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舞是未知的。正因為如此,當身著泳衣的舞者出現在開幕現場的大酒店大堂,聚集、分散,反復地穿過駐足的人群重新切割表演空間時,人們的注意力始終在追隨這種變化——隨著音樂起伏,隧著舞者們的移動,隨著華麗的袍子著身,隨著念念有詞的消失,而試圖去接收這幅現代版大觀園的畫卷里以身體說出的關于人生的圖示。
曹誠淵講過一個有趣的細節,在場觀看的一對母子發生的對話,女孩問媽媽:“他們在跳什么。”那母親回答說:“看得懂的就不是藝術了。”需要看懂嗎?那些快樂而流暢的舞動,抽象而奇異的形態,那些頭與手、心與眼、身體與身體之間的密語,穿流過現實空間而抵達我們的心里感受,就是現代舞贈予我們的一切。
啟動
他是和你在同一間餐廳一起吃飯聊天的人,你們有著相似的日常動作;下一秒,他是舞臺上狂舞的舞者,動作樣式靈活多變,以腰部和腿部的滑動來帶動身體的走向,以雙手的粘連和頭部的穿插來實現情緒的表達。這部脫離了日常的規范和制約的身體在舞臺上變得主動而強勢:如何定義空間,如何發生動作;如何節制情感,又任其發散。
這位來自波蘭的男舞者Szymon Osinski,后來說,他沒有任何想要說出的精確的概念或感情,他只是在做,用這些動作連成一個片段,提供模糊的意象,由觀者結合自身體驗。他享受在舞臺上沒有語言的只有身體淋漓盡致的過程,在從屬于身體的私人空間里作一種自我的表達。
這是現代舞給人的最初的驚奇,即輕易地從現實空間抽離,啟動另外一種語言,身體的,意識的,來創造一個新空間,在那個空間里,人類的想象和情感得以放任或升華。
動作的原點是身體,表達的原點是動作,德國舞團POGOensemble拋棄了概念和象征,直接進入了這樣的空間。《重置》則用概念制造出互相映射的空間,發問生命“重置”的可能。編舞(舞者)可以選擇從概念出發,質疑出發,或是從身體出發,從動作出發,但一旦身體啟動,空間即刻獲得自由,所有的出發點以詩意的方式在逃逸。
交織
在《重置》的最后,當一對舞者以交纏成某種昆蟲的姿態搖擺著逡巡在舞臺上,卡夫卡《變形記》里的那個變成甲蟲的清晨突然清晰地呼應了眼前的詭異與無望。這個畫面以一種怪異的姿態深深地留在了觀者的腦海里,在單一運行的現實里,這是一道可以看見別的世界的門,在過去中,或是未來里,“變形”的生命體驗與此交織呼應。即使,在進入的那一刻,有人拒絕,有人不解。
荷蘭NBprojects舞團演《與路奶奶的一席話》時,前半場劇場里的觀眾都上了臺,圍成一圈。劇場里很安靜,沒有音樂,得以聽見四位舞者的腳步聲。他們似平行四邊形、圓、點,平靜地發生著豐富的位置變化。而觀者,先是被迷惑,繼而發現某種秩序,最后也許只剩滿滿的感知一一猶同感知四季漫長的位移。同時,觀者與舞者,觀者與觀者,被推置于同一個“藝術”空間中,他們彼此共在。連結一一或者說交織,發生在這些隱而未見的時刻。
漫延
《尋找大觀園》的另一場在沙面公園,舞蹈的范圍從沙面公園的舞臺一直延伸到公園的各個角落。這樣的排布像一張稀疏的大網,每個人都可以平等地進入且穿行。沙面公園的觀眾可能是居委會阿姨、保安、小孩、好奇駐留的路人,或者不知情撞上的人,舞者需要以靈活的方式繞開迎上的觀眾。于是,整個場面像魚群的運動,人流隨著舞者遷移,或者掉落到舞蹈的結構里;觀看感受在同伴間交流著,或沉默不語。漫延在此刻,是涌向所有人。
ART64在下午也總有演出,有一個女孩,看完《數據》之后一直說謝謝,借由這支舞她重獲了生命里無法言說的感覺。也許,現代舞等待的正是有共同生命經驗的人,那一刻,漫延是涌向一個人。
從劇場到社區,是空間從鎖閉到開放;從一張門票到免費觀看,是藝術從消費走向公眾。廣東現代舞周第一次嘗試走向城市本土社區,雖然在中國,社區的形態選擇很少,且仍然居于被規定好的疆界,但,解域的空間已然開始漫延,而它的流向,又將會是一場未知。
iTALK對話曹誠淵
現代舞提供了另一種感受路徑
曹誠淵,三團藝術總監(香港城市當代舞團、廣東現代舞團、北京雷動天下舞團),創辦廣東現代舞周、北京舞蹈雙周,中國現代舞重要推動者。
iTALK:這次帶來的酒店環境和社區版《尋找大觀園》是你最新的一部作品,在這部作品中,舞者同時飾演了幾重身份,通過服裝、舞蹈的變化,這些身份交織在同一時空里。
曹誠淵:對我來說,他們有三個身份,一是他們自身;二是他們去演繹的角色;三是他們在飾演這個角色的時候怎么應付編舞對他們的要求。在一個現代版的《紅樓夢》里,我期待的是每個人在演他們自己。這是現代舞和傳統藝術的區別,傳統藝術是演員的代入和故事的再現,但是在現代表現手法里闡述的是編舞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即使用古老的故事來做題材。
iTALK:這些年,你的舞蹈比較多關注中國的文化,編創《尋找大觀園》的初衷是什么?
曹誠淵:緣于洛杉磯曾邀請我在城市廣場做的一臺節目,那個廣場有很多中國人,包括我們一行,我不想隨隨便便做一個跳舞的東西,我想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找尋一個破碎的記憶中的文化,這挺有趣的。我編舞的早期比較注重個人感情、個人對世界的認識等,現在意識到感情已經微不足道,說了半天,說夠了,到最后選擇的題材是從過去的生活經驗中尋找感興趣的東西,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些東西就是文化。我從小就看文學,最近這十幾年當我要編創的時候我就回去“倉庫”找東西。
iTALK:在《紅樓夢》中你看到了什么?
曹誠淵:一種對人生的詠嘆。而大觀園是作者或者說任何一個敏銳心靈的人架構出來的理想社會,在里面所有的人都是水做的、玲瓏的,又是容易被污染和坍塌的。每個人心里面都有個大觀園,可是這個大觀園往往被生活壓碎掉,紅樓夢很細致地在描繪和編織這個大觀園,這讓我很感動。我不滿意演繹紅樓夢的藝術圍繞的往往是寶、黛、釵,這恰恰是很皮毛的東西。
iTALK:這次選的節目有些對于國內觀眾而言是全新的甚至是比較難消化的。
曹誠淵:現代藝術如果去適應觀眾的口味,那就變成通俗藝術了。很多人其實還沒有真正地了解現代舞是什么,很多人說看不懂現代舞,但是少有人說聽不懂音樂,現代舞是直觀的,它提供了另外一種感受的路徑。對我來說很難去適應每個人的口味,但是我每年都辦,每年都不一樣,我覺得非常幸運有一個舞臺,可以把一些想象的東西放在里面,真實的,但不需要完全真實。
iTALK:在沙面公園布置的社區板塊是否有“交織”的驚喜?
曹誠淵:對于社區舞蹈,我們所期待的是更偶然性的,在這個過程中,觀眾能夠和現代舞建立什么關系,這種關系能夠深入到哪里,都是未知的,看緣分。我們在沙面公園演《尋找大觀園》的時候,空間是平等的、被打開和可以互相穿梭的,有些人就走進舞者圍成的圈里面,于是,那位“闖入者”也成為了舞蹈的一部分。工作人員想上前提醒,我說不要,不要去打擾別人欣賞,如果去打擾,那整個經驗就不一樣了。這就是驚喜。
iTALK對話張月娥
所有進現代舞劇場的人都是很勇敢的
張月娥,荷蘭馬斯特里赫特大學文化研究碩士,廣東現代舞周節目總監,與曹誠淵協力呈現廣東現代舞周十年。
iTALK:很開心看到今年的廣東現代舞周增加了社區板塊,是什么促成了這樣的變化?
張月娥:廣東現代舞周在廣州走了這么多年,在劇場演出的基礎上,不斷在擴寬形式,從青年舞展到另類平臺,我們漸漸建立了國際網絡,成為國際化的交流平臺。舞周原來在7月,是面向全國舞蹈界的節日,調整到1 1月后,面對的觀眾群體有所變化;同時我們希望舞周能與廣州這個城市有更密切的關系,去年我們在商場中做演出,反響不錯,所以今年大力地發展社區板塊,希望能和廣州有更深的連結。廣州是一個國際性的開放城市,它可以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藝術節。
iTALK:社區的節目是怎么選的?什么樣的演出比較適合在戶外呈現?
張月娥:今年是第一年做社區,在場地的選擇和溝通上費了好大的勁。原來預計在沙面大街上做演出,后來做不了,被圈定在沙面公園的舞臺區域。因為場地遲遲才確定,選節目選得很忐忑,基本選擇放在劇場放在戶外都可以的節目。
如果有確定場地的話,我們可以邀請藝術家根據地方做一些創作,比如這次的舞伴奏合唱《一鋪清唱》,就是一次不錯的嘗試。明年我們想看是否能就地創作,比如音樂是不是可以按照一個城市的歷史和現在的面貌來創作。在戶外場地的選擇上也可以更多元,公園是一個戶外的舞臺,比較親切,那教堂是不是也可以?我在國外看過在教堂做的關于死亡的作品,很感人。
iTALK:廣東現代舞周選節目的標準是什么?
張月娥:舞周不是匯集大腕,而是希望帶來國內少見的新,可能是表現形式的新,也可能是地域的新,或者是概念的新。我們堅持藝術的水準,也不拘于表達形式,即使這種表達形式不一定是觀眾能接受的。比如《與路奶奶的一席話》就是一次冒險,這樣極簡形式的舞蹈在國內幾乎不可能出現,但是我們很想要,后來觀眾們也很喜歡。
我覺得所有進現代舞劇場的人都是很勇敢的,因為現代舞是未知的。去看芭蕾,在進場之前已經可以預料會看到什么,只不過無法預料是否完美。看現代舞的節目介紹看不出什么,編舞家們要表達的東西很人性,但每個編舞家用什么方式來表達都是未知的,所以需要抱一個開放的心態去看。
iTALK:在選節目時,你個人有什么喜好嗎?
張月娥:我既喜歡肢體性很強的表達,也喜歡很歐洲式的感覺,大膽的、前衛的、暴烈的,把不同的東西放在一起,作為一個多元的藝術節。我可能不會選擇Pina Bausch、WilliamForsythe或者Martha Graham的東西,這些世界知名的風格對舞周的意義并不是最大。這個世界是一直一直向前的,去呈現新氣象的作品一一我希望有多一點的可能,多一點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