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丙泉
(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山東威海264209)
論莫言小說創作中“土”的意義
——讀小說《生死疲勞》*
許丙泉
(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山東威海264209)
莫言小說講述近代以來山東農村的故事,展現一幅幅奇異瑰麗、驚心動魄的故事,洋溢著強烈的“土”的氣息。“土”是那一片土地,是那一群人;是生存的根基,生活的常識;是人生的理想追求,也是生命的最終歸宿。“土”給人生以崇高神圣的意義。扎根土地的人最有生機活力,最堅韌頑強,自由自在,擁有美好的未來。
莫言;小說;“土”;《生死疲勞》
莫言的小說創作是典型的鄉土文學。從最早引起人們注意的《透明的紅蘿卜》,到后來屢獲大獎的長篇巨制,無一不是寫農村鄉土的人物和故事。作品中洋溢著濃烈的鄉土氣息,一切都是那么“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說“我是一個農民”,“土得掉渣”。他全身心地投入,滿懷深厚又強烈的情感創作出他的鄉土文學,“我小說中的人物確實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起來的。我不了解很多種人,但我了解農民。土是我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原因”[1]。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一直被家鄉人們掛在嘴邊,但他很謙虛:“我做得還遠遠不夠,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都是一個寫小說的農民,都是高密父老鄉親們的不太稱職的兒子。”[2]他懷著一種虔敬崇拜的心情,講述在自己的鄉土上發生的一個個奇異瑰麗、驚心動魄、神奇而神圣的故事。莫言的鄉土文學讓我們深深感受到“土”的意味,去思考“土”的意義。他向讀者推薦《生死疲勞》,這是一部關于“土”的小說,給我們許多啟示。
土最簡單、樸實,沒有什么虛飾,赤裸裸地在人們眼前,實實在在地在人們腳下。因此土是生命的根基。無論怎樣蹂躪踐踏,土地總是土地,永遠是那個樣子。土地最堅固、真實、明白。自從有人類以來,世事煙云變幻,但土地仍然是那塊土地,亙古不變。土地上草木豐茂,五谷豐登,鳥獸歡騰。土地是偉大的母親,樸實真誠,慷慨無私地饋贈人們寶貴的財富,養育生命,永遠不要求什么回報。站在土地上,人們心里才那么踏實,有信心,有力量,有希望。特別是對于世代耕種的中國農民來說,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
土,是堅實廣袤的大地,也是最樸實的真理。在人世間,有一些道理和土地一樣是人們生活的根基,文化的源泉。人們稱這些最“土”的東西為常識,百姓日用而不知。與花里胡哨的異想天開相比,常識平淡無奇,但卻是生活的基礎,是顛撲不破、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如果不能保證按常識、常理去生活,異想天開,違背常理,那么往往就會犯錯誤,栽跟頭。土地不容人弄虛作假,“人哄地皮,地皮會哄肚皮”。這是民諺,是常識,但人們怎么就失去了正常的理智,失去了常識性的判斷呢?在《生死疲勞》中,許多人頭腦發熱異想天開,背離那些最“土”的道理,違反常識,弄許多似乎癡心妄想的東西自欺欺人,終于導致深重的苦難。大躍進時代,以耕種土地為天職的農民去大煉鋼鐵,結果鋼鐵沒煉成,糧食也沒有了收成,出現饑荒,人們忍饑挨餓,簡直要活不下去。藍臉不愿意加入人民公社,他認準一個最“土”的“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人民公社的群眾生活艱難,還玩新花樣,搞新名堂,他們要“大養其豬”,做縣里的先進“典型”,結果是一場鬧劇。人餓了就要吃飯,冷了就要穿衣,這是生活常識,生命的本能反應。可是當紅衛兵的金龍自封為造反司令,大冬天不穿棉衣穿單衣,保持自己的革命形象,最后病倒,差點丟了小命。村書記洪泰岳和金龍不懂農業常識,買了不能干活的牛,不長肉的豬。洪泰岳威脅藍臉:“你呼吸著人民公社的空氣,曬著人民公社的太陽,走人民公社的道路。”藍臉反駁說:“人民公社之前這都有了。”洪泰岳不只是不顧常識,簡直不講道理,蠻橫無賴。洪泰岳對藍臉說:“我是書記,我是村長,我還兼任著鄉里的公安員!”洪泰岳忘記農民的本分,更忘記他的出身,用西門鬧的話說就是“標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著牛胯骨討飯的乞丐”。這是怎樣的村書記?將怎樣帶領著村民去過怎樣的生活?肯定是沒有道理,沒有公平正義,沒有希望和未來的生活。要把人帶到愚昧、野蠻、殘暴的動物狀態去。所以,在社會大饑饉中,人們變成了野獸:“一群人餓狼般地沖進了西門家的大院子。”“搶啊,搶啊,把單干戶的糧食搶走!殺啊,殺啊,把單干戶的瘸驢殺死!”
公平正義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追求,這是最“土”的人生常識,最基本的道德觀念。沒有善惡的區別,沒有公平正義,人將怎樣生活?人還能配得上“人”的稱號?《生死疲勞》的故事就是因此而發生的。地主西門鬧土改時被槍斃了,他死不瞑目,萬分冤屈:“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里,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舍的善糧。我家糧囤里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我家錢柜里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干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利地嘶叫著——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西門鬧受盡折磨,大鬧閻王殿,出生入死,六道輪回,就是為了爭這一個最簡單明白,也是最基本的“理”。
這樣的最基本的道理有時卻最難認清,因為人們常常自作聰明。生活中充滿是是非非,愛恨情仇,充滿偽裝矯飾,虛情假意,充滿著各式各樣的社會文化的規范。如果遠離當下的現實生活,沒有那最“土”的常識做根基,人們的思想觀念、社會的條條框框常常會令人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因為虛妄的想象或僵化的教條遮蔽了真實的生活。實際上,“生活”的含義很簡單,就是“生命活著”的意思,個體要生存,種群要繁衍,生命要繼續。《生死疲勞》中講述人們對土地和生存的執著,還講述許多動物交配、人類做愛的情節,實際上是在講述生命的生存繁衍,這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小說中寫道,毛主席死了,人民公社的人們像塌了天一樣,“卻有兩個人既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默默流淚,而是在干著自己的事情,為自己未來的生活做準備”。一個是拿驢卵牛蛋下酒的獸郎中許寶,一個是單干戶藍臉,他倆最“土”,也最懂得生命、生活的常識和真理。
“土”是存在的基礎,是最簡單最基本的道理。沒有這個“土”,整個世界都將是錯的。常言道,失之毫厘,謬之千里,更何況不是細微的誤差,不是粗心大意,而是不顧事實,不認常理,往相反的方向上走呢?那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自己折騰自己。人超越了動物,因為有精神的能力,所以人可以不做本能的奴隸,有自由,有創造,但人畢竟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畢竟是血肉之軀,必須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里,必須遵循客觀的規律,人還有許多許多的不可能。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但人還要明白,雖然美夢能夠成真,生活也有無限可能,但人生艱難,通向成功的道路只有一條,必須慎重選擇。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中,先民就在諄諄告誡后人:“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生命中充滿快樂,但也有千難萬險,絲毫不能大意,否則便有性命之虞。首先要做那最“土”的人,遵從最基本的人生常識和道理,有立足之地,然后才有可能美夢成真。
“土”孕育和養活了所有的生命,給人類最寶貴最豐厚的饋贈,土地是生命力的象征。莫言說他就降生在專門收集而來的一堆塵土上,據說這樣能強壯長壽。熱愛土地的人便會有和土地一樣的生命力,一樣堅強勇敢,獨立自由,百折不撓,無所畏懼。這樣的生命才是真實的,有自己的尊嚴,有崇高的意義和價值。單干戶藍臉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和整個世界對抗,成為時代英雄。“解放后一直單干,是全中國唯一堅持到底的單干戶。”雖然社會上批判單干戶,但人們在內心里其實對他充滿敬佩。買牛人主動降價把牛賣給藍臉:“老哥,可真有你的。”藍解放問父親:“你一人單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義?”藍臉平靜地說:“是沒有什么意義了,我就是想圖個清靜,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不愿意被別人管著。”藍解放堅持不下去,要去入社了,藍臉說:“誰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如果沒有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對生命的熱愛和眷戀,藍臉不會有這么大的勇氣、這么堅強的意志和百折不撓的韌勁。這種感情來源于土地。土地是生命的源泉,是信念和力量的源泉。人民公社的時代結束了,藍臉“眼淚汪汪”地對洪泰岳說:“老洪,你這條老狗,瘋狂咬了我半輩子,現在,你終于咬不到我了!我是癩蛤蟆墊桌腿,硬撐了三十年,現在,我終于直起腰來了!”土地是偉大的母親,古希臘神話中的安泰是海神波塞冬和大地母親生的兒子,當他感到疲倦時,只要一站在大地母親的身上,就能汲取無窮力量,變得戰無不勝。在中國神話中,女媧摶土造人,土中誕生了我們的生命和靈魂。
土和人的生活緊密相關,土和人的肉體直接相連,土就是人們身體的一部分。有人很認真地這樣說,女媧摶土造人不是什么神話,人真的是土捏成的,不信的話,用手在身上搓一會兒,就能搓下一個泥蛋蛋來。在以前的農村生活中,難免磕磕碰碰,受傷流血,醫療條件差,沒有藥品、紗布、繃帶什么的。有時就用土坷垃面子撒在傷口上止血,看血水把土坷垃面子浸濕,變成一塊血泥巴糊在傷口上,阻擋血繼續流出。后來這塊泥巴慢慢干了,傷口也就好了。干泥巴不知不覺掉了,便露出新生的鮮嫩肌膚。莫言在小說中寫到土的這種妙用,牛被金龍打傷了,藍解放把土撒到傷口上。小說中的“莫言”被豬咬傷了,從地上抓了幾把混合著杏花瓣兒的泥土,按在肚皮的傷口上,嘴里念念有詞:“土是土霉素,花是花骨朵兒,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后他就放下衣襟,沒事人兒一樣。在小說《紅高粱家族》中,也有這樣的情節,把土搓得精細,拍在傷口上,“這樣的靈丹妙藥,什么樣的重傷也能治好”。土能治傷救命,怎不對土感恩戴德。
土地上百草豐茂,鮮花盛開。那些在土地上自由生長的動物是強壯的、矯健的、聰明的,西門鬧托生成的動物比那些隨波逐流的人更有尊嚴,更有生命力,有情有義,活得更美,讓這個生死疲勞的世界多了一分真誠與感動。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精彩絕倫。生命活著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虛假的。對土地依戀的人知道生命的可貴,珍愛生命,從而懂得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人民公社時代,“藍臉的土地上種的是那種無芒小麥。這是一個已經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產晚熟品種。藍臉不用化肥,不用農藥,不用良種,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個古老的農民標本。用現代的觀點看他生產的糧食才是真正的綠色糧食”。改革開放,人們物欲熏心,對財富汲汲以求。但“藍臉的一畝六分地,依然頑強地表現著個性,在兩邊桃林的挾持下,地里那些莊稼顯得既弱小又倔強。他種植的竟然是幾近絕跡的一種莊稼,我從記憶深處,才搜索到這種莊稼的名字和有關知識。這是糝子,抗旱抗澇耐貧瘠,其生命力之頑強不遜野草。在人們飽食肥饜的時代,這種粗糙的糧食,也許會成為救命的良藥”。藍臉是地地道道的“老土”,“土”得令人感動、敬佩。
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有了土地就有飯吃,有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的根基,有生命的源泉,有生活的意義和希望。而如果失去土地,生命便沒有著落,一切都恍恍惚惚,世界失去了真實性,人也會變得暈頭轉向,甚至迷狂妄想,瘋瘋癲癲。不幸的是,《生死疲勞》中這樣的事情卻大行其道。生活在農村的西門金龍不務正業,搞開發,賺大錢,吹牛皮擺闊氣,揮霍無度,坑害公家,禍亂鄉里。西門金龍的兒子西門歡來到縣城讀書,成了紈绔子弟,不學無術,為非作歹。從農村來到縣城當干部的龐抗美和西門金龍狼狽為奸,被判刑后自殺身亡。女兒龐鳳凰和金龍的兒子西門歡四處流浪,耍猴賣藝乞討為生。西門歡遭流氓無賴報復,被他們用刀殺死,龐鳳凰難產死在骯臟破舊的小旅館里。當年當村支書的洪泰岳一心想革命、專政,走火入魔一般,最后把自己和金龍一起炸死。
土是人類生息勞作的永遠的家園,上演著人世間的一幕幕喜劇或悲劇,承載著人們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人們在這塊土地上出生、長大,成家立業,生養后代,最后還要歸于這塊土地的懷抱。無論快樂還是痛苦,都與土地聯系在一起。對世界的認識,對人生的體驗,都離不開土地。快樂時自然要感謝土地,痛苦時也更要感謝土地。痛苦比快樂更刻骨銘心,更清楚地記錄著人生的歷程,顯示出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快樂是珍貴的,痛苦其實也彌足珍貴,更有虔誠莊重、崇高神圣的意味。《生死疲勞》這部小說的名字揭示著這個主題思想。災難頻頻,痛苦深重,生死疲勞,讓讀者備感壓抑,喘不過氣來,驚心動魄,觸及靈魂。在這塊土地上,演出的是怎樣的人生故事!況且這故事并非虛構,而是真實的歷史,是我們的父輩甚至是我們自己的親身經歷。這土地牽動人心,不只是生死疲勞,生命在這塊土地上生生死死,才使這塊土地令人依戀、神往。
中國古人早就感慨萬千,“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禮記·弓下》)。現代詩人艾青在《我愛這土地》中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抒發了中國人的心聲。《生死疲勞》中金龍用火燒牛,藍臉痛苦萬分,“扔掉了镢頭,趴在地上,雙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臉也扎在了泥土里,渾身抖著,猶如瘧疾發作”。他與牛忍受著同樣的酷刑。不愿為人民公社耕地的牛從火中站起來,走到藍臉的那塊土地上死去了。藍解放當上縣長,但他仍“迷戀土地,喜聞牛糞氣息,樂于過田園生活,對我父親這樣以土地為生命的古典農民深懷敬意”。西門鬧托生成狗,還有這樣的想法:“雖然我生活在縣城,但死后,一定要埋在這塊土地上。”藍臉安排自己的后事,要埋在自己的那塊地里,“已經堆起一堆土做了記號”,他說:“我缸里的糧食,你全部倒進墓穴里,讓糧食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這是我的土地里產的糧食,還應該回到我的土地里去。”
古代哲人莊子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莊子·大宗師》)土地和我們本為一體。生死疲勞,生生死死,最后都會在土地中得到安息。正如“莫言”給藍臉撰寫的墓碑:“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單干戶藍臉夫妻、藍臉的東家西門鬧夫妻、藍臉的孩子們,那些牲畜們,都在這土地里長眠。
“入土為安”,“土”是墳墓,大地上的一個土疙瘩,是最終的歸宿。“蓋棺定論”,“土”意味深長,讓人向死而生,深刻反思。死亡不是虛無,死亡是生命一個階段的總結,死亡使生命更加豐厚、沉實、寶貴。土地以她的神秘神圣,以她的慷慨大度、堅毅沉穩、情深意長,向人們展示死亡,啟示人生的意義。聰明的古希臘人認為思考是人的特性,他們喜愛哲學,認為哲學是面對死亡的練習。中國人“慎終追遠”,同樣是在直面死亡,思考人生,理解生活。莫言把中國人的這段歷史寫成小說《生死疲勞》,痛定思痛,人們還要思考:為什么這樣生死疲勞,為什么遭那么多的罪,受那么多的苦?把性命拼上了,卻不能像草木、不能像動物那樣自由自在地生活,那樣開心快樂。生死疲勞的人們,奮勇拼搏掙扎的人們,結果卻是那么多自我折磨、自我毀滅的悲劇。人還有沒有希望和未來?有沒有傳說中的“幸福”?小說結尾,在新的千年里,大頭兒藍千歲和藍解放回顧歷史,講述生死疲勞的往事:“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要回憶、反思,要講述這土地上的生命,講述土地上永恒的故事。
土地是偉大的母親,對所有的生命都一視同仁,讓他們得到永恒的安息。逝去的人們長眠在土地的懷抱里,活著的人迎接新的千年。生命生生不息,人間展現新的景象,開始新的歷史。土地孕育著生命,也擁抱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現象,有生就有死。但死去不是虛無,植株成長、結實、枯黃,委身于土地,最后成為土地的一部分。它曾經櫛風沐雨,曾經光輝燦爛,在天地間展現風采,綻放花朵。它更留下種子,晶瑩的、飽滿的,珍珠一樣的種子。它的形體動作,它的音容笑貌,它的生命歷程,它生生不息的精神意志將永遠地傳承下去。當春風吹起,在這塊土地,這永恒的家園上就會有更多的生命綻放,一派欣欣向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生命總是一派繁榮,勢不可擋,壯麗輝煌。土地的神秘神圣,在于她孕育生命,也在于她容納死亡。在藍臉的那塊土地上,生命生生不息,收獲著養活人的莊稼,也埋葬下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被槍斃的西門鬧死不瞑目,大鬧閻王殿,開始他六道輪回的歷程。縱是“生死疲勞”,西門鬧第六次又來到人世間,轉生為人。人生艱難,活著不容易,但“做人”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是神圣莊嚴的使命!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悲劇引發同情和憐憫,使心靈得到凈化。莫言的這部《生死疲勞》也是悲劇,充滿苦難和死亡。但《生死疲勞》中的悲劇并不在于僅僅以痛苦刺激人心,增加人生的悲哀和憐憫。因為“土”包容了一切,泯滅了恩仇,讓所有的人得到安寧,長眠在她的懷抱之中。是非善惡都是人所為,而人雖是一個個不同的個體,但本都是土地上的生命,本都是一體的。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無論生還是死,大家都共同承受生命的悲喜,創造人生的意義。西門鬧死不瞑目,但最后他對閻王說:“我已經沒有仇恨了,大王!”西門鬧在這塊土地上經歷了幾生幾世,懂得了土地的本性,變得像土地一樣了。土地上永遠生生不息,無論怎樣的生死疲勞,都不能否定生命的意義,都將煥發出更強大的生命意志,以腐朽的草木、動物、人的尸骸為營養,更加蓬勃旺盛地生長起來。這人世間也興隆繁盛,幸福美滿,以人的歷史,以成功的經驗、失敗的教訓為營養。現在包含著過去,未來又包含著現在。人們追求快樂幸福,但那黑暗、寒冷、悲哀、痛苦也必不可免;追求文明,但那段蒙昧、混亂、血腥、殘暴也是必然的歷程。我們是土地上的生命,會如土地一樣,承受、包容、理解、吸收一切,無論如何生死疲勞,總是生生不息,追求美好。
莫言認為“土是我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原因”[1]。“土”是那一片土地,是那一群人,是生存根基,是人生理想,也是最終歸宿。“土”給人生以崇高神圣的意義。扎根土地上的人最有生機活力,最堅韌頑強,自由自在。當代社會科技發達,信息技術創造出新的虛擬世界,但誰能離開土地呢?在未來,人類也仍然離不開土地。尤其是對于有悠久農耕文明傳統的中國人來說,土地關系到血肉之軀的生命存活,關系到民族個性和精神氣質的塑造。要找到真正的自我,就要從實實在在的“土”開始。閱讀莫言的《生死疲勞》等作品,有助于人們理解“土”的意義,發揚“土”的精神。這樣,生命才會有根基和活力,才會有希望,有美好的未來。
[1]舒晉瑜.莫言:土是我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N].人民日報(海外版),2012-10-09.
[2]岳亦雷.莫言:我是一個寫小說的農民,望“莫言熱”降溫[N].北京晨報,2012-10-30.
責任編輯:張東麗
I207.25
A
1671-3842(2014)06-0021-05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6.03
2013-10-30
許丙泉(1970—),男,山東寧陽人,講師,文學博士。
*莫言:《生死疲勞》,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1月首次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