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雪簌簌,落在庵里,染了佛香。
估計對面山頭寺里的大小和尚們又快將鞋穿破了,師父叫我今日將庵里尼姑們做的布鞋送一些過去。
整個梅花庵里也就我一個俗家女子,所以自一開始,這送鞋的事兒就交給了我。
于是今日一早我就穿著我最厚的那件翠綠色棉襖,提著一籃子布鞋,迎著小雪出門了。
可誰承想剛把鞋交到寺里,雪便下得如鵝毛那么大了。
山路都被雪蓋住了,我一個女孩子回去不安全,萬一踩上附近獵戶的獸夾子傷了腳,就只能等著喂野狼了。所以我只能在寺里等著雪小一點時,再讓個小和尚送我回去。
“柳公子近日怎么樣?”我捧著熱乎乎的茶,問住持他老人家。
住持嘆了一口氣,停下手里的念珠,答我:“還是老樣子,而且這天兒一冷,連屋子都出不了了。”
見我不語,他慈祥地笑了笑:“若是擔心,就去看看吧,陪陪他也好。”
“那……那我去了。”我聞言把茶杯放下,飛快地跟他老人家道了別,就往偏院走。
這位柳公子,便是柳縉。據說他從小身子骨就很弱,家里人怕他早夭,后來將他送到這白云寺里,希望可以被佛祖保佑著。
說起來他家里人是現在這大煬國最富貴的人,啟帝柳翰。是了,柳縉便是當朝太子。因這佛門之地沒有門第之別,大家便都叫他柳公子。
我到了偏院,還沒進屋,里面就傳來清越的聲音:“陶韻,進來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耷拉著肩膀進去,被屋里暖烘烘的氣流一下子裹住。
站在窗邊的柳縉聞言笑了:“我用眼睛看到的。”
是啊,這么壯觀美麗的雪,他不能出屋,便也只能站在窗前看看了。
“又來送鞋?”他問我。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點了點頭,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包曬干的梅花遞給他。
他眼里有詫異之色,但還是伸手接過:“梅花在十七年前便已成大煬國禁忌,禁植禁藏,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不以為意地拍了拍衣擺,在椅子上坐下:“從我師父那里偷出來的,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只在畫中見過梅花,拿來讓你見見。”
雖然是已經干了的皺巴巴的梅花。
其實庵里有一處開得正艷的梅花,可我不忍這個時節去摘。
那是我娘種的。
“陶韻,”他盯了一會兒手里的干梅花,抬眸看我,“謝謝。”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忙把頭扭到一邊:“沒什么。對了,梅花雖喜寒,泡茶喝卻驅寒,正好可以暖暖你的身子。”
柳縉沒說話,只是笑著聽我說。
良久,他的聲音還是那么雅那么干凈。
“陶韻,你臉紅了。”
我回庵里時,師父正在念經,我本來打算偷偷摸摸地回我屋里,卻被她發現了。
“過來。你幾日沒念經了?”師父睜開眼,淡淡地看著我。
我瞟了一眼佛祖,心虛地開口:“四……四日吧。”
“為師早跟你說過,不要在佛祖面前撒謊。”
說罷她又嘆了一口氣:“為師知道你為何總是不信佛祖,可是你娘她也希望你可以放下那……”
“師父,”我悶悶地打斷,“我知道我娘怎么想,只要事情一結束,我就會聽她的話的。”
只要事情結束。
“唉,罷了,畢竟你不是出了家的人,為師只能盼你早日想開。”見師父又閉上眼開始念經,我默默地走開。
轉身時,我恍惚看見佛祖看我的眼神,有一絲絲的憐憫。一尊佛像怎會有表情?我輕笑。
還有幾日就到月末了,每個月末時柳翰會到白云寺看望柳縉。
院子里我娘留給我的那株梅樹,經白雪映照,芳華灼灼。那樣的繁榮,就如十七年前的這片江山。
十七年前,這個國家還不叫大煬,而叫大昀。那時的皇帝是旭帝云,而柳翰是大昀的丞相。
云佰后宮只有皇后傅萱一人,兩人恩愛非常,執手話江山,被世人所羨慕。
但是十七年前,就在云佰和傅萱的獨女云洮剛滿一歲時,柳翰領眾臣子逼宮,說傅萱魅惑君主,云佰荒廢朝政。這一舉,蓄謀已久。
于是云佰被迫讓位,柳翰被眾臣推舉為帝,改國號為大煬。
云佰和傅萱帶著云洮連夜逃出宮,卻落入柳翰早已安排在百里之外的人手中。在打斗過程中,云佰為保護傅萱和云洮,受劍傷無數,最后身亡。我就是云洮,云佰是我父皇,傅萱是我母后。
母后后來跟我說,我們被追捕的那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雪。而父皇的血落在雪上,格外刺眼。
后來母后和襁褓里的我被帶回了皇宮,柳翰跟她說,如果她愿意繼續做皇后,可以饒我們一命。
原來這柳翰早就思慕我母后,只不過我母后眼里從始至終就只有我父皇。
母后當時看都不看他一眼,望著宮里的滿樹梅花說:“要我從你,除非天下的梅夏日齊放。”柳翰被這羞辱般的拒絕氣極,將我們賜死。
奉命把我們處決的那個官員對我父皇有愧,便設計讓我們假死,并助我們逃出了宮。之后母后就帶我來了這梅花庵。再之后柳翰下了一道奇怪的圣旨:全國上下禁植禁藏梅花。從此梅花成了大煬國一個禁忌。
我問過母后她為何如此喜歡梅花,她說她十九歲那年冬天隨她當官的父親入宮賞梅,一抬眼就和不遠處的父皇四目相對。
后來母后在庵里出家后常說:“佛說一瞬間是六十個剎那,那么在我和他對望的那一瞬間里,就已經深愛了六十次。”
我長大后經常想,我估計是不能像我母后那樣深愛一個人的。
師父總說:“你娘可以放下仇恨,最后隨佛而去,為何你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樣也放下一切呢?”
其實我曾經以為我能,畢竟那些事情我都沒有經歷過。
可是當我十歲那年,偶然聽庵里的人們說起對面山頭的白云寺里住進了太子的時候,我是那么的激動。我以為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
到了月末這天,我一早便抱著老虎進了山里。
老虎并非真的老虎,而是一只我養了五年的渾身雪白的貓。它似乎很不情愿被我從溫暖的屋里抱出來,一直極不配合我的工作。所以當我終于把它折騰到之前選好的那棵樹上時,太陽也已經高高掛著了。
看來這幾日暖和了許多,柳縉不用在屋里待著了,我想。然后我就聽到不遠處有人走來的聲音,連忙在附近的某棵樹后面躲好。
三人向這邊走過來,最右側的是柳縉,中間那個年紀大精神卻很好的就是我今日的目標柳翰。
左側的那個,也是柳翰的兒子,二皇子柳策。
“這山里的雪景還真是如你所形容的一般美好。”柳翰笑著對柳策說。
柳策略微望了一眼四周,道:“兒臣也只是聽寺里的和尚說的罷了。”
旁邊的柳縉點點頭:“兒臣一直在屋里待著,倒也不知道山里的光景這般好。”
不知道是我心虛還是怎樣,我總覺得他說話時在往我這邊看。
他們三人越走越近,直到走到老虎藏匿的那棵樹下。然后就聽老虎被拽了尾巴般“喵嗚”一聲從樹上直躥而下。
眼看著它就要撲向正下方的柳翰,狠狠一撓的時候,不料旁邊的柳縉把他猛地推開,用肩膀迎向了老虎的爪子。
“刺啦”一聲,衣料被劃破,露出肩膀上道道血印。
我一看情況有變,傷的又是柳縉,便連忙從樹后跑出來。
“哎呀,我一會兒不在,這畜生怎地還發瘋撓了人?”說著我忙把被柳翰抓住的老虎抱過來,象征性地打了幾下。
“這是你養的畜生?”柳翰打量我。捂著肩膀的柳縉和一旁的柳策也打量我,只是眼神里帶著不同的意味。
好在我準備充分,提前在臉上畫了許多雀斑,還拿鍋底灰抹了塊胎記,捏了個大痦子。
“正是正是,這畜生不懂事,還請這位老爺別計較……”我咧著嘴說。我昨晚照著鏡子練過了,這副丑樣子再加上這樣的表情,簡直讓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果然,柳翰厭惡地揮了揮手:“行了,朕……本老爺不和你計較,你快走吧。”
我一聽抱著老虎忙點頭哈腰,離開時還不忘給了柳縉一個十分關心的表情。
別的都是裝的,只有這份關心是真的。
走時老虎的腦袋趴在我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我身后被它撓了的柳縉,一直低聲嗚嗚地叫喚。這分明就是對我的怨懟和不滿。
晚上的時候我再次來到白云寺。
臉色又蒼白了幾分的柳縉坐在桌前看書。“來了?坐吧。”抬頭見是我,他將手里的書放下。可能動作牽扯到了肩膀上的傷口,他還微微皺了皺眉。
我沒說話,走過去往他嘴里塞了一樣東西。是師父給我的凝丹,說是對見血的傷很有幫助。
他表情疑惑地嚼完咽下,問我:“給我吃這個做什么?”
“毒藥,我想毒死你。”我沒好氣地說。
他聞言輕輕握住我的手,反倒笑了:“這么生我氣?”
但他的笑容馬上又淡了些,沖我微嘆口氣:“陶韻,那是我父皇,我不能看著你害他而不救。”
我就知道,他肯定早已知道我要害柳翰了,要不然怎么會拖著虛弱的身子陪著柳翰跑那么遠看風景。
“你怎么知道我要害他?你還知道什么?”我把手從他手里不動聲色地抽出來,緩了緩心跳后問他。
自我和他相識以來,我從未跟他坦白過我的身份。畢竟說起來,他還是我的仇人。
柳縉鳳目略微閃了閃,望著桌上的燭光緩緩道:“那日送你回庵里的那個和尚,是我的貼身侍衛假扮的。”
我聞言一愣,隨即恍然,原來如此。
送鞋那日雪停了后,柳縉就拜托了個和尚將我護送回家。
半山腰時,我突然聽見身后有什么倒在地上的聲音,一扭頭發現跟在我身后的那個和尚昏倒在地上。
旁邊有個陌生男子舉起手中的刀還未放下。
那男子與柳縉有五六分相像,正是二皇子柳策。
他倒是直爽:“云洮姑娘,在下柳縉之弟,柳策。”
他喚的明明就是我的真名,于是我便知道了這人定然不簡單。
幾句話之后,他就直接說了他的意圖。
“云洮,”他盯著我,“你想要殺了我父皇報仇,我可以幫你。”我輕輕挑眉看他,聽他繼續說。
“不瞞你說,柳縉身子骨那么弱,根本就當不了皇帝,而我父皇對皇位也是熱愛得緊,我們這些皇子都成人了他也不肯放一點權。”
我心里冷笑,你何嘗不也是對皇位熱愛得緊,等不及親爹自己老死就想著害死親爹了。
不過我還是答應了他,我想,有個這樣的盟友總比沒有好。
于是便有了老虎撓人這一出。
柳策早就看到了樹上的老虎,等柳翰靠近時,他就在一旁偷偷地將準備好的石頭彈向了老虎。
老虎猛然被擊,自然亮出爪子襲擊人。
我們商量好的,老虎的爪子上是淬了毒的,到時毒藥通過血液滲入體內,柳翰必死無疑。
我們談話時,地上被柳策拍暈的和尚始終一動不動。直到柳策離開,我才把他拍醒,假裝關心地問他怎么突然就昏倒了。
現在看來,怕是他早就醒來了,一直躺在地上聽我們說話,后來全都告訴了柳縉。
原來柳縉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
“老虎爪上沒毒。”我說。
柳縉明顯一愣,然后反應過來:“那你剛才給我吃的什么?不是解藥?”
“自然不是,只是對你的傷有幫助的丹藥。”
我沒騙他,老虎的爪子上,我確實沒有按和柳策約定的那樣淬毒。
其實這件事我本就是在試探柳策是否真心與我合作。如果我真要一下子取了柳翰的性命,怎么會用這么不保險的法子。
事實證明,柳策確實是想要與我合作,因為他的確出了手。現在我反倒慶幸,好在沒有毒,要不然現在等死的就是柳縉了。
“也就是說,你在試探他?”柳縉看我。
“嗯。”他得到答案后不說話了,雙眸里的墨色沉了沉。
我知道,我們比之前多了抹不去的隔閡。
“那,現在你已經相信了柳策,是不是對取我父皇的性命也勢在必得?”
我看著他的眼,從他的眼神里恍惚看到了那日庵里佛像的眼神。
帶著慈愛和悲憫,還有可憐的眼神。
我討厭這種被人可憐的感覺。
“是,我一定會取走他的性命。”
我從小不信佛,每次師父讓我念經我都不好好念,因此成了面壁的常客。
我十歲那年的一天,又因為念經偷懶被師父罰到洞里去面壁思過一日。
那個洞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有,等我把洞里的蟲子都捉來玩到無趣的時候,肚子便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我把小木棍一扔,癟著肚子坐在地上。
不想一會兒洞里竟進來了一個人,把洞口的光遮得一晃一晃的。
一個面色蒼白卻難掩天生貴氣的少年,懷中小心地抱著一團毛茸茸的白色。
是一只被獸夾子傷了的家貓,估計是從山下的人家里跑上來的,一條腿血淋淋的,看著怪可憐。
“你是……梅花庵的?”這少年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灰藍色的衣服,問道。
“嗯,你是誰?”我默默地把地上的小木棍又撿起來攥在手里。我那時還想,誰知道他是不是壞人。
這便是我和柳縉第一次見面。
他那時身體還不像現在這么虛弱,所以那天他去山上散步時就救了那只白貓。后來他將那只貓送給了我,也就是現在每日被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老虎。
不久我聽別人提起太子來了山里的事情,便知道他就是了。
也不怪那日老虎那般怨毒地看著我,畢竟我讓它傷了它的救命恩人。
“喵嗚……”此時的老虎正趴在它的墊子上,十分不友好地沖窗外低低地叫喚。我安撫地拍拍它,好似不在意窗外站立的人。
然后我扭頭,向著那人影緩緩道:“梅花庵里,有不少好酒,下月末,你父皇再來時,我送去讓他嘗嘗吧。”
那人影動了動,許是剛想說什么,我又道:“柳策,我只有一個條件,保柳縉平安。”
月末我們沒等來柳翰,反而是柳縉不辭而別了。
患病多年的當朝太子突然痊愈,自然不會再在白云寺里住下去,必將回到那終有一日屬于他的帝王殿君主朝。
我和柳策的計劃居然就這么落了空,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蓋了一冬的雪終于有了融化的意思,我戳了戳懷里的老虎,有些微微頭痛。
“臥床十幾載,那么弱的身子十天就痊愈了,啊——”柳策帶著怒氣,“我那太子皇兄,真真是騙了所有人啊!”
于是我才知道,柳縉自小根本沒有病,柳翰雖因他是嫡子不得不封了他太子之名,卻從沒想過把皇位讓給他。
他愛極了坐擁天下的感覺,縱是他的兒子,他也不愿讓他拿走江山。柳縉的飯菜里一直被他派人下著慢性毒藥,所以才會病得越來越重,身子骨越來越虛弱。太子體弱,這才有了柳翰早已年過六十仍遲遲不傳位的理由。可是柳縉突然痊愈了,就好像這么多年的毒藥都沒起過作用。
“云洮,看來對皇位的熱情是存在于我們所有姓柳的人血液里的,包括柳縉。”柳策說。
“假裝病重十幾載,難為他了。”
我突然有些冷,即使雪已融化,春已將至。那種冷,從皮膚滲透到心里,然后和腦海中柳縉暖暖的笑容碰撞在一起,碎成千千萬萬個碎片。原來,他和這些人,一樣。
這幾日我總是被困在夢境里。
穿著改動過的灰藍色道袍的少女坐在草地上無聊地拔著草,肩上趴著一只裹成包子腿的病貓。一只用草編的蜻蜓從身后鉆出來,少女展顏去抓,卻撲了個空。
包子腿病貓被甩到地上,不滿地喵嗚一聲,又瞇眼睡了。
“陶韻傻丫頭,你來拿。”臉色蒼白的俊俏少年高高舉著草蜻蜓,躲著少女的搶奪。
身高的懸殊很快讓她感到挫敗。她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小嘴一癟,眼睫毛耷拉下去,那架勢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少年許是被這一幕喚起了愧疚之心,一時舉著草蜻蜓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陶韻,你別生氣了,我,我給你好不好?”
少年正湊近了小聲道歉,卻不料本來快哭的少女突然傾身伸手去奪他手里的草蜻蜓。結果一個重心不穩,兩人都倒在草地上。
她趴在他身上,用水潤的大眼睛望他,手里還攥著搶到的草蜻蜓。連微風都帶著草香氣的初夏,因為一個同樣帶著草香氣的蜻蜓,有什么情愫在少女和少年的心里彌漫開來。
他吻了她,輕輕地,蜻蜓點水一般。
柳縉回宮后不久,朝堂里大臣就多次上書柳翰,勸他早日退位,安度晚年。于是柳翰終于妥協,并定于下個月初八,傳位太子柳縉。
當柳策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我最后一個機會。將老虎交給師父照顧,簡單告別后,我就扮成了侍女隨柳策進了皇宮。
這是我曾經出生的地方,本該屬于父皇的地方。柳策帶我進了太子宮之后,就沒再往里走,他說:“陶韻啊,莫要叫我失望。”
我沖他點點頭:“你也要記得答應我的條件。”
我見到柳縉的時候,他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閉目養神,手里攥著一個綠油油的物什。我湊近一看,發現是個草蜻蜓。這一看,看得我心底隱隱泛酸。
“太子,有位叫陶韻的姑娘求見。”我清了清嗓子開口。
他先是嗯了一聲,然后反應過來倏地睜開眼睛。
“陶韻……你來了。”柳縉走過來,看著我一身侍女的打扮,笑了。
“我來看一個不辭而別無情無義的騙子。”我說。
“那你看到了嗎?”他眼睛閃著光芒。
“看到了。”
“那他在哪兒?”
“就在我眼前。”我眼里濕潤得已經快看不清他的樣子。
我們終是都回到了這所有事情的起點。
宮里人送來大典那天柳縉要穿的龍袍讓他試穿時,我和他正在后院中曬花茶,自然是梅花以外的花茶。
我擦了下手,接過侍女手里的龍袍,微笑著拉他進屋:“我幫你換。”
讓他在鏡子前站好,褪下他原本的外袍和內袍,只剩個里衣,再將龍袍的內袍和外袍為他穿上。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看著我忙碌,直到最后我為他系腰帶時,他嘆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腕。
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卻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
“為何哭?”他憐愛地擦去我的眼淚。
我再也控制不住,伸手抱住他,把臉埋到他的胸膛里放聲大哭。
“我想起了我的父皇……”
我的父皇,曾經也是龍袍加身。
我的父皇,曾經也是一國之君。
而我,還沒有殺了柳翰替父皇報仇,卻在這里為仇人之子試穿從我父皇手里搶來的“江山”。
柳縉抱著我,良久,再開口時好像已經很疲憊:“陶韻,將你上次送我的梅花也再曬曬吧,我總藏著要捂壞了。”
大典前兩天,柳翰以一個父親的身份來看柳縉。
我穿著侍女服在一旁站著,握緊了手心里的毒藥紙包。我走過去,福了福身子:“太子,茶涼了,奴婢去給您和皇上重新沏一壺。”
路過柳縉身邊的時候,他笑著看我:“去換成梅花茶吧。”
我和柳翰都微微吃驚地看他。柳縉沒說話,揮了揮手示意我下去準備。
“父皇也莫吃驚,兒臣知道這梅花是禁忌,但這梅花茶實在是清香撲鼻,兒臣認為父皇應該嘗一嘗。”
我在屏風后聽著,將手里的藥都放了進去。茶再端上桌時,屋里的氣氛已經有些壓抑。
然后,從柳縉與柳翰的談話中,我聽到了讓我難以接受的事實。讓我覺得這十幾年來我為我父皇所堅持的一切都成了一個笑話。
我父皇云佰并不是皇家血脈。父皇是其母蘭妃借腹生子所得,而當時皇后早出生七天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蘭妃偷偷送出宮說成死嬰。
本來蘭妃是買通那個穩婆讓那個孩子死的,可穩婆心軟留了活口。那個孩子就是柳翰。也就是說,當年謀朝篡位實際是柳翰要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柳翰聽柳縉講完當年這些事情,轉著手里的茶杯皺眉。
“父皇,兒臣在寺里待這么多年,總要找些事情干的。”柳縉笑了,端著茶杯就要喝。
我這下心里更驚,他明知道茶里有毒,難道一時疏忽忘了不成?
“別……”我的“喝”字還沒吐出口,就見他把送到嘴邊的杯放到了桌上。然后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放在他寬大而溫暖的手心里。
“父皇,兒臣即將接過您深愛的江山,這份禮物就當彌補您心里一點點的難受吧。”
柳翰聞言眉毛更緊:“她是誰?”
柳縉扭頭看我,口里答他:“您不是一早就知道嗎,她就是云佰余孽,云洮。”
“現在兒臣將她找來了,要殺要剮隨您喜歡。”
我雙耳轟鳴,突然看不清了離我近在咫尺的柳縉的臉。
死牢。
一日前,柳縉將我這個前朝余孽送給他的父皇,他將那杯被我下了毒的茶倒在地上,然后松開了我的手。
我在呆立片刻后,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力度大到震得我手腕生疼。
“柳縉,我云洮看錯了你。”
柳縉碰了一下被我打的臉頰,皺眉:“父皇,我看還是將她送進死牢的好。”
柳翰還未說話,門外就進來一人,柳縉沒再看我,便沖這人開口。
“皇弟,你來得正好,替父皇將云洮押到死牢里吧。”
于是我就被柳策的手下帶來了這里。牢里很暗,地上很潮,還有老鼠吱吱吱叫個不停。
我已經昏睡了一天,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柳縉松開我手時的淺笑。
就好像我的手心里還有他的溫度。
我云洮接近柳縉確實懷有他心,可我從未想過傷害他,我可以為了看他一眼喬裝進宮,我可以為了他和柳策定下約定時唯一條件便是保他平安,我甚至可以為他親手穿上柳家搶走云家的龍袍。
可他如今為了從他父皇手里接江山接得心安理得,親手將我送入了死地。
柳策在牢門外淡淡開口:“你也別太難過。”
“從他放開我的手時,云洮已經死了。”我轉過身,緩緩開口。
大典之日,祭祖過后,柳翰在高臺之上親手將皇冠為二皇子柳策戴上。
我坐在不遠處的茶館二樓,看一眼滿街道跪著的百姓,戴上斗篷的帽子,轉身離開。
本該成為天子的太子柳縉昨天主動放棄皇位,剃發為僧,一心向佛。
今早柳策將我從牢里帶出來,告知我恢復了自由身,但從此不要出現在帝都。
“柳縉做了什么?”我問。
他看我一陣子后道:“他為你放棄了皇位。”
回到桃花庵后,師傅就在佛堂立著,聽到我進來停了手上轉動的佛珠。
“陶韻,你可是報了你的仇?”
我低頭:“不曾。”
“那你為何回來了?”
“我……我想問他為何送我入牢卻又救我。”
我不解,這種不解讓我心里很慌。
“他將你送進牢?皇宮眼線無數,你只身入宮,一進宮只怕柳翰就已經知道了你,還用柳縉告訴他嗎?”
師父轉過身來,深嘆一口氣:“陶韻,還未醒嗎?”
昨晚那個立在牢房里看了我良久的身影,我怎么會不認識。只是他以為我睡著了,而我也不愿見他罷了。
他說:“陶韻,你是恨我的吧?”然后他自己笑了,“以你的脾氣一定恨死我了,不過沒關系,以后怕是沒機會氣你了,那巴掌可真疼啊。”
“都有些疼到我心里去了。”他輕輕地說。
我不明白他為何又要來說那些。
師父跟我說:“去白云寺吧,他在那里。”
白云寺。
我到時住持正親自將一條白帛掛在寺門上。
“住持……”
“陶姑娘,你來了,正好進去看看吧。”他臉上一抹哀痛,“柳公子他,今早走了。”
柳公子他,今早走了。
柳縉其實是中了這十幾年中飯菜里的毒的,只不過回宮前從我師父那里要了一瓶魂丹,這幾日才可以和健康的人一樣。
他一直都在救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平衡我和他的父皇。
柳策從來沒有想過和我真正合作,他的目標也從來不是柳翰,而是柳縉。若是我刺殺柳翰,他正好可以借我和柳縉相識十幾年以及我乃云佰余孽這兩點栽贓柳縉意圖篡位。
到時候太子被廢,他成為唯一有資格當太子的人,那皇位還不是早晚的事。
這豈非比刺殺柳翰靠譜得多。
所以我一直就是注定要犧牲的角色,柳縉早就知道,所以他適時回宮,阻止了我們定于月末的謀殺。
接下來的,就是交易了。
柳翰奪位之后一直沒有得到多少人的支持,地位很不穩固,他本想就這次大典說出我父皇不是皇家血脈,從而來獲取人心。
可柳縉抓住了他的命脈。
因為柳翰,當年皇后之子,亦不是皇家血脈。借腹生子之事,在你死我活的后宮本就常見。
柳縉跟柳翰說:“只要父皇把皇位傳給柳策,并答應以后不插手朝中之事,我就不會破壞你公布的消息。”
為何要如此費勁地將皇位“送”給柳策?因為柳縉早就和柳策交換了籌碼,若他將皇位讓給他,柳策就會保我平安。
這也是為什么柳縉說送我去牢里時柳策出現得那么及時。
他何止是救了我,他解決了所有以后會威脅到我的人和事,甚至不惜被我誤解被我怨恨,只為換我平安。
柳縉的毒今早到了白云寺后就發作了,半個時辰內不治身亡。
他的靈堂就設在寺里的佛堂里。
住持說:“柳公子性善,這種無人受到傷害的結局是他愿意看到的,也是他自己選擇的。陶姑娘,莫要自責。”
我就站在他的面前,第一次直視頭頂的佛像看我的那種可憐而悲憫的眼神。
那一瞬間,我終于明白了我娘去世時對我說的那句話:“云洮,佛教給我們的從來就不是如何得道,而是教你悔過。娘希望你可以快樂。”
佛教給我們的,是悔過。
剃刀锃锃,手起刀落,三千愁絲,煩惱落盡。
我一直希望報了血海深仇之后,可以安心獨留一顆佛心。
可有一個人用生命告訴我,那很難。
他在夢里跟我說:“我面對佛祖那么多年,最后沒修成一顆愛萬物的佛心,只學會了愛你一個。 ”
在以后的歲月長河,碧海如波中,
我亦不能修成一顆愛萬物的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