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北神君在鬼澤失蹤以后,天界變得雞飛狗跳,人人都知道神君不是失蹤,而是死了。鬼澤幻海湖原本就是一個專門吞噬神靈的地方,只有一個人不承認他的死,那就是天界的小辣椒——溢北神君的新婚妻子孟繁霓。
火神孟繁霓從人間歸來后徹底變成了一個一點就著的炮仗,哪怕是被哮天犬瞪了一眼,她也要用三昧真火燒光它屁股上的毛。她大鬧天界要眾神陪她再去鬼澤,眾神慌亂逃竄,逐漸從聚居到散居,再到放棄散居直接攜帶全家及雞犬躲到海上的仙島,如今天庭上住著的只剩下幾個等待搖號買地的散仙和耳朵不太好的月老。
月老的月桂大門早已被孟繁霓燒得干凈,她路過此處,闖進來拉住了月老的衣袖:“你為什么要躲著我走?現在,連你也討厭我了嗎?”她心有不忿,瘋狂地砸他的東西,把他辛苦纏了百年的紅線剪成碎片,“這些都是騙人的!如果紅線管用的話,你的未婚妻就不會死了!”
月老藏起眼里的傷痛站在一邊看著她砸,他嘆了一口氣,走近了她,揮手一指,數萬紅線在空中化成了齏粉。他站得離她很近,口中溫柔的話語飄進她的心底:“痛快些了嗎?”
孟繁霓坐在大片破碎的紅色里,忽然轉過身抱住了月老,哭得歇斯底里:“他沒有死,我知道的,死不見尸,怎么能說是死了呢?我要去找他,我要帶他回家!”
月老舉起的手終究沒有把她抱緊,他避開了她,撫好她的亂發,小心翼翼地哄著她:“我難過的時候,就會坐在這里不停地牽線,永生永世地牽,忙到沒有時間思考,這樣心就不會再亂。”
孟繁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人敢和我同去鬼澤,師弟,這一次你一定要陪我去。”
月老神色冷淡,表情帶了一絲深沉:“那種給人空虛幻想的地方,我永遠也不會去。”
孟繁霓卻抓緊了他的手臂,表情凝重:“你必須去,就當……去替師姐收尸。”
孟繁霓不管不顧地拉著他走到通往鬼澤的云徑,月老忽然開口了:“師姐,對不起。”
正在她愣神的剎那,月老的月桂枝敲中了她的罩門,孟繁霓驚愕地緩緩倒下。月老抱住了她已然昏厥的身體,面容苦澀:“百年前,我心軟害了你,這一次再也不會了。”
他抱起她走向內堂,打開了墻壁上的密室,里面無數條金絲彩線閃閃發光,那是上神早已為仙家們匹配好的紅線,隨意更改一根,便會改變神君們的姻緣。
摸著金絲彩線,月老的手有些發顫,他將法力傾注于指尖,挑起孟繁霓的紅線,那一剎那,他猛地想起多年前她拉著自己袖口撒嬌的樣子:“小師弟,求求你,幫我把師叔和我的紅線綁在一起吧!他注定萬世孤獨,我只想陪他一瞬間。”
月老禎宜別過頭不去看她:“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紅線那一頭原本的夫君是誰?”
孟繁霓搖了頭:“無論是誰,我們在一起都不會幸福。”
禎宜勾起嘴角慘淡一笑,用五萬年法力,將她與高傲冷漠的溢北神君連在了一起。而他虛脫倒地的那一刻,孟繁霓早已喜悅地沖出門去。
此刻,禎宜捏著孟繁霓的紅線,修長的手指輕輕顫抖,他閉上眼睛,使了最大的力氣也沒有把孟繁霓和死去的溢北神君的紅線分開。溢北神君明明已經在孟繁霓的懷抱里死去,他在鬼澤救了娘子后墜入幻海湖的故事早已在天界流傳。可是,如今溢北神君紅線里的力量卻依舊霸道,底氣十足。
莫非,他只是詐死而已?這個想法令他恐慌地縮了手。禎宜回身拿了月老殿的忘情湯,原本這碗湯是他留給自己的,如今禎宜卻顫顫巍巍地喂給了孟繁霓。她太執著,執著會讓她痛苦。
小時候,他們一起在無涯山下修煉,禎宜是月桂出身,修煉根基很淺,孟繁霓是家族顯赫的小鳳凰,她見禎宜不成器,偏偏要用自己的法子幫他。她偷拿家里的丹藥,偷學師父的秘籍,明明自己也是一臉孩子氣,卻執拗地保護著自己的師弟。
考核前一日,孟繁霓竟要去盜山上十萬年結一個的思慕果給禎宜補身體,那時她緊緊拉著他,小小的手里滿是力氣,禎宜臉色發紅,腳步不穩,一個不小心牽著她滾下了山崖。后來他們被師父重罰,孟繁霓擋在了他面前,臉上滿是倔強:“要斷就斷我的仙根,師弟腦子笨,他記不住戒律,是我騙他去的。”
那時,禎宜多想站出來替她辯白,可是他修仙不易,就遲疑了一秒。僅這一秒里,有百萬年沒有出山的溢北神君拿著兩個思慕果出現在師父面前,看向孟繁霓的眼里帶了一絲深意:“這兩個被摸過的果子,我不要了,師兄你看著辦吧。”
那一日他們都沒有挨罰,只有師父年邁的聲音在他們耳邊訓誡:“我這個師弟,這輩子最在意他養的果樹,那是他的命。”
孟繁霓聽到思慕果樹,臉難得地紅了。她早已遇見過溢北神君,那是一個桃花開滿無涯山的春天,她變作狐貍,躲在溢北神君種的思慕果樹下準備偷果子吃,卻看到他勾起嘴角對著她輕笑:“小狐貍,你的尾巴露出來了。”
他揪著她的尾巴把她抱在懷里,孟繁霓臉色發紅,方寸大亂,就那樣在他懷里化了人形。溢北神君出奇地沒有把她扔到地上,他輕聲問她:“你何年出生,如今多大了?”
聽過答案,溢北神君背過身去,撿起了幾顆果子:“無涯山上的思慕果果子十萬年結一顆,湊夠五百顆才能換一個人重生,我已經守了五千萬年。”他直直地看著她,目光深邃透入她的心底,“我想把他們都送給你。”
孟繁霓紅了臉頰,她落荒而逃,那時她就知道,她永遠也不會是溢北神君的對手。他太聰明太沉著冷靜,他對她很好,卻沒有任何承諾。他慢慢靠近她,卻從沒把她抱在懷里說一句情話。孟繁霓被這種冷靜探究的態度折磨得快要瘋掉,她跑到禎宜面前,逼他牽那根紅線。她的樣子跋扈又堅決,像一只氣勢洶洶的小土狼。
而今,禎宜看著喝過忘情湯的孟繁霓從睡夢里醒來,她靠在禎宜懷里,再也沒有當初的執拗。她溫順地抬起眼,看禎宜手里緊緊攥著的旨意,歪著頭問:“這是什么?”
禎宜苦澀地彎了嘴角:“這是青鳥使帶來的天帝新旨,遣師姐率十萬天兵去鬼澤抓一個藏匿在鬼澤幻境的人。”
孟繁霓呆呆地看著紙條上“溢北神君詐死”六個字,有些出神:“只捉一個笨蛋哪里需要十萬天兵?”
禎宜看著神志呆木的她,眼里的光明明滅滅:“十萬天兵……”他冷冷一笑,“我和你同去。”
鬼澤不是一片海,而是一座孤島。這里沒有駭人的密林幽谷,只有不知名的粉紅小花綿延幻海湖岸。許多人沉醉花叢,仰面倒進花海,臉上帶著微醺的笑容。
這里溫暖如春,躺下來就能夢到你最想見的人。久臥花叢的卯日星君看著湖畔邊孟繁霓手里逐漸變大的渡船,眼里露出恐怖又復雜的神色:“你們渡不過去的,凡是內心有過傷痛的人,都會溺死在這里。”
孟繁霓臉上帶了一絲不屑,拉著一行人踏上渡船,船入深水處,波浪忽然大了起來。在人間,水是代表思念的。人生那么長,總會有一個人被久久地留在心底。無論是年少時徹骨愛過的姑娘,還是成家后驚鴻一瞥的邂逅,許多年過去,他的眼她的笑,依舊是當初的模樣。
迎面的巨浪此刻正幻化成每個人心底最深的烙印,張開懷抱撲了過來,孟繁霓眼睜睜地看著卯日星君抱住了巨浪,被卷入水底。她無力去救他,她看見一個偉岸的男子踏水向自己走來,他拉過她的手,溫柔地叫她娘子。
孟繁霓呆呆地看著他,不知不覺已淚流滿臉。一聲脆響后,她臉上發燙,孟繁霓猛地驚醒,她發現自己已然半身懸空,掛在了船邊洶涌的浪花里。禎宜死死地抓著她的手,目光里帶了一絲恐慌:“不要松,無論再看到什么,都不要松手。”
孟繁霓睜大了眼睛,看著滿船的天兵脫掉盔甲,露出地獄里鬼卒的身體,他們迎著巨浪痛哭流涕,撕扯著彼此的身體。孟繁霓想起出發前禎宜冷笑的模樣,眼睛發紅看著他:“你是不是早知道這樣,所以才會陪我來?”
禎宜沒有正面答她,只說:“我哪里有那么蠢。”
鬼澤浪濤不收孤魂野鬼,他們只能在極度美好的幻境里看著最愛的人注視著自己如今不堪的容貌和身軀,而后在憤恨里徹底瘋掉。
鬼卒尖銳的指甲已經觸到了禎宜的肩膀,孟繁霓掙扎著想要幫他,卻只能把他拉得更低。鬼澤之水,一旦沾了就再難脫身。
孟繁霓試圖掙脫禎宜的手,卻見他板起臉在顛簸的船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向她下了命令:“閉眼!不要哭!”
船體顛簸,鬼卒們撕扯著禎宜的身體,他雪白衣袍上的鮮血綻開如同十一月梅莊里怒放的團團蠟梅。孟繁霓痛苦地閉上眼睛,在巨浪聲里號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船終于靠岸,禎宜把昏睡過去的孟繁霓從滿是殘骸的萬人大船上抱了下來,他顧不得止痛,只用衣袖無力地擦了滴在她臉頰上的血滴,終于靠著岸倒下。
迷蒙之中,他看到長發拖地的溢北神君在櫻花樹下長跪,他一夜白頭,眼紅如血,原本高高在上的神君此刻形同惡犬。禎宜試圖用手臂擋住孟繁霓,可是,已經晚了,溢北神君嗅到了鮮血的味道,此刻已轉過頭向他們走來。
溢北神君寬厚的手掌再一次撫上孟繁霓的臉頰,這一次不再有以往的溫柔,他想要殺了她。
溢北神君看著禎宜,臉色愈發陰沉:“你們騙我!她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我愛的人從來沒有轉世!直到來到鬼澤我才知道,我的熙怡一直在這里,這里有她的味道和靈力,原來她永生永世都被困在這里,我再也沒有思慕果去救她。”
禎宜死死護住孟繁霓,冷冷地看溢北神君的眼睛:“你等的那個人,紅線上是一個死結,永遠也不會重生。你看上了師姐,想要多方求證,騙自己她就是熙怡。你去求師父告訴你真相,你永遠也不知道別人為了成全你們付出了多大代價。你詐死后,師姐為了找人來撈你,把天庭攪得雞犬不寧。你看到她這樣,難道不會心疼?”
溢北神君的手隱隱發顫,他捏上了孟繁霓的咽喉,大聲打斷禎宜的話:“我沒愛過她,我喜歡的只有熙怡,她是替代品,冒牌的替代品,現在我就要殺了她,殺了這個小騙子!”
孟繁霓在他大力的搖晃中醒來,她眼睛發紅,目光一直看著受傷的禎宜。溢北神君的手僵住了,他看她抱住了禎宜受傷的肩膀流淚,一眼都沒有看自己。
禎宜安慰著抱住了孟繁霓,眼角帶了幾分凄涼:“她喝過忘情湯,再也不會當你的替代品,再也不會糾纏你。”
溢北神君詫異地看了孟繁霓一眼,嘴唇發抖,手上的力度分毫沒有松:“我不信。”
幻海苦櫻,禎宜攥緊了拳頭,他想起了死去的未婚妻白衣,那時他抱著她冷卻的身體發誓:“我這一生再也不會娶別人了。”此刻禎宜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沖著溢北神君一笑,“你不信也沒有辦法了,因為,她不再屬于你,我會娶她。”
孟繁霓竟沒有拒絕,即便這樣的成親只是一個儀式而已。櫻花樹下,他們對拜,夢一樣的景色中孟繁霓無比乖順,禎宜拉著她的手,寸步不離。
這一次,溢北神君終于相信孟繁霓是真的忘了他,若是以前的孟繁霓,即便是穿心而死,她也不會同意忘了他。
櫻花樹下水岸邊忽然翻起大浪,水從地下涌了出來,傳言鬼澤水潭中壓著曾被天帝制服的魔頭——鬼澤羅剎。他織造幻境,以神靈為生續命。
原本針鋒相對的三人預感到了危險,瞬間警覺戒備,孟繁霓的烈火鞭力道強勁已然劈向了水浪深處。
水底巨石崩裂的那一刻,萬丈光芒傾斜了出來,溢北神君的眼睛剎那間被淚水漲滿,他狠狠地推開孟繁霓,迎向巨浪。巨石下壓住的魔頭竟不是羅剎,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師妹蘇熙怡,如今她已然是一座漂亮的水晶石像。
孟繁霓重重地摔倒在地,禎宜試圖抱住她的身體,強烈的情感幻境透過水汽彌漫了整個湖畔,禎宜緊緊拉住孟繁霓的手,說:“跟我走。”
天空中彌漫著那些令溢北神君痛苦萬分的往事幻境,他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孟繁霓微微地愣神,過了許久,才說了一聲“好”。
令人神傷的幻境中,蘇熙怡還只是一頭剛幻化成人形的小灰狐貍,她枕在溢北神君的腿上看天邊那一尾在云里翻滾的龍,嘴角掛了笑:“師兄,我們成親的時候,大皇子會不會來?”
溢北不明所以,仍是寵溺地笑著:“大皇子就快做天帝了,新官上任,少不得要籠絡權臣,當然會來。”
成親那一晚,溢北神君幸福得無以復加,他拜堂后特意去泡澡洗掉了一身酒氣,換上了師妹喜歡的白色衣袍,帶著精心準備的新婚禮物緩緩走到新房。他敲響了她的門,聽到門內女子的啜泣和男子慌亂的聲音,他急急地推開門去,發現大皇子翻窗離開,而蘇熙怡正衣衫不整地跪在床榻邊哭泣。原來從最幸福到最痛苦的距離并不遠,只要一剎那,就夠了。
溢北神君發誓要替她報仇,卻被熙怡拉住了手,她哭著求他:“不要聲張。大皇子,他,只是喝醉了。”
溢北神君越發心疼熙怡,他事事寵著她,她懷孕后更是如此。那一晚他去找師兄討些草藥護胎,在林子里意外地見到大皇子和蘇熙怡抱在一起。
他聽到她低低地哭,拉著大皇子的手:“你說過要娶我,如今,我已懷了你的孩子。”
溢北的手抖了一抖,鬼使神差地將養胎藥換成了打胎藥。他端著湯藥喂給她,雙手不停地顫抖,他見她喝下了湯藥,終于松了口氣,抱住她哭了出來:“熙怡,我不怪你,我們從頭開始,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吧。”
蘇熙怡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勃然大怒,她打了他,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溢北神君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晚她寫滿憤恨的眼睛和鑿鑿的話語:“我不要和你平靜庸碌地過一輩子,我要至高無上的權勢,我要做天后。我們再也不是夫妻了。”
自那以后,溢北神君再也沒有見過她,他從大皇子那里得知她流產失血而死。他心如死灰,把所有悔恨都化作了一棵棵思慕樹,種在無涯山的山麓上。他渴望有一天能再見她。
可時至今日,大量的記憶景象從水晶石中涌出,溢北神君不顧被吸走的法力,緊緊地貼向她,他想要知道更多。當初,蘇熙怡并非病死,她帶著不穩的胎兒去求大皇子,大皇子將她抱上龍床,替她蓋上被子,他輕輕地說:“熙怡,你要記住,這一世,我最愛的人只有你。”
他這樣說著,紅了眼睛,顫抖的手抓著金絲綿被慢慢蓋過她驚恐的眼睛。任憑她怎樣掙扎,大皇子只是用金絲被死死地蓋住她,他緊緊抱著她不再掙扎的身體,淚水肆虐。大皇子有千萬種殺掉她的方法,卻選擇了最笨拙、最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個。
熙怡死后靈魂不散,后來成為天帝的大皇子把她葬在了西邊仙島的洞穴里。
天帝看到她的靈魂漸漸吸取養分,賜給她一顆不死不滅的水晶心,他看她逐漸長成洞穴里晶瑩剔透的水晶石。水晶石逐漸有了輪廓,長成她的模樣。最初,天帝時常會來這里,他飲酒對月,和她對話,終于在一個月夜,他對她說:“熙怡,當年如果娶了你,是不是我心里的痛就會少很多。”
水晶石翻動,他聽到了她的冷笑:“我和我們的孩子都在這里,你當真愿意娶一塊石頭做天后?”
天帝大驚,他猛地用巨石鎮住這里,將此處封為鬼澤禁地。
禁地鬼澤,卻能給天界眾神最美最純凈的幻想。感知到她心底的委屈和痛苦,溢北撫摸著水晶石淚流滿面:“熙怡,告訴師兄,我怎么才能幫你?”
片刻以后,他遲疑了一瞬,解開了衣袍露出寬闊的胸膛,他試圖將心臟貼近她,用自己的心將她那一顆滿是痛苦的水晶心換出來。他難以自制地貼近水晶石,直到整個生命都被吸了進去。
水浪中,禎宜將孟繁霓帶離幻海湖畔。他們乘坐來時的船,孟繁霓撐開了槳,船已入水,她看著綠色的湖水很久很久,終于扭過頭對著禎宜笑:“師弟,你有沒有試過拼命去做一件事?拼命,不只是很努力而已,而是無論做不做得成,就算立馬死去也甘心。”她看著禎宜迷茫的雙眼,又笑了,“有時候我好羨慕你,心里沒有太大的傷口,連鬼澤的水都不能傷你半分。”
她平靜說完,輕易地跳入了鬼澤。禎宜驚訝地大聲喊她的名字,看她不管不顧地在波浪中翻涌,拼盡了全力浮水游回溢北神君的身邊。
那一碗忘情湯,原來并沒有使她遺忘。
溢北神君感覺到孟繁霓從背后緊緊抱住了自己,她死死地拉著他,想把他從幻境里拉回來。溢北神君眼神黯淡:“你走開,小騙子。”
孟繁霓因騙子二字而雙眼發紅,她緊緊地拉著他,不肯松手。她勾起了嘴角:“這世上哪有忘情湯?心底的傷,藥物怎么能醫?”她勉強維持的微笑已經撐不住她即將爆發的感情,淚水泛濫成災,她的聲音發顫,“相戀百年,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喜歡過我?”
溢北神君面容上有一分痛色,聽孟繁霓輕聲苦笑:“這個答案,你永遠都不要告訴我。”她這樣說著,一把扯開他的身體,伸手掏出自己的心,換了蘇熙怡的水晶心。
天空里閃現陣陣烏云,孟繁霓只覺得內心空蕩不安,蘇熙怡陰沉的語氣帶了許多不甘:“誰都不能拯救我,渾身是傷的人,理應伴我同下地獄。”
孟繁霓一顆鳳凰心臟很快被蘇熙怡蠶食殆盡,水晶軀體迅速成長,在幻海湖邊長成了一座巨像。更多的幻境被創造出來,蘇熙怡的力量愈發強大,更多的仙侶被引入湖水,萬劫不復。
孟繁霓隱約看到溢北神君抱住了自己的身體,溢北神君抱著她的雙手不住地顫抖,他不敢相信桃花林里瘋瘋癲癲的小姑娘有比自己還強大的魄力。沒有了鳳凰心,她就再也沒有永生的壽命,她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妖怪,嗜血殺戮而亡。他第一次為她流淚,他薄薄的唇貼著她的耳畔,輕聲說了一句:“今生欠你那么多,我該怎么還給你?”也正因這句話,使孟繁霓分不清現實和幻境。
白龍在烏云中隱現,天帝的車馬隨行而來。時隔多年,他白衣道袍再一次站到蘇熙怡面前,摘掉了引以為傲的天帝冠冕,好像多年前純凈陽光的少年。
“熙怡,這一次,我來帶你離開。”
他舍棄一切卻沒有等到蘇熙怡的微笑和滿足,水晶巨像里的她只淡淡勾了嘴角,捧出那一顆從孟繁霓手中搶奪出來的水晶心:“捏碎它吧,毀了我,毀掉鬼澤幻境,恨了太久太久,這世上再也沒有更加濃烈的感情能把它凈化。”
她的眼角滾出一滴淚,看了天帝的方向:“最后抱一下我吧,這么多年,我孤單地站在水邊,好冷好冷。”
天帝雙手發顫與她緊緊相擁,他不舍得毀掉她,腦海里反復出現當年的畫面,他墮入強大的美好幻境,在美好的往事里走不出來。他們緊緊地交融在一起,最終化為更大的水晶巨像。
再也沒有人能捏碎這顆水晶心,再也沒有人能抗拒鬼澤的幻境。這樣下去,整座天庭都將被吸入鬼澤。
溢北神君深深地望了孟繁霓一眼,他別有深意地看著她身后趕來的禎宜,扭過頭,一步一步走向水晶像。既然不能毀滅,他愿意用余生去凈化它。
此生最痛最美的回憶頃刻間涌入溢北神君的腦海,他看到熙怡與他執手笑靨如花,他看到新婚夜里一身酒氣的大皇子與熙怡蓋著他成親的錦被,他看到瘦弱的孟繁霓眉眼堅決地掏出了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鳳凰心。
情緒即將失控的時刻,幻境撐破溢北神君撐著的身體,滿腔憤懣化成一句傾堂而出的怒吼:“離開這里!永生永世不要再來。”
孟繁霓無力地跪倒在地上,身后是禎宜寬厚的肩膀。
禎宜一直以為經歷這場變故以后,孟繁霓會發瘋。她那么驕傲,性格又那么火暴,曾經威風赫赫的火神,如今沒了鳳凰心變成小妖,只能吃一些骯臟惡心的妖靈續命。
他安穩地陪在她身邊,平靜地等她抓著自己大哭一場,可是孟繁霓沒有。她安靜地吃下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推開禎宜送來的蜜餞,抬起眼問他:“我們成親的事情,還作數嗎?”
禎宜怔然了,他抬起眼,滿臉的不可置信。
孟繁霓拉住禎宜的衣袖,想起站在溢北神君身側的時候,當時她那么想同他一起凈化水晶像,可是,走近他的一刻,她卻退縮了。她對那樣的結局感到恐慌,她第一次徹骨地認識到,沒有人能夠平靜地面對得失痛苦,也沒有人能把水晶石里的傷痛轉化成幸福。此生的不幸她已無法逆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過去的傷痛平靜愈合。
孟繁霓望著眼睛發紅的禎宜,溫暖地笑了:“我們兩個,至少有一個該得到幸福。如果你愿意,我會永遠陪著你。”
禎宜深深地看著她,他聲音沉穩,摘下了月老殿的鑰匙遞給孟繁霓,應得有點勉強:“隨你入魔,它不能再用了,請師姐幫我還回去。”
他看她接下了鑰匙,面容里帶了一絲溫柔,他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懷里,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等你回來,我們就在一起。”
孟繁霓在心里笑師弟的謹慎膽怯,一把破鑰匙也不敢自己還回天庭去,難不成怕天兵扣下了他,不讓他走?
孤身回到天庭,推開月老殿的大門,月老殿支離破碎,滿是粉碎的紅線,大堂內全然是當初她胡鬧后留下的殘骸。青鳥坐在一片斷紅中間,看著孟繁霓手里的鑰匙兩眼發直,聽到他們要成親的消息,青鳥歇斯底里地大笑:“十萬鬼卒居然沒有毀掉你!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妹妹白衣是怎么死的?”
青鳥拉開密室里的金絲紅線,角落里禎宜的金絲紅線黯淡無光,底端已被火燒焦。
紅線已斷,宿主注定永生孤寂。青鳥白衣同時戀上了溫和的禎宜,青鳥不及白衣執著,最終輸給了白衣。白衣與禎宜形同兄妹相處得很好,但是他卻始終不肯娶她,只說自己紅線已斷,無法再續。直到那一日孟繁霓成親,白衣逼他娶自己,禎宜喝得爛醉,抱住了她:“那么我們就試試吧。”
白衣欣喜萬分地抱住昏睡的禎宜,頑皮地替他換上新郎的紅袍,并吻向他……可是,白衣驚恐地發現,自己這一吻,嘴唇馬上變得蒼白,進而腐爛。她淚流滿面,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最終死在了他的懷里。
紅線斷裂的永世孤獨,竟然是以這種方式為代價。那時,他說:“是我害了你,此生我都不會再娶別人。”
孟繁霓蒼白了臉頰,嘴唇發抖:“怎么會?我聽說師弟當年為求師父給他配一門好親事才會放棄一直夢想的副將軍職位,去做無權無勢的月老。”
青鳥冷冷一笑,拉她去看溢北神君的紅線,紅線的中間被深厚的法力黏合在一起:“可是,他沒有想到,他原本夢寐以求的娘子,親口求他斬斷了情緣。”
孟繁霓猛地想起當初她苦求禎宜,將她與師叔牽到一起。他喪失五萬年法力,滿臉尷尬,那時他試探著問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紅線那一頭原本的夫君是誰?”
她記得自己決然地搖了頭:“無論是誰,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
她看他揮手斬斷紅線,一舉一動平靜自然,究竟那一份平靜自然里藏了多少痛苦心酸?
孟繁霓大力撕扯著自己與溢北神君的紅線,五萬年最精純的法力守候,他們的線依舊那么牢固。
青鳥的驚呼擾亂了孟繁霓的心緒,她看見角落里禎宜的紅線燃起點點星火,青鳥不懼火苗執意去撲禎宜紅線上燃起的火,火卻越來越烈,灼傷她的手,將禎宜的紅線燃成灰燼。
孟繁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成親前帶了滿箱珠寶送給他,她唯恐和溢北神君再生嫌隙,請他看好自己和溢北的紅線,禎宜嘴角帶笑,寵溺地笑她:“師姐放心,你們的紅線有我庇護,永遠都不會斷。”可是禎宜,誰又能來守護你?
孟繁霓不管不顧地推開大門,奪了天兵的云馬,朝著來時路飛奔而去,青天白云路,鬼澤深處溢出圣潔溫暖的光線。
溢北神君不堪幻境痛苦,終于使不出力氣,被吸入水晶巨像。水晶巨像無法繼續凈化,就會蛻變成更大的魔障。禎宜撫摸著水晶巨像,臉上的笑容帶了三分暖意,他張開懷抱抱住了它,幻境傾堂而出,將他裹在里面。
他想起孟繁霓在鬼澤的船上對他羨慕,她曾夸他心里沒有傷痕,連鬼澤的水都不能傷害他半分。可是,她并不知道,愛情里最痛苦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死守著一個不可能的人,用畢生的溫柔耐心地去替她療傷。
如果說鬼澤的幻境是地獄,那么他早已在地獄的深淵里度過了多年,所有曾令他傷痛的記憶都變成了他們之間少之又少的回憶,連傷痕都變作令他珍惜的生命印記。鬼澤的幻海湖水,又算得了什么?
大批的幻境涌入禎宜的腦海,他看到當初自己跪在師父面前折斷了天帝獎賞的武將旗:“我……怕死,不想做將軍了,我想做月老,一輩子守著師姐。”
他看到孟繁霓披紅掛帥大戰妖兵,她在大戰里掛了彩,急急地奔向月老殿,苦著臉求他:“快把我藏起來,我不要師叔看見我狼狽的樣子,一定丑極了。”
怎么會丑呢?她一直是他心里最美最特別的女孩,他只恨自己太過溫和,他努力去變得優秀努力變得強勢,努力讓自己配得上優秀的她。可是一個月老,再努力又能如何呢?禎宜閉上了眼睛,想起臨別時他說的話,“等你回來,我們就在一起”。
禎宜更用力地抱緊了水晶像,臉上露出溫柔坦然的笑意:師姐,這一輩子我都沒有對你說過謊,最后這一句小小的謊言,你會原諒我的吧?
他這樣想著,耗盡了最后一分力氣,水晶像在他鎮定平靜的擁抱里凈化破碎,萬丈光芒溢了出來,諸神被幻境困住的靈魂從破碎的水晶心中逃了出來,大家逃命般四下散去,誰也沒有注意到水晶碎片里那一株枯死的月桂。
三日后,天帝回歸,帶著新的天后蘇熙怡舉辦了天界有史以來最熱鬧的慶典。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里,溢北神君眼神深邃地走向了呆坐一旁的孟繁霓,從三日前鬼澤凈化后,她的眼神就一直呆滯著。有了禎宜月老殿的鑰匙,里面的能量使沒了鳳凰心的她安穩如初,沒有變成妖怪。她受了天帝的封賞,又一次做回火神。
溢北神君試探著拉起了她的手:“繁霓,天界安定了,和我回家吧。”
孟繁霓抬起眼,美麗的鳳眸里蓄滿了淚水,她沖他燦爛一笑:“那日我去月老殿,紅線碎了一地。當時我就想師弟他那么勤快又愛干凈,怎么會隔了那么久,還不收拾呢?”
溢北神君有些尷尬地看著她,聽她的語氣變得越發歡快,孟繁霓回憶起那日青鳥對她說的話,臉上的笑容變得溫暖:“師弟說,那些碎掉的紅線,就好像我碎掉的心,他補不好它就只能看著它們,感受我的痛苦,陪我一起難過。”
孟繁霓抬起眼望著溢北神君,她的笑容依舊溫暖迷人,她想起當初曾對師弟說過的話,沖溢北神君灑脫地揮手道別:“我們的紅線已經被我弄斷了,以后的日子里,祝你幸福。”
這一句本該痛徹心扉的話語,她隔了那么久才能夠坦然說出口。
孟繁霓瞥了一眼溢北神君目瞪口呆的表情,咧開嘴笑了,原來孤高冷傲的神君也會有這樣癡傻的表情。她終于微笑轉身不再回頭。
她知道溢北神君一定在看她,可是這一份曾經被她視若珍寶的目光如今已經不再重要,她不再矜持不再挪著小步子。孟繁霓扔掉了復雜古怪的火神大氅,換上了樸素簡單的蓑衣。
幻海湖畔下了一場大雨,粉紅色的小花不再具有幻境反而顯得更加單純可愛,在禎宜用生命換來的一片碧海汪洋里,孟繁霓抱著破碎水晶石下的月桂閉上了眼睛。她對禎宜說過的:“如果你愿意,我會永遠陪著你。”
禎宜,你愿意我陪著你嗎?
孟繁霓撫摸著干掉的月桂,將他護在懷里,她微微地勾起了嘴角,溫暖洋溢了心懷。她想起多年前哄禎宜一起去偷無涯山上的思慕果。
“禎宜,我想你是愿意的吧……如果不愿意,也沒有辦法了哦,誰讓我是師姐呢?我會對你負責的。”
禎宜,永生永世,我都會對你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