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寡婦

這世界上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曾看見她們在丈夫的尸體前痛苦得發瘋，懇求別人把自己也放入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獨自面對前路無法預知的苦難。可慢慢地，她們接受了現實，適應了新境況，人們就會看到她們從塵土中站起來，獲得新生。起初她們像陰影中的寄生蟲一樣，生活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整日賴在枕頭上，當了那么多年無所事事的囚徒，她們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么。為了打發綽綽有余的時間，把他們的襯衫熨了又熨，讓它們時刻保持完美。她們繼續在浴室放上香皂，在餐桌他們的位置上擺好餐具，以防她們的丈夫說不定什么時候沒有事先通知就回來了。

當她們獨自去彌撒時，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為自己意愿的主人。當初，為了換取一種安全感，她們不僅放棄了原有的生活，甚至放棄了自我，可那種安全感不過是她們做姑娘時許多幻想中的一個罷了。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曾經瘋狂愛著的那個男人，盡管他或許也愛著她們，給她們帶來的負擔有多么沉重，她們不得不照顧他們直到最后一口氣，喂他們吃喝，給他們換下臟兮兮的尿布，用母親式的巧妙花招哄他們開心，以減輕他們清晨走出家門去直面現實的恐懼。可看到他們受自己的鼓動離開家門，準備一口去吞掉整個世界時，她們又開始害怕男人一去不復返。這就是生活。而愛，如果真的存在，則是另一回事：另一種生活。

所謂的世俗生活，雖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讓她有過許多疑慮，但其實那不過是一套來自傳統的規矩，庸俗的儀式。在此之下，人們彼此消遣，為的是不至于互相殺戮。在這個輕浮的世俗天堂，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對陌生事物的恐懼，而社交生活的關鍵在于學會控制恐懼，夫妻生活的關鍵則在于學會控制厭惡。

如果說有什么東西在懲罰著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罰。因為它們不僅僅必須按時，而且必須完美無瑕，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時卻又不能去問他。而如果她真的問了，。依照那無數條儀式性的家庭禮節中的一條。他就會看著報紙，連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說：“隨便什么都行。”他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和顏悅色，自認為沒有哪個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飯的時候，“隨便什么”就不行了，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點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兒，魚不能有魚味兒，海鮮不能吃出腥味兒，雞肉不能吃出雞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蘆筍的季節，也得不惜代價地為他找來，為的是讓他能在自己驕傲自滿的控制欲中怡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難以安撫的主角。

然而，在孤獨中休養生息時，她們會發現，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身體的意愿行事，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再沒有人跟她們爭一半的床單、一半的空氣和一半的夜晚，甚至身體也終于能盡情做屬于自己的夢，能自然而然地獨自醒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