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龍
(貴州大學人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語言翻譯之可能性的哲學考量
——海德格爾語用觀的啟示
王曉龍
(貴州大學人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通過哲學史的梳理,廓清了語言如何進入哲學的視域,揭示了語言蘊含的人的認識論本質及其對哲學造成的困惑。正是這一看似語言的限度將哲學帶入了對語言的深思之中,即海德格爾關于詩與思的存在論思想,而語言翻譯之可能也在這種深思中得到了解答。
語言;翻譯;詩;道說
關于如何破除這堵墻(即語言可翻譯嗎?)在上世紀初葉引起一場大討論,曾有人苦心孤詣,想要推行一種“獨一無二”的語言(世界語),以消除語言間的隔閡。如果推行這一語言,意味著各國歷史文化必要推倒重來,有人喝彩,有人痛斥。無論當時怎樣唇槍舌劍,爭論的結果是語言的翻譯活動仍在繼續。這不應該只歸功于市場的需求,我們應該深思文化命運本身及其決定其命運的東西。中國自鳩摩羅什譯經以來,翻譯一直弦歌不輟,正是通過這些翻譯作品,異域文化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深刻影響,我們不禁要問:通過翻譯這種影響是如何可能的呢?這不只是翻譯所面臨的問題,文化的傳承與詮釋同樣面臨挑戰與疑問。
要追問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從語言作為人的本質屬性入手,必須進入語言哲學。而“語言”問題本就是哲學從近代向現代轉向的關鍵問題,在此問題上,翻譯和哲學交織到了一條路上。語言哲學的轉變被認為是哲學自本體論向認識論的轉變之后又一次重大的轉變,這一思潮影響廣泛,不僅吸引了語言學家的目光,而且吸引了哲學家、心理學家,甚至科學家,成為眾多領域研究的一個共同主題,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
在古希臘最早的宇宙論哲學家追問了終極存在之后,人們就已經意識到人的認識本身的重要性:如果不厘清人的認識本身的問題,很可能對宇宙本體的最初論斷只是一種妄想的獨斷論。正是抱著這樣的目的,普羅泰戈拉發展出他的感覺主義,他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認識由客觀轉換成主觀,仿佛是主體能夠單方面決定的,這一種感覺論認識到了主體的作用,但也消解了客觀標準。希臘哲學在它的體系化時期就接住這個問題,由亞里士多德為哲學樹立了堅強的理性的信心,于是,幾千年的西方哲學史都在亞里士多德的這種影響之中。人們相信,在經驗和理性的雙重力量之下,人們就能夠達到真理。但是心理學的發展證據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前兩種認識論的不足,以至于休謨提出,我們所有的科學知識難道不是一種心理聯想律在作祟嗎?這個問題深深困惑了康德,康德就是從這個問題出發來構建他的形而上學王國的,但哲學史已經證明它也只是邏輯預設下的空中樓閣,看似完美解決了休謨問題,卻只是對可說與不可說的一種“明智選擇”。
關于科學知識能否成立的問題,也就是語言所要面臨的問題,即認識的根源問題———通過認識(語言)如何能夠言及存在呢?這是哲學認識論深化的一個必然成果。圍繞著這個問題,不同的哲學家給出了不同的方案,謝林和黑格爾都意識到了謂詞的重要作用,謝林說……這樣一些不到位的解釋,其原因在于對同一律或者判斷中系詞含義的普遍誤解,黑格爾在《小邏輯》也得出了他的真理觀:舊形而上學的主要興趣,即在于研究剛才所提到的那些謂詞是否應用來加給他們的對象。但這些謂詞都是有限制的知性概念,只能表示一種限制,而不能表達真理,謂詞在黑格爾看來已經成為區分新舊哲學的唯一標準了。叔本華通過對意志的分析,認為只有在藝術作品(即語言的極致言說里)才能超越意志從而達至終極存在。尼采更是將一種詩意的言說作成自己的哲學表述方式,他說:科學問題是不可能在科學基礎上被認識的。他將對哲學(及科學)的研究帶入了一種對哲學(及科學)的表述方式的研究之中。二十世紀的海德格爾給予充分肯定,“在尼采形而上學的根據律中……本質統一性是以藝術與真理的價值的本質關系來命名的。”他也認為只有存在者保持詩意的生活,才能把握真理。
既然語言已經進入認識論視域,對語言的懷疑就在所難免。維特根斯坦有句名言:凡是能夠說的事情,都能夠說清楚,而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該沉默。在他看來,語言是有限度的,語言只能對可盡之義務負責。這一股思潮最早可追溯到柏拉圖,語言在柏拉圖那里只居于從屬的地位。一切均要服從那個理念,在這種居于從屬的情況下,落于言荃的東西已經離最初的那個理念很遠了。亞里士多德說,有聲的表達是一種對心靈的體驗的顯示,而文字則是一種對聲音的顯示,通過語言與文字的雙重復寫還保留多少心靈的本真體驗其本身已經很可疑了。
海德格爾在他哲學生命的后期也集中關注到了語言問題,他通過對古希臘哲學的追溯,將哲學帶入對詩與思的思考之中。一個以存在學、生存論研究著稱的哲學家在他的后期進入了對語言的沉思,其本身就耐人尋味。在《語言》一文中,海德格爾說,“作為說話者,人才是人”,“語言是最切近于人之本質的”,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是在者的本質屬性,破解語言之謎將成為解開在者之謎與存在之謎的關鍵。
海德格爾并非要對語言作一種人類學解釋,他說,“語言之詞語有其神性的來源”。這雖然是中世紀神學的解釋,但海德格爾正要尋找它與人的本性質素的莫大關聯。存在與存在者的關聯問題是海德格爾哲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海德格爾眼中,語言不僅僅是一個人類產生之后的現象,而是有著更深的內涵,“在所說之話中,說話并沒有終止……說話聚集著它的持存方式和由之而持存的東西”,那語言通過什么方式持存,又可以持存些什么呢?
“我們所尋找的東西就在所說之話的詩意因素之中”,海德格爾認為,詩意的言說和言說的詩意可以成為持存之可能,“在詩歌之說話中,詩意想象力道出自身”,因為,詩意言說是有所召喚的說話,“人之說話是命名著的召喚”,它把天、地、人、神四位一體(世界)召喚進來,同時,“它邀請物,使物之為物與人相關涉”,物與世界的交涉通過語言得以可能,物與世界的關系被稱為區分,區分是世界與物的維度,既非區別也非關聯。而語言就是對這種區分之維度的把握,“語言乃作為世界與物的自行居有著的區分而成其本質”。
于是,“語言作為寂靜之音說話”。寂靜之音,它召喚著聚集,聚集了在者、存在、世界與物,它乃是存在對存在者的慨然允諾。人以什么方式而說呢?“他們的說話方式乃是應和”,“應和”既為傾聽又為獲取。人能說話是因為首先聽到了指令:區分之寂靜。“只是因為人歸屬于寂靜之音,終有一死的人才能夠以自己的方式作發聲之說”。終有一死者正因為傾聽到了來自語言本身的召喚而進入對“區分之寂靜”的把握之中,才能夠說話。語言本身在聚集、在呼喚、在釋放、在言說,不是語言跟隨人在說,而是人跟隨語言在說,人是在傾聽語言本身的區分之寂靜的過程中做發聲練習。
終有一死者是“那些懷念異鄉人并且想隨著異鄉人漫游到人之本質的家園中去的終有一死者”,語言是終有一死者的歸屬。進一步,海德格爾得出語言與存在的關系,他說,語言也是存在的家,“根本不同的語言的本質源泉是同一的”,即存在。海德格爾在另一篇文章里,也說“語言是存在的語言,正如云是天上的云”,云再漫無邊際,也歸屬于天空,而天空也是通過云彩來顯現的。
在《詞語》一文中,海德格爾思考了語言的基本要素———詞語,“詞語讓物作為物而在場。這樣一種讓就是造化。”純粹的物自體在康德看來是不可認識的,海德格爾則認為物依靠物的語言化突破物自體才能夠被人所認識,“詩人把……他的道說,允諾給詞語的這一神秘”。而道說(即最古老的詞語:邏各斯),道說意味著顯示,絕不是事后的追加,而是當下顯現,“道說把在場者釋放到它的當下在場之中,把不在場者禁錮在它當下不在場者”。所以這一意味著顯示的道說乃是一種經驗,乃是一種面對著道之允諾的經驗。
道是什么,“大道乃作為那種道說而運作,而在此種道說中語言向我們允諾他的本質。”終極存在,無,那種惚兮恍兮的東西,它是最遙遠的遙遠,也是最本質的本質。道與物自體一樣其本身是不可知的,正是通過詞語的經驗打通了存在者、世界與物。語言成為存在者通向道本身的一條道路。
海德格爾對語言作出的類似唯心論的詮釋,顛覆了以往我們對語言的人類學的看法,他至少給我們描繪了一種圖景,即語言在溝通在者與存在的橋梁作用。海德格爾說:“‘哲學基本學說’并不是指學究們的理論教條,而是關于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真理的語言。”對哲學的研究進入到了對語言的研究之中,那么語言如何成為存在者通向存在的可取之途呢?
海德格爾在另一本關于路的書中說,“通過把語言本質經驗為其顯示居于大道之中的道說,我們理解的特性便近乎居有和成道了”,在海氏看來,語言要成為一條通往存在的路,必須進行語言轉換,并不是對語種之間的轉換(翻譯),而是對語言的道說與道說的語言的轉換,這即是將對語言之思轉變為對存在的思或對存在的把握之途的思。那如何通過語言經驗存在呢?
存在者對存在的體驗式把握被海德格爾稱為在場,“在場者之在場,也即在場與在場者的從兩者之純一性而來的二重性”,此二重性召喚人走向其本質,“在人與二重性的關聯中占統治地位和起支撐作用的東西是語言。語言規定著解釋學關聯。”語言經驗式的體驗,實際是對存在的體驗式把握。在這種體驗式的把握中,語言超越了自身,存在也超越了自身。
語言之“用”召喚著人去保存二重性,“人在其本質中就是被用的,人之為人,歸屬于一種要求著人的用。”人之本質歸屬于大地,語言是大地上盛開的花朵。人和語言的關系徹底被顛倒過來,不是人用語言,而是語言用人。大道無形,貫穿一切存在者。大道在“用”中釋放自己的本質,在“用”中把無聲的道說帶入有聲的語言。人的說首先是一種聽,只有首先對寂靜之音(思想的允諾)的聽,才能說。可以說,語言也允諾著自身。
海德格爾關于語言之經驗的思想對語言翻譯之可能性的思考產生了重要的啟示。首先,如果我們只關注于語種本身的差異則無法消解語言間的隔閡,我們應該看到語言所承載的巨大的文化重量,文化枝葉之間雖有差異,但文化的根脈是共通的,其終極追求是一致的,比如人性美善、信仰、真理、自由、幸福、澄明之境等等。其次,我們大致理解了海德格爾通向終極存在的道路,即詩意體驗的把握,那這是否只限于詩歌翻譯嗎?筆者認為,海德格爾思想的啟示對我們來說更多的是對譯者(或解讀者)的要求,不論從事哪種翻譯類型,譯者應該訓練詩意的體驗方式,而不是只盯著語言字面的意義。禪宗《指月錄》上說,我們常常關注的是那根指月的手指,而不是月亮本身,這是對現象的執著與迷惘。而翻譯者只有拋棄“我執”與事相本身,進入在場,才能做溝通文化、語境之間的使者。再次,思想本身也在向我們允諾,思想具有期備性,“這種期備性的要旨在于揭示那個運作空間,在此運作空間內,存在本身能夠在人的本質方面把人重新納入一種原初的關聯之中”。所以我們應該注意傾聽,傾聽來自存在的聲音,這與我們詩意的體驗方式有關,人應該詩意的棲居在大地上,詩意的棲居乃是與存在者和存在的對話,乃是時刻突破自身,乃是把握生命之流。
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序言里,曾擔憂他的詩歌詮釋會像沉鐘因落雪而走音,他的擔憂正是我們對詮釋(翻譯)的擔憂。這一擔憂在海德格爾語言的沉思中卻完美的化解了,他所揭示的語言與存在論的關系是深刻的,他昭示著我們去重新考量語言與原始無名、與人的關系。也許翻譯的發展就在等待著這種深思。對于翻譯來說,重要的不是語言已經到位,而是在于思想(關于翻譯的思想)到位。存在、人、翻譯的確立契機是一致的。
[1]尼采.悲劇的誕生[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2]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M].郭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1962.
[3]黑格爾.小邏輯[M].賀麟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
[4]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5]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6]海德格爾.路標[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7]陶海洋.東方雜志研究[D].南充大學博士論文,2013.
責任編輯:鄧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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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4)04-0091-03
2014-06-12
王曉龍(1986-),男,四川閬中人,貴州大學人文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