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哈姆林·加蘭的短篇集《大路條條》(1891)因用現實主義筆墨記錄美國十九世紀末葉約三十年的西部拓荒歷史而在美國文壇上做出了特殊貢獻。對于這個被當初芝加哥文學編輯寇克蘭稱為“美國小說中的第一個真正的農民”,約翰·E·黑金斯的論文曾總結說:“加蘭不是一個偉大或者說獨一無二的作家。從各方面看,他都是一個平常或者說有點平凡的美國人。但不管他的局限性有多少,他都是一個可愛、正派、富有同情心的人,就像批評家們對他最出色的短篇小說所作的贊揚,他和他的小說都坦率、真誠、充滿憐憫之心。”換個角度看,加蘭堅定地基于農民、傳統和寫真的小說創作,對于我們更好地審思和體會自本世紀初以來中國城鄉現代化的迅猛進程和社會人情的巨大變遷,也具有特殊的參照價值。
《大路條條》的第二個故事《兄弟》(又名《來到山谷》)描寫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哥哥霍華德在東部城市謀發展,十年沒有回西部老家。終于在自感地位穩定、擁有“輝煌成就”后衣錦還鄉,結果發現自己與在家務農的弟弟和年邁的媽媽已經有了太多的疏離和陌生感。小說通過城鄉之間的這樣一次互訪和相望,展示了一段耐人尋味的、交織著深情惦念與長久恩怨的親情與交流。
哥哥霍華德此次回鄉正值三十五歲,不僅已多年未回家,而且因為年邁的母親已經不再能提筆寫信,他近年來也一直都沒有空閑給媽媽和弟弟寫信,因為他在城里的身份是演員兼劇作家,自己感覺一人在外工作與發展的壓力很大。如今終于坐上了開往家鄉的火車,遠遠地望著車窗外與城市喧鬧截然不同的大自然景色,寧靜莊嚴、如詩如畫,不由地浮想聯翩和感慨不已,創作新劇新詩的靈感也頻頻襲來,他心頭是一陣陣的喜悅和欣然。然而,下火車走上了通往故園的小道,他所看到鄉村社會的真情與近景,就迅速地打破了先前的浪漫遐想和對迷人風景的意蘊隨想。弟弟格蘭特對他的到來滿不在乎和冷眼相望,弟媳勞拉也在言談中流露出壓抑多年的對生活的不滿和抱怨。母親雖然為他的到來淚流滿面、激動不已,精神和身體都突然地好了許多,但也畢竟常年生活在缺乏相互溫暖和安慰的家庭氣氛之中,外表早已是風燭殘年、對未來也已心灰意懶;只有十四歲的侄兒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著城里來的稀客,為這個家庭保持著原始而又質樸的活躍和生氣。最讓弟弟和母親傷痛的是,三年前他們被迫出售了自家的老房子和經營多年的農場,如今的居所條件十分簡陋而且擁擠不堪。
弟弟格蘭特很快就提及三年前出售祖屋時曾寄往城市的一封求助信竟然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他因此對哥哥發出簡短而又充滿氣憤的指責,而霍華德卻為自己旅途勞累后竟在家中得不到一張舒適床鋪好好休息,帶來的衣物穿在這個寒酸的環境中都顯得不協調,吃到的食物和耳邊不絕的蚊蠅聲仿佛都讓人有點坐臥不寧而感到莫名的委屈和惶惑。由于弟弟每天都有無數的勞作要去承擔和完成,根本無暇陪他說話,霍華德只能匆忙而又斷斷續續地向家人表白:其實那時我實在太忙了,看到信的內容時已經太晚了,“其實我掙的錢也不多”,況且這次來,“我”也已經買了一堆名貴的禮物會送給每一個家人。
相對而言,在家忙于各種雜務的弟媳勞拉是霍華德更多的交談和觀察對象。“我討厭農村生活。這種生活就是無盡的煩惱,煩惱,再就是不停地干活兒”;當勞拉不斷地用憤怒的語氣抱怨時,霍華德感覺“她不了解,為了在這個世界上爭得一席之地,城市里的男男女女也跟農村的人一樣,必須耗盡一生的精力和心血”。但是他什么也不說,因為他擔心他若那樣說了,“這女人完全有理由把洗碗布扔在他臉上。他什么也不能說”。于是他發現勞拉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在與丈夫的哥哥說話,她只是太需要有人傾訴一下、需要有人愿意理解和同情她。霍華德在不斷地用筆記錄下自己聽著勞拉嘮叨后所產生的聯想和思考之后,感覺心情得到了平靜,于是也去詢問母親,為什么弟弟見到自己竟然是那樣的不快。母親告訴他說,格蘭特已經把不斷地干活當作他唯一生存的辦法,他變得越消沉和悶悶不樂,眼看都要瘋了。
于是霍華德開始尋找一雙能踩著泥漿走路的鞋子去畜棚那里。當他更近距離地看到弟弟極其艱辛的勞作和生活環境、看到鄉村揮之不去的閉塞、落后、貧瘠和孤寂氣氛,看到村子里的年輕人大都已經外出打工和獨立發展之后,他也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城里其實早已經“生活得很好”,自己為什么會讓家人感到有一種“臭架子”,自己買給母親和弟弟一家人的“貴重禮物”都是多么地可笑和不合適。這個時候的霍華德也想起當年自己是因為父母安排先受了教育,所以才得以后來到大城市發展;而小小年紀就必須承擔家庭農場主要勞動的弟弟格蘭特,就只好將自己的一生留在了貧困的山溝。
眼看弟弟和母親一樣,一生都將是無休止的勞累和無希望無快樂的人生時,霍華德終于心生愧疚、想到要盡力補償自己因自私和忘卻所犯下的大錯。他也聯想到自己能在城里發展是因為常有“貴人”幫助,于是決定用自己所有的積蓄去買回家庭原有的房屋和田產。但就在這個努力過程中,村里的老鄰居們對他們家進行了一場歡迎貴客的“突然襲擊”,也就是為遠方歸來的游子舉辦了一場露天的即興晚會,大家在聚會中端來了各家的食品和自制的飲品,有歌有舞,興致勃勃。一位老鄉親還拉起了多年沒有觸摸的小提琴,讓晚會氣氛十分熱烈。但霍華德還是以專業的耳朵聽出那些鄉親們拉出的樂曲中有無法名狀的憂郁,那些女人們看上去都更顯蒼老和憂慮,那些男人們則大都陰沉著他們嚴肅的眼睛,因為視覺的對比和音樂都更加激發了他們內心的悲劇感和悲愴情緒。霍華德發現自己起碼可以通過寫作來平息自己的心情,但老家的鄉親們其實是無法向社會發出自己聲音的,盡管他們的內心大都藏著太多的話語和復雜的思緒。
在小說的結尾,霍華德滿懷愧疚地請求母親和弟弟原諒,他承認他在城里的生活不僅其實很成功、其實已經很好,而且更真實的情況是:自己還花錢買畫、出資養馬,甚至還買了一艘私人游艇;自己為了能與一幫人混在一起,能經常外出旅游、度假和避暑,總是覺得自己掙的錢還不夠多……他承認其實私下里也經常會想到母親和弟弟,一想起來“心就痛得要命”,但他也早已經發明了一套理論安慰自己和幫助自己忘掉一切。比如認為自己應該這樣先繼續努力、發達起來,然后再去幫助家人;否則只會再多一個痛苦的家庭成員……霍華德向弟弟道出了真誠的懺悔之意,并希望他們不僅能接受自己的口頭道歉,而且要接受自己在經濟上心甘情愿的解囊幫助。但有點讓人意外的是,弟弟在握住了哥哥伸出的手、接受了他的真誠道歉后,對他想要彌補的意愿卻態度堅定地回答說:“你現在幫不了我了。太晚了!”endprint
確實,就像小說中內心堅強的母親曾說的:“如果我們更有頭腦,我們也能成功!”加蘭并沒有將小說中留守鄉村的弟弟格蘭特寫成一個太受冤屈或太倒霉的特殊人物,相反,他讓我們看出他是那個西部拓荒時代、經濟開發起步階段的一個普通人,他是那些人數眾多的失意者和所謂“失敗者”之一。在那些缺乏前期經驗與缺乏有效指導的探索和拓荒過程中,在那些越來越基于教育、技術、眼界、實力和機遇的無情競爭之中,格蘭特一家不過是少數成功者之所以成功的人口基數和社會基礎,是那個通過市場機制讓自然改天換地、讓國家經濟騰飛的時代必然會造就的一個人群和一代人的命運。但即使是這樣,加蘭小說想表達的重要觀點就是:成功的城里人和文化人霍華德與在家務農掙不到錢的農村人格蘭特,他們是“親人”和“手足兄弟”!他們的成敗得失和自我反省,必然將匯在一起,共同構成這個國家的這段歷史,共同形成這個民族的新時期精神歷程。
所以,小說中城鄉兩兄弟的鮮明對比的外在形象,反映的是這個“經濟騰飛”時期國家形象的兩類特征:“一個皮膚白凈,嘴唇豐滿,衣著整潔漂亮;另一個卻悲慘、陰郁、情緒低落”。在這次見面的最后告別時刻,弟弟格蘭特可能顯得更加弱勢和缺乏希望,但是,正如哈姆林·加蘭所洞悉的,格蘭特對哥哥清醒地說:“金錢現在已經不能給我機會了”,他說這話時聲音非常嚴肅。他覺得自己的年齡已經太大了,生活已經“百分之九十九的失敗”。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格蘭特在結尾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充滿了悲劇性情緒,但用堅定語氣表達的又是他的一種自我認識和勇敢面對。他十分理性地知道他現在需要的不再是錢了,也不再可能去放棄農村的勞作和去城里享受晚年了,他需要的是真正的理解和同情,所以他接住了兄弟伸過來的表示道歉的手,但拒絕了他想繼而匯過來接濟家用的錢。此時此刻,金錢并不能真正解決他們面臨的問題,甚至多少傷害到了他的尊嚴。也許,霍華德的這次回家,也深刻地刺激和教育了格蘭特和家人,他們在哥哥離開后,將會有新的努力目標和繼續向前奮斗的勇氣。
哈姆林·加蘭寫道:格蘭特又長又大的古銅色臉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皺紋,猶如老兵臉上的刀痕,記錄著他歷經的百戰”。加蘭希望我們看到他們那一類人群的畢生奮斗和默默貢獻,看到這個國家曾經通過他的眾多普通人、通過他們一生的探險和努力,通過他們在打拼中失去的青春與夢想,向整體的國民經濟繁榮支付了沉重代價,他希望后人們對這些曾經筋疲力盡、繼而無法重新開始的人,表示我們發自內心的認可和感激、承認和尊重。
唯有做到這樣,我們才可能說現代的鄉村并不僅有淳樸、寧靜和溫馨,城市的喧囂、冷漠和擠兌也一樣會發生在不斷現代化的鄉村;我們才可能說鄉村并不僅是城市人周末消閑解悶的去處,也不僅是成功人士精神疲憊后可以去停靠的驛站,鄉村也一樣可能是散發現代生存焦慮的變幻時空和精神世界;我們對故土和古風的眷戀,一定要與我們真誠的城鄉交流和真正的精神追求相伴隨,才會擺脫各自可能的困惑和迷失,才能獲得相互間彼此尊重和理解的情感慰藉,才能獲得共同擁有文化傳統和精神家園的踏實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