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中國,漢口、天津、廣州都是金融重鎮。但逐漸我們發現,上海開始成為中國乃至東亞最重要的金融中心,將兄弟城市遠遠地甩在后面。
究其原因,是非常深刻和復雜的。在此,我們只想闡述的是,上海的經濟和金融的繁榮,既有賴于各地商幫(也就是地方經濟集團)對上海的資金投入和人才投入,也有賴于上海獨特的自由主義經濟現狀。

商幫的繁榮:馬應彪和蔡昌
民國時期最著名的金融家,即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創辦人陳光甫,在日記中非常厭惡外界稱他為“江浙財閥”。在他眼中,所謂的“南三行”,也就是當時中國由江浙籍金融家開辦的三大私營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實業銀行的確有著緊密的票據交換和銀團合作,但無論戰略部署還是具體政策,都有著明顯的不同,根本不能以門閥幫派視之。
無論陳光甫所言的“南三行”,還是吳鼎昌、周作民等人經營的,被稱作“北四行”的鹽業、金城、中南、大陸四大銀行,都是現代金融制度下產生的現代化金融機構,他們的交易依據是契約和法律。而當時上海大部分金融機構為個體化經營的錢莊,其交易依據是人情和信任。因此,對這些錢莊的所有者和經營者而言,親朋、家族、桑梓之間抽象的道德維系比具象的法規條文更加重要。
我們曾經提到過,有時候錢莊對工商企業的放款根本無需抵押品,僅僅憑著金融家和企業主的私人承諾,就可以兩相進行巨額交易。所以,這些錢莊的邏輯脈絡往往由一個個家族地域形成的商幫構成,也是歷史事實。
當時的上海的銀錢業,主要有以下九個商幫構成:寧波鎮海的方家;寧波鎮海的李家;寧波鎮海的葉家;寧波鄞縣的秦家;寧波慈溪的董家;湖州吳興的許家;蘇州吳縣的程家;蘇州木瀆的嚴家;蘇州東山的萬家。
論到市場影響力,寧波商幫為第一,但經營的穩定性和延展性,卻要數蘇州吳縣的程家;民國初年五家最大的錢莊,有三家是程家開設的。蘇州木瀆的嚴家出身于太湖中的東山半島,與萬家一樣,他們和蟬聯上海匯豐銀行華人買辦達六十四年之久的席氏家族同樣屬于洞庭商幫,這是因為東山半島古稱“洞庭東山”的緣故。關于洞庭商幫和寧波商幫的傳奇故事和歷史考證,目前的上海金融史界中多有論及。下面,我們卻要說一下平時不為人所注意的廣東香山商幫。
在舊上海,南京路上有四大華資百貨公司:其一是開設于1917年的先施公司(后成為上海時裝公司),創辦人馬應彪;其二是開設于1918年的永安公司(后成為上海華聯商廈),創辦人郭樂;其三是開設于1926年的新新公司(后為上海第一食品),創辦人李敏周;其四是開設于1934年的大新公司(后為上海一百商店),創辦人蔡昌。這四位企業家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他們的籍貫都是廣東省香山縣;二是他們都是從澳洲歸國的華僑商人。
這四人中,馬應彪、郭樂和蔡昌的命運結合尤其緊密。最早馬應彪因家境貧困,少年時期就離開家鄉,跟著族人鄉親遠渡重洋去澳洲的悉尼謀生。由于勤奮和踏實,他三十不到就創辦了永生公司,專門經營水果批發生意,主要是將斐濟的香蕉販運到澳洲銷售。
永生公司有個合伙人叫郭標,他看到公司經營不錯,就叫來了自己的堂弟一起進來發展,這就是后來馬應彪的競爭對手郭樂。永生公司有個雜役叫蔡興,由于聰明伶俐,成了老板馬應彪最得力的手下,他也覺得公司很有前途,于是就從香山縣家鄉叫來了自己十四歲的親弟弟一起來澳洲幫工,這就是馬應彪和郭樂的競爭對手蔡昌。這么一個復雜的關系網就如此組成了。
事業做得最大的,是郭樂。在馬應彪的永生公司工作七年后,他積累了一定的資金、人脈和管理經驗,于是也在悉尼開設了水果行,這就是永安公司。他的經營范圍要廣得多,除了經銷斐濟香蕉外,還從事金融業務,負責華僑兄弟們的存款和從澳洲到廣東的匯兌。后來,他在香港、廣州和上海的永安公司除經營百貨銷售外,還從事銀行業、保險業、地產業,旗下經營的紗廠還是僅次于無錫榮家的上海第二大紡織企業。
馬應彪回到香港,則創立了第一家現代型華商百貨商店——先施公司,并陸續在廣州、上海開出門店;公司還在全國各地遍設網點經營人壽保險公司,營業額高達八百萬元之多。該公司的股東中有郭標,也有蔡興,蔡昌則進了先施公司當職員。后來,蔡昌自己獨立出來在香港開了家小型百貨公司,經過一番試驗和鍛煉后,在蔡興支持下設立了大新百貨公司。等到他把大新公司發展到上海南京路的時候,蔡興也已經接替馬應彪的位子,是先施公司總行的總監督(也就是董事長)了。
對于這四大百貨公司的創辦人,尤其是馬應彪、郭樂、蔡昌和郭標、蔡興之間的關系,首先他們是互相競爭的;但是,同行未必是冤家,君子之爭溫文爾雅,競爭中有相互扶持,幫助中有暗中較勁,無論如何,幾方之間只憑實力,不耍手段,其目標并非踩到對手,而是提升自我,最后達到共存共贏的地步。
富商和革命黨:沈縵云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義發動后,雖然長沙繼而響應,但形勢其實非常不利于同盟會。因為清政府的北洋軍已經陳兵漢口,武昌、漢陽指日可下。幸虧那時候陳其美率部攻克上海、杭州、蘇州,乃至12月2日光復南京,否則同盟會已經失去和清政府北洋軍抗衡的資本。既然東南半壁盡在同盟會之手,那么無論是清王朝還是袁世凱,只有與同盟會和平商談才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上海起義尤為重要,其領導者當然是陳其美,但主力軍卻并非陳氏相熟的青幫門徒,而是上海商團武裝。為何上海商團會如此為同盟會戮力效命呢?這歸因于一名重要人物,他同時也是當時著名的金融家,中國第一家現代化民營商業銀行的創辦者沈縵云。
二十世紀初,無論是朝廷官員還是民間紳商,都逐漸開始意識到開立現代化銀行的重要性。基于傳統文明中政府不應過多涉及經濟事務,清政府的監察部門對“官設銀行”疑慮重重,認為“流弊宜防”,而民間顯然沒有那么多禁忌。1906年4月,也就是沈縵云三十七歲那年,他聯合幾位民間實業家,在上海創辦了信成商業儲蓄銀行,并自任協理(即副總經理),主持日常管理和業務流程。
由于沈縵云辦事謹慎,經營得當,信成銀行的發展非常順利,第二年就獲得了鈔票發行權,南京、天津、北京都設立了分行。當時該銀行存款高達七百余萬元,鈔票發行額也達到一百十萬元。金融史專家認為,信成銀行的創辦,“標志著現代信用制度發展中的一個階段”,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當時同盟會已經成立,黨人于右任在上海辦報鼓吹革命。沈縵云當時已經是名動上海的慈善家,為救助孤兒和創辦學校等事宜捐款不計其數。1909年,當他發現同盟會的主張,不禁心向往之,當即和于右任面談,并捐助經費過萬元,這是他用實質行動支持共和革命的開始。1910年,他受上海商務總會委托,進京向清廷要求迅速召開國會,但被嚴詞拒絕。從此,他認為要救中國除了革命已經沒有其他途徑了,于是在該年年底正式加入同盟會。他也是上海上層富商中加入革命黨陣營的第一人。在他影響和鼓動下,上海灘許多知名富商也紛紛成為革命黨。
此后沈縵云成為同盟會最大的財政來源之一,幾個月之內他就捐款十萬余元,辦報館、買槍械,準備根據陳其美制訂的戰略在長江流域發動反清起義。他還以上海商團公會為基礎成立全國商團聯合會,并聯合上海各界成立同盟會的外圍組織中國國民總會,提倡尚武精神,進行軍事操練,為即將而來的武裝起義做準備。
1911年11月3日下午,上海革命爆發,為減少無辜傷亡,陳其美赤手進入江南制造局勸說固守的清軍放下武器,卻被拘禁,危在旦夕。正在這群龍無首的當口,沈縵云痛哭陳辭,一時間群情激奮,士氣高漲,千余名商團戰士通宵猛攻江南制造局,終于在黎明攻克這個清軍在上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堡壘,上海光復,滬軍都督府成立。
此后沈縵云主管革命黨的財政事宜,信成銀行簡直成了都督府的財務科,沒幾天就墊款多達三十余萬兩。三十年代曾任新華信托儲蓄銀行總經理的王志莘說:“辛亥民軍起義,該行輸納不少,卒以金融緊迫而告停業。”金融史專家認為,“信成銀行歷史存在雖然只有短短幾年,但它以第一家純粹民間銀行的色彩出現在中國大地上的史實,是不會因行齡短暫而被遺忘的”。
共和革命成功了,但沈縵云卻厄運連連。1913年“二次革命”爆發,國民黨慘敗,其領袖人物孫中山先生和陳其美等人流亡日本,沈縵云也全家亡命大連。但他還是沒有放棄共和主張,一直進行秘密反袁活動,最終被袁世凱派出的刺客暗殺,享年四十八歲。據說他彌留之際曾高喊:“孫中山先生和我都是不怕舍身的基督徒!”此景此情,令人感動。
三次金融風潮及其教訓

金融史專家們早就驚訝地發現,清末上海的大企業家、大金融家大都傾向孫中山先生的共和革命,甚至投身其中,為之犧牲。為什么會如此?可能他們被革命者的意志和人格力量所感動,可能他們非常贊賞孫先生的政治理念和未來設計,可能他們僅僅是對滿清政府充滿了本能的厭惡……我們或許無法全面還原當時各人的心態和出發點。那么,讓我們先隨著他們的履歷,去看看當時的政府和金融界的關系是如何的吧。
現在我們要說的是清末上海金融界遇到的三次崩潰性災難。
第一次是1883年11月的金融風潮。具有二品頂戴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及其開設的二十余家阜康錢莊是最大的受害者。這本來起源于生絲生意的壟斷。據說為擠垮外商,胡雪巖包下了當時中國所有的生絲囤積居奇,但恰好當年南歐生絲豐收,國際生絲價格大幅度下跌,胡雪巖為了挽回損失而緊急拋售,幾天之內就損失了上千萬兩白銀。
正常情況下,胡雪巖轉而向外資銀行求救,但據說出于外商對他的集體憎惡,也出于李鴻章的暗中授意,當時由蘇州洞庭東山的金融家席正甫操盤,由席正甫擔任華人買辦的上海匯豐銀行牽頭,非但不加以援手,反而加速將資金抽離阜康錢莊及其相關銀號。于是胡雪巖只得將錢莊的存款挪用來填補資金窟窿,導致信用破產而引發擠兌風潮,他本人當然是傾家蕩產,兩三年后就抱憾逝世。
第二次金融風潮是1897年11月的貼票風潮。什么是“貼票”呢?舉個例子,客戶向錢莊存入八十元現金,錢莊當場開出面額一百元的一月期遠期莊票一張,到時客戶就可憑票來錢莊提取一百元現金。一般來說,當時的貼票利率為20~30%,最高時竟然達到50~60%之多,以吸引老百姓前來持幣購票,說白了,就是以高利吸納資金。這些資金的用途一般是投資于鴉片商人,以求得短時間獲取暴利。
由于濫用信用工具,這種賭博性質的投機活動最終總有崩盤的一天,于是當時上海所有專營貼票的錢莊全部倒閉,雖然蒸發的賬面資本只有兩百萬元,但驟然導致市面上銀根緊縮,而且普通存戶對金融機構的信用和能力產生嚴重懷疑好恐懼,因此大部分本分經營的健康錢莊也受到了擠提。總的來說,這次風潮沒有上一次來得劇烈,但也顯示出行業內部那種無序經營,政府部門缺乏監管的嚴重狀況。
第三次金融風潮就是1910年7月著名的“橡皮股票風潮”。清末中國,將橡膠稱作“橡皮”,橡皮股票就是以種植橡樹、割據樹膠為業的公司發行的股票。1909年發生了世界性的橡膠漲價,導致市場上橡膠業股票迅速看漲,票面額六十兩白銀的股票被翻炒至一千五百兩之高。但是,隨著美國政府對橡膠消費限制令的出臺,國際橡膠價格又大幅度回落,橡皮股票的交易價也開始暴跌。
當時清政府在兩江總督張人駿的主持下,也進行了緊急救市。但清廷內部的人事傾軋和政治斗爭使得這次救市走向了反面。這事情說來話長,簡單來說,江蘇巡撫程德全逼迫上海道臺蔡乃煌去職,使得外資銀行也開始對市場失去信心,拒絕收取錢莊開出的莊票,并停止拆借而收回欠款。這一系列舉措使得上海超過一半(具體數字為53%)的錢莊倒閉,損失總額超過兩千萬兩。上面我們說過的上海灘九大金融豪門之一的蘇州木瀆嚴家在上海設立的八家錢莊全軍覆沒,再也沒有翻身。嚴家作為一個家族從此退出銀錢業,只是作為個體,向上海金融界持續不斷地提供了大量的金融人才。
這三次崩潰性的風潮給予上海金融界的教訓非常深刻。
首先,由于當時中國國力衰弱,外資銀行在中國的地位舉足輕重。可以說,民國以前中國金融界的命運都由這些外國銀行所擺布,中國金融家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民國建立后,1915年陳光甫創辦上海銀行,所提出的宗旨就是“服務社會,輔助工商實業,抵制國際經濟侵略”,這個“抵制國際經濟侵略”中,我們可以領悟到很多血淚斑斑的金融往事。
其次,政府及其官員不恰當地介入了金融運營。北方票號,尤其是山西票號真正的勃興是在洪楊之亂的時候,完全和當時的時局和政府有著密切關系。南方的錢莊雖然比起來稍微獨立一些,但他們也依賴外資銀行,并且受到朝廷高官某些個人意志的控制,甚至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第三,最重要的是制度問題。金融是現代社會經濟活動的樞紐,需要嚴密的法律法規和清明的法治環境,這一切都是清末的政治體制所不能賦予的。清政府沒有對金融行業進行過通盤的戰略籌劃,因此既缺乏成體系的相關規則,也缺乏可以進行務實操作的金融人才,更沒有依據法律和人才而進行實效管理的監管機關。雖然清末的官場上,許多有識之士從不同側面提出過政府如何發展金融、管理金融的優秀建議,但始終沒有形成有效的體制和機制,也從未真正做到過干預和調節,這就是最大的癥結所在。
清末的共和革命大潮中,大部分上海金融家都是支持至少偏向同盟會的,這大概就和他們上述的總結有關。清政府無能腐敗,顢頇愚蠢,可能這些金融家們會想,換個中華民國,市場是否會迎來更加理性健康的明天呢?從現在來看,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后和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后,中國金融界的確有兩個高速發展期。在前一階段,金融界奠定了走向現代銀行制度的基礎;在后一階段,政府完善了中央信用體系和金融監管體系。
當然,公平地來說,其后的政府及其官員與金融界、金融家之間仍然有著不斷的爭執、齟齬、討價還價,相互指責,但總的來說,中國的金融事業在1911年共和革命告成以后逐步穩定、健康、有序、明確地向前發展,日漸繁榮。就此而言,我想,當年那些支持孫中山先生革命的金融家們,如劉子敬、沈縵云、陳光甫諸君當年投身革命時的政治夢想,也算是達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