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雪荼（艸縻）

1

若說最近九重天上最值得八卦的段子，非荼 "神宮里那位萬年不露面的神座被人占了便宜莫屬。

昆侖之巔荼 "神宮，是傳說中的地方，蒼雪神座束情就是住在傳說里的那個人。混沌初開，冰封天地，束情自萬里雪海之上幻幻而生。裁冰為肌，煉雪做骨，于戰(zhàn)火之中立地稱神。天帝一統(tǒng)四海后，敬束情為蒼雪神座，享帝之禮遇，受眾生尊崇。

這樣一位不屑于出席大雷音寺的論法道會且敢跟如來佛祖擺臉色的神座，居然被人占便宜了！東海龍宮里的小公主伸出爪子捂臉，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實這位閨名小五的公主也是個頗有意思的丫頭。

小五的爹娘都是美人，兩人合力生下的龍蛋自然艷傾八方，其中以三太子宮戰(zhàn)最為出挑，鳳目含情俊美橫生，連帝君見了都要贊一句絕色。可宮小五卻不大出息，幻成人形時雖是大眼睛娃娃臉，但真身是一條胖嘟嘟的小白龍，還有個犄角是歪的。總之，就一個詞形容——其貌不揚(yáng)。

天庭里的三千菩提花一夜而綻，天帝心情甚好，在三生海旁設(shè)極樂盛宴廣邀各路仙家，東海龍王兩口子和三太子也在邀請之列。宮小五自破殼起就是她三哥的跟屁蟲，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蹭酒的好機(jī)會。天宮里的佳釀入口偏甜，宮小五很沒出息地喝多了。菩提灼灼，笙歌舞樂，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仙境盛景，宮小五借著酒勁四處亂竄。

很久以前，蒼雪神座為平魔族叛亂，受重傷昏迷在西方極樂的無量海邊。佛祖慈悲，一滴清淚落在九重天上形成妄念泉。泉中開滿大如車斗的蓮花寶座，赤金為砂，月華為水，是仙者休養(yǎng)元神的上上之地。只是此泉為神座而生，故只為神座現(xiàn)世，旁人想瞧，還要先問問神座愿不愿意。

宮小五打著酒嗝撥開面前的婆羅葉，暈乎乎地想，這便是傳說中的妄念泉了吧？泉心處的蓮座里臥著一只白毛銀翼的神獸，金色的犄角比泉里的月華水還要光彩奪目。宮小五跳上蓮座，見神獸閉著眼睛睡得很香，她也跟著有些迷瞪，恍惚記起，這是只白澤。上古神眾凋零，如今真身是白澤的仙人，似乎只剩下一個了。等會兒，先前說到這妄念泉是為誰現(xiàn)世來著……宮小五想著想著一頭栽在白澤懷里，睡著了。

天上歲月悠悠，這一覺不知睡了多少年。宮小五揉著眼睛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現(xiàn)了原形，肉嘟嘟的兩只前爪搭在一副赤裸的胸膛上，犄角還頂著人家的下巴。胸膛的主人容貌俊美半披著白衫，明紫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待宮小五遲鈍地認(rèn)出眼前的人時，瞬間就嚇傻了，默默收回揩人油水的龍爪。

束情清清冷冷地道：“你是誰府上的？敢撒謊，本座抽了你的龍筋！”宮小五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冷戰(zhàn)，龍爪一伸指向束情身后，道：“快看，如來和觀音在親親。”趁束情回頭的工夫，宮小五捏了個御風(fēng)訣，甩著尾巴消失得無影無蹤。束情打個呵欠，笑道：“算你跑得快！”

2

不過幾天的功夫，蒼雪神座被人占了便宜的段子就傳遍了碧落黃泉。得知原委后，三太子宮戰(zhàn)搖著折扇笑得極欠揍，他道：“荼宮里的那位，是個天生地養(yǎng)的仙，什么都好，就是缺點人氣兒，你也算是幫他圓了修行，再歷紅塵。”宮小五一腳把她三哥踹出去好遠(yuǎn)。

轉(zhuǎn)眼曼陀羅花開，天界太子迎娶東海四公主為側(cè)妃，宮小五百般不情愿地跟著送親的隊伍又踏上了九重天。宮戰(zhàn)搖著那把破扇子道：“你小心些，昆侖山上的那位正滿世界地抓龍抽筋玩呢。”宮小五一口茶水咽進(jìn)了氣管里。

天界規(guī)矩多，宮小五素來野慣了，一來二去就和羽族的小郡主杯念起了沖突。那天，小五縮在伽迷勒的樹冠上吃果子曬太陽，杯念剛好湊在同一棵樹下喝茶。浩浩蕩蕩的天河之水勃發(fā)出炫目光華，小五被迷了眼，一粒果核很不巧地掉進(jìn)了杯念的茶碗里，濺起來的茶湯污了杯念新裁的云錦衣裳。

小五從樹冠上翻下來給人道歉，腳還沒站穩(wěn)迎頭就是一記耳光。這一巴掌打得頗狠，宮小五覺得自己的臉胖了三圈不止，她這個火大啊，擼起袖子就要干架。對她橫眉立目的一干羽族侍從在杯念的帶領(lǐng)下竟然紛紛跪了下去，口中呼著：“羽族后裔，恭請蒼雪神座圣安！”

小五道：“等我轉(zhuǎn)身好偷襲我是吧，做夢，小爺精明著呢！那只白澤精一把年紀(jì)腿腳早不利索了，哪還有力氣在九重天上亂晃，下次誆人記得編個好理……”最后一個字生生斷在了喉嚨里。束情從宮小五身后繞過來，依舊是清清冷冷的表情：“首先，我以白澤為真身，而非白澤精;其次，我雖然一把年紀(jì)了，但遠(yuǎn)沒到腿腳不利索的地步。”

宮小五干笑了兩聲，轉(zhuǎn)身就想溜，被束情扯著衣領(lǐng)倒提了回來。束情對杯念道：“今日之事本座看得分明。你雖然占了理，但那一巴掌也足以讓你理虧，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杯念僵著臉色退下了。

茶喝到第三杯時，宮小五實在受不了了，抖著面皮道：“神座久不出荼神宮，此番駕臨九重天，定是有要事待辦。”下面那句“小仙就不叨擾了”還沒說出來，就聽束情慢悠悠地道：“本座是來抓那條占了本座便宜的小白龍的。你見過沒有？很不起眼的一條，有一個犄角還是歪的。”末了還悠悠地嘆了一句，“同樣是龍，東海的三太子堪稱絕色，本座遇見的這個怎么如此不濟(jì)。”

宮小五嘴角一抽，道：“小仙不曾見過。那個，天色不早了，小仙先行告退。”

明紫色的眼瞳閃了閃，束情突然道：“快看，帝君在調(diào)戲嫦娥。”宮小五的嘴巴永遠(yuǎn)跑在腦子前面，想也不想就接了句：“神座，這是小仙玩剩下的。”話一出口，宮小五就恨不得把杯念叫回來，再給自己一記耳瓜子——叫你嘴賤！

束情不禁笑出了聲。

那天宮小五已經(jīng)做好了被剝皮抽筋的準(zhǔn)備，可束情只是屈起手指點了點她眉心處的紅印朱砂，嘆了句“你啊”，便轉(zhuǎn)身走了。薄涼的手指劃過肌膚，帶著濃郁的荼花香，宮小五覺得蒼雪神座裁冰為肌的傳說應(yīng)該是真的。

從那之后一向好眠的宮小五竟時常做同一個夢。夢里雪滿天下，荼花在冰面上灼灼而綻，少年神座赤足走來，炫目的霞光沿著他的步伐輝映穹宇。她看見神座抱著一條極漂亮的白尾銀龍，低頭吻上白龍的眼睛，那個吻悠遠(yuǎn)深情。

宮小五打了個呵欠，心想，這九重天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仙氣兒還沒沾著倒先神經(jīng)了。閑著無聊，小五和子虛元君府上的一只山貓到東海邊上支起魚竿釣魚玩。小山貓柒顏暗戀東海三太子近兩千年，硬是不敢開口，著實讓小五替她著了不少急。海水碧藍(lán)，兩個小神仙頭碰頭聚在一起聊八卦。

柒顏剝開一粒瓜子扔進(jìn)嘴里，笑瞇瞇地道：“蒼雪神座幻生于雪海之上，不受戒律之困，卻在天道之內(nèi)，每五萬年歷一次火焚之劫。劫度，修為精進(jìn)，反之，羽化于混沌，世間再無束情。我聽元君說神座此次親臨九重天，就是因為劫數(shù)快到了。神座上次歷劫時傷了元神，這次能不能過了這道坎，真得兩說。”

小五怔怔地想，原來他是在妄念泉里養(yǎng)傷。原來，他也可能會死，會永遠(yuǎn)消失不見。他住在昆侖之巔是高不可攀的上古神祗，她卻是東海里一條不起眼的小白龍。她不敢輕言喜歡，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與天地同壽。

羽族有圣物名般若夢境，是孔雀大明王登臨極樂之前留在凡世的半顆赤心。赤心沉睡于彼海之岸，被劇毒的曼珠沙華層層包圍，由四只靈禽守護(hù)。以赤心之血沐浴可修復(fù)元神，抵御天火。

小五以真身飛騰于彼海之上，萬壑怒濤在她腳下奔涌不息，四只靈禽口吐烈焰張著尖利的爪牙向她撲來。小五有些無奈地想，萬一這次魂歸地府，不知道幽冥司主能不能看在曾追求過她老娘的分兒上，給她一個好輪回。雪白的龍鱗浸了血，被一片片地剝落下來，小五疼得想哭，卻咬緊牙關(guān)一點點向曼珠沙華深處靠近。杯念率領(lǐng)羽族最精良的戰(zhàn)士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法術(shù)不要錢似的一道又一道落在她身上。

忽然，瀚海深處亮起一束明紫色的圣光，梵音悠然而起，響徹八荒四海。傳說洪荒時代，神眾浴血戰(zhàn)場之時，最渴望見到的就是這束明紫的圣光。神座過處，殺伐平蕩。

4

小五是在龍宮內(nèi)殿里醒來的，煙霧似的沙羅垂了一重又一重。小五慢騰騰地想起來，她好像闖了一個不小的禍。宮戰(zhàn)將她扶起來喂藥，小五低著頭不敢看三哥的臉。

宮戰(zhàn)嘆息道：“你啊，這一次是真的輸了。擅闖羽族圣地觸犯天規(guī)，帝君廢了你的修為，罰你禁足龍宮思過百年。杯念郡主將般若夢境贈予蒼雪神座，助其歷劫，帝君顧念郡主對神座的一片情意，建議神座迎娶杯念郡主，神座尚未回應(yīng)。”

小五有點想哭，最終還是笑了起來，她說：“只要他過得好，我就沒有遺憾。他把我從羽族的圍困里救出來，算是還了我為他盜取般若夢境的情，我們兩不相欠了。”宮戰(zhàn)把小五摟在懷里，說：“三哥知道你疼，哭吧。”小五伏在宮戰(zhàn)膝頭，良久未動。

柒顏趁子虛元君外出布道，溜到東海來探望小五。兩個小神仙像從前那樣頭碰頭湊在一起說閑話，末了，柒顏很認(rèn)真地替小五犯愁，她說：“神座雖然推拒了婚事，但是杯念不死心地天天往荼神宮里跑，今天送個食盒，明天繡個方帕子。神座念在般若夢境的分兒上也不好拒絕，這樣下去，難免不生出點情分來，偏偏你又被禁了足，萬年的修為也……”小五沒心沒肺地笑：“好啦好啦，有這工夫你不如想想怎么把我三哥弄到手，其實我三哥很純情很好追的。”

小五禁足龍宮，每天最奢侈的事就是到海面上看月亮。昆侖山離東海太遠(yuǎn)，小五瞪大了眼睛也看不到荼神宮的影子，可那人俊美無羈的模樣，她卻記得很牢。宮小五癱在海邊的石頭上曬月亮，因失了修為的緣故，她雖是人形，卻頂了對尖尖的犄角，原先長歪的那個依舊不正當(dāng)。夜風(fēng)很暖，小五暈乎乎地犯迷糊，身后有腳步聲響起，宮小五頭也不回地道：“三哥，你說神座如果真的娶了杯念，他會不會幸福？杯念會不會一直對他好？能……比我對他好嗎？”

纖美的手指將她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別到耳后，袍袖間帶著隱隱的荼花香。小五怔了怔，卻依舊沒有回頭，她對著滿天的星星說：“我只希望他過得好，一直一直好好的。”身后的人揮了揮衣袖，成千上萬的荼繁花飛落如雨。小五突然覺得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曾陪著某個人看過一場又一場的荼花開。

5

宮小五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睜開眼睛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寢殿里，身上蓋著某人的淺色長衣。

小五抱著衣服有點發(fā)蒙。三太子用折扇挑起那件長衣左瞧瞧右瞧瞧，笑了：“敢在衣服上繡五爪龍紋的，除了帝君就是荼神宮里的那位。小五，想想咱家老頭是怎么追咱娘的，前途大好嘛。”宮小五覺得她家三哥真是越來越欠抽了。

東海龍王做壽，各路仙友帶著禮物前來道喜。宮小五正禁足不好在外人面前亂逛，宮戰(zhàn)把她藏在袖子里，偷帶著她出去湊熱鬧。與人客套回禮時，三太子的動作幅度大了點，直接把宮小五變的蚌珠從袖子里甩了出去。小五蒙頭在珊瑚叢中滾出去好遠(yuǎn)，最后一腦袋扎進(jìn)了青荇草里。

宮小五還未來及吐干凈嘴里的草葉，就聽見杯念的聲音從珊瑚叢的另一邊傳了過來：“假的般若夢境已進(jìn)獻(xiàn)神座，真的可已經(jīng)混進(jìn)送與東海的壽禮中了？”婢女道：“郡主放心，都已辦妥。神座歷劫之時，自會發(fā)現(xiàn)般若夢境有假，到時宮小五調(diào)換羽族圣物，企圖謀害神座的罪名怕是逃不掉了，整個東海龍宮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與此同時，烏沉沉的海水忽然涌上數(shù)十丈的高空，又狠狠落下，震得整座龍王神殿都跟著晃了幾晃。烏龜修成的小仙吏背著笨重的殼一路滾了進(jìn)來，嘴里嚷著：“天火直抵昆侖山脈，神座的劫數(shù)來了。”

小五從珊瑚叢后繞出來，顧不得去看杯念灰白的臉，一路向東海最深處疾行。夸父逐日而亡，死后赤誠之心不滅，沉入東海化為明鏡臺。地火天雷均由明鏡臺而出，落入世間形成劫難萬道。宮小五站在明鏡臺邊緣，看著下面的烈焰熊熊，勾起了嘴角。

不知道他的元神養(yǎng)好了沒有，天火這樣烈，他可承受得住？她的力量太小了，沒有辦法保護(hù)他，只能用身體擋住明鏡臺，但愿她小小的力量能讓他少疼一點兒。足下一點，淡藍(lán)色的龍胄光華很快便成了滔天火焰中不可探尋的一抹痕跡。凌厲的火光劈開了小五眉心處的朱砂封印，千萬年的往事洶涌而來。

混沌初開，天地冰封，他們幻生于同一片雪海之上。他是為司戰(zhàn)而生的神座，她是神座身邊命定的靈獸。她陪他走過白骨累累，走過造化功劫，走過洪荒時代血染的戰(zhàn)場。魔族叛亂，他重傷昏迷于無量海邊，她祭出元神救了他的性命。幻化于混沌的靈獸，失了元神，只有魂飛煙滅的下場。

受萬物尊崇的神座在大雷音寺外跪了整整七百年，換得佛祖一滴清淚，保住了她一縷魂魄。他封印了她，親手將她送入輪回，從此天上地下再不與她相認(rèn)，只希望她平平安安不再受傷害。

逆改生死，觸怒天道，他獨(dú)自擔(dān)下火焚之苦和今后寂寞的歲月……漂亮的白尾銀龍在火海中奔涌翻騰，宮小五感覺有人抱住了她，明紫的圣光在她身畔環(huán)繞流轉(zhuǎn)。

小五伸出雙臂，與她守護(hù)了千萬年的人緊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