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中天,生于1947年,廈門大學教授,長期從事文學、美學、歷史學等多學科和跨學科研究,央視《百家講壇》“開壇論道”的學者。著有《易中天品三國》《帝國的惆悵——中國傳統社會的政治與人性》等。
“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是中華文明飛翔的翅膀
您認為中華文明的發展是有脈絡可循的。唐中期以后的怛羅斯戰役和后來的安史之亂是中華文明由盛轉衰的分界點。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從那以后,中華文明開始向內不向外了。一直到唐前期,我們的文明還是擴張型的。所以它從漢代開始能成為世界性文明。當時開疆辟土、派人出使國外,把禮樂文化傳播到全世界。
但是怛羅斯戰役和幾年之后的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就衰落了,自顧不暇。到了宋朝,是很明顯閉關自守了。版圖也最小,不斷地以和親、土地和金錢換和平,然后就造成當時好幾個國家遼、金、西夏、大理等并存,南宋更只能偏安江南一隅。明代仍是閉關,鄭和下西洋,回來后把所有的航海資料一把火燒掉了。到清代乾隆的時候又是閉關。關起門來以后,只能是糜爛。一方面是帝國制度從宋以后越來越走向成熟,尤其到清代,已經非常成熟了。站在帝國利益的立場上,清制度已經是最好的了。清代基本沒有宮廷政變,沒有大權旁落,沒有宦官和外戚專權,而且基本上沒有民生問題。康熙年間永不加賦,GDP還不低,所以打敗仗賠得起。還有民族問題清代解決得最好,他們長期和蒙古通婚,把蒙古貴族安撫了;冊封達賴、班禪,把西藏安撫了;收復伊犁,新疆也安撫了。
從一個中央集權、天下一統的帝國制度而言,清代已經是最完善的了。但是它腐朽、腐敗、腐爛。
您將“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稱作中華文明飛翔的翅膀,中華民族的這兩大特質又從何而來?
應該是因為中華文明是農耕文明吧。農業生產的特點是周期長,要經歷春耕、夏耘、秋收。大半年過去了,冰雹、洪水、干旱都可能導致顆粒無收。靠天吃飯,太不靠譜。而且這與地理環境可能也有關系。比如在埃及,尼羅河改道后形成的沖積平原,土壤非常肥沃,埃及人才能有那么多時間去建金字塔。他們的作物不需要管。而我們這邊不一樣,需要小心翼翼地看護,老擔心收不回來,所以必然會有這種憂患意識。
一旦有了憂患意識,必須要有樂觀態度,否則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人怎么活呢?也許世界上也有某個民族是只憂患不樂觀的,那它肯定已經消亡了。因為一種文化心理如果不是互補結構就不能持久。
您還概括出了中華文明的三大精神:人本、現實與藝術。中華文明這三種精神的內涵,與今天西方話語體系中對三者的解讀有什么不同?
西方的“人本”是針對“神本”而言的。我們與西方理解的“人”不一樣,他們理解的是個體的人,我們理解的是群體的、倫理的人。
現實精神呢?
現實精神就是因為沒有宗教信仰。還是大陸農耕文明的特點。農業民族是每天都要下地干活的,得到才算數。麥子一定要割好裝進糧倉里才踏實。很多中國人今天還是不愿意把錢存在銀行,要拿在手上才覺得踏實。
藝術精神又怎么解讀?
和希臘民族與生俱來的藝術氣質不同,中華文明的藝術精神是相對于無科學精神而言的。比如我們的漢字,不像拼音文字那樣講邏輯,是形象思維,而且一字多義。這是不科學的,科學要求的是準確,一個概念表達一個意思。而這種可以任意聯想和想象的,正是藝術。
這種藝術和希臘的藝術是不一樣的。
希臘的藝術是一種個體的、內在的、熱情的釋放,我們是一種群體的,要與民同樂。我們的藝術是可參與的。琴棋書畫的過程都是可觀賞的。希臘的油畫、雕塑在創作的時候就沒什么好看的。
我不客氣地說,很多學歷史的人是不懂哲學的。他們沒有思想方法,只能陳述歷史事實
您從文明的角度解讀中國歷史,那您的視角呢?
我是全球視野。
為什么覺得全球視野這么必要呢?
因為我們要尋找的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
在以往的中國通史著作中,這種全球視野是欠缺的嗎?
是欠缺的。翦伯贊先生有一點,但他也只是描述性的。以往歷史學家寫史只是描述,這是他們的職業道德,他們覺得不能以論帶史,不能先入為主,更愿意先把事實講清楚。但我不客氣地說,很多學歷史的人是不懂哲學的。他們沒有思想方法,只能陳述歷史事實,無法進行比較。對于什么是文明、什么是國家、什么是社會、什么是民族等等沒有一個高屋建瓴的研究,所以作不了這個比較。
您還提出要用現代史觀來解讀歷史,現代史觀又指什么?
就是在怎么看待人,怎么看待人性,怎么看待國家、法律、制度、道德、社會關系等等問題上,現代人和古人是不一樣的。
這個不同體現在何處?
根本不同就是對人的看法的不同。人是什么,人為什么活著,什么是人應該追求的,什么是人的幸福,這些觀念現代人和古人是很不一樣的。現在的觀念更把人當人了,更注重個體了。當然我們古代也有這樣的意識萌芽,在第六卷“百家爭鳴”里我就會專門寫到楊朱,他就有一些這樣的意識。但中國走到后面卻走了反路,到宋以后越來越不把人當人了。
這應該也是由您所說的中華文明群體意識這樣的內核決定的。
對。越是集體的越不是“人”么。
您剛才說到現代人與古人相比也有了一些轉變,這種轉變源自什么?
市場經濟。因為市場經濟一定是自由經濟,而自由一定是個體的。
我從來就是客觀的。這是一個學者最起碼的品德
從您宣布寫這樣一部工程浩大的“巨制”開始,就有人質疑您僅憑一人之力是否能完成?質量究竟如何?也有一些學者提出,您寫到后面會越寫越難,因為魏晉隋唐之后史料浩如煙海,如何閱讀和取舍都將是難題,對于這些質疑,您是怎樣考慮的?
我只看那些靠得住的古代文獻和少數幾個靠得住的現代史家,比如張光直先生、許倬云先生等人的著作。我只看那些我認為是必要的,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我心里會有一個靠譜的歷史學家的名單的。
您將自己的這部中華史定位為史詩,這樣的定位是出于什么考量?
就是要好看,并且要有一個“氣”貫穿其中。
這個“氣”是否就是您自己的史觀和史識?
還有史感。就是要回到那個時代,要有現場感。這個現場感要靠自己去揣摩和感覺。人是有直覺的,有時候不一定有依據。
個人寫史難免會被認為主觀色彩較濃,您在寫作過程中怎樣既體現自己鮮明的史觀、史識,又保證歷史的客觀性?
我覺得這在我這里不是問題。我從來就是客觀的。這是一個學者最起碼的品德。很多人看我的書會看不懂,尤其是講百家爭鳴那一塊,他們問我到底贊成哪一家?我說不存在這個問題,我的立場是客觀的,公正的。
我講到某一家的時候都會講透,會站在它的立場上,把它的觀點全部甩出去,讓你聽得點頭稱是,然后馬上說另一家,讓你覺得這也對。因為我是客觀的,我不帶任何個人的偏見和好惡去看待歷史。
我寫每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帶著歷史的同情,回到歷史的現場,站在他的立場上,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去為他想。
從前幾卷書來看,您的中華史寫作不太像以往通史的寫法,而是選取歷史中的重要節點重述,您選擇的標準是什么?
一定是發生了變化。我最看重的是制度變遷。但凡在制度發生變化的拐點,我都不會省略。比如秦漢時期邦國制變成帝國制,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內朝外朝等我肯定不會漏掉;魏晉時期貴族地主變成士族地主,門閥制肯定會有;還有隋唐的三省六部、科舉制,明朱元璋罷相、內閣制等也都是非說不可的。
我認為最重要的變遷就是制度的變遷。當然還有牽涉到風氣、時代精神的變遷我也會寫到。
(摘編自《瞭望東方周刊》2013年第48期)
我最看重的
是制度變遷。
但凡在制度
發生變化的拐點,
我都不會省略。
隋唐的三省六部、科舉制,
明朱元璋罷相、
內閣制等
也都是非說不可的。
我認為最重要的變遷
就是制度的變遷。
當然還有
牽涉到風氣、
時代精神的
變遷我也會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