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現實世界,某個隱匿的森林深處,有一座城堡叫伏魔城。
城墻外布滿高達數十米的針葉磐寒松,濃密的松葉遮蓋了外面的陽光,使得城堡終年籠罩在黑暗中,處處散發著潮濕腐朽的味道。
城堡里有個訓練場,場內數十個孩童正手執各種罕見的武器,彼此搏斗、拼刺、斬殺,所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在這里都習以為常。
他們揮汗如雨,奮勇拼殺,血水四濺,連空氣中都像是彌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他們沒有父母的關愛,沒有朋友的陪伴,沒有童年的歡聲笑語,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訓練,身心早已如墜地獄。
而我,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叫喬安娜,中法混血,伏魔城的管家,也是一名女殺手,人稱“鋼索夜姬”。
“教主讓你去找他。”
聽到這話,我胸口猛地一抽,卻不敢耽擱。
越是接近那扇房門,我越是忐忑,走到門口時,我的手心里已沁滿了汗水。
是的,我……害怕里面的那個男人!
伏魔教,表面上只是一個不知名的教會,其實是全世界最厲害的黑道殺手組織。而這扇門里的男人,便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黑道教主威廉。
“既然都到門口了,怎么還不進來?!”里面傳來冰冷而陰寒的聲音。
一頭深褐色直發的男子站在寬大的書桌前,他的發絲略長,在徐徐微風中囂張地輕舞在臉側。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發絲掩映下他那堅毅的眉骨,狹長上挑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薄削高挺的鼻梁,雕像般好看的下頜,以及微微抿起的薄唇。
他墨色冰箭般的眸光射來,我當場凍結,心里一緊,再次抬頭時,他已經走至我身邊。我顫抖著輕喚:“教主……”
下一秒,只覺得腰間一緊,我被迫后退了好幾步,直到背部抵在了冰涼的墻壁上,這才無路可退。
“威廉,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直呼他的名字,輕輕說道,“你和我,我們是兄妹……我的母親和你的父親,我,我們是……”
他用冰冷空洞的眼神恐嚇地看向我:“沒有血緣關系,就算不得兄妹!”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里空白一片。
沒錯,他說得沒錯,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我們的父母再婚后組成了一個家庭,所以我們算不得真正的兄妹。
之后,威廉給我下達了一個艱難的任務——他要我殺掉路西法。
路西法和我一樣,曾在伏魔城待過十年,度過了漫長又難熬的孩童時代。唯一不同的是,他最后離開了伏魔城,而我卻留下了。
在他離開城堡之前,大家都叫他路西法。
路西法,撒旦的另一個名字,顧名思義,他曾是伏魔教里最厲害最殘忍的殺手,猶如地獄撒旦般的人物。
說這個任務艱難,并不是因為他的可怕,而是因為他是我的初戀。
不得不說,威廉派給我這樣一個任務,多多少少有考驗我的性質。如果我做得到,將得到他百分之百的信任,如果我做不到,則可能換來嚴厲的懲罰。
盡管如此,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接下了任務。原因很簡單,如果我不去,威廉會派別的殺手去完成這個任務。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我想親口問路西法,當年他離開伏魔城時為什么不帶我走……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和路西法順利見面。他似乎很意外,卻并不感到驚喜,這讓我有些失望。
路西法把我帶回了他的家,將我介紹給他的家人認識。
原來,他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還結了婚有了妻子,并育有一個女兒。
我始終不敢相信,像路西法這樣一流的殺手,有朝一日竟然會選擇結婚生子的平凡生活。
而我最不明白的,是路西法到底看上那個女人什么了。
他的妻子是個相貌普通的平凡女子,個子嬌小,身材扁平,小女孩兒一樣稚嫩的體型,和路西法高大俊美的外貌一點兒也不般配。
她長著一副典型東方人的臉孔,瓜子臉,眉眼跟混血的我比起來要扁平很多,算得上清秀,但和美艷完全不沾邊,若是放在美人云集的伏魔城里就更加不起眼。
雖然她其貌不揚,可路西法卻對她情有獨鐘,這讓我嫉妒得想要發狂,五臟六腑都絞痛難耐,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
我偽裝著自己的面孔,隱瞞真正的意圖,扮作想要幫路西法的樣子,與他和他的妻女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
我靜靜地站在月白色房門前,看著我心愛的男人抱著他的妻子,對她說柔情蜜意的情話,看著他對她做出許多親昵的舉動。
原本是夫妻間最平常的事,看在我眼里卻是針扎一般的刺痛。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心里真的很不爽。
我是伏魔城里最厲害的鋼索夜姬,作為一名女殺手,卻逃不掉愛情的魔咒。
對愛情的渴望,讓我想要像他妻子那般觸碰他,撫摸他,對他展露笑顏,對他說全世界最好聽的情話,想要對他做出情侶間才能做的那些親密事。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一旦越過那道鴻溝,我和他連朋友也做不成。
被忽視的郁悶,嫉妒心的不爽,兩者交雜在我心中,擾亂我一向清晰理智的思維,讓我日益心煩意亂,焦灼浮躁。
這樣一點兒都不像我。
不,或者說,這不該是我。
我明明只是想了結這段情緣,之后便依照威廉的意思殺掉路西法,可是我卻遲遲下不了手!
作為一名女殺手,目標變成自己的初戀就下不了手,這一點兒也不專業。
要怎么做,我才不會痛苦呢?
殺,心里會痛;不殺,心里更痛!
我捂住胸口,心臟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腦子里的意識也在漸漸消失。我分不清眼前的景物是現實還是夢境,我想我是真的中了魔障,伏魔城排名第二的殺手鋼索夜姬竟然為了一個男人痛苦瘋魔到如此地步……
“安娜,你中了幻魔的毒?”路西法的聲音似有若無地從未知的地方傳來。
我感覺到有人在搖晃我的身子,努力睜開眼才看清楚眼前的路西法。
我笑了,原來他還記得我的真名。
是的,他沒說錯,我的確中了幻魔的毒,那是威廉專門用來對付想要逃離伏魔城的人的。只要中了幻魔的毒,一旦動了情,就一輩子逃不過幻魔的噬心之痛,最后不是痛得吐血身亡,就是被逼得神志失常而瘋癲一世。
威廉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他要逼我回伏魔城拿解藥。
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逃離那個魔窟……
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我突然撲過去從身后將路西法緊緊抱住,急急地說道:“路西法,我不在乎什么幻魔的毒,現在的我已經無路可走,你救救我,讓我留下好不好?不要再像十七年前那樣丟下我,這一次就算是死,我也要留在你身邊!”
我一心想要離開伏魔城,想要逃離那個魔窟,想要逃離威廉的魔爪,路西法對我來說就像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脊背是那么寬闊,那么溫暖,讓我冰冷的身子也變得暖和起來。但他殘忍地掰開我的手,冷冷地說:“安娜,你的毒我可以找人幫你解,我也可以給你一筆錢,但是你不能留下。你知道的,我已經有珍愛的妻女了。”
我抱著他的雙手不覺一僵!全身的溫度也飛速冷卻下來,最后的希望即刻破滅……
動情的時刻仿佛轉瞬即逝,聽到他嘴里吐出的事實后,一股無法磨滅的屈辱感在我體內騰騰燃燒起來。
那股難忍的絞痛再次襲上心頭,這一次我沒能挨過,心口一抽,我便痛得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我以為自己還身處夢境。
我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了那個日思夜想的男人正抱著我往房間里一步步走去。
他抱著我的手臂遒勁有力,這讓我想起了我們兒時在一起拼殺搏斗的場景。他的身體依然那么強壯精健,有著東方男人完美的雕塑身材,緊繃結實的臂膀和堅硬如鋼的胸膛,抱著我時仿佛抱著一尊易碎的瓷像般小心謹慎。
記憶中的他,也曾用這樣的姿勢,這樣有力的臂膀,將我緊緊抱在懷里……
每個女人的心底總會藏有一片柔軟之地,始終珍藏著心愛的那個男人,即使如我這樣殺人無數的女殺手,也同樣逃不出這個生物圈里亙古不變的定律。
我偷偷凝視著眼前的這一張俊臉,我知道,我此生都逃不掉這個魔咒了!
于是,我背著他使出一個陰招。
美人計也好,苦肉計也罷,總之是歪打正著。恰逢時機合適,趁他毫無防備之際,用一針超強效力的麻醉藥扎暈了他,并成功地讓他的小妻子誤以為我們倆整夜都膩在一起。
可是,為什么我的心里還是會有那么一點點難過呢?
是因為我對他采用這樣卑鄙的手段而產生的愧疚感嗎?
抑或,是因為想起他曾無數個夜晚躺在那個女人身邊嗎?
不,我不要想!
我搖了搖頭,甩掉那些雜念,向他俊美的臉龐貪婪地伸出手去……
他長得真的很好看,五官精致得仿佛畫工精雕細琢出來的那樣,每一筆都是神來之筆。濃密的長睫毛漂亮得不像是男人該有的,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嘴角處微微揚起來,像是做了一場美夢,好似在笑。
他身上那股只屬于他的氣息躥入我的鼻息間,是那種淡淡的香味,像是某種古龍香水味,我不由得靠近他的身子,把頭埋進他的胸口,雙手環住他毫無贅肉的腰際。
“嗯……若兒……別鬧……”他在睡夢中囈語。
我的心臟,在這一刻仿佛受到重擊,堪堪暫停!
我無法裝作沒聽見,也無法裝作不知道,眼下睡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嘴里呼喚的是他妻子的名字。
他愛她,是真的很愛很愛。
他不愛我,不,準確地說,他根本沒愛過我。有生以來我第一個愛上也是始終愛著的男人,卻完全不在乎我。
這樣一來,我幾乎連最后一點兒留戀都沒有了。
然而,為此不甘心到想要殺掉他妻子,難道真的要去殺掉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才能解我心頭之恨嗎?
殺了她,就能讓他徹底忘記她,讓他心甘情愿地愛上我嗎?
答案,顯而易見……
一股比先前還要無法抑制的絞痛瞬間襲遍全身,我感到胸口猛地一抽,一股腥甜猛地從喉嚨里翻涌而出。
“噗——”
我駭然地看著地上的腥紅,想起一件事,會吐血就表示幻魔的毒已發作到了最后的階段,而我的緩痛劑也只剩下最后一支。
換句話說,我的死期將至!
我沒有急著擦掉嘴角的鮮血,埋首看向依舊安然入睡的他。
窗外夜色彌漫,婆娑的樹影投射在他的臉上,他的面孔那么漂亮,漂亮得即使在無月的夜空中也像是閃耀著光芒的星星。
我拉起他的手,輕輕地吻了吻。
我在心里問他——
親愛的路西法,為什么你只肯愛那個女人?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愛上我,才能讓你在乎我?
可惜,他聽不見我心里的聲音。
我知道,就算聽見了,我的呼喚他亦無法回應,正如他的夢里沒有我……
十天后,一場避免不了的殺戮終于來臨。
威廉逼我將路西法的妻子擄到了伏魔城。我知道如果我不這么做,威廉也會派別人完成此次任務,若變成那樣,那么他綁來的就不只是那個女人,可能還有路西法的女兒。
與其變成那樣,還不如我親自動手。
果然如我預期的那般,擄走了路西法的妻子,他對我的恨就多了幾分。
可是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因為我知道威廉的目的,他讓我擄走那個女人就是為了要引路西法去伏魔城。在那里,他會親手殺掉路西法!
我痛恨威廉,痛恨他的邪惡,他總是想要毀掉這世間最好的人和事物,他毀掉了我的童年,毀掉了我美好的初戀,現在連我最后僅剩下的一點兒念想也要毀掉。
乒——乒——
城堡內槍聲四起,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惡戰!
“我們做一筆交易吧,我用她的性命換安娜,只要你放我們走,我就把解藥交給你,如何?”
威廉正在和路西法談判,可是誰都看得出來,威廉身邊的幫手全都被路西法帶來的狙擊手給解決掉了。
眼下,他是一點兒勝算也沒有。
但是,很奇怪,威廉竟然要帶我走。為什么帶走我?我不明白。
我秀眉緊蹙:“威廉,我不和你走!”
“那你想怎樣,留在他身邊?你背叛了他,把他的老婆擄到了伏魔城,他會同意把你留下嗎?”威廉冷嗤,不屑地睨著我,將我的心洞悉徹底,“哼,安娜,你別做夢了!趕緊跟我一起走吧!”
我十分討厭這種仿佛毫無遮攔,被他看透全身的感覺。
我狠狠地回答:“不,威廉,你錯了。我并不打算留在路西法身邊,但也決不會跟你一起走!”
“你!”他氣得咬牙切齒。
論手段我贏不過威廉,可是論吵架,他卻每每都輸給我。
路西法擔心他妻子的安危,驟然出聲道:“好!我答應你的條件,用一命換一命!”
當我聽見這句話時,臉色都變了,他竟然不問我的意思,就這么擅自決定,用我的命去換他妻子的命!
十七年前他曾辜負過我一次,他曾經答應帶我離開伏魔城,可是后來他沒做到,如今已是十七年后,他竟然還想再出賣我一次?
憑什么?!
我無法坐以待斃,質問道:“路西法,你對我就這么絕情?為什么要這么做?十七年前你已經辜負過我一次,難道現在你還要再……”
“閉嘴!”他忽然出聲呵斥,“安娜,你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的表情有些不同尋常,再看看他的身子,藏于外套下的那只手正比畫著某種手勢。我仔細一看,發現那手勢很眼熟,想起兒時我們常在狙擊戰比賽中用到,看來他和我一樣都還沒有忘掉以前的那些日子。
我頓時明白,他并非真心出賣我,而是使出一招緩兵之計。
然而,他低估了威廉的實力,當我走向他時,威廉猛地推了那個女人一把。“哈哈哈,路西法,真沒想到你這么好騙!實話告訴你吧,幻魔的解藥只有一劑,但我不會把它交給你,我要讓你也嘗一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話落,便扣下了扳機。
我眼見著情形不對,但已來不及阻止!
乒——
驚心動魄的一聲槍響,仿佛在空氣中劈開一個縫隙,時間和空間都在這一刻驟然停滯,然后又迅速地回歸正軌。
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兒,除了我……
鮮血從我的胸口源源不斷地涌出。我想自己中槍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難看得竟讓威廉都哭出眼淚來:“安娜,安娜,你怎樣?你……”
我想自己一定是流了很多血,要不然威廉的表情不會那么惶惶然。他緩緩抬起手,我隱約看見他觸碰過我胸口的手,沾滿了鮮紅的血跡。
真奇怪,我竟然感覺不到疼痛。
是不是每一個瀕死的人都感覺不到痛?我殺過那么多人,卻不知道死亡的感受,這種奇特的感覺讓我莫名地笑起來。
威廉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仿佛染上了血紅,我第一次看見他那么著急的樣子。
他說:“安娜,你為什么這么傻?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不值得你犧牲!路西法不會因此感激你,他愛的人不是你啊!”
我何嘗不知道,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我就是那么做了。
我張了張嘴,套用了那個女人說過的一句話:“威廉,你不懂愛,愛一個人是不需要回報的。”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為什么路西法會那么深愛他的妻子。
可是,愛一個人,真的能做到不要任何回報嗎?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機會去了解,我只知道我快死了,我的力氣在一點點衰竭,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意識越來越弱。
威廉拼命搖晃著我,我努力睜開眼,看到他那張眼淚汪汪的臉,嘆息道:“威廉,我知道你只有一劑解藥,就算你把解藥給了我,我也擺脫不了緩痛劑的癮,會終身靠那東西過日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知道我愛漂亮,我寧愿死也不要變成那樣,咳咳咳……”
人一旦到臨死的那一刻,是不是都會如我這般變得偽善起來,竟然還會安慰起別人了。
我靜靜地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最后一線生命氣息從體內流走……
在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刻,我回憶起一幅畫面——路西法坐在窗口,黑發瀟灑飄揚,仿佛如阿波羅神降臨一般,軀體暈染在陽光下,渾身閃耀著炫目的光芒。
時光仿佛回到了過去,回到我與他初次見面的時候。他鶴立雞群地站在一群少年里,望著我輕笑著說:“你好,我是路西法。”
那一刻,我以為我見到了童話故事里的白馬王子,我怯懦地仰起頭,看向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的他,說道:“我叫喬安娜。”
我帶著笑,閉上了眼睛……
如果,如果還有下輩子,愿我生做平凡女子,而你會愛上平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