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與精致

“鄭老師讀詩”是2014年我們開設的一檔新專欄，特邀約特級教師鄭朝暉老師來教你如何讀詩品詩，鄭老師的語言犀利，風趣幽默，亦莊亦諧，角度新穎，思想獨到。比如，他覺得讀詩品詩，領悟到“樸素而精致的妙處”，就自然高些氣格。鄭老師讀詩，升華到“氣格”兩字，是不是有點“高端大氣上檔次”而有內涵呢？如此品詩，又怎能不引人入勝，耐人尋味呢？欲知更多精彩，請關注每期的“鄭老師讀詩”。

木心談文學，陳丹青很推崇，我只是讀了他的《文學回憶錄》，覺得木心時有靈光，但未必真是通人。不過有些話說得很妙，比如說陶淵明“寫得真樸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難感知其樸素”，“不懂其樸素，就難感知其精致”，都是解人之語。但是難懂。——這是中國文人說話的特點，往往喜歡玄虛，不肯坐實。

中國詩歌喜歡屬對，這是漢語的特點決定的；中國詩歌還喜歡“煉字”，這還是因為漢語一字一音一義的特點決定的；中國詩歌更有許多章法上的講究，什么揚抑、虛實、照應、鋪墊、渲染、對照之類。如果這些方面做得好、很講究，那就叫做精致。但是如果一個詩人在這些方面都照顧到，精雕細刻，有時候就會讓意思顯得笨拙、累贅甚至牽強附會。這是在很多人看來無法兩全的事情，但是天才除外。比如我曾經講過江為的詩句“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對仗自然工整，也切合竹子和桂花的特點，但是放在一起卻顯得畫面凌亂，被林逋一改——“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境界全出，這就是庸才和天才的區別。

樸素，當然是不事雕琢，但這只是表象，深入地看，則是思想的天真。這個時候講樸素，就有點道家的意思了。《莊子·天道》里說：“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就好比是美人，不著脂粉，不描蛾眉，照花臨水，卻驚為天人。記得以前教過一個學生生得很美，但是她自己并不覺得，整天瘋瘋癲癲地，周圍的人看到她就說她是那種不知道自己是美人的美人。這大概就是樸素吧。

為什么說陶淵明是“樸素”的呢？因為他的詩歌不太做作，有時候甚至曉暢得像大白話：“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就算是膾炙人口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像是隨口說出的一樣。也就是說，陶淵明的詩意是與生俱來的，不是“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那一類的。再加上格調悠然高邁，自然被后世驚為天人了。但在他自己或許只是“說出來”而已。

又怎么說精致呢？陶淵明的精致，有時候真的是讓人著迷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那種暢快與歡愉，是從字里行間無法阻攔地迸發出來的。平疇開闊，遠風颯爽，“交”字又有極強的縱深且動感十足；造句方面，“平疇”隱含“良苗”之意，“交遠風”又呼應了“亦懷新”，一開闊一收縮，一平展一細觀，統一之中又有對抗，張力十足，如何不精致呢？

如何看樸素與精致的統一呢？就是說這種精致全然是自然的功夫，是不加“佐料”的，用陸游的話說就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成”二字說到底了。有些句子精致歸精致，就是讀著累：“茶甌屢煮龍山白，酒椀希逢若下黃”之類，就是如此。樸素而精致的詩句，初讀就如白話，仿佛就在嘴邊，只是那人嘴快而已，再想才覺味濃，心里有嘴邊無，要是細細揣摩，才發現連心里也不曾有，天風海雨，無跡可尋；靜下心來再想，又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樸素而精致的妙處。

大家如果這樣去讀詩品詩，氣格是不是可以高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