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晨,楊 東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約翰·巴勒斯“自然神”的生態解讀
王曉晨,楊 東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約翰·巴勒斯是美國跨世紀的自然文學作家,他以鮮明的態度反對宗教神學的自然觀。受到戰爭、科學和啟蒙主義、經驗主義等理論的影響,他從多方面批判基督教的上帝。但他認為人類必然都有宗教式的情感體驗,因此建構了自然神理論來滿足人類的信仰需要。“自然神”作為自然與科學合一、感性與理性合一的思考方式,對于當今西方環境美學中科學認知主義和參與美學的調和有著一定的啟發意義。
約翰·巴勒斯;神學;自然觀
約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1837—1921)是美國跨世紀的自然文學作家,被稱為“斯萊博賽德的智者”。他是美國最受歡迎、影響最大的作家之一,其 1871年初版的散文集《延齡草》(Wake-Robin)生前銷量高達150萬冊。如果說愛默生和梭羅是現代自然文學的先驅,那么約翰·巴勒斯就是使自然文學真正在當時獲得關注的代表人物。“他幫助人們把對自然研究當作一種時尚的追求,確立了自然文學的寫作標準。”[1]美國后來的生態主義者利奧波德、羅爾斯頓等都受到了約翰·巴勒斯的影響。
約翰·巴勒斯以鮮明的態度反對宗教神學的自然觀,他說:“我有必要向我的讀者說明,神學的場所里沒有我的身影。”但他的自然觀是在批判宗教神學自然觀的基礎上建立的,與神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說,約翰·巴勒斯的自然觀一只腳落在科學,另一只腳落在神學上。
約翰·巴勒斯認為,上帝的存在全然有賴于人,它和自然主義完全是不調和的。首先,人為了回答世界起源、生命等數目龐大的人的問題而提出了基督教這個假說,人類提升和放大其卑微的人的品質并稱之為上帝——上帝不比人高明,上帝是人的想象創造的產物,是放大了的人,但是基督教的哲學體系卻將人通頭徹尾釘在原罪之上。其次,上帝容忍痛苦、罪過以及一切其它邪惡的狀態在人世存在,人們不得不放大和強化人類壞的特性而稱之為魔鬼。這樣他對于人類一切的罪過和痛苦不再負有責任,他還是仁慈和愛的象征,但不再是全知全能的。最后,基督教理論缺乏自然主義的基礎。上帝創造了世界,也就作為創造者和統治者塑造并支配自然,他甚至將對自然萬物的管轄權“下放”給人:“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征服這地,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因此,“‘上帝’這個詞長期代表著與自然分離的存在的概念。”[2](P217)正是由于基督教的感化,人類才認為自己和其他生命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把其他種類看成附屬物,把自然看成予取予求的資源庫,對產生并養育自己的自然,人類失去了敬畏和崇拜。
約翰·巴勒斯對宗教神學的批判有其時代的根源。在現實生活中,戰爭無情地擊碎了西方世界人們對于上帝的美好幻想。約翰·巴勒斯經歷了美國南北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他極度憎恨發動“一戰”的德國,斥責德國的名字將代表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自私、殘忍和野蠻。戰爭使善良的人們失去信心,更加懷疑全能的上帝是否真的存在。另一方面,約翰·巴勒斯主要處于因為科學發展的規模和成熟而被稱為科學世紀的19世紀。自培根以來實驗科學方法的確立,新理論層出不窮,人們已經傾向于用科學發現的規律而不是用神的意旨來解釋世界。約翰·巴勒斯認為,只有科學能詮釋自然,詩人在面對自然的時候需要詩人的手段和科學的手段相結合。科學使人類發現了自身的力量,也使人淡忘甚至拋棄了上帝。
在科學的氛圍下,學者和作家們對于上帝是否存在、如何存在的質疑從未斷絕。早在17世紀,受到英國經驗主義影響而產生的自然神論就企圖用理性的權威來取代《圣經》的權威,他們認為,“一位以理性為本質的上帝按照理性法則創造了自然世界,但是這位上帝在一次性地創造了世界之后就不再插手世界的事務。”[3]這樣,上帝被趕出了作為科學研究對象的自然世界,事實上被懸擱了。但是放棄上帝又是那么的困難。培根以懷疑精神和經驗原則對經院哲學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卻仍然給上帝留出空間,達爾文宣稱,他不能視宇宙為偶然的結果,“但是他面對另外的取舍——那個背后的意志或企圖,表現得搖擺不定。”[2](P170)約翰·巴勒斯做得更加徹底,他連創造世界的空間都沒有給那位上帝留下。
約翰·巴勒斯批判上帝,但他并不愿意完全趕走信仰。在他看來,人不能沒有信仰,基督教起碼在以下層面是有意義的:第一,上帝有作為精神依托的價值。它回答了起源、生命等問題,宗教的虔誠使人們獲得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他稱基督教為一種通過愛使人快樂、幸福的“有益的實用宗教”。第二,對上帝的信仰也在現實中以教育、慈善、衛生、社會改良等諸多方面推動了文明的發展。第三,上帝提出了(其實是人們共同提出了)正義、公平和仁慈等諸原則。韋伯說,美國早期的資本主義,是經過清教徒信仰情操的洗禮的。勤儉致富、公平正義都是清教徒眼里上帝嘉許的美德。約翰·巴勒斯看到了清教徒信仰情操的價值,他稱其為以公平、正義和互助來堅定人們決心的“釘子”。
對上帝的信仰有著珍貴的可取之處,而近代實驗科學卻有著明顯的不足。一方面科學的力量有時而窮,不足以完全認識這個無限又變化萬千的世界,“天空永遠在我們頭上,大地永遠在我們腳下——萬物都是相對的——我們漂浮在無邊的大海上思考。”[2](P185)另一方面,即使在科學所能認識的范圍內,它也顯得太冷漠、太混亂,它破滅了宗教,剝奪了人類精神的外衣,使人的靈魂沒有居處。約翰·巴勒斯認為,每個人必然都有宗教式的情感體驗,而沒有信仰的人缺乏適當的人的理想,像一株永不開花的植物。[2](P95)他摒棄了傳統的基督教的上帝,選擇了“自然神”作為信仰的源頭——“我認為唯一可以選擇的辦法是用普遍自然的方式構思上帝——一位自然神,依靠他我們真實地生活、行走和存在,我們與他的關系如同嬰兒在母親的子宮里,親密而持久,或是像蘋果依附在大樹枝上。”[2](P152)
總的來說,約翰·巴勒斯的自然神信仰有以下觀點:第一,自然神是混亂的,對人類并沒有什么偏愛。他在很多篇散文中都說,“沒有專門的上帝。自然把雨水灑向正義與非正義,灑向大海和陸地。”[2](P98)和流行于17、18世紀西方的“自然經濟”認為自然是充滿智慧的意志完全不同,自然是盲目的復雜,毫無計劃,更沒有什么經濟觀念。自然總是“濫用我們的生命”,“試圖履行狡詐的契約”,它沒有始和終,宇宙在無窮無盡的不知其開始與結束的運動之中,它是從無限到無限,人類在宇宙之中是一朵再細微不過、無關緊要的浪花。第二,自然神存在于我們身邊,每個人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它。這令人想起超驗主義的主張,萬物皆受“超靈”制約,“超靈”存在于萬物之中,人其實無時不刻都在與“超靈”打交道。但是自然神和“超靈”有著本質的區別。對超驗主義來說,人類世界的一切都是宇宙的一個縮影,愛默生說“世界將其自身縮小成為一滴露水”,而約翰·巴勒斯的自然卻并不意味著神性,更不意味著在自然背后還有什么本質的、超驗的世界,不意味著某種虛無飄渺的精神實體。第三,雖然自然神對人類并沒有什么偏愛,但是人類仍應該對于未來抱有信心。他認為,仍然存在“關照我們的力”。“自然法則和力量如此不可抵抗地站在我們一邊,以至于我們在宇宙中的地位仍然是值得羨慕的。”[2](P105)人可以感受自然的“藝術家”的公正,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在規劃之中——雖然他又說自然是沒有計劃的。他樂觀地看待人類未來的生存,這是受到了美國當時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的影響。第四,即使自然神是無目的的、混亂的,人類也應當用道德來完善自身。愛、仁慈等人類神圣的人性來自于自然,人從自然中進化而來,這些神圣的屬性是人為了適應自然必須擁有的品質。“如何使我們的生命適應普遍的、非人類的、非定性的、代數學意義上的上帝的觀念?它們自我適應。做你的工作,公平、正直地處事,盡可能地使自己珍愛善的、美的、真的、實踐基督教義和非基督教義的美德,冷靜、溫和、敬畏、施舍、慷慨、無私、正義、仁慈、專一。”[2](P11)約翰·巴勒斯推崇的這些內容與清教徒所要求并身體力行的品德殊無二致,可見他起碼繼承了一個關于基督教的認識,那就是廷德爾曾說過的,宗教的目的在于促進世俗的幸福和道德。
約翰·巴勒斯對“自然神”的關注點,與傳統的生態神學是有區別的。生態神學所關注的是《圣經》中體現出來的并影響了西方世界成百上千年的、建立在征服統治上的自然觀和人類中心論。卡森認為,基督教教義使人類把自己視為地球上所有事物——有生命的,無生命的,動物,植物乃至礦物——理所當然的主宰,所以人類會竭澤而漁地對待自然。懷特把當代生態危機的根源歸咎于“正統基督教對于自然的傲慢”,他指出基督教的人類中心主義在構成了當代西方一切信念和價值觀的基礎、指導科學和技術推進的同時,也鼓勵著人們以統治者的態度對待人所生存的自然,這是生態危機的深層思想文化根源。懷特為走出危機指明了兩條道路。一是跳出西方基督教的圈子,從其他宗教信仰中尋求生態智慧,另一條是挖掘基督教的生態資源,綠化基督教。
約翰·巴勒斯否定了上帝,他似乎選擇了一,但是“自然神”與其說是一種新的宗教信仰,不如說是符合時代要求的自然與科學合一的思考方式。首先,“自然神”的落腳點仍然是人。約翰·巴勒斯的自然神理論,實際上是肯定人類自身的力量,主張以己為神。他說,人是自己唯一的上帝,每個人都是現世的基督,他稱每個人都是道成化身。“我們創造了上帝,我們統治了統治者,我們發明了天堂和地獄;從外表上看,我們是自身存在的法律。”[2](P11)人類應當承認并贊賞自身的力量。其次,人類對于自然神的態度是感性的敬仰與理性的認識之結合。“真正熱愛自然的人渴望是不摻假、不加糖的觀察。”[4](P12)“在自然歷史中,沒有必要虛構,如果你用眼睛觀察,用耳朵傾聽,現實本身就已經足夠了。”[4](P13)
“自然神”信仰所展示出的狀態似乎是矛盾的:既然人以自己為上帝,那么人類就會相信自己的力量而不會敬畏自然;如果對自然存在敬畏和膽怯之心,人類純粹依生于自然,就很難確證自己。他通過這兩種矛盾的調和來展現自己的理想,這就像是當今在西方環境美學中科學認知主義和參與美學的調和。艾倫·卡爾松的科學認知主義主張從科學認知的路向去欣賞自然,阿諾德·柏林特的“參與美學”提出全身心地體驗自然,艾倫·卡爾松追求兩種環境美學之間實現調和以進行恰當的自然審美。[5]約翰·巴勒斯的自然神信仰,可以說是這種調和的早期嘗試。
約翰·巴勒斯時期,美國人正處于最有激情的年代,見證了科技無窮力量的美國人充滿自信。與約翰·巴勒斯同歲的豪威爾斯提出“微笑的美國”,主張以微笑的態度描寫“這個快樂的大陸”[6]。約翰·巴勒斯很少在作品中表現出對于環境迅速惡化的痛心,他陶醉于欣欣向榮的山區和森林之中,即使偶爾提到了鐵杉林的消失和狐貍、海貍、水貂、鼠貂已經基本被早期殖民者捕殺絕跡,他也不是猛烈抨擊的態度,而只是作為某種事實來陳述而已。
但我們不能因為他很少在作品中批判那個時代工業對環境的破壞就簡單地對巴勒斯貼上“人類中心主義”的標簽,更不能極端地認為承認人類價值就是對生態整體的反動。約翰·巴勒斯從未喊出“征服自然”這么狂妄的口號,他對自然的態度是敬畏而喜愛。應當承認約翰·巴勒斯對自然的傾心喜愛的態度恰恰彰顯了自然存在內在價值——審美價值。人類應當喜愛和尊敬自然,應當把自己視為自然的一分子,人從自然中不單單是獲取資源,還棲居于此。簡單地說,約翰·巴勒斯的自然神論表現出他這樣的思想:自然擁有偉大的力量,但是自然是混亂的;人類同樣擁有偉大的力量,但是需要品德和對自然的敬仰之心,才能更好地在無序的自然中美好地生存下去,這就是所謂“我們在自然的世界里通過凸顯的自我發現上帝的存在”。[2](P36)
[1]程虹.尋歸荒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61.
[2]約翰·巴勒斯.接受宇宙[M].川美譯.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
[3]趙林.英國自然神論初探[J].世界哲學,2004,(05):7 9-85.
[4]約翰·巴勒斯.自然之道[M].馬永波,楊于軍譯.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
[5]艾倫·卡爾松.當代環境美學與環境保護論的要求[J].學術研究,2010,(04):21-33.
[6]聶珍釗,主編.外國文學史(第三卷)[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4:249.
責任編輯:周哲良
I712.06
A
1672-2094(2014)03-0052-03
2014-04-18
本文系2013年廣西民族大學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審美的自然走向——約翰·巴勒斯作品的生態美學思想究》(編號:gxun-chx2013041)階段性研究成果。
王曉晨(1989-),女,山東泰安人,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2012級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生態美學。
楊 東(1982-),男,新疆庫爾勒人,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2011級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生態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