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多想穿著這套嫁衣,整日與你紡這朝云晚霞,直到白發蒼蒼,直到一世終老。
【配不上這場盛典的人,唯有你】
紅錦高懸,喜字成雙。忙活了好幾日的陳府由里到外喜氣洋洋,紅得像被涂了胭脂。
陳晟焦躁地在門外踱著步子,赤紅的喜袍在眾人眼中格外顯眼。早在兩個時辰前就該到來的新娘子,現在卻像突然蒸發了一般,沒了音訊。
“新娘子到!”前去迎親的小廝終于扯著嗓子喊道。長長的尾音還未消去,就見轎中的女子跳將下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徑直走到陳晟面前,霍然揭開喜帕。
她斜睨著將陳晟打量個通透,才懶散地道:“我本不想來的。”
眾人皆是一驚,陳晟的臉更是瞬間青白起來。
“但沖著這身嫁衣,我也該出來招搖招搖。我來是為了告訴你,婚約作廢了,作為補償,嫁妝會按原份送到。”言罷,蘇清傾便往轎中走去,絲毫不顧忌呆立的眾人。
陳晟深吸幾口氣才將怒火堪堪壓下去,緊繃著臉在蘇清傾身后嘲諷道:“蘇家果然財大氣粗,婚約也能當作擲金的兒戲。”
蘇清傾停下掀簾的手,微微回頭:“你當知道,婚慶喜宴也好,鳳冠霞帔也罷,配不上這場盛典的人,唯有你。”
說罷,乘著花轎揚長而去,留下陳晟面色鐵青地收拾一地笑話。
“蘇家是揚州首富,蘇小姐又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驕縱慣了也是自然,可誰想在婚嫁上也這般刁蠻,好好的一場婚宴就這么毀了。”布店的掌柜搖頭嘆息道,“可惜了她穿的那身嫁衣,待字閨中的女子哪個不求?”
素堯淡淡地笑道:“不過是普通衣裳,哪有掌柜說的那般玄乎。”
掌柜將懷中的布攏了攏,欽羨道:“穿過你嫁衣的女子當日都光彩照人得緊,庸常也能襯出雍容來。且聽她們說,出閣前皆做了白頭偕老的美夢,端的幸福甜蜜,可惜老身沒那個福氣喲。”
素堯紡絲的手頓了頓:“掌柜的莫要聽信那些謠傳,素堯只是盡心紡織罷了。”
掌柜討個沒趣,訕訕地笑道:“那是,那是。”
素堯站起身,輕輕地撫了撫身前的紡車。相較前些日子的光滑錚亮,它顯得破舊了許多,甚至還有些細碎的木屑掉下來。
她想起第一次為閨中女子做嫁衣裳,親自紡了布料,一邊搖轉著紡錘,一邊偷空想著自己出閣的情景。琴瑟和諧舉案齊眉的新婚,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的中年,兒女繞膝白頭偕老的晚年,她統統想過,唯一沒想到的便是竟有一位女子入了與她相同的夢境。
那女子出嫁時身上穿的,便是她紡的第一身嫁衣裳。她娘親專誠帶了喜糖過來謝她,說女兒托得她這件衣賞,出嫁那日光彩照人得緊,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女兒做的美夢,滿滿的幸福讓她也跟著愉悅起來。她微笑著送走那位婦人,心里的疑惑卻越來越濃。
直到越來越多的人穿上她紡的嫁衣,越來越多的人夢到她夢里的憧憬,她才知曉,是她,造就了那些嫁衣夢境。
許久之后她受高人點撥,才知曉這輛普通的紡車上附了一只小妖,能把人的念想編成夢境。度過最開始的驚恐后,她便安心下來。觀察許久,她發現這妖只能感受到她縹緲模糊的空想,并非有讀腦讀心的本事,這倒讓她心安許多。
十四歲那年起她便孤苦伶仃地住在這小院中,甚少與人來往,同妖物住在一起倒也不覺有異。況且他無害于她,也樂得圓了別家女子的美夢,沾染些福氣,倒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只是……
素堯看了一眼破舊的紡車,將木屑收拾干凈,在夜色里輕輕嘆了口氣。
【我害了他姻緣】
天色熹微,素堯洗漱完畢,照例來到紡車前,嘴角漾開一個微笑:“早安。”紡車梭子動了兩下,似是回應。
素堯伸了個懶腰坐下來,卻不承想,在小院第一道晨光里,迎來的會是她。
蘇清傾逆光站在她面前,盯著她惡狠狠地道:“你在這嫁衣上施了妖法。”
素堯掃了她一眼,不言不語地紡起線來。
蘇清傾瞪了好一會兒,見她無動于衷,終于泄氣道:“好吧,我是來謝你的。”
一個月前,蘇清傾到郊外踏青,正巧瞧見陳晟掏出一錠銀兩送給路旁的乞人,自此有了好感。再瞧他身長玉立,容貌出眾,長得英俊瀟灑,當下芳心暗許。蘇家大小姐向來風風火火,纏著爹爹提了親,陳晟也即刻應了下來。
距離出閣不過個把日,新人轎輦,鳳冠霞帔都一一準備妥當。按照習俗,本該是出閣前夜穿著嫁衣和衣而睡的,蘇清傾驕縱慣了,也不多想,看那嫁衣美得朝霞一般,當下偷偷穿在身上,不等她走到鏡前,卻突然暈厥過去。
再醒來時,已無出嫁的興高采烈,喚了下人耳語一二。等到下人回報時,她終于絕了念想。
蘇清傾環顧了一下四周道:“木林道長說,此處有妖孽,是只沒有本體的小妖。道長說他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是能成仙的妖。”
素堯沉默半晌,望著蘇清傾道:“多謝姑娘美意相告,只是實在慚愧得很,姑娘那件嫁衣,奴家是存了私心的,而非姑娘所言行了善事。”說罷輕輕嘆口氣,又撫了撫稍顯破敗的紡車。
蘇清傾一愣,疑惑道:“之前倒是聽家丁提起過,陳晟曾將一女子領回府住了三個月,待她極好,是極有望成為陳家夫人的人。只是后來不知因何緣故,被送出府,自此沒了音信。”蘇清傾頓了頓,“莫非你便是那女子?”
素堯低頭不語,這番行為,在蘇清傾眼里權當默認了。
“可是,”蘇清傾愈加疑惑道,“那你更應該知道他的為人才是,怎么還對那樣的人渣念念不忘?”
素堯苦笑著搖搖頭,就因為深知他的為人,所以才念他想他,不愿他娶別家女子。
蘇清傾瞧她神情便知她沒有把話聽進去,無奈道:“不管怎樣,是你在夢中提醒我,我才有心差人去調查他,繼而退了這婚約。我欠了人情與你,自當報答。”
素堯無所謂地擺擺手:“我本是私心,小姐好意奴家心領了。”
蘇清傾心中氣惱,怎會有這般不知好歹的人?自己好心好意,卻被三番五次拒之門外,惱了招呼也不打便朝門外走去。臨出門時,看到素堯伏在紡車上瘦弱的身影,又忍不住道:“不論你與陳晟有何淵源,及早斷了念想的好,他不配。”
看素堯依舊淡定的模樣,蘇清傾跺跺腳氣哼哼地走了。
“嘶!”素堯吃痛地收回手,被紡線割到的手流出些許血來。素堯盯著那抹血色,低聲嘆道:“明明是那么溫柔的人呢。”轉而又自責道,“我卻害了他姻緣。”
紡錘嗡嗡地擺動兩下,布錦上緩緩浮現出兩個字——何苦。
何苦?是啊,就算他未娶蘇清傾,也自然會有別家女子頂上,反倒沒有蘇小姐的絕色與良善,再怎么也不會輪到自己這個陌路人站在他身邊。
素堯俯下身來,輕輕趴在紡車上:“我借他被鬼上身作惡那一段哄退了蘇小姐,拆了這姻緣,會遭報應的吧?”說罷,她又自嘲地笑笑,“我怎么說起什么報應來了,爹娘死得那般凄慘還不是不了了之。”
素堯臉上表情微慟:“明天就是清明,要是你也能陪我去看他們就好了。”
【行人傷絕魂更斷】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細細的雨絲似要將愁緒都下下來,矮矮的墳冢掩在樹林里,影影綽綽,平添了許多凄涼。葬在這樹林里的人大多都是三年前因饑荒而死的貧苦人,似乎一進來就能感受到那些若有似無的怨氣。
一高一矮兩個墳包緊緊依偎著,安安靜靜地佇立在素堯面前。素堯將一束白菊插在上面,微微濕了眼角。她蹲下身,一邊拔著雜草,一邊喃喃自語:“爹,娘,女兒現在織得一手好布,還會做嫁衣裳,總也算有些結余,不必再像過去那般緊巴巴,也不會因為欠債被人亂棍……”
“誰?!”素堯突然驚起,慌張地四下張望。
什么都沒有,只有細密的雨打下來,可剛才她分明感覺到有人從背后抱住她,冰涼的胳膊環住她的身體,讓她的呼吸也窒了一分。
可不知為何,這氣息卻隱隱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遇到過,可分明又不是爹娘。
都說清明時節百鬼出行,莫不是被哪個枉死的鄰居冤魂纏上了?素堯心中驚懼,顧不得哀思,上完香便匆匆離去了。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一個青衣男子慢慢顯現,青色的衣袂隨風飄進虛空。他看著她,目光悲切,仿佛要將她連同整個煙雨都畫進心里。
趕回城中,素堯心中的驚恐才慢慢平復下來,這時,一個身影闖進她眼里。
陳晟跌跌撞撞地出現在街角,手中提著一壺酒,在他搖晃的步伐中酒撒得到處都是,看模樣似乎買醉了一宿。
素堯皺皺眉,走上前去扶住他。陳晟沒有掙扎,竟這般半倚著她睡死過去。
他何曾這般狼狽過?在自己的記憶中,他從來都是風度翩翩,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到底是太在意與蘇小姐的婚事,才會如此失態吧。
素堯苦笑著將暈倒的他扶到陳府門口,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還是那般溫潤的眉梢眼角,這般俊朗良善的人,怎么就招惹了妖邪呢?
陳府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素堯忙朝一旁閃去,卻不想被人扯住了衣袖。陳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一臉慌亂的素堯急急地要掙脫他,當下抓得更緊。
“你!”素堯又急又氣,眼見家丁就要來了,自己卻與他拉拉扯扯的,不知要被人如何說道。
“為何要送我回來?”陳晟松開她,懶懶散散地倚在門口,“我與你素昧平生,也不怕我壞了你的清譽?”
素堯跑開的身影突然頓住,她遲疑許久,終于回過頭問道:“你真的,不曾記得我?”
【為我織一件嫁衣裳,可好?】
三年前,素堯十三歲,大荒。
整整一年都不曾有幾滴雨水降落,忙活了一整年的莊稼顆粒無收。但收租子的人哪管這些,租了田,便要交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所以,素堯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爹爹被收租人打得傷筋斷骨無能為力。沒錢交租,爹爹只能日日挨打,最后一次,竟被人用亂棍生生打死。娘親抱著爹爹哭得喘不上氣來,她含著淚回頭看了一眼素堯,低喃著“娘親對不住你”,便撞在一旁的樹干上,隨爹爹撒手而去。望著橫死的爹娘,素堯來不及悲傷就被人抓住胳膊,要將她當租子交上去。
悲憤與恐懼牢牢控制著她,她又哭又鬧,換來的只有幾乎將她打暈過去的巴掌。十三歲的女孩在這些惡霸面前能做什么呢?就在她徹底絕望的那一刻,第一次見到了陳晟。
面前的白衫男子,皺著眉將之前滿臉兇相的惡霸呵斥得賴狗一般,命他們將素堯好生放了,便轉身飄然離去,如同說書先生嘴里的天兵神將一般。
素堯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起先陳晟并不在意,跟得久了,也只好無奈地轉身道:“姑娘,你還是早些回家吧。”
不說還好,一說到家,素堯心底因恐懼壓住的悲傷一下子翻了上來,素堯緊咬著嘴唇,淚珠不停地往下掉。
陳晟一下子就慌了神,只道:“莫哭莫哭。”問她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說話,只好帶她回府,好吃好喝供著,還替她安葬好父母,只等她緩過神來。
這一住,就是三個月。
那段時日自是怡然,只是偶爾,陳晟會眼神憂郁地看著素堯,輕輕繞著她的頭發說,此非長久計。
三個月后,陳晟送她到一間小院,并交給她一輛紡車,讓她安身于此。
她拉著陳晟的手問他是否還會來看自己,陳晟停頓半響,朝她微微笑道,定然。
卻不知,在離開那間小院后,陳晟冷著臉告訴下人,誰也不得再提那個女子,陳府內不可,外面亦不可。
素堯等了許久,終于忍不住跑到陳府門口,迎接她的,只有下人冷冰冰的推搡和陳晟陌路般的眼神。
素堯才頹然意識到,自己與他,不過是路人的緣分,他愿幫她,已是極大的情分。
就在素堯準備安分守己,平平淡淡過完這輩子時,一位道長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陳晟如今的模樣,只是因為被小鬼附身。他,還有救。
為了將他變回那個如玉少年,她什么都愿意,莫說用血做引,求紡車上的靈妖為他織一件驅鬼的靈衫,就算要了她這條性命又何妨?
這命本就是他給的,還他一番小女兒的心意也是自己的心愿。
陳晟看著小心翼翼問出那句話的素堯,微微一愣,旋即苦惱道:“不記得了。”他猶疑一會兒又道,“或許你不信,我被鬼附過身,那段時間的記憶都是空白的。”
不知怎的,聽到他這句話,素堯突然濕了眼眶,好像這么多年的陌路只是一個云淡風輕的玩笑。
陳晟看著愣在一旁的素堯,突然道:“那時候我們是戀人嗎?”
素堯被他如此突兀的問題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陳晟被她的樣子逗樂了,懶洋洋地抱著頭往后仰去,微笑道:“是的話,我便娶你吧?”
回到小院時,素堯還是沒能從那番話中回過神來,直到又一次被紡線割破手指才由震驚轉為羞怯。這么多年的堅持,突然在一夕之間實現,圓滿得讓人不敢相信。
“道長說得果然沒錯,穿上你織的衣服果然妖邪不侵,他到底是那個溫潤少年了。”素堯欣喜地擦著紡車,面色嫣紅似天邊的晚霞。
紡錘自行梭織起來,過了片刻又停下不動了。
素堯探過頭看著布錦上的字,莫名其妙道:“當心?”思慮了一會兒,素堯驀地沉下臉道:“他要娶我有何可當心的?這些年陳公子名聲不好,都是因為被鬼附身,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怎么竟連你也不信我?”
紡錘猶疑地動了兩下,終歸沒了聲息。
“不管怎樣,多虧你。”素堯伸出手臂,盡可能地環抱著紡車,“雖然不知你來自哪處仙山何處洞府,也不知你姓甚名誰,可幫我這許多年必銘記在心,多謝。再為我織一件嫁衣裳,可好?”
【翩翩公子少年郎】
蘇清傾不承想,面前這個淡然的女子,執拗起來竟這般頑固。
婚禮前一天她才得了陳晟要娶素堯的消息,便匆匆趕來,可不論她如何勸,面前的女子都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鐵了心地要往陳府嫁。任她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女子也只是用心裁剪著手下的布料,完善最后一道工序。
不知為何,做好這嫁衣后,素堯心底反倒是滿滿的悵然若失,甚至,有一分她自己都未察覺到的無趣。估計是心愿實現得太過輕易,不敢置信便成了心虛與擔憂。素堯心不在焉地想著,努力忽略心底隱隱的退怯。
素堯無動于衷的態度終于將蘇清傾的大小姐脾氣挑了上來,她嘭的一掌拍在紡車上,怒氣沖沖地道:“我斷不會看著你跳進火坑!莫以為我是因著你的小把戲才退了婚約,他是否被附身我清楚得很!前幾日我親眼見他施舍銀子于道旁的乞人,也與你一般當他是謙謙君子。那日下人查將下來才知,他根本就是搶了那家的女兒,才給了幾兩白銀隨意打發!”
看到素堯終于抬起頭,蘇清傾語氣軟了下來:“陳晟的事包括你家靈妖的事,都是一個道行高深的道長與我說的,你若不信,去問他一問又何妨?”
素堯停下手中的動作,終于點點頭。
木林道長見到素堯時微笑著點點頭,倒是素堯看到他時吃了不小一驚。
告訴她陳晟被鬼附身,要她織靈衣的道士與眼前這位,原是同一人。
素堯疑惑地皺皺眉,即是那時的道長,就應該對那些事知根知底才對,為何還要讓她專程走這一遭?
木林道長似看出她的疑惑,幽幽嘆了口氣:“陳公子確實被鬼附過身,才找了老道想辦法。都是老道造的孽啊,那時急著成仙,陳家正好有良藥,便應了陳公子的要求,騙你用血織了驅鬼靈衣。”
素堯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道:“我一介凡人女子,就算加了血織的也不過是尋常布衣,何德何能能織出靈衣這般圣物?”
木林道長道:“凡人精血本就是幌子,說到底還是想讓那只附在紡車上的靈妖用修為祭出一件靈衣。”
素堯疑惑更甚:“你們又怎知他定然會答應我的請求?”
木林望著素堯,眼里是沉沉的哀楚:“織出夢境本就是極損修為的事,再損一些織件靈衣換你笑顏,他又怎會不愿?你只道陳公子被鬼附身才欺行霸市,惡貫滿盈,怎就忘了將那輛紡車送入你家中后,你愛的陳公子就再也不見?姑娘你還不明白嗎?”
“若不是被鬼附身,他又怎會性情大變?”素堯不甘心地反駁道,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瞬間頓了聲音。
木林道長看著她沒有說話,素堯蹙了蹙眉,臉色剎那間蒼白如雪,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木林道長點點頭。
素堯搖頭往后退著,跌跌撞撞地朝家跑去。
嫁衣已經做好,火紅的顏色如同織進了晚霞,素堯用手輕輕拂過那水滑的緞子,軟滑的觸感就像那人水樣的溫柔。
原來,我一直都是錯的,錯誤的等待,錯誤的追逐。那真正的溫暖終于被她晾在角落里,涼了溫情的懷抱。
素堯抱著身子蜷成一團,低低呢喃著,像對旁人說,又像對自己說:“我明日便要出嫁了啊。”
暮色寂寂,只有她耳語般的聲音在小院中回蕩,連平日陪伴她的紡車都意外地沒了動作。
“你怎會知道,我有多喜歡那日繞著我頭發的翩翩少年?附身如何,身份不合又如何?”素堯突然收起聲,恨聲道,“那你看著我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嫁進陳家!”
你做的事,從來不曾問我愿不愿。
那么,我也無須觍著臉問你愿不愿否,至多不過一生話凄涼而已。
【用那孤獨將我灌肚穿腸】
前些天淪為笑話的陳府又一次掛起紅綢,只是新娘換了別家女子。
素堯在洞房中坐了許久,她在等那個人過來牽起她的手。
千千同心結,花燭合巹酒。她夢了這許久的場景,終于一個伸手便可觸及,素堯捂著臉,眼淚從她指縫里緩緩流了出來。你怎么還不來呢?
“大喜的日子,就算是喜極而泣,也莫要壞了氣氛才是。”陳晟斜倚在門框上,大紅的長袍灼灼生輝,刺得她眼睛發痛。
陳晟走近,用秤桿將喜帕挑開,端詳著素堯道:“你做的嫁衣果然出彩,連你這般容貌也竟能襯出幾分姿色。如此,你可滿意?”
素堯沉默著沒有答話。
他突然狠狠攥住素堯的下巴,惡狠狠地道:“莫以為你在蘇清傾嫁衣上動手腳的事我不知道,好好的姻緣被你與那妖拆開,也不怕損了陰德?就你這般姿色,莫說蘇清傾,連我府中的丫鬟都能甩你幾條街,不過借你與蘇清傾的情分讓她自己過來毀了名聲,倒也值了。”
素堯臉色微變,用力擰過頭擺脫他的掌控。陳晟冷笑一聲,順手一耳光將她打倒在地。
素堯抹了抹嘴角的血跡,手指緊緊攥著身上的嫁衣。
“小爺向來是有仇必報,當年那妖附我身三個月,我有心報仇,但人妖殊途力有未逮,不想他竟陷在你身上。你也當真配合,要你做什么絲毫不曾推辭。”
素堯看著張狂的陳晟,心里恨出了血,到頭來也只能恨自己有眼無珠,生生被騙了三年!
“哈哈,怎樣?他親自用元氣織的衣衫果然妖邪不侵,連他自己都附不了我的身。”陳晟掐著素堯的脖子張狂地笑道,“好好的妖不做,居然為了你這樣的女子棄了仙道,廢了元神,當真蠢笨得緊。你爹娘是我授意讓人逼死的,但那又怎樣?你還不是巴巴地喜歡我,不惜讓那傻妖魂飛魄散?”
素堯慢慢摸索到藏在袖下許久的匕首,拼盡全力向陳晟刺去。陳晟頭微偏,堪堪躲過,只在臉上留了一道血痕。
“滾!”他面色鐵青地將素堯丟在地上,抬起腳朝著她身上踢過去。
一道詭異的紅光閃過,陳晟被反彈到地上。陳晟望著同樣驚異的素堯,恨聲道:“好好,他待你果然不薄,竟用全部的元神為了你做了金鐘罩。知我好面子,在外必然不會對你如何,在內又有他元神相護,魂魄散盡都不忘為你鋪好后路,也活該他魂飛魄散……”
陳晟瞪眼看著插在自己心窩的匕首,瞳孔慢慢擴大。素堯握著匕首的情景,成了他眼中最后的景象。
素堯哆哆嗦嗦地將他的喜袍脫下來,好幾次看到他的臉都嚇得一身冷汗。慌慌張張翻找半天,終于在內襟外看到了她曾送他的靈衣。
費力地將它脫下抱在懷里,素堯剛想回家,不過心念一動的瞬間,她便頭暈目眩地站在了小院中。
是了,他為她計劃得如此周詳,耗盡元神的心血,再神奇也不為過。
木林道長早已等在那里。她擦干眼淚,將手中的靈衣急急忙忙覆在機杼上,轉頭看著木林道長,淚眼婆娑。
“太晚了,元神已成外物,就算還回去也留不住他了。你不如收著,倒是護你平安的寶貝,也是他的心愿。”
素堯拼命搖著頭:“素堯別無所求,只希望再留他一時。道長若覺得良心不安,便如了素堯的愿吧。”說罷,毫不猶豫地割開手掌,將血水滴在機杼上。
木林道長默然哀嘆一聲,用道法將那些元神導了進去,殘破的紡車發出一點點光澤。
素堯撲在上面,滿眼的淚撲簌簌墜落在車身上。
紡錘微微動了一下,便又失去了光澤,比先前還要破上幾分。素堯死死盯著出現在布帛上的那兩個字,將打轉的淚花逼回眼眶。
那布上只有兩個字——莫哭。
最初見她那日,他也是慌慌張張地急了眼,只會說一句:莫哭莫哭。彼時的少年,終于變成她心永遠消不去的傷痕。
素堯伸手就要將那一身嫁衣覆在機杼上,被道長按下,搖了搖頭便獨留素堯在院中離去了。
在院中坐了許久,素堯折回屋中,將嫁衣穿戴整齊,上了紅妝,安安靜靜地坐在紡車前,就著月光緩緩地拉著紡錘。
你可知我一直在等你,恨你不曾好好地與我說明,徒徒生了這些事端。去那陳府也只是怨你不來見我,為了逼你現身。欺負我不懂妖法,便將所有精元耗在那嫁衣上,讓我白白嫁了去嗎?
你做了那么多,甚至不惜魂飛魄散,但你又怎知,你給的這些,便定然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不過是相偎相依的陪伴,爹娘那般生死相隨的不離不棄,我一直愛著的,是那個無奈對我笑的少年啊。
你的成全,不過是用那孤獨將我灌肚穿腸。
我多想穿著這套嫁衣,整日與你紡這朝云晚霞,直到白發蒼蒼,直到一世終老。
【為你做了嫁衣裳】
我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妖,本體不知在多少年前便被毀了,只能依附于他物。機緣巧合被仙人點化,知道在這凡間行夠善事,便能到天庭做個末流的小仙。那陳晟本是惡霸,我依附在他身上,代他做些善事以積功德,只是不想會遇見你。
更不想,我會陷在這番情義里無法自拔。
我耗盡精力與你相守三個月,不忍我離開后他欺凌你,便安排你脫離陳府。你是天生的織女,我相信你有了紡車就算獨身一人也能自立,何況還有我附身在紡車上伴你左右。
那三個月的時間耗神過多,此后也再難附身于人,只能偶爾用布帛同你說說話,唯有清明這樣的時日能化為淡淡的虛影。那日見你難過,忍不住想抱抱你,你卻被我嚇得落荒而逃。人妖殊途,我早該明了,你想要的懷抱,從來都是英俊瀟灑的陳晟,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妖,只能默默地將你的夢境刻下。
我用最后的精元幫你披上嫁衣,讓你像尋常女子般風光出閣,也算是伴你一生了。
莫哭,莫問,莫怨,莫嘆。
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