定具體的辨認程序,其規定主要見于“公安規定”和“高檢規則”有相關規定。雖然“公安規定”屬于司法解釋,法律效力不及《刑訴法》,但是它在防范辨認錯誤方面可發揮積極作用,所以應當予以遵守。偵查人員不能僅憑其法律位階低于《刑訴法》,而只按照《刑訴法》有關獲取證人證言的程序規定組織目擊者辨認。
在具體的辨認程序方面,可以作如下變革:其一,與其采用雙盲程序,不如充分發揮兩名偵查人員主持辨認的程序規則。將兩名主持人員細化分工,由辦案的偵查人員主要負責辨認筆錄的記錄工作,不與證人接觸。由不知情的偵查人員與證人溝通,告知證人相關的程序要求。這樣,既可以避免知情的偵查人員對證人辨認產生的不當影響,也可以節約警力,便于辦案人員組織辨認。同時,將辯護律師作為見證人,可以起到較好的監督作用,同時也利于辯護權的有效實現。
其二,為了保證目擊證人準確地辨認出作案人,一方面,可以明確規定詢問證人在先,之后安排與證人描述的特征相似的人作為陪襯者,進行辨認,同時明確告知證人被追訴人不一定在辨認對象當中,以舒緩辨認人的心理壓力。另一方面,如果辨認人能夠準確描述被追訴人的獨有特征,那么應當取消陪襯者數量的限制。這樣,不僅有利于保證辨認的正確性,同時也能夠提高辨認效率。
(二)完善指認證據的審查程序。
其一,落實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制度。這樣在偵查、庭前會議、庭審階段,均可以重現目擊證人指認作案人的程序,可以盡早解決非法證人證言排除問題,提升司法效率。
其二,偵查人員在組織辨認的過程中,除了詢問目擊證人與案件有關當事人的關系(“公安規定”第206條第1款、“檢院規則”第206條)之外,不妨增加詢問目擊證人感知案發情況的外界環境,這樣不僅可以排除影響辨認正確性的主觀故意,而且也能盡早調查目擊者辨認作案人的外界影響。
其三,完善我國的證人出庭制度。有學者主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之外的非法言詞證據不宜納入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范圍”[6]。這一主張不無道理,因為對非法證人證言可以采取詢問證人的方式進行調查,不一定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所以,為了完善事后審查證人證言的機制,需要著手完善我國的證人出庭制度。
[1]莫 然.心理學關于目擊證人證言可靠性實證研究[J].心理科學,2007,(3):727.
[2]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N/OL].http://news.xinhuanet.com/mrdx/2013-11/16/ c_132892941.htm.
[3]新華社.解讀:《關于依法處理涉法涉訴信訪問題的意見》[N/OL].http://www.gov.cn/xinwen/2014-03/19/ content_2641875.htm.
[4]李 安.辨認程序與辨認結論正確性的審查[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4,(6):89;93.
[5][美]Lawrence s.Wrightsman.吳宗憲,等譯.司法心理學[M].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4:133.
[6]楊宇冠.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及其在中國確立問題研究[J].比較法研究,2010,(3):74-75.
(責任編輯:吳良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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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612(2014)05-0107-05
2014-05-11
殷英華(1965- ),女,山西平陸人,山西警官高等??茖W校副教授,教務處副處長,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