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成
文學有兩種,一種有骨,一種無骨。此外還有一種軟骨。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边@是鄭板橋的詩。鄭板橋批評王維等文人:“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對現實的麻木,是古今諸多文人之病。中國文學自《詩經》之后,那種文學的擔當,大部分喪失了。《詩經》有一種怎樣的文學擔當?就是對現實的揭露,批判和諷刺?!对娊洝肥侵袊谝徊吭姼杩偧俏膶W的源頭,有人甚至稱之為“文學之父”。后世的文學,除了個人的不滿和牢騷,極少見對社會現實的批判,骨氣沒了,除了吟風弄月,就是自的表現和自我情調,更墮落的是拍馬。
《金瓶梅》是少有的一部批判文學。比如大雪天,文學的雅興不在缺衣少食的貧民,而是“消瘴猶嫌少,圍向那紅爐獸炭,穿的是貂裘繡襖。手撒梅花,唱的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金詩草”。(《金瓶梅》第七十六回)文學幾乎淪為專唱國家祥瑞和鶯歌燕舞的東西,真是播下龍種誕生跳蚤。
《詩經》能被人稱之為“文學之父”,不只在于它是文學的起源和藝術成就,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學精神。不僅現實性強,且有民聲,反映民瘼,敢諷刺,敢批判,是立體的文學,不是一邊倒的歌功頌德。中國歷史之久、文學之盛,可除了《詩經》之外,極少有這種集中的批判。那么多詩文,無關民間痛癢。唐詩流傳下來的有四萬多首,反映民間疾苦的能有幾首?宋詞就更別提了。后世的文學,大都唱的是國家祥瑞,歌舞升平。還有一生吟風弄月的世外超人,與現實和民生不沾邊?!对娊洝纷羁少F的是敢發民聲,敢訴民苦,敢批判,敢諷刺,這應當是文學本義,也是文學存在的價值意義?!皣L”里有《伐檀》《碩鼠》,很能代表《詩經》的文學精神。而在“小雅”和“大雅”中,同樣不乏此類作品。“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保ā缎⊙拧け憋L》)天下再大,也沒有人民的寸土和人民的自由,只有服不完的徭役?!百颈烁μ?,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小雅·甫田》)意思是,大片大片的良田連成片,每年收獲的食糧多達十千,而我只能以陳爛的谷子養家糊口?!稗r夫克敏,曾孫之稼,如茨如梁。曾孫之庾,如坻如京。”(《小雅·甫田》)意思是,農民起早貪黑種田,但收的糧食都歸了曾孫,曾孫家的糧食多得頂到屋脊,糧倉多如沙堆、高如土丘。這樣的現實,都被后世文學歌頌成“太平盛世”。“知我如此,不如無生。人可以食,鮮可以飽?!保ā缎⊙拧ぼ嬷A》)意思是,早知活著如此艱難,不如不生在這個世上,人活著可以有一口飯吃,可很少能夠吃飽?!霸菑娪寝蹇耍窃谖唬窃诜??!保ā洞笱拧な帯罚┮馑际?,殘酷的統治者,兇暴地刮取民脂,橫行霸道,貪贓枉法,權勢太瘋狂啦。直指上層統治者?!拜冶松H?,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民。不殄心憂,倉兄填兮。倬彼昊天,寧不我矜?!保ā洞笱拧どH帷罚┮馑际?,那片茂盛的嫩桑,是庇護我的綠陰,采了桑葉剩下枝,苦了百姓難藏身,世道凄涼,絕望了還絕望,蒼天啊,你公正光明,何不可憐我?所有的苦難都是“力民代食”的官造成的?!洞笱拧ぐ濉飞踔林焙簦骸吧系郯灏?,下民卒癉”——上天暴戾不正常,讓小民怎么活啊!
《詩經》是有骨的,后世文學缺骨,文學的血緣沒有遺傳下來,產生了太多的謬種,以拍馬和歌功頌德最為盛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