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金華
馬克思的《資本論》不僅是經濟學理論的一座豐碑,而且是經濟學方法的一座寶藏。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寫于100多年以前的鴻篇巨制,也蘊含著極其豐富的關于現代經濟學分析方法的思想——這些現代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只是在其之后很久才逐漸成形和流行開來。
在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方法和現代西方經濟學方法的比較研究方面,國內很多學者過去主要是強調二者的區別,如認為:“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和新古典經濟理論包含著多種不同的分析經濟的方法,它們分析對象(它們觀察的宗旨)的方法是不同的,糾正的方法也不同。”[1](P27)另外一些學者盡管也認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在具體研究方法上……既有相互區別的方面,也有一些共同的地方”[2](P122),但卻只是著重討論“區別的方面”,而對“共同的地方”往往只是浮光掠影地一帶而過,缺少具體和充分的論述。盡管大多數學者都贊成要“借鑒當代西方經濟學的研究方法,實現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研究方法的不斷創新和發展”[3](P11),但他們卻很少看到,當代西方經濟學的一些合理和有效的研究方法,實際上早在《資本論》中就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過;不僅出現過,而且還常常被充分地討論過;甚至也不僅只是被充分地討論過,而且在許多方面還超出了當代西方經濟學家的認識。
本文討論三個方面的例子,即微觀和宏觀、均衡和失衡、實證和規范。通過對這三個例子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現代西方經濟學的許多合理和有效的分析方法都可以追溯到馬克思那里。例如,在《資本論》中,不僅有清晰可見的關于微觀和宏觀的區分,而且有與現代西方經濟學相一致的從微觀到宏觀的分析思路;又例如,在《資本論》中,不僅有對均衡的含義、均衡的結果和均衡的調整過程的全面和充分的討論,而且有對均衡分析的現實性、合理性和局限性以及如何克服這些局限性等的非常獨到和深刻的分析。再例如,在《資本論》中,不僅有強調“應該如何”的規范分析,而且有獨立于價值判斷的實證分析,更有把實證研究和規范研究結合在一起的綜合分析。總之,站在現代西方經濟學的角度來回看馬克思的《資本論》,我們會更加清楚地認識到在后者中那種穿透、超越知識和歷史迷霧的洞察力。
根據研究對象“空間”特征的不同而分別進行微觀和宏觀分析,是現代經濟學的一個重要方法。一方面,微觀經濟學研究構成整個經濟系統的單個經濟單位的行為,研究這些單個的經濟單位如何進行決策,以及有哪些因素會影響這些決策;另一方面,宏觀經濟學研究整個經濟的總體表現和原因,即經濟總量的行為,如失業、通貨膨脹以及國民收入的決定、波動和增長等等。如果用“樹林”來比喻,則可以說,前者研究的是單個的“樹”(經濟個體),而后者研究的是整個的“林”(經濟整體)。
無須否認,在馬克思的《資本論》(或其他著作)中,還找不到“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的說法。把經濟學明確地劃分為微觀和宏觀兩個部分并說明二者之間的區別 (以及聯系),是馬克思之后的西方經濟學的成果。在西方經濟思想史的早期階段 (包括在馬克思以前和以后的相當一段時間),全部的西方經濟學不過是一個籠統的整體,各部分的界限矇矇眬眬、昏昏暗暗。直到20世紀30年代才算是混沌初開,明確地劃出了微觀和宏觀兩個不同的部分,并延續至今。
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在馬克思的經濟學中,也包含著非常豐富的關于微觀分析和宏觀分析的思想。馬克思的《資本論》對資本主義制度既有微觀方面的討論,也有宏觀方面的討論,還有將微觀和宏觀結合在一起的綜合的討論。
例如,馬克思曾經十分清楚地指出過“單個資本”和“社會總資本”之間的聯系和區別:“這個循環本身(指商品資本的循環——引者注)就要求我們不僅把它看作……一切單個產業資本共有的運動形式,而且同時看作各單個資本的總和即資本家階級的總資本的運動形式,在這個運動中,每一個單個產業資本的運動,都只表現為一個部分運動,和其他部分運動交織在一起,并且受它們制約。”[4](P112)“這個運動(指商品資本的循環運動——引者注),作為一個孤立的單個資本的運動來看,和同一個運動,作為社會資本總運動的一部分來看,即和社會資本的其他部分的運動聯系起來看,會表現出不同的現象。”[4](P113)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馬克思的整個理論體系遵循的也是符合現代經濟學的“慣例”的,即“從微觀到宏觀”,而不是相反。①例如,《資本論》第一卷“資本的生產過程”開篇就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們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5](P47)實際上,在整個《資本論》的第一卷,馬克思考察的主要就是這種“單個”的商品、“單個”的貨幣,特別是“單個”的資本。正如馬克思自己所總結的:“在本書(指《資本論》——引者注)第一冊,我們把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既作為孤立過程,又作為再生產過程來分析……資本在流通領域所經歷的形式變換和物質變換被假定為前提,而沒有進一步加以論述。我們假定,一方面,資本家按照產品的價值出售產品;另一方面,他在流通領域找到使過程重新開始或連續進行所必需的各種物質生產資料。”[4](P391)正是根據這樣的假定,馬克思得以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集中分析“單個”資本的生產和再生產,而不必去討論它與其他資本之間的“聯系”,從而不必去考察“社會”總資本的問題。換句話說,《資本論》第一卷涉及的主要是對資本的“微觀”經濟分析。
又例如,在《資本論》第二卷“資本的流通過程”中,前面的第一篇和第二篇也是對資本的微觀分析,最后的第三篇則“上升”到宏觀分析。如同馬克思所說:第一篇和第二篇“考察的,始終只是單個資本,只是社會資本中一個獨立部分的運動”。“但是,各個單個資本的循環是互相交錯的,是互為前提、互為條件的,而且正是在這種交錯中形成社會總資本的運動。”于是,在第三篇中,開始“考察作為社會總資本的組成部分的各個單個資本的流通過程……,也就是考察這個社會總資本的流通過程”[4](P392)。
最后,《資本論》第三卷“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則顯然屬于對資本的“宏觀”分析。關于這一點,馬克思說得很明白:“這一冊(指《資本論》第三卷——引者注)要揭示和說明資本運動過程作為整體考察時所產生的各種具體形式。資本在其現實運動中就是以這些具體形式相互對立的……”[6](P29)這里,“整體”講的是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的統一,“各種具體形式”講的是產業資本、商業資本、生息資本等等。換句話說,《資本論》第三卷涉及的主要是對資本的“宏觀”經濟分析。
由此可見,如果按照現代經濟學中的微觀和宏觀的劃分方法,以“生產過程”、“流通過程”和“生產與流通的統一”來劃分,三卷《資本論》就可以“一分為二”:第一卷和第二卷的第一篇、第二篇是《資本論》的微觀經濟學,第二卷的第三篇和第三卷是《資本論》的宏觀經濟學。
需要說明的是,上面從微觀和宏觀的角度來“解釋”《資本論》,并不包含有任何試圖“重新”劃分《資本論》的意思。這樣做的目的只是想說明:即使是從現代經濟學的分析框架來看,將近一個半世紀以前寫成的《資本論》也是一個非常優美的邏輯體系——如果給予合理的解釋的話。
微觀和宏觀涉及的是研究對象的空間特征。如果從研究對象的“狀態”的角度來看,則無論是微觀現象還是宏觀現象,都可以分為“均衡”和“失衡”(或“非均衡”)兩種狀態。
許多人都認為,經濟學中的“均衡”一詞最初是借自物理學或其他自然科學。例如,在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中,有一節的標題就是“生物學和機械學關于相反力量均衡的概念”[7](P17)。有些人則對此持有不同的看法。熊彼特就曾指出:“均衡概念,不論是靜態的還是動態的,都絕不是……從那些具有類似概念的自然科學中借來的。”[8](P322)其理由是,均衡概念屬于一般的邏輯范疇,而一般的邏輯范疇既會出現在自然科學中,也會出現在社會科學中。
無論均衡概念是否源于自然科學,它的基本含義是比較清楚的,那就是,均衡是決定系統的各種力量之間的一種平衡,在該平衡狀態下,能夠導致系統變化的所有力量恰好相互抵消,因而,它可以繼續維持下去而不發生變化。
在西方經濟學中,均衡分析可以說由來已久。按照羅賓斯的看法,“魁奈的《經濟表》實質上便試圖運用現在所謂的均衡分析”,而且,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的最主要的成就,就是它“論證了相對價格機制如何使分工趨于保持均衡狀態”[9](P59)。
到了現代,均衡概念已經成為整個西方經濟學的基礎和中心。實際上,西方經濟學的絕大部分理論(也包括所謂的“非均衡”理論)都是圍繞著均衡概念而建立起來的,而且,均衡概念也把許多原來似乎不相干的理論“統一”了起來。例如,在20世紀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生產理論和分配理論被看成是經濟學中兩個相互獨立而又缺乏聯系的部分,但是,自從均衡分析發展起來之后,“……經濟學家愈來愈傾向于拋棄傳統的劃分方法”。“我們不再把經濟分析的主體劃分為生產理論和分配理論,而是建立了均衡理論、比較靜態理論和動態變化理論。”[9](P58-59)于是,均衡理論成為從生產理論和分配理論中發展而來又把生產理論和分配理論“統一”于一身的“現代理論”。
和微觀分析與宏觀分析的情況一樣,盡管作為一種系統的分析工具,均衡分析和非均衡分析的發展主要還是歸功于西方經濟學,但在這方面,馬克思也同樣做出了自己的貢獻。舉例來說,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第十章中曾經對“供求一致”(即西方經濟學所說的“市場均衡”)的問題進行過深入的分析。關于市場均衡的含義,馬克思說:“如果供求一致,……如果有兩種力量按照相反的方向發生相等的作用,它們就會互相抵消,而不會對外界發生任何影響。”這可以說是對市場均衡的最簡單最清楚的說明。關于市場均衡的結果,馬克思說:“如果供求一致,它們就不再發生作用,正因為如此,商品就按照自己的市場價值出售。”在現代西方經濟學的教科書中,類似的說法比比皆是,只不過后者是用“均衡價格”替代了馬克思所說的“市場價值”。關于均衡模型的現實性,馬克思說:“供求實際上從來不會一致,如果它們達到一致,那也只是偶然現象……”關于均衡模型的合理性,馬克思說:“可是,在政治經濟學上必須假定供求是一致的。為什么呢?這是為了對各種現象在它們的合乎規律的、符合它們的概念的形態上進行考察,也就是說,撇開由供求變動引起的假象來進行考察。另一方面,為了找出供求變動的實際趨勢,為了在一定程度上把這種趨勢確定下來。”關于均衡分析的局限性,馬克思說:“如果供求一致……,它們就不再說明任何事情,就不會對市場價值發生影響,并且使我們更加無從了解為什么市場價值正好表現為這樣一個貨幣額,而不表現為另外一個貨幣額。資本主義生產的實際的內在規律,顯然不能由供求的互相作用來說明……”客觀地說,即使到今天,馬克思早就指出過的均衡分析的這個局限性,也很少被西方經濟學家們所正確地理解,因而,馬克思所提出的問題 (“為什么市場價值正好表現為這樣一個貨幣額”),也就一直沒有被西方經濟學家們正確地回答。關于如何克服均衡分析的局限性,馬克思說:“在這種條件(指供求一致——引者注)下發生的各種現象,就必須用另外的作用,而不是用這兩種力量的作用來解釋。”這種“另外的作用”,就是勞動決定價值的規律。②
關于均衡的調整過程,馬克思也有過詳細的討論。例如,他在《資本論》第二卷第17章中分析了社會資本在不同部門 (奢侈品生產部門和生活資料生產部門)中的分配(屬于西方經濟學所說的“資源配置”)。馬克思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假定工資普遍提高,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呢?有人回答說:工資的普遍提高將增加工人對商品的需求,從而提高商品的價格,并最終抵消工資提高的好處。對此,馬克思認為,這是“資本家和向他們獻媚的經濟學家的恐嚇”。馬克思具體分析說:工資提高(從而剩余價值減少)之后,工人主要增加的是對必要生活資料的需求,只會在極小的程度上增加對奢侈品的需求 (增加的數量要小于資本家階級由于剩余價值減少而減少的對奢侈品的需求量)。因此,工資提高的直接后果是生活資料的價格上升而奢侈品的價格下降。但是,價格的這種變化會引起資本從奢侈品生產部門向生活必需品生產部門的轉移:“只要存在……這種均衡過程,在生活資料的價格提高的情況下,從奢侈品的生產部門中抽出的資本,就會不斷地追加到生活資料的生產上,一直到需求飽和為止。這時重新出現平衡,而整個過程的結果是,社會資本……會按改變了的比例在必要生活資料的生產和奢侈品的生產之間進行分配。”[4](P377)
均衡和失衡(非均衡)是經濟系統的兩種狀態。相比較而言,在現實生活中,后者還要更加常見。但是,在一個很長的時期中,西方經濟學家們似乎只關注前者,在他們的經濟學論著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均衡分析。均衡被看成是“正常”的,而失衡或非均衡則被看成是“反常”的,是對正常的均衡狀態的“偏離”。對非均衡的討論(如果有的話)也是“隸屬”于均衡分析,缺乏“獨立”的地位。這種情況,直到20世紀30年代凱恩斯發表《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才有所改變。在這本書中,凱恩斯深入和系統地研究了“非自愿失業”現象,并把它歸因于“有效需求不足”。他的結論是:低于充分就業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常態”。由于這個原因,凱恩斯被許多西方經濟學家推崇為非均衡分析的創始人。其實,這是過譽之詞。且不說凱恩斯的非均衡分析有著明顯的局限性,例如,他把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僅僅歸因于需求不足,而沒有進一步分析其制度根源,僅就非均衡分析的方法而言,他也大大晚于馬克思。凱恩斯自己就承認,作為其基礎的有效需求概念和有效需求理論盡管在馬歇爾等人的著作中“竟未提及只字”,但卻早就“生活”在馬克思的學說中。[10](P31)實際上,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整個《資本論》討論的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非均衡問題(特別是經濟危機問題)——它產生的原因及其后果。
由此可見,在馬克思的經濟學中,不僅包含有現代西方經濟學關于均衡和非均衡分析的一些主要的和有意義的思想,而且還包含有許多非常富有啟發性的均衡和非均衡觀點——這些觀點是現代西方經濟學由于自身局限性而未能提出來的。
對于經濟現象(經濟變量或經濟系統),人們常常會從兩個方面去加以考慮。第一種考慮是:它們“實際如何”?第二種考慮是:它們“應該如何”?對前者的回答構成“實證分析”或“實證經濟學”,對后者的回答構成“規范分析”或“規范經濟學”。
回答“實際如何”的問題,需要對“事實”進行描述、解釋甚至預測;與此不同,回答“應該如何”的問題則離不開對“價值”進行評估和判斷——即對事物或狀態的“有用性”或“合意性”做出判斷。③比如,在不同的經濟狀態中,確定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在那些“好”的經濟狀態中,進一步確定哪些是“最好”的,哪些是“次好”的。這樣,我們也可以說,實證經濟學獨立于價值判斷,而規范經濟學卻依賴于價值判斷。“實證”和“規范”的區別,就是“事實”與“價值”的區別。
有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的《資本論》主要是“規范”而非“實證”的分析。這是大錯特錯了,實際情況正好相反。盡管《資本論》的理論結論帶有鮮明的“黨性”和“階級性”,但它卻是客觀的和嚴格的實證分析的結果。好像是早有所料似的,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的第一版序言中就寫道:“為了避免可能產生的誤解,要說明一下。我決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家和地主的面貌。……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同其他任何觀點比起來,我的觀點是更不能要個人對這些關系負責的。”[5](P10)
為了更好地理解《資本論》的“實證”性質,可以看一下實證研究的三個主要方面。實證研究的第一個主要方面是“描述”,即回答“是什么”的問題。描述性經濟學的任務主要是把有關經濟現象的數據整理和匯編起來,用這些經過處理之后已經“井然有序”的數據來描述經濟現象的一些重要特征。例如,對市場行為的分析常常就是從對市場結構的描述開始的:在該市場中,有多少數量的廠商?它們的規模有多大?生產的產品是完全相同還是略有差異?等等。這種描述性的實證研究在《資本論》中比比皆是。例如,《資本論》的第一卷就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敘述英國工廠法的歷史、內容和結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資本論》中,還有一種被恩格斯所強調的獨具特色的“描述”,即對其他經濟學家的理論觀點的“引證”——“一種在發展過程中產生的經濟思想,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什么人第一次明確地提出的”[5](P30)。通過這種引證,馬克思在展開自己的理論的同時,實際上也簡要地描述了一下理論的發展史。
實證研究的第二個主要方面是“解釋”,即回答“為什么”的問題。解釋性經濟學的主要任務是通過對已知經濟現象的分析來說明隱藏在其背后的原因。例如,某種商品的市場價格上升,是已知的經濟現象;對該現象的解釋則可能是,該商品的需求增加或者供給減少,或者需求增加和供給減少同時存在。毫無疑問,對各種各樣經濟現象的“解釋”,構成了《資本論》的主體。例如,馬克思關于商品如何轉化為貨幣、貨幣如何轉化為資本、資本如何剝削剩余價值、剩余價值又如何再轉化為資本等等的理論,可以說都是解釋性實證研究的范例。
實證研究的第三個主要方面是“預測”,即回答“會如何”的問題。預測性經濟學的主要任務是根據理論和假設去發現原來未知的經濟現象,預測性經濟學與解釋性經濟學非常相似。從形式上看,預測是對未知現象的推斷,而解釋是對已知現象的說明。一方面,一個理論可以單純地只是預測而不含有解釋的成分。科爾丁曾經舉過一個有趣的例子:我們可以在太陽每天升起的基礎上預測太陽明天將會升起。但是,在這樣的一種預測中,卻沒有任何的解釋。④另一方面,一個理論也可以只是解釋而無法預測。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達爾文的進化論。按照布勞格的說法,“在進化發生之后,達爾文理論能夠告訴我們很多關于進化的過程,但是在進化尚未發生之前達爾文的理論幾乎不能告訴我們任何東西”[11](P9)。就《資本論》而言,它的最主要的結論——資本主義必然被社會主義所代替——在當時顯而易見就是預測性的。即使按現在西方科學哲學的觀點來看,這個理論也是科學的——因為它是可“證偽”的。不僅如此,它其實已經部分地得到了“證實”:這只要看一看現在正在蓬勃發展的社會主義中國就一目了然了。
當然,最好的經濟分析是在實證研究基礎上的實證和規范的結合。在這方面,《資本論》可以說對經濟制度的分析提供了一個典范。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幾點。第一,馬克思給出了判斷經濟制度優劣的生產力標準,即根據經濟制度是否適應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來具體評價經濟制度。他認為,凡是和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的經濟制度就是有效的制度——它能夠大大地促進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反之,一個與生產力的發展不相適應的經濟制度則會成為制約生產力發展的桎梏。
第二,馬克思認為,與規范經濟學相聯系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分析不能脫離實證經濟學。這是因為,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所以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12](P592)換句話說,人們可以喜歡或不喜歡某一種經濟制度——這是“隨意”的,但要在實踐上去“改變”它則是另外一回事——能否改變要看條件是否成熟。
第三,盡管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改變社會歷史的進程,但也絕不是只能夠完全被動地“隨波逐流”。正如馬克思所說:“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5](P9-10)
注釋:
①盡管現在的大多數西方經濟學家都認為,經濟學的理論體系應當從“微觀”開始,但是,直到20世紀80年代,薩繆爾遜那本風靡一時的《經濟學》教科書(如1980年英文第11版)的章節安排仍然是先“宏觀”后“微觀”。此外,個別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至今還是堅持“從宏觀到微觀的研究方法”(參見白暴力,《價值價格通論》,經濟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
②該段引文中的話均引自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1-212頁。
③“價值判斷”的英文是“value judgments”。在這里,“value”的意思主要是“有用性”或“合意性”。譯成“價值”容易引起誤解。因為在漢語中,價值一詞主要是作“意義”、“作用”講,或用于形容物品的“貴賤”等。
④參見科爾丁《實證經濟學》,載《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14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87—88頁。
[1]楊玉生,楊戈.價值·資本·增長——兼評西方國家勞動價值論研究[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05.
[2]吳易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比較研究(第1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3]何愛平,等.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的比較研究(第1輯)[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1.
[4]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馬歇爾.經濟學原理(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8]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3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9]羅賓斯.經濟科學的性質和意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10]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11]馬克·布勞格.經濟學方法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