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完了合同,我單獨把革麗叫到一邊:“一切已成定局,我即使后悔,也不可能退房了。你是不是該老實告訴我,這棟房子為什么那么便宜了吧?”
“我早就說過……”
我打斷她,認認真真地說:“我想聽實話。”
革麗默默地看了我半分鐘,然后又神神秘秘地說:“跟我來。”
她把我帶到一間位于三層的閣樓,穿過閣樓,進入露臺。
在露臺邊緣,她站定了,全身上下被黃昏的光線包圍:“上一任房主,是個女人,她從這里掉了下去。”
我來到她旁邊,探頭往下看了看,下面是一大片草坪,看長勢,像是不久前種植的。我說:“從這里掉下去,不見得能死人吧?下面可是草坪。”
革麗的嘴角出現一抹淡淡的弧度:“現在是,過去不是。”
“什么意思?”
“過去,那里是一座假山。”
馬上,我眼前浮現出一幅慘烈的畫面:一個女人的身體,倒插在假山頂上,就像魚被插在魚叉上……
一天的忙碌過后,我們算是正式搬了進來。
我們,是指我,以及我的妻子朵藍。
朵藍是個十分美麗的女人,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追到手。不過,艱辛之后就是榮耀,現在的我,因為她的存在而光芒萬丈。
我在一樓的客廳坐下,稍事休息,突然,朵藍驚慌的尖叫聲在二樓響起。我猛地跳起來,躥了上去。
朵藍從臥室沖出來,一把攥緊我的手,順勢躲到我身后。
不等她開口,我搶先問道:“怎么了?”
“臥室里……有東西!”
我一步步移過去,在朵藍的指引下,很快發現一個箱子,它靜靜地蹲踞在床頭,半張著嘴。
“里面是什么?”我問。
朵藍聲音顫抖著說:“你去看看。”
我鼓起勇氣,走了上去,一巴掌把箱蓋扇開。霎時,一件深藍色的旗袍出現在眼前。
在這一瞬間,我分不清自己是舒了口氣,還是吸了口氣。但隨即我又想到,朵藍是不穿旗袍的,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就從來沒見她穿過、買過、接觸過。她似乎對旗袍有種天生的恐懼。
朵藍剛剛尖叫完,情緒不定,我努力使她平復下來:“你最早是在哪里發現它的?”
朵藍咽了口氣,臉上驚魂繚繞:“鏡子里——我照鏡子的時候,突然發現身后多了口箱子,我敢肯定之前它是不存在的。”
聽完這句話,我果斷地給搬家公司打了個電話,得到的回應言之鑿鑿:我們不會遺漏任何一樣東西,當然更不會多搬東西,這是我們公司賴以生存的信譽。
因為他們的信譽,我陷入更深的驚懼。
這件旗袍從何而來?
我們用眼神交流,恐懼感此起彼伏。
當天晚上,因為累,我早早地躺下了。
明天,新請來的保姆就會到崗,剩下的活兒就交給她吧。
那個箱子,被我搬到了地下室,盡管如此,朵藍還是沒能忘掉它。直到我蒙蒙朧朧將睡未睡的時候,她還心有余悸地在床頭發愣。
我能感覺到自己一點點睡著的過程,在最后關頭,朵藍關了燈,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夢里夢外一片黑暗。
大概過了好幾個小時,我迷迷糊糊地恢復了意識,但還沒有全醒,若即若離中,聽到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不均勻的呼吸。好像有人從我身邊坐了起來。
朵藍一直睡在我的右手邊,這是習慣。我下意識地伸手一摟,卻摟了個空。瞬間,我驚醒過來。
黑乎乎的,靜悄悄的,我像是陡然置身于無人的曠野。
醒來后的第一個動作當然是開燈,“啪”,慘黃的光線灑在床頭柜上,突如其來的光暈滲透進四周逼仄的空氣里。
一抬眼,我霎時頭皮發奓,不自覺地大叫一聲:“啊!”
——我看見朵藍穿著修長的白睡衣,一動不動地站在鏡子前,嘴角還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
我向后撤著身子,用急促的喘息來緩解狂亂的心跳:“你……你在干什么?”
朵藍背對著我,僵立著:“我在照鏡子。”
是她本人的聲音!這多少緩和了我的緊張情緒:“深更半夜照什么鏡子?”
朵藍的臉一點點轉過來,該死,那縷詭異的笑還掛在她的嘴角,她徑直問我:“漂亮嗎?”
聽到這三個字,我突然感覺很別扭,凝神一想,霍地明白了:聲音是她的,可說話的方式完全不像她。
我試著從床上坐起來,向她靠近一點:“你怎么了?”
“沒怎么。”她依舊不依不饒,“我漂亮嗎?”
我不由皺了皺眉頭:“漂亮。”
她完全轉過身來,驀地上前一步,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開始嚶嚶地哭泣:“我要是老了,就不再漂亮了,你也不會再愛我了,是不是?”
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心慌意亂中,只好將計就計輕撫她的后背:“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她又始料不及地抬起臉,淚眼婆娑,說不出地凄婉可憐:“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你愛上了別的女人,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你為了她而拋棄了我……”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釋重負后的我頓時有了耐心。我耐心十足地說:“不可能的,在我眼里,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比你漂亮。”
她像是沒有聽見,依舊自說自話:“我好難過,我怕變老,怕你被別的女人搶走。對了,我想起那個女人了,她姓陳。”
說話間,她的眼眶在悄悄放大,不知不覺中已經大到可怕的地步:“這個姓陳的女人,她……她穿著旗袍!”
“唰”,一股瘆人的冰涼席卷了我的脊梁骨。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我嚇出一個哆嗦,一把將手機從床頭柜上抓起來,看了來電顯示之后才松了口氣,是革麗。
革麗的第一句話就說:“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現在想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什么事?”
“你們在二樓臥室嗎?”
“在,怎么了?”
“你看到那面鏡子了嗎?”
我扭頭瞟了鏡子一眼,心里泛起嘀咕:“怎么了?快說。”
“這面鏡子正對著床頭,它是不吉利的,你最好把它摘下來。”
因為開的是免提,聽到這里,我注意到朵藍的臉色開始發青。
我問:“如果不呢?”
那頭停頓了一下:“不摘也沒關系,但半夜1 2點的時候,千萬不要往鏡子里面看……”
我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看了看時間,12點03分,頃刻間,我的大腦深處傳來一陣轟鳴。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如果出了事,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我有點急不可待,想抓住機會跟她提提旗袍的事,可耳邊傳來“啪”的一聲,那邊掛斷了。
再打過去,就發現已經關機。
朵藍看了看我手機上的表,登時嚇得尖叫起來。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著彼此的驚恐。過了半晌,朵藍問:“要不要把鏡子摘掉?”
我上前試了試,沒有成功,就說:“不摘了,你睡吧,我保護你。”
朵藍聽話地躺下了,背對著鏡子,為了讓她更有安全感,我把身子擋在她和鏡子之間。我就這么躺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鏡子。
我沒有告訴朵藍,我手機上的時間快了5分鐘。
第二天,保姆來報到了。
她自我介紹說:“我姓陳,叫陳青兒。”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但隨即安慰自己,天下同姓的人多了去,我肯定想多了。我把陳青兒帶到二樓的臥室,裝出一擲千金的樣子說:“這個房間以后是你的了。”
陳青兒眼睛里躍動著驚喜和惶恐的光:“這么大?”
“反正房間多,空著也是空著。我們住樓下,你有什么需要盡管說。”
陳青兒搖手不迭:“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們對我這么好,我已經很滿足,很感謝了!”
我看得出,這番話完全是她的肺腑之言,所以我稍稍心安了一點。臨走之前,我沒忘記看一眼那面鏡子,它陰森森地掛在那里,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能看穿我的一切陰謀。
晚上,我和朵藍看電影回來,一推開門,朵藍馬上發出一聲尖叫。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赫然發現一個箱子,死氣沉沉地擺放在客廳里。
箱子上搭著那件旗袍!
聽到叫聲,陳青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搓著手解釋說:“我在收拾地下室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箱子,里面是一件新衣服,所以我拿了上來,想問問你們是不是放錯了。”
我正想說什么,朵藍打斷我說:“你喜歡這衣服嗎?”
“喜歡。它是旗袍吧?我只在電視里見過,所以我一見它,就覺得似曾相識。”
我聽到朵藍淡淡地說:“你要是喜歡,就穿吧。”
那面鏡子始終沒有移走,陳青兒一直在那間臥室里住著,沒有發生任何異樣。
直到那天晚上。
那晚,朵藍不在家,她和閨密一起出門旅游了。這是她打發無聊的主要方式,而我,很喜歡這樣的清凈時光。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在書房里,突然,傳來兩下試探性的敲門聲。家里只有我和陳青兒兩個人,不用想,敲門的肯定是她。
我打開門,果然,陳青兒正站在門外。她穿著旗袍,表情怪怪的,不像一個正常人。
她張口就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吧。”
“你說,你老婆從來不穿旗袍,是真的嗎?”
以前,她總是稱呼“太太”,現在卻直接說“你老婆”,這種叫法讓我感到很新鮮。雖然搞不懂她為什么這么問,我還是老實回答:“是真的。”
“我就想不明白了,她為什么不穿旗袍呢?旗袍那么好看。”
她的用意,到現在我算是基本猜出來了,所以,接下來的話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她說,旗袍的顏色有點復古,會使她聯想到壽衣。”
“她怎么會有這么恐怖的聯想?”
“她十八歲的時候,見過一個同學的尸體,那個同學是穿著旗袍死去的,所以她產生了心理障礙。”
她短暫地垂了一下頭,又抬起來:“你還說,其實你最喜歡穿旗袍的女人了,這句話也是真的嗎?”
我咽了口唾沫:“是真的。”
“那你說,我穿這件旗袍好不好看?”
我不記得自己以前有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但這不是此刻我應該考慮的重點,此刻,我得好好想一下怎么回答她。看著她水蛇般的腰線,我鬼使神差地說:“好看,比我老婆好看多了。”
“今天你老婆不在。”
“是的,她不在。”
……
陳青兒突然不辭而別,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一天,我從公司回家的路上,見到詭異的一幕: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正蹲在路邊燒紙錢,他燒紙錢的方式與眾不同,因為,他是對著一張照片燒的。
乍見那張照片,我一下子驚呆了,連脊梁骨都在顫抖,照片上的人,分明是陳青兒。
我踩了剎車,走到老人跟前,拿捏著聲音問:“照片上的女孩,是你什么人?”
老人應聲轉過頭來,臉上皺褶縱橫,像是被刀精心割過一樣,火光的映襯下,透著一股莫名的詭異。他兩眼放光地望著我:“先生,你認識她?”
我慌忙搖了搖頭。
他眼里的光彩頓時熄滅了:“這是我女兒,半年前,她來城里當保姆,大概就在這附近。她是個孝順的丫頭,每周都會給我打電話,可最近不知怎么了,竟然失去了聯系,我把整個城市都找遍了也找不見。昨天,我夢到她了,她說她……早已經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我的心撲騰撲騰直跳。
“被一個女人害死的。夢里,她兩眼淌著血,哭著說她死得好慘,在下面又沒吃沒穿,太可憐了!所以我來這里給她燒點紙錢。”老人說完了,伸手擦了擦眼角,甩出幾滴淚,又接著侍弄面前的火焰。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默默地回到車上。
所有的恐懼,都變成了蓬勃的憤怒。
回到家,我第一次對朵藍發了脾氣,后來局面慢慢失控,我們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一點點失去理智……
氣氛死一般地靜默。
站在窗邊的我魂不守舍,胸臆里充斥著揮之不去的怒意,我還在想著剛才朵藍拋給我的那句話:“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代價?代價早就已經來了,陳青兒的死,肯定跟她脫不了干系。這個狠毒的女人!
驀地,我眼前一花,像是有一團花花綠綠的東西從天而降,以一種凌厲的姿勢從我眼前劃過。隨后就是“噗”的一聲,一大蓬血濺到窗玻璃上,絲絲縷縷,觸目驚心。
我瘋叫著沖了出去,然后就看到了此生再也無法忘記的一幕:一個女人的身體,倒插在假山頂上,就像魚被插在魚叉上……
我從噩夢中猝然驚醒,大汗淋漓。
手邊是朵藍溫熱的身體,這觸覺給了我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提醒我,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我長長地松了口氣,伸出胳膊去環抱朵藍。她回應了我,緩緩轉過身來……
下一秒鐘,我幾乎從床上跳起來,映入眼簾的,根本不是朵藍,而是一張似笑非笑的陌生的臉。
“你……你是誰?”我仰面栽倒在床下。
她慢吞吞地坐起來,眼角淌著血,幽幽道:“我叫畢云,我是你的妻子啊!”
“可是,我不認識你,我不是你的丈夫!”
她越坐越高,上半身顯露在我面前,天啊,她身上居然有不止一個流血的窟窿!見到這一幕,我心里的驚恐飆升到極點。
“你現在還不是,等一下就是了。你是一個和我老公一樣的人,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在外面肯定有不止一個情人吧?她們一個比一個年輕,對吧?我丈夫也是這樣,他對女人來者不拒,甚至還和保姆搞在了一起,因為這個保姆,他竟然動手打我。既然這樣,我就得讓他付出代價……”
后面的情節,我已經隱約猜到了,她肯定從樓上跳了下來,身體倒插在假山上。難道,我進入了他們的故事中,成了他的丈夫?
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去找鏡子,很快我就找到了,它靜靜地懸掛在正對床頭的地方。我連忙沖過去,想借著鏡子看一看自己是不是變了樣子。可緊跟著又襲來一陣驚恐……我竟然沒有在鏡子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我看到的是一間臥室,和我現在所處的臥室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間臥室的床上躺著一個人。
朵藍。只有朵藍。
我呢?我在哪里?
一股強烈的氣流從胸腔沖出,我開始吶喊,可不管我怎么叫,朵藍都沒有一點兒反應。我漸漸絕望了,那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出不去了。
不知什么時候,脖子后襲來一股涼意,我在手足無措中急急轉身,正撞上畢云煞白的臉。
“你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嗎?我丈夫被我跳樓后的樣子嚇瘋了,住進了精神病院,估計再也好不了了。而我呢,則被禁錮在這面鏡子里,那個用妖術把我困住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我強撐著不讓自己發瘋:“是誰?”
畢云朝鏡子努努嘴:“喏,她來了。”
看到那個人,我瞬間崩潰了,像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
是革麗!
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她很像一個人——陳青兒,只是穿著打扮更加成熟。
畢云的聲音又在腦后響起:“你現在知道了吧?她就是那個保姆,我想殺她,可她卻逃走了,她換了份工作,又回來報復我,還找了個群眾演員扮演她爹。就是她把我關在鏡子里的,就是她把你送給我的。”
“什么意思?快說,你什么意思?”我竟然抓住了她的肩膀,瘋狂地搖晃。
她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指,指了指床頭,那里掛著一面時鐘。
午夜1 2點整。
霍地,我全身一震。
我想起革麗給我打的那個電話:午夜1 2點不要看鏡子。我想起我手機上的時間快了5分鐘,所以在1 2點來臨之前,我一直在盯著鏡子看。
——1 2點一到,我就進入了鏡子里,出現了后來的幻覺,然后我醒來,看到畢云。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個原因。
畢云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現在,既然她把你送給我了,那么我問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丈夫呢?反正,你是出不去的。”
我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死死地盯著鏡子里的革麗。
最歹毒的是這個女人,她明知道1 2點的時候看鏡子會出事,還故意在1 2點之前打電話提醒我,勾起我的好奇心。
此刻,她正緩緩地走向床頭,向朵藍靠近。倏爾銀光一閃,她手里多了把匕首。
“不!”我瘋狂地咆哮著,踢打著鏡子,卻無濟于事。
革麗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陰鷙的光,對著熟睡的朵藍,恨恨地說:“我把旗袍送給你,你竟然不穿!我最討厭不穿旗袍的女人了,你們統統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