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在愛的土地上成長

辛茜

五月的一天，意大利古城佛羅倫薩的上空降著蒙蒙細雨，圣母百花大教堂鑲嵌著彩色水晶的洗禮堂正門在雨中尤顯華美。教堂內(nèi)燭光瑩瑩，高大的拱頂威嚴聳立，祭壇背后的幕幔連同種種精致的紋路、裝飾閃爍著神秘的幽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散布在各個角落，凝視著受難的圣體。走出教堂，一條小道把人引入一個僻靜的地方，這里竟是偉大的詩人但丁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難道《神曲》中關于天堂與地獄的描繪，對于那個世界豐富的幻想，就是眼前這個漂浮著氤氳之氣、保留著昔日街燈的窄小街道里孕育出來的嗎？

厚重而濕漉漉的青色石墻上，嵌著但丁的頭像。當年，但丁不甘受辱，寧愿客死他鄉(xiāng)，其品格孤傲、堅毅。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靈魂不滅，相信在那個世界他的靈魂也應該具有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保有的人格吧！

一個遠道而來的中國女子，帶著東方人的執(zhí)拗和淳樸，帶著對西方文明的向往，真切地站在她所崇敬的詩人年輕時生活過的地方，注視他的同時，心中虛幻的那個世界，漸漸浮現(xiàn)。但丁的靈魂還如他生前被放逐苦念家鄉(xiāng)時那般孤寂，哀傷嗎？他是否將他對這個世界的愛與憎都帶到那個世界里去了呢？其實，但丁依仗天才重新創(chuàng)造的那個幾乎不需要物質(zhì)的天堂，是常人難以透徹理解的。但是，只要在他充滿痛苦、憤慨、悲傷、猶如刀刻般堅硬冷峻的面容下長久地肅立，誰都會承認，他的心是無比柔軟的，因為《神曲》的先驅(qū)《新生》所有的內(nèi)容，都是為了贊美和紀念他一生鐘愛的貝亞德。

佛羅倫薩富人福爾谷的女兒貝亞德，嫁給了一個銀行家，25歲離開人世。但丁一生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貝亞德9歲，一次是18歲。貝亞德死后，但丁悲傷至極。五年后，1295年，但丁把寫給她的詩整理出來，并附以記事和注釋出版。

在《新生》的結尾，但丁說，他要替他的戀人豎一塊紀念碑，這是從沒有別人為一個女子建造過的紀念碑，這就是《神曲》。是貝亞德純潔的微笑和影子，在冥冥之中追隨著他，讓他完成了少年時對她的許諾。同時，對貝亞德深切的愛，也鑄就但丁成為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先驅(qū)、世界文學的驕傲。

溫和的細雨打濕了風中的長發(fā)，潮濕的意大利、多情的佛羅倫薩一如既往地書寫著愛情。又有多少人會用雙唇親吻但丁瘦削的額頭，悵然離去。

世界多變，歲月流逝，佛羅倫薩城內(nèi)圍墻斑駁，城堡殘缺，龐大的角斗場仍然殘存著血腥的氣息。但明艷如新的君主廣場，象征著意大利繁榮、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動人石雕和銅像，使這座城市依舊閃爍著中世紀古樸、典雅、奢華、迷茫的光彩，還能讓來到這里的旅人在每一天的清晨，東方呈現(xiàn)玫瑰色的時候，聽見美妙的詠嘆調(diào)，體驗到純潔的生活。

雨在不知不覺中停了，太陽出來了。離開君主廣場，來到意大利托斯卡納省的比薩城時，炎炎烈日正照在奇跡廣場綠色的草坪上。遠遠望去，比薩斜塔傾斜的姿勢優(yōu)美異常，可它身邊的墓園、教堂和洗禮堂卻靜靜矗立，幾百年來不曾有一絲改變。

實際上，意大利，包括歐羅巴的許多名城，都像是一位成熟、有禮有節(jié)的紳士，從長大的那天起，便很注重自己身上甚至腳下的每一處細節(jié)，包括材質(zhì)，包括色彩、款式，皆經(jīng)久不衰，根本無需后來者重新裝飾、打理。即使經(jīng)歷過二次大戰(zhàn)的電車軌道，在稍加修復后，仍在使用。更加要命的是，這些地方，很容易讓人感覺到昨天的故事總是比未來更加親切、真實。

斜塔的背后，似乎更加安寧。不由地想起，19世紀30年代的比薩古城，6月里的一個黃昏，天氣也是這樣炎熱。比薩神學院的圖書館里，百葉窗半開半掩。百葉窗是意大利的特色，既隔音、涼快，又很漂亮。看到街道兩邊樓房上的百葉窗都是半開半掩的。一位年輕的大學生，正坐在那里埋頭翻查一大疊講道稿，院長蒙泰尼里神父關愛地注視著他。窗外嗡嗡有聲，一只金龜子叫得有氣無力，街上傳來了賣水果小販凄涼的聲音：“賣草莓子喲，賣草莓子喲！”……

那位長著一雙藍色眼睛、黑頭發(fā)的小伙子，就是20世紀50年代曾經(jīng)影響了中國眾多文學青年的小說《牛虻》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主人公亞瑟。

原《十月》雜志的主編張守仁先生，青年時曾迷戀《牛虻》。他說，《牛虻》的作者，英國女作家伏尼契是根據(jù)三個人物原型塑造牛虻這個藝術形象的。伏尼契原名艾捷爾·麗蓮·蒲爾，1864年出生生愛爾蘭科爾市，天資聰慧，尤愛音樂，年輕時曾到柏林音樂學院鋼琴班學習，畢業(yè)后到了巴黎，最喜歡到盧浮宮參觀琳瑯滿目的藝術瑰寶。有一次，艾捷爾看到一幅肖像畫，畫面上，一位年身穿黑衣、頭戴黑帽的意大利青年，半倚著圍墻，凝視著前方，隆起的眉峰顯露出深沉的憂戚，緊閉的嘴角隱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頭上是黑暗的天空，身后簇擁著一片叢林。這幅肖像，在艾捷爾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回到倫敦后，艾捷爾認識了俄國流亡者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克拉普欽斯基。克拉是俄國民粹派領袖，曾一度被囚禁在陰森的牢房，頑強地堅持著斗爭。在民粹主義盛行的19世紀，革命只是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事，沙皇專制的殘暴鎮(zhèn)壓使革命者鋌而走險，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造就了堅韌的性格。正是這種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和頑強的革命意志，深深地感染了艾捷爾。

還有一位是成為他丈夫的伏尼契。1890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克拉的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波蘭革命者米·伏尼契。他因參加反抗沙俄的革命活動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后設法逃到了英國。1887年的復活節(jié)，米·伏尼契在華沙被關押，常常透過鐵窗呆呆地望著對面的公園。而那時，恰遇艾捷爾在去彼得堡的途中于波蘭逗留，在公園遠遠地看著關押革命者的城堡。而這一刻竟讓米·伏尼契見到了艾捷爾，并記住了她的相貌。說起此事，倆人喜出望外，一見鐘情，不久便結了婚。

克拉和米·伏尼契的犧牲精神激發(fā)和照亮了艾捷爾·麗蓮·伏尼契的文學創(chuàng)作力。為了表達對革命者的熱愛和敬意，伏尼契寫下了《牛虻》這部歌頌愛國者的經(jīng)典小說。故事的情節(jié)雖然發(fā)生在意大利，卻融入了俄國、波蘭19世紀30至40年代風起云涌的愛國浪潮，表現(xiàn)了革命者追求自由、獨立的精神。小說中天真純潔、富于幻想的年輕人亞瑟，在殘酷的斗爭中鍛煉成了鋼鐵般堅強的戰(zhàn)士列瓦雷士。而早年伏尼契在巴黎盧浮宮看到的那幅肖像，則成為體現(xiàn)列瓦雷士精神氣質(zhì)、讓人銘記在心的外貌。

《牛虻》是一個年輕人覺醒，斗爭，最后為人類的進步事業(yè)英勇獻身的故事。也是一個愛的故事。亞瑟對瓊瑪?shù)膼郾┌慵儩崳粊喩獙Ω赣H的愛愛恨交織，痛苦矛盾。1897年《牛虻》在倫敦問世，接著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在全世界傳播，僅在中國就行銷了一百多萬冊。不僅顯示出文學經(jīng)典強大的生命力；也說明這個世界上，惟有愛才能觸動人的情懷，才能讓人痛徹心扉。

很多年過去了，比薩城的天空明朗清澈，草木鮮嫩欲滴，咖啡館、冷飲店遍地皆是。一對對金發(fā)、黑發(fā)的少男少女，相擁而坐，仰望著世界文明的奇跡比薩斜塔，享受著愛情。這就是但丁追逐一生、夢寐以求的生活，這就是《神曲》中所有善行的圣靈發(fā)出的光澤，也是但丁在那個蒙昧的時代無法企及又無時不夢想著的天堂里盛開的玫瑰花。

忐忑而興奮地行走在歐羅巴浸透著宗教、音樂、藝術、歷史、文化的地平線上，目光一次又一次癡迷地停留在五色繽紛、銀子般閃光的教堂、藝術館和大街小巷。法國南部明亮的千里沃野、布拉格童話般天真誘人的紅色屋頂，阿爾卑斯山巨人似的偉岸身軀，瑞士寧靜天然的自由神態(tài)，所有的一切都如巨幅畫卷，令人沉思冥想。

亞瑟在被槍斃的頭一天晚上，給瓊瑪?shù)男胖姓f：“瓊瑪，我早就愛你了，到今天我還愛你。你還記得嗎？有一天我吻了你的手，你可憐巴巴地求我以后千萬不要這樣了，現(xiàn)在我又在這紙上寫著你的名字的地方吻了一下。這樣我就吻了你兩次，兩次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淚水涌了出來。擦干了淚水，想再次讀下去，可是，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這是因為，不論在地球的哪一端，愛永遠是人類恒久抒情的詩篇。有了真摯的愛，人類才會在土地上耕耘播種；才會在屬于自己的領地營造美麗環(huán)境。建造輝煌巨制；才會創(chuàng)作出文學的經(jīng)典，感動和啟迪一代又一代的人，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