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兩宋涉金著述的價值與局限

摘要：兩宋人的涉金著述十分豐富，涉及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等方方面面。這批文獻可據(jù)作者的身份分為兩宋使者著述，歸正人著述和南宋士人反映宋金關(guān)系中人物、事件與制度的著述三類，其思想內(nèi)容和歷史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視角別樣的金朝社會和情感沉重的歷史糾結(jié)兩個方面。它們從不同側(cè)面揭示了女真統(tǒng)治下的金國社會生活及南北分裂所造成的種種悲劇，在金代藝文大量遺佚的情況下，因其貼近北方現(xiàn)實而具有不替代的文獻價值。

關(guān)鍵詞：兩宋；涉金著述；價值與局限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14）01—0001—09

兩宋時期，關(guān)于金國的著述豐富，涉及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從書目撰者角度看，大致包括三類：

第一，兩宋使者著述。這部分著述或稱之“語錄”，略分為四個階段：（1）宋金結(jié)盟時期。自政和間，北宋同女真結(jié)盟夾擊遼國，互遣使者協(xié)商條款，或賀歲以盡禮儀，或吊喪以示慰問，往來酬答熱絡。如趙良嗣《燕云奉使錄》、馬括《茅齋自敘》、連南夫《宣和使金錄》、鐘邦直《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等等。（2）女真侵宋時期。靖康中，汴京陷落，徽、欽二帝被驅(qū)北上，一些侍臣隨行，如曹勛《北狩見聞錄》、蔡僚《北征紀實》、王若沖《北狩行錄》等等；建炎至紹興初，南宋頻發(fā)使者赴女真軍前，請求解決問題。其時，金軍右?guī)涀谕浜螅颖辈煌ㄊ梗鞂Ｊ潞訓|左帥宗翰。前后凡十五使，而金人并無回應。如范仲熊《北記》、傅男《建炎通問錄》、洪皓《松漠紀聞》、王繪《紹興甲寅通和錄》等等。其中，部分使者及戰(zhàn)俘因不屈從女真而羈留北方，或終老于金，或遇赦南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使者為維護大宋王朝的尊嚴，歷盡艱難，而回歸后竟罕見重用，甚至屢遭挫折，以至于多不服故鄉(xiāng)水土，不能長壽。（3）南北相峙時期。雙方在軍事上互有勝負，力量漸趨平衡，最終達成和議。于是，使者交聘往來，迎送館伴，俱有禮數(shù)。其間雖有沖突，多為局部戰(zhàn)事，仍維系了南北和好大局。如樓鑰《北行日錄》、范成大《攬轡錄》、周悼《北轅錄》、倪思《重明節(jié)館伴語錄》等等。（4）金國衰敗時期。貞祐南渡后，女真在蒙古鐵騎的攻擊下，節(jié)節(jié)敗退；為彌補所失，屢屢舉兵南伐，“自此和好遂絕”（《金史》卷六二《交聘表》），并促成南宋與蒙古聯(lián)手，重蹈了宋金結(jié)盟滅遼的歷史覆轍。

第二，歸正人著述。所謂歸正，系宋人說法，指由金南下歸宋者，且有“歸正”與“歸明”之分。朱熹釋曰：“歸正人，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復歸中原，蓋自邪而歸于正也。歸明人，元不是中原人，是徭洞之人來歸中原，蓋自暗而歸于明也，如西夏人歸中國，亦謂之歸明。”（《朱子語類》卷一一一《論民》）如苗耀《神麓記》，張匯《金國節(jié)要》，張棣《金圖經(jīng)》、《正隆事跡記》，各呈報金國情況，以表達對大宋王朝的忠誠。同時，也保存了一批宋、金兩史以外的重要數(shù)據(jù)，如女真起源、金初風俗與制度、科舉名錄、地理行程。另外，金亡之際，中原與燕云士人或逃入宋境，流落江南。局勢稍定后，一些人回到北方，如李俊民、白華、王磐、王元粹、房暤、楊宏道；一些人則留居南方，如小兒醫(yī)家陳文中、音韻學者馬居易。這些人也都在各自著述中留下了那段特殊歷史條件下南北文化交流影響的痕跡。

第三，南宋士人反映宋金關(guān)系中人物、事件與制度的著述。如員宗興《采石戰(zhàn)勝錄》、蹇駒《采石瓜洲斃亮記》、佚名《煬王江上錄》、趙萬年《襄陽守城錄》、楊汝翼《順昌戰(zhàn)勝破賊錄》及明廷杰《吳武安保蜀功績錄》、徐宗偃《兩淮紀實》、鄭樵《金國正隆官制》。

總之，這些著述從不同側(cè)面揭示了女真統(tǒng)治下的金國社會生活及南北分裂而造成的種種悲劇。毫無疑問，在金代藝文大量遺佚的情況下，這些著述以其貼近北方現(xiàn)實而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故不揣寡聞，著文論之。

一、視角別樣的金朝社會

第一，從會寧御寨到燕京中都，宋人著述反映了金之京師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如阿骨打率女真崛起時，會寧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尚無城郭，星散而居”，亦無“京師”名分，仍保持部落社會的形態(tài)。當時，女真“雖有君臣之稱，而無尊卑之別，樂則同享，財則同用，至于舍屋、車馬、衣服、飲食之類，俱無異焉。虜主所獨享惟一殿，名日乾元殿，此殿之余，于所居四外栽柳行，以作禁圍而已。其殿也繞壁盡置大炕，平居無事則鎖之，或開之則與臣下雜坐于炕，偽妃后恭侍飲食。或虜主復來臣下之家，君臣宴然之際，攜手握臂，咬頸扭耳，至于同歌共舞，莫分尊卑”（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一六引《金虜節(jié)要》）。

太宗即位后，會寧有所營建，稍見壯觀。宋使鐘邦直《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崔文印《靖康稗史箋證》）云：

次日，館伴同行可五七里，一望平原曠野，間有居民數(shù)十家，星羅棋布，紛揉雜錯，不成倫次。更無城郭，里巷率皆背陰向陽，便于牧放，自在散居。又一二里，命撤傘，云近闕。復北行百余步，有阜圍繞三四頃，并高丈余，云皇城也。至于宿門圍，就龍臺下馬，行入宿圍。西設氈帳四座，各歸帳歇定，客省使、副使相見就坐，酒三行。少頃，聞鼙鼓聲入，歌引三奏，樂作，閣門使及祗坐班引入，即捧國書自山棚東入，陳禮物于庭下，傳進如儀。贊通拜舞抃蹈訖，使副上殿，女真首領(lǐng)數(shù)十人班于西廂，以次拜訖，近貴人各百余人上殿，以次就坐，余并退。其山棚左日桃源洞，右日紫極洞，中作大牌，題日翠微宮，高五七尺，以五色彩間結(jié)山石及仙、佛、龍、象之形，雜以松柏枝，以數(shù)人能為禽鳴者吟叫山內(nèi)。木建殿七間，甚壯，未結(jié)蓋以瓦仰鋪及泥補之，以木為鴟吻，及屋脊用墨，下鋪帷幕，榜日乾元殿。階高四尺許，階前土壇方闊數(shù)丈，名目龍墀。兩廂旋結(jié)架小韋屋，冪以青幕，以坐三節(jié)人。殿內(nèi)以女真兵數(shù)十人分兩壁立，各持長柄小骨朵以為衛(wèi)儀。日役數(shù)千人興筑，已架屋數(shù)十百間未就，規(guī)模亦甚侈也。虜主所坐若今之講坐者，施重茵，頭裹皂頭巾，帶后垂，若今之僧伽帽者；玉束帶，白皮鞋，薄髯，可三十七八許人。前施朱漆銀裝鍍金幾案，果揲以玉，酒器以金，食器以玳瑁，匙筋以象齒。遇食時，數(shù)胡人抬舁十數(shù)鼎鑊致前，雜手旋切割侄釘以進，名日御廚宴。所食物與前敘略同，但差精細而味和耳。食余，頒以散三節(jié)人。樂如前所敘，但人數(shù)多至二百人，云仍舊契丹教坊四部也。每樂作，必以十數(shù)人高歌以齊管也，聲出眾樂之表，此為異爾。這些著述敘事比較客觀，記錄了金初會寧風貌，體現(xiàn)了盟友之間的良好氛圍。女真遷都燕京后，改稱中都，經(jīng)海陵、世宗、章宗及衛(wèi)王等四朝建設，已成為當時北部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無論城市規(guī)模，或是繁榮程度，都超越前古。大定中，宋使范成大及樓鑰等人的“語錄”詳盡描述了各國使節(jié)朝見女真君主的恢宏場面，可補史之缺略。其時，南北雖講和通好，而彬彬禮數(shù)的后面卻難掩互為敵國的仇恨，以致于那些語錄不唯情感味道變了，客觀性也遭到嚴重扭曲。如：

遙望前后殿屋，崛起處甚多。制度不經(jīng)，工巧無遺力，所謂窮奢極侈者。煬王亮始營此都，規(guī)模多出于孔彥舟。役民夫八十萬，兵夫四十萬，作治數(shù)年，死者不可勝計。地皆古墳冢，悉掘而棄之。虜既蹂躪中原，國之制度，強慕華風，往往不遠余力，而終不近似。虜主既端坐得國，其徒益治文，為以眩飾之（《宋范成大筆記六種·攬轡錄》）。

第二，女真酋首阿骨打的風采。《金史·太祖紀》由于體例所限，缺乏具體生動的細節(jié)，而一些參與海上結(jié)盟的宋使因有機會接觸這位女真領(lǐng)袖留下頗具價值的見聞。其中，以《茅齋自敘》最為著名。著者馬括，擢政和八年武舉，授承節(jié)郎京西北路武士教諭。宣和二年，隨父使金。阿骨打聽說這位年輕武舉善射，特邀之“打圍”：

翌日，阿骨打設一虎皮，坐雪上，授仆弓矢各一。其弓以皮為弦，指一雪磧，使某射之。再中其端。阿骨打笑曰：“射得剎好，南朝射者盡若是乎？”仆答以措大弓箭軟弱不堪，如在京，則有子弟所長，入祗候諸班，直天下禁軍諸路大事，藝人及沿邊敢效用弓箭手保甲，彼乃武藝精強之人，如某特其小小者耳。良久，阿骨打上馬，令大烏迪授某弓一，射生箭一，約云：“有獸起，即射之。”行二里許，一黃獐躍起，阿骨打傳令云：“諸軍未許射，令南使先射。”某躍馬馳逐，引箭一發(fā)殪之。自阿骨打以下皆稱善。

馬括由此被女真譽為“也力麻立”（善射之人），也由此成名，為達成“海上之盟”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此前，阿骨打嘗對宋朝的實力心存疑慮，而臣下粘罕以為“南朝四面被邊，若無兵力，安能立國強大如此？未可輕之”（《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引《茅齋自敘》），網(wǎng)骨打遂有考察馬括武功之舉，達到一葉知秋的目的。

自淶流河阿骨打所居止，帶東行約五百余里，皆平坦草莽，絕少居民。每三五里之間有一二族帳，每族帳不過三五十家。自過成州，至混同江以北，不種谷黍，所種止稗子、粳米，旋炊粳飯。遇阿骨打聚諸酋共食，則于炕上用矮臺子或木盤相接。人置稗飯一碗，加匕其上，列以虀韭、野蒜、長瓜，皆鹽漬者。別以木碟盛豬、羊、雞、鹿、兔、狼、麂、獐、狐貍、牛、驢、犬、馬、鵝、雁、魚、鴨、蝦蟆等肉，或燔或烹或生臠，多芥蒜漬沃，續(xù)列供，各取佩刀，臠切薦飯。食罷，方以薄酒傳杯冷飲，謂之御宴者亦如此。

時適經(jīng)元日，隔夕令大迪烏具車仗召南使赴宴。凌晨出館赴帳前，近行五里，阿骨打與其妻大夫人者，于炕上設金交椅二副并坐。阿骨打二妻皆稱夫人，次者摳衣，親饋什物，以名馬弓矢劍槊為獻，且曰：“臣下有諂邪奸佞、不忠不孝者，愿皇帝代上天以此劍此弓誅殺之！”各跪上壽杯，國主酬酌之。次令南使上壽杯于國主及夫人。飲畢，阿骨打親酌二杯酬南使。阿骨打云：“我家祖上相傳，止有如此風俗，不會奢飾。只得個屋子，冬暖夏涼，更不必修宮殿，勞費百姓也。南使勿笑。”當時已將上京掠到大遼樂工列于屋外，奏曲薦觴于左右。親近郎君輩，玩狎悅樂。獨阿骨打不以為意，殊如不聞（《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引《茅齋自敘》）。所謂淶流河，即今之拉林河，源自吉林省拉林山，流至黑龍江省境內(nèi)而匯入松花江，距會寧百余里。文中敘述了阿骨打的簡樸飲食起居及其對這種生活方式的理解，盡管著墨不甚多，今天讀來仍具震撼之力。而馬括目睹了阿骨打的雄姿，也見證了這位女真君主親率部眾滅遼的壯舉。他往來于宋金之間，歷盡艱難，不辱使命，贏得了女真的尊重。靖康后，他率義軍抗擊金兵，負傷被俘，寧死不降。女真以其為太祖阿骨打故交，競給予優(yōu)待，獲得自由。

初五日，抵居庸關(guān)。契丹棄關(guān)走，仆隨行。阿骨打謂曰：“契丹國土十分，我已取其九，只有燕京一分土地，我著人馬三面圍著，令汝家就取，卻怎生受，奈何不下？初聞南軍已到盧溝河，已入燕，我心下已喜。南家故地教他收了，我與他分定界，分軍馬，歸國早見太平。近聞都統(tǒng)劉延慶一夜走了，是甚模樣？”仆答日：“使人留此不得而知，兵家講進退常事，恐亦非敗。縱使劉延慶果敗，亦別有大軍在后。”阿骨打云：“似恁統(tǒng)領(lǐng)底人敗了軍國大事，汝家有甚賞罰？”擴答曰：“將折兵死，兵折將死。延慶果是敗退，便坐官大，亦行軍法。”阿骨打云：“若不行軍法，后怎生使兵也。待一兩日到居庸關(guān)，爾看我家兵將戰(zhàn)斗，有敢走么！”（《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引《茅齋自敘》）宋金訂立海上之盟后，各自出兵，夾擊契丹。女真攻無不克，而宋軍連連失利。阿骨打失望之余，也看穿了宋朝昏庸腐朽的本質(zhì)，遂令增加銀絹，以補償女真代宋軍收復燕京的付出。《茅齋自敘》的一段文字令人深思：“上問：‘金人何故要添許多歲物及起燕京人民？’良嗣對以‘女真性貪暴，惟利是從，他不恤也’。括奏：‘本朝兵威不立故也。’”（《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引《茅齋自敘》）括之所言，抓住了當時宋金關(guān)系的根本。

另，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宣和五年三月十四日丁酉宣撫司差統(tǒng)制官姚平仲康隨前去交割地界”，或出自《茅齋自敘》：

金人要依元約將松亭榆關(guān)外民戶歸國數(shù)內(nèi)，索取常勝軍郭藥師等八千余戶，元系遼東人也。宣撫司以常勝軍先自歸朝，有功授官，難以發(fā)遣。點檢文字李宗振畫策，或為參謀宇文虛中畫策曰：“若以燕人代之，則不惟常勝軍得為我軍，又復得燕民田產(chǎn)，自可供養(yǎng)，不煩國家應辦錢糧。此一舉兩得之。”申奏朝廷，遂從其議，請以燕人代之。金人亦從之，因而根括燕山府所管州縣百五十貫已上家業(yè)者，得三萬余戶，盡數(shù)起發(fā)，合境不勝殘擾。獨涿易二州之民安業(yè)者，良以先歸大宋也。是時燕人重于遷徙，有憚其行者說于粘罕曰：“燕山疆土本非大宋，彼不能取而我取之，桑麻果實所在形勢之地，豈可與人？金國方強盛，天下莫不畏服。”粘罕以為然，遂白于阿骨打，請以與涿易為界。阿骨打曰：“我與大宋海上信誓已定，不可失也。待我死后，悉由汝輩。”終如約交割。宋朝在缺乏實力支撐的情況下，錙銖必較，看似精明，卻屢屢為女真算計，并引發(fā)女真內(nèi)部踐行盟約的異議。阿骨打斷然否決部屬意見，體現(xiàn)了這位政治家的遠見灼識。所以如此，不愿背負敗盟惡名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矛盾積累有其過程，矛盾爆發(fā)有其時機。所謂“待我死后，悉由汝輩”，實際是阿骨打因“形神已病”（《三朝北盟會編》鄭一五引《茅齋自敘》），把女真崛起的重任托付給子弟。

這部《茅齋自敘》是馬括晚年以其《奉使錄》為基礎(chǔ)整理而成的，多方面記錄了阿骨打的事跡，既頗具膽略，又極為簡樸，展現(xiàn)了一位有血有肉的女真開國君主形象。尤其難得的是，在當時南宋逢“虜”必罵的社會氛圍中，馬括筆下未見任何有辱阿骨打的文字，表明了他內(nèi)心深處對這位大金武元皇帝的崇敬。

第三，中原燕云漢民的“胡化”與“南向”。宋使過境后，最先接觸的是那里臣民的音容、服飾與禮儀。這些最容易見到的東西，往往也給人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周焊《北轅錄》云：金之泗州“接伴所晨衙，三節(jié)謂北家聲喏，各相呼而起”。至歸德，“數(shù)妓來迓。北使率皆騎驢，不約束步武，便乘騎也。入境，男子衣皆小窄，婦女衫皆極寬大。有位者便服立，止用皂纻絲，或番羅系版絳，與皂吏略無分別。絳反插垂頭于腰，謂之有禮。無貴賤皆著尖頭靴，所頂之巾，謂之蹋鴟”。

又，乾道六年（大定十年，1170年），范成大使金。其《攬轡錄》云：中原之“民亦久習胡俗，態(tài)度嗜好，與之俱化。最甚者之類，其制盡為胡矣。自過淮以北皆然，而京師尤甚。惟婦人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絕少，多綰髻。貴人家即用珠瓏琉冒之，謂之萬髻”。白溝以北更為明顯，“人物衣裝，又非河北。北男子多露頭，婦人多耆婆。把車人日：‘只過白溝，都是北人，人便別也’”（樓鑰《攻媿集》卷一一一《北行日記》上），即所謂“越白溝，風聲氣俗頓異”（周煇《清波雜志》卷三《朔北氣候》）。

當時，北宋汴京成為金之陪都后，禮俗與往昔大不相同，“承應人各與少香茶紅果子，或跪或喏。跪者胡禮，喏者猶是中原禮數(shù)。語音亦略帶燕音者，尤使人傷嘆”。過浚州，“道遇細車自北來。先牌云：‘蔡州都巡檢使宅眷與接伴使有連。’各下車相見。一嫗一婦與正使皆胡跪，拱手搖肘為禮，然后立談，良久而去”（樓鑰《攻媲集》卷一一一《北行日記》上）。

這些胡化傾向令宋使憂心。與此同時，中原漢民流露出的“南向”情結(jié)，又使他們感到欣慰，甚至主動“以言挑之”而“得其情”，“然后知中原之人怨敵者故在，而每恨吾人之不能舉也”（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一六《書<朔行日記>》）。范成大使金，以吟詠中原人“怨敵”而名著當時。如《詠河市歌者》：“豈是從容唱渭城，個中當有不平鳴。可憐日晏忍饑面，強作春深求友蘆。”（《石湖居士詩集》卷三四《詠河市歌者》）《州橋》：“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相州》：“禿巾髽髻老扶車，茹痛含辛說亂華。賴有鄉(xiāng)人聊刷恥，魏公元是魯東家。”

宋使出境后，多由金之泗州接伴所衙登程。“三節(jié)出門，馬已預定，上一上二，貼于背上，以防差誤。馬科于民，謂之戶馬。御者不俟據(jù)鞍即散，蓋防與之話言，泄穢事也”；入汴京，“接伴所得私覿，盡貨于此，行戶倍償都窮。晚食酒，貯以黃缸，味差勝。有以柑子餉承應人，得之甚喜云，謂之孔果子”（周煇《北轅錄》）；至真定，開州刺史安德奉命賜宴東館。以押宴下人李泉爭執(zhí)禮數(shù)，被令毒打。安德“以治行聞，道中頗讀《莊子》，故臨事間有可觀。然貪沓狠愎，不知何以有政聲，益知北方守令難得循良者”（《攻媲集》卷一一一《北行日記》上）。

其中，《北行日記》輯錄的事例比較典型。過雍丘，“駕車人自言姓趙，云：‘向來不許人看南使，近年方得縱觀。我鄉(xiāng)里人善，見南家有人被擄過來，都為藏了。有被軍子搜得，必致破家，然所甘心也’”（《攻媲集》卷一一一）。至胙城，有老父云：“女婿戍邊，十年不歸，苦于久役，今又送衣裝與之。或云：新制大定，十年為始。凡物力五十貫者招一軍，不及五十貫者率數(shù)戶共之，下至一、二千者亦不免。每一軍費八十緡，納錢于官，以供此費。東京有千戶二十一人，各有三四百人，共有八千兵耳。有張十戶者，向來率其人戰(zhàn)符離，一敗止存數(shù)十人，至此除籍為民。又言簽軍遇王師，皆不甚盡力，往往一戰(zhàn)而散，迫于嚴誅耳。若一一與之盡力，非南人所能敵。符離之戰(zhàn)，東京無備，先聲已自搖動，指日以望南兵之來，何為遽去中原？思漢之心甚切。然河南之地，極目荒蕪，蕩然無可守之地，得之亦難于堅凝也”。過相州，金國承應人馬校尉言：“以少二百千使用，一坐二十年不調(diào)，非錢不行也。既無差遣，多只監(jiān)本州酒稅務。又言并無俸祿，只以所收課額之余以自給，雖至多不問。若有虧欠，至鬻妻子以償亦不恤。且嘆曰：‘若以宋朝法度，未說別事，且得俸祿養(yǎng)家，有得寸進以自別吏民。今此間與奴隸一等，官雖甚高，未免棰楚，成甚活路”’？回程至真定，“道傍老嫗三四輩指曰：‘此我大宋人也。我輩只見過這一次，在死也甘心。’因相與泣下”（《攻娩集》卷一一一）。

其實，金朝社會的問題要嚴重得多，那些揭露并不深刻，甚至不乏夸誕成分。不過，宋使關(guān)注的東西確系金朝的軟肋。女真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在趙宋余脈猶存，且與之并峙的情況下，始終面臨一個嚴峻而棘手的問題，即如何處理好同“多數(shù)民族”的關(guān)系。在這方面，女真既無歷史經(jīng)驗可以借鑒，自己的探索實踐也不夠成功。令人遺憾的是，南宋雖擁有如此優(yōu)良的天然外勢，因其內(nèi)功不足，也未能充分利用。而那些語錄作為呈送朝廷的例行報告，除官話套話外，竟罕見關(guān)于大宋興衰的深層思考。他們所以反復抄作那些人所皆知的問題，在于不難搜集，不易失言，卻能彰顯個人的忠誠，遂紛紛因循而為之。

其時，南宋同金國為“侄”“叔”關(guān)系，須向女真稱臣納貢，這令自詡為天朝的宋人倍感壓抑。因此，他們不放過任何抹黑女真的機會，以至于藉夸誕來掩飾內(nèi)心的無奈。紹熙二年（明昌二年，1191年），金國遣完顏兗、路伯達使宋賀重明節(jié)，南宋命倪思為館伴，因紀一時問答之詞、饋送之禮，而成《重明節(jié)館伴語錄》，“序謂北人事朝廷方謹，遣使以重厚為先，已為粉飾”。當時金強宋弱，方承事不遑，而宋人此類著述往往“虛夸浮誕，不一而足。上下相欺，茍掩耳目，亦可謂言之不怍矣”（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五二《史部雜史類》）。

再如蹇駒《采石瓜洲斃亮記》，亦名《乾道采石斃亮記》、《虞尚書采石斃亮記》（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四一）。宋金采石之役，發(fā)生于紹興三十一年（金正隆六年，1161年）。海陵完顏亮之斃，系女真內(nèi)訌所致。而宋人罔顧事實，極盡炫耀。洪適《賀誅完顏亮表》則將這種情緒推向極致。

明詔出車，儋英威于毳幕；元兇染鍔，布吉語于藁街。喜匝幅貪，事超簡策。中賀。竊以陽九厄于百六會，否終則傾；運一變者三十年，惡周必復。國贅斿于昔者，胡扛鼎以狺然。若圣與仁，不忍干戈之用；以大事小，屢捐玉帛之珍。悔禍有期，叛盟在彼。一介到闕，謂割地之請為必從；兩宮蒙塵，豈戴天之讎而不報？雷霆震怒，日月耀兵。雖邊捷之交馳，偶淮師之小衄，致令對壘，直欲涉江。蓋瓜步既應童謠，那無天道；恐棘門或如兒戲，將屈帝尊。孰知呼吸之間，已得分藶之報。禍胎殄絕，殺氣澄清。詎容去腹以實鹽，政可漆頭而為器。示猾夏四夷之戒，尉在天九廟之靈。肥水之敗苻堅，尚猶亡國；澶淵之滅撻覽，永斷侵疆。俟猛將之犁庭，治舊京而迎蹕。役無再舉，慶不一書。恭惟皇帝陛下睿斷有為，廟謨必勝。坐料目中之虜，迄成機上之屠。殲厥渠魁，斯足攄高文之憤；禪于姑衍，何止歸鄆讙之田？臣文既無以磨崖，武又不能略地。距躍三陌，竊同折屐之歡；臚句九賓，愿上奉觴之壽（《盤洲文集》卷三七）。這樣的情緒已在南宋社會彌漫，即使有識之士強烈批評“樂因循者狃于私意”或“言進取者病于寡謀”（李壁《開禧乙丑十月十二日使虜回上殿札子》），并對當時形勢保持了比較清醒的認識，也未能擺脫“夷狄”、“腥膻”之類的淺薄觀念。那不過是南宋士流宣泄無奈心境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罷了。

二、情感沉重的歷史糾結(jié)

建炎南渡后，宋朝在與女真對峙中長期處于守勢，依托長江天塹維持了偏安局面，而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卻占盡優(yōu)勢。南宋士流以傳統(tǒng)的“華夷”觀為武器，向“竊據(jù)”中原的“夷虜”持續(xù)發(fā)起攻擊，甚至以謠言惑眾，竟屢屢得手。即使后來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影響的效力早已形成。茲舉數(shù)例論之。

一是宗翰“獄中上書”。宗翰本名粘沒喝，宋人譯作粘罕、尼瑪哈，嘗佐太祖阿骨打、太宗吳乞買滅遼克宋，功居首位，賜予鐵券，除反逆外，余皆不問。熙宗即位，拜太保、尚書令，領(lǐng)三省事，封晉國王，天會十五年薨，“正隆二年，例封金源郡王。大定間，改贈秦王，謚桓忠，配享太祖廟廷”，可謂壽終正寢、榮耀至極。而宋人卻杜撰出一個因討伐牙軍失利而下獄，上書乞憐，仍處以極刑的故事。其書云：

臣聞功大則謗興，德高則毀來，此言是也。自振古論之，以周公之圣人也，當成王即政之初，以言其業(yè)，則未盛也；以言其時，則未太平也；以言其君，則幼君也。周公是時建功立事，制禮作樂，盡忠竭力，勤勞王家。公之功德，編于《詩》《書》，流傳天下。自古及今，稱之無愧焉，尚有四國之流言，誅弟之過也。況后世不及周公者乎？臣今所慮，輒敢辨于陛下。念臣老矣。臣于天會之初，從二先帝破遼攻宋，兵無五萬之眾，糧無十日之儲，長驅(qū)深入，旄旗指處，莫不請命受降。遼宋二主及血屬，并歸囚虜；遼宋郡邑，歸我版圖。方今東瀕大海，西徹狼溪，南連交廣，北抵室韋，罔不臣妾。然以大金創(chuàng)基洪業(yè)，繼治盛朝，先帝所委臣之力也。又扶持陛下幼沖以臨大寶，南面天下，此成王之世也。臣之忠勤，過于周公之下有闕文，賴成王之圣慮也。今臣雖吐其言，在陛下察其情。臣用陳前日之罪。御林牙兵忽然猖獗，干冒陛下，用臣出師之任。臣受命，欲竭駑鈍之力，盡淺拙之謀，以狂孽指日可定。不期耶律潛伏，沙黨復反，交攻凡三晝夜，其勝負未分，猶可為戰(zhàn)，奈杜充糧草已斷，人馬凍死。御林牙兵知我深入重地，前不樵蘇，后又糧斷，所以王師失利。又副將外家得心生反逆，背負朝廷。外家得之反背，有其由也。知父兄妻子并在御林牙軍中，兩軍發(fā)釁，其外家得將軍下數(shù)千騎，自亂我軍，使臣不得施，此大敗之罪也。非臣悖慢。愿陛下察臣之肝膽，念臣有立國之功、陛下有繼統(tǒng)之業(yè)，可貸臣螻蟻之命。嗚呼！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臣嘗有此志。貪戀陛下之圣意，眷慕陛下之宗廟，躊躇猶豫，以至于此，使臣伊呂之功，反當長樂之禍。愿陛下釋臣縲紲之難，愿成五湖之逝，誓竭犬馬之報。這篇文字并配以《誅粘罕詔》，見于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七八所引“歸正人”張匯《金虜節(jié)要》。由于宗翰是宋金關(guān)系中頗具影響的人物，當時即引發(fā)質(zhì)疑。南宋史家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一二“紹興七年秋七月”論及此事，以為“徐夢莘《北盟會編》有尼瑪哈獄中所上書，及金人誅尼瑪哈詔，其文鄙陋，他書無其事，今不取”。而對此刨根問底、使之水落石出者，當屬清代金史學者施國祁。其《史論五答》之一云：

粘罕之待宋人貪暴已極，南人恨之入骨，意謂必受惡報。誰料其得保首領(lǐng)以歿，而好事者因撰造牙軍一敗、獄中一書，污以卑辭，并高慶裔臨刑數(shù)語，誣為謀反，確證必使身敗名裂而后已。特不知牙軍何賊，戰(zhàn)敗何地？逞茲小丑，何勞都帥親征？偶爾小負，何遽大功鐫沒？又書所引成王周公、交廣五湖等字，繆陋不堪，乃南宋蒙師之稍能把筆者為之。即慶裔之語，不過宵小私恩勸其初不奔喪，繼乞西帥免受朝廷節(jié)制耳。抑不知果有此語否，豈得以謀反陷之乎？且諦觀答詔意旨，與獄書風馬不涉。此乃誅撻懶詔文，傅會成獄者。文云曾立邊功，指撻懶六部都統(tǒng)事，粘罕不止邊功也；眷惟元老，指其屬尊，非必高官；陰懷異議，指其倡議以河南地與宋；獄書辨冤，有何異志？皆曰可殺，指上辨者。二叔即宗盤、宗雋，四皓即企先，皆拔賢實事，非泛引也。或曰能造偽書，不能撰偽詔乎？非也。宋金誓約，凡大詔令，兩界必有關(guān)牒，故藉詞牽合，以陰蔑之則可，若競杜撰，奈當日耳目何？……即此誣獄一事，熙宗紀中、宗翰傳后，本無可載。無已，因細疏熙宗初政，右相韓企先當日事狀，作粘罕對證，其冤可立辨矣。惟以獄書為江南蒙師所撰，答詔自屬撻懶，無與粘罕事，為作偽者竄合，古來未經(jīng)道破（《金史詳校》卷末附）。

由此可見，所謂宗翰獄中上書，乃千古誣案。至于將“誅撻懶詔”改作“誅宗翰詔”，系宋人移花接木。這兩篇文字后來原樣收入《金文最》、《全遼金文》，反映了宋人制造誣案的影響何其久遠。

需要說明的是，宋人的仇恨發(fā)自內(nèi)心，出于義憤，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如站在女真的立場看問題，他們不也擁有吊民伐罪的諸多理由嗎？歷史上任何國家或民族之間的紛爭，都是以征服者擁有被征服者所擁有的一切為結(jié)局的。相比之下，女真攻陷汴京后的行徑卻是比較溫和與克制的，也相當明智與實際。在這里，筆者無意為女真的野蠻行徑辯護，但也不應脫離歷史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偏袒或“美化趙宋王朝”。

二是宇文虛中“謀反”。虛中字叔通，成都廣都人。北宋大觀三年進士，累官資政殿大學士、河北河東路宣諭使。靖康元年（天會四年、一一二六年），汴京被圍，受命赴女真軍營交涉。建炎二年（天會六年），為祈請使，入金奉迎徽、欽二帝。初，被拘云中，守節(jié)不屈，幽囚五年。天會十三年，始受金朝官爵，與韓昉共掌詞命。以書《太祖睿德神功碑》而進金紫光祿大夫。皇統(tǒng)四年（紹興十四年，1144年），遷翰林學士承旨，拜禮部尚書。六年，以涉嫌謀反被殺（《金史》卷七九《宇文虛中傳》）。淳熙六年（大定十九年，1179年），南宋贈開府儀同三司，謚肅愍（《宋史》卷三七一《宇文虛中傳》）。

而元蘇天爵《滋溪文稿》卷二五《三史質(zhì)疑》頗不以為然：“金人入中原，宋臣死節(jié)者僅十數(shù)人，奉使不屈如洪皓、朱弁輩又數(shù)人。而宇文虛中者，既失身仕金為顯宦矣，金初一切制度皆虛中所裁定。如冊宋高宗為帝文，亦虛中在翰林時所撰，第以譏訕慢侮權(quán)貴被殺。今宋史書曰‘欲因虜主郊天舉事’，果可信乎？甚至比為蘇武、顏真卿，而又錄用其宗人，固日‘激勸臣下’，然亦何為飾詐矯誣之如是乎？”如此質(zhì)疑，抓住了問題要害；后經(jīng)施國祁深入剖析，更加令人信服，其《史論五答》之三云：

宇文虛中兩傳。《金史》：以才負謗死；《宋史》：以忠被誣死。說者多據(jù)在金三詩以證其忠，豈知三詩非出于一時，不盡然也。其一云：“滿腹詩書漫古今，頻年流落易傷心。南冠終日囚軍府，北雁何時到上林。開口摧頹空抱樸，脅肩奔走尚腰金。莫邪利劍今安在，不斬奸邪恨最深。指恨王時雍、耿南仲輩庸奸誤國，為天會四年計議使被留時作。”其二云：“遙夜沉沉滿幕霜，有時歸夢到家鄉(xiāng)。傳聞已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回首兩朝俱草莽，馳心萬里絕農(nóng)桑。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蓋痛徽欽北狩，辭氣悲壯，似有狗節(jié)之意，為六年祈請使再留未降時作。無如金人優(yōu)廩宋官，縻以好爵，虛中自念故國已非，新恩甚渥，遂爾負才惜死，忍污朝命，即有議禮制度、答粘罕詔、書武元碑、撰增謚冊文等事。”其三云：“不堪垂老尚蹉跎，有口無辭可奈何，強食小兒猶解事，學妝嬌女最憐他。故衾愧見沾秋雨，短褐寧忘拆海波。倚杖循環(huán)如可待，未愁來日苦無多。”乃皇統(tǒng)初家屬北歸后作，蓋虛中去國已十余載，春來何處，風吹不歸？舊許為牧羊之蘇，今改為循環(huán)之李，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尤無俚之甚矣。且金人以遼亡不懼遼，故二韓（韓企先、韓坊）相繼入相；宋未亡尚懼宋，故宇文虛中輩止領(lǐng)閑職，不假重權(quán)，何自有國師之命、陰結(jié)死士、謀挾故主南奔之事？

其中疑竇當辯之處甚多，施國祁一一辯之，結(jié)論是：“宋事無征，而《金史》之言訕謗則可據(jù)。蓋宋人南渡，受侮已極，朝野冤聲尤多，著錄土印活版，濫刻甚重。傳本之入北者，大率叫囂怒罵慢侮北人之語。宇文家籍良必有之，即謗書為反具，抑復何疑’’（《金史詳校》卷末）？宇文氏在金以“謀反”被殺，在宋成為英雄，各種小說傳聞附會而生，以滿足朝野對“愛國者”的精神需求。

三是施宜生“烹死”。施宜生字明望，號三住老人，原名逵，字必達（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六），福建邵武人。北宋政和四年進士，仕為潁州教授。紹興初（天會九年，1131年），從范汝為反，兵敗被捕（《宋史》卷三四《韓世忠傳》），后逃亡，北走齊，上書言取宋之策，命為大總管府議事官（《金史》卷七九《施宜生傳》），齊國廢，復為女真所用。正隆四年，以翰林侍講學士為賀宋正旦使，宿州防御使耶律辟離刺副之。《金史》卷七九《施宜生傳》記錄了這位大宋叛國者的悲慘下場：

四年冬，為宋國正旦使。宜生自以得罪北走，恥見宋人，力辭，不許。宋命張燾館之都亭，因間以首丘風之。宜生顧其介不在旁，為庾語日：“今日北風甚勁。”又取幾間筆扣之曰：“筆來，筆來！”于是宋始警。其副使耶律辟離剌使還以聞，坐是烹死。

這樣的結(jié)局為宋人所企盼，也是宋人與元人連手造成的，而與金人無關(guān)。《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三“紹興二十九年十二月”透露了此說來源：

丙子，金國賀正旦使施宜生、副使耶律翼見于垂拱殿。以諒闇故，命坐賜茶，正侍郎觀察使以上皆與。上服素黃袍黑帶，供張皆用素黃，衛(wèi)士常服，去銀鵝對鳳，侍坐者錦墼易以紫素。既見，命大臣就驛賜燕，不用樂，辭亦如之。時吏部尚書張燾奉詔館客，宜生素聞其名，畏慕之。一見，顧翼日：“是使南朝不拜詔者也。”宜生，閩人，燾以首邱桑梓語之，宜生敬燾，頗漏敵情。燾密奏之，且言宜早為之備。上深然其說。亮又隱畫工于中，即使密寫臨安之湖山城郭以歸。既則繪為屏，而圖己之像，？馬于吳山絕頂。后題以詩，有“立馬吳山第一峰”之句。蓋亮所賦也。文末小字注云：“此據(jù)《金亮本末》增修。宋翌云：‘此詩翰林修撰蔡珪作，詭曰御制。’按世傳亮詞句頗多，未必珪作也。”可見，所謂施宜生烹死，源自宋翌《金亮本末》。宋翌始末未詳，或由北而南下之歸正人。他的說法既為南宋史家采信，也成為《金史》傳記的重要內(nèi)容。而元蘇天爵《滋溪文稿》卷二五《三史質(zhì)疑》揭穿了這個惡意編造的謊言：

正隆四年冬，偕移刺辟離刺使宋。宜生自陳：“昔逃難脫死江表，義難復往。”力辭，不許。蓋是時海陵謀伐宋，故以宜生往使，以系南士之心，與用蔡松年為相之意同。宜生既歸，以辟離剌至宋不遜，不即以聞，被杖。五年，除翰林學士。次年，中風疾。大定二年，致仕。三年六月卒，年七十三。此見于《世宗實錄》及蔡硅所述宜生行狀可考。岳珂作《程史》乃云：“宜生使宋，漏言將用兵意，曰：‘近日北風甚勁。’又曰：‘筆來，筆來。’歸則被誅。”又云：“海陵既死，后徒單氏被殺。”按《世宗實錄》，徒單氏至大定十二年方死。是皆小說傳聞，修史者可盡信乎！

至于移刺辟離刺，《金史》卷六○《交聘表》作“耶律辟里刺”，以“宿州防御使”為賀正旦副使；《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三“紹興二十九年”作“耶律翼”，署銜“侍衛(wèi)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耶律辟里刺與耶律翼實則同一人，當時契丹人或女真人各有本名與漢名。而“侍衛(wèi)親軍”之職，不過是奉使假借，以示重視，實際僅授女真皇親國戚人等。其“至宋不遜”事，要錄卷一八四“紹興三十年春正月”記之甚詳！

丙戌，北使施宜生等出國門。故事，北使以八日出門，九日宴赤岸。至是宜生等不肯用例。是晚抵赤岸，宴罷即行。

戊子，北使至秀州，遣人告伴使金安節(jié)，以欲蹉程前去。副使耶律翼即遣人持挺擊逐挽舟之人，俾用力牽挽。夜漏下二十刻，抵平江府。

辛卯，北使施宜生等至鎮(zhèn)江府，賜宴不受，遂實時渡江。

癸巳，北使至楚州。其下奪巡檢王松所乘馬，松不與，乃誣松從者云：以杖擊我。副使耶律翼怒，命捕松覆面，以馬捶捶之二百余，幾死。

甲辰，至洪閘。編閘官郝定以潮來應，不即啟閘。翼怒，執(zhí)而鞭之。晚至盱眙軍。宴罷，風雨作，不可渡淮，乃止。

乙未，金國賀正旦使施宜生等渡淮。故事，北使既登舟，即舟中與伴使置酒三行而別去。是日，天欲明，送伴使金安節(jié)等至淮岸，國信副使耶律翼已先渡淮北去，宜生已下皆不及知，安節(jié)遂于中流瞻送而已。

這些記載把一介桀驁不馴、粗俗不堪的武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在宋境做出的那些魯莽越格之事，丟盡大金王朝的顏面。而施宜生本來“恥見宋人”，加之那位副使難以節(jié)制，不得不匆匆結(jié)束行程。歸朝后，以未奏聞而受“被杖”處分。宋人遂望風捕影，演義出透漏軍情、坐是烹死的故事。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金史》為官修正史，竟采信如此背離事實的小說傳聞，致使那部正史的信譽蒙受了影響。這個事例反映出，南宋士人的文斗功夫是何等了得。此后，元人繼之，借修史之機刪除了《世宗實錄》有關(guān)施宜生的內(nèi)容，且置蔡珪《施宜生行狀》于不顧，最終完成了一篇為南宋士人及其后裔在心理層面亟須的施氏新傳。

由此可見，《金史》之難治，不僅在于文獻匱乏，更在于近千年前那場民族沖突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士人，以至于遺留的情感疙瘩或心靈糾結(jié)迄今未能釋然。施國祁先生對此感觸頗深，其《史論五答》之一云：“大抵宋人承紀遼余習，其說金事之謬有三，一日傳聞，一日附會，一日誹謗，皆不甚足評。而數(shù)百年讀書人多惡視金源，左袒南宋。每得無稽之野史，咸喜談而樂道之。而《金史》又多脫略嫌諱，尤非易讀。讀者稍加涉獵，輒嗤為疏謬，雖大家不免”（《金史詳校》卷末附）。施國祁不愧為金史學者，他讀懂了《金史》。

應當指出的是，盡管那場民族沖突已成為歷史，而那場沖突深層的封建華夷觀念依然殘存于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例如，岳飛率兵北伐，收復失地，多次奏捷，成為南宋的民族英雄。特別是風波亭冤案引發(fā)了人們長久而深切的同情，迄今稱頌之辭不絕；而他的對手宗弼（兀術(shù)），統(tǒng)軍南征，屢建奇功，為女真稱霸諸雄立下汗馬功勞，彌留之際，仍心系社稷，遺囑叮嚀。顯然，這位將軍也是女真的民族英雄。然而，以往對兩者的評價卻如天壤之別，原因何在？實際上，每個民族都擁有自己引以為驕傲的英雄人物。那些人物雖屬于歷史范疇，卻不能簡單地就歷史說歷史。

我們中華民族是由多民族組成的，彼此之間曾歷經(jīng)了激烈沖撞、痛苦磨合，造成過種種悲劇。而那些不幸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似乎難以避免，也許只有付出慘痛代價，才會使那些民族漸次走向廣泛而深刻的融合。然后，在共同居住的土地上飽經(jīng)憂患，生生不息，創(chuàng)造出東方文明，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因此，當今天總結(jié)那段滄桑歲月的經(jīng)驗時，尤其需要以新的思維來清理那些令人糾結(jié)的東西，向前邁進，去實現(xiàn)我們共同的夢想。

綜上所述，只有重視宋人涉金著述的價值，也正視其中的局限，才能充分而恰當?shù)匕l(fā)揮那些文獻的作用。

參考文獻：

[1]張邦煒.不必美化趙宋王朝——宋代頂峰論獻疑[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6）：130—133.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