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現在
母親一直是我的天堂,但父親卻不是人間地獄。早年,他用拳頭說話。現在,用長久的沉默,來折磨他的兒子。
他已經七十有五,牙齒早就掉盡,臉上有了笑容,始終堅持早起早睡,像個要上初級中學的孩子。
他不再像當年那樣,總是在工作中遠離我們,也不再用辦公桌上的半瓶殘墨,書寫不知要交給誰的請示。
他頭發灰白,個頭變小,行動遲緩,越來越像孩童。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四十年前那個陌生的自己。
四十年前
1 那時,和更多的同齡人一樣,父親活在他的理想里。他設定計劃,開辟道路,試圖找到夢想中的自己。
他迎娶了河那邊的吐蕃特美女,生養了兩個女兒。他說:人生苦短,要趕緊抓住生命中難以捉摸的東西。
后來,他養育了我——一個兒子。我躺在母親的懷里,在他眼里,這個羸弱的小兒,就是一尊價值連城的容器。他甚至有了第三個女兒,卻像個花蕾,安靜地躺在她母親的子宮,剛剛形成蟬蟲一般的樣子。
2 那時,父親還沒有做出除生育兒女之外的偉大的事。他是某財政局的小職員,常年住著公家破舊的房子。
白天,他熱情工作。夜里,燒暖了他的鐵皮爐。爐子上的銅壺,在暗室里噴著百姓生活中的熱氣。
他睡在單人床上,身邊總是放著一本黃皮書。那書在他的呼吸聲里,漸漸浸淫了人間的氣息。
那不是趙樹理的鄉村小說,也不是郭沫若的舊詩集。那書上,只講與計劃生育政策有關的國家大事。
3 那時,他生活的小鎮上,街道空蕩,商店破舊,高高的柜臺后,只有火柴和布料,沒有土司太太密室里的銀飾。
醫院里大夫品茶,糧站里倉庫空空,老鼠成群出現,潮濕的空氣慢慢地剝落了墻皮。滿地都是饑餓的影子。
只南山上樹木高大,密林深處百鳥啾啾,公然繁殖。洮河里白魚出沒,木排順流而下,水面上處處云翳。
只東山上的那座寺院,莊嚴肅穆,在夕陽下閃耀著金光。夜幕降臨后,燈光突破黑暗,隱顯出香火旺盛的端倪。
4 那時,走六十里的山路,就可以到父親工作的小鎮。從鎮東走六十里的山路,就到了神靈棲居的村子。
父親喜歡頭頂星輝孤身行走,晚風鼓蕩經幡。往事隨風而來纏繞不息,不會隨風而逝。
就這樣,他想起他的今世,禁不住留下兩行熱淚。山下靜靜流淌的洮河水,波閃著他猜想的后世。
在北方深邃的天幕下,他發現自己前不著村后不著鎮。他孤獨無依,如河面上倒映的寂寞星輝,寂然無語。
三十年前
1 三十年前,我的大姐年方二八就已貌若紅狐。二姐在破舊的村校里,快要結束她為期五年的漢字之旅。
只我牽著妹妹的手,一身塵土,癡癡地守在村口,像傳說中頭人家里的傻子,渴望著父親突然歸來。
我的妹妹有著黑綢般的頭發,黑瑪瑙般的眼睛,年僅四歲,就像極了她那游牧部落里出來的母親。
我一頭卷發,兩耳下垂,袖口上擦滿鼻涕,不像個讀書的俊兒郎,也未曾有當國家干部的種種兆示。
2 那時,父親遠在異地,母親卻與我們相依為命。相依為命的,還有黑色土地,那是她的命根子。
她春耕夏薅,秋收冬藏,把青稞當作天界的母親,把地里深埋的土豆,當作存身活命的無價長子。
她在土地上給我們創造出了那么多的豐盛食物。她告訴我們:“你們,還有他們,都是五谷養大的。”
她說:“不管在草原,還是在農村,生前,我要匍匐在土地上;死后,要埋在土地里。”
3 那時,與村莊里其他家庭的子女一樣,我們都不明白:生活,有著混沌潮濕的月暈,也有著明媚溫暖的春日。
以至于大姐只看到自己的青春,二姐只看到遠方的希望。我在等待父親的那些夜晚,只看到浩瀚無際的天宇。
只有妹妹守候在母親身邊,這個可愛的黃毛丫頭,想一根一根地搜盡母親的白發,給阿媽帶去一點點慰藉。
而父親,則去了更為遙遠的某個縣城,他似乎喜歡無休無止地兩地奔波,喜歡半輩子獨自生活的日子。
二十年前
月亮出來,它所陪伴的,不再是三十年前的深邃的天空,而是二十年前黯淡的大地。
母親被土地吸干了精血,躺在她深愛過的土地下,她的離去如河邊春花,慢慢凋零。
有三十年工齡的父親,退休了。別人說:“他油干燈枯,就興味索然地回到了故里。”
那時,他的村莊早就人丁興旺,綠樹成陰;他的欲望恰如落葉飄飛,無聲無息。
十年前
1 十年前,鰥居多年的父親,新娶了一個女人,他開始了他的第二個春天,想把男人的種子,撒到女人的地里。
可是,他的大女兒也在土地上摸爬滾打,一生未育。二女兒精神癲狂,一直想要回到從前的日子。
他的兒子傳道授業,卻無法解除自己的困惑。他的小女嫁給大車司機,日日在房檐下飲泣。
他的原配夫人,在幽暗的地下成了一堆白骨。整整十年了,還沒有她轉世的消息。
2 那時,父親的村莊公路暢通,鄰里和睦。過期的報紙,還是能帶來遠方的消息。
父親在花園里種下牡丹、刺玫、蘋果樹和石榴樹,私下里,也在母親的墳墓旁,悄悄地劃出他的位置。
三個女兒拖兒帶女來看望他,照料他,安慰他,但他只渴望與他那讀書成癮的兒子,住在一起。
我偶爾會去母親的墳頭,流下幾滴懺悔的淚水,在哽咽中,似乎就能重新拾起半生虛度的光陰。
3 那時,我的繼母很少說話,她在隱忍的時光里,慢慢地融入她所陌生的家庭。
來自城里的她,細皮嫩肉嬌弱無力,卻也下地干活。露水打濕了她的褲腿,晚霞燃紅了她的眼眉。
我有時陪她說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她看我時,不像在看孩兒,倒像看一個男子。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她想做什么,她的內心世界,似乎不是我所能想象的。
現在
1 現在,父親依然健在,七十有五。繼母陪伴在他的身邊,鎮定地共度剩下的光陰。
母親也許還在另一個世上,她的二女兒去了她那邊,陪她嘮嗑,給她捶背,看著人間的五谷從地里出來。
大姐也老了,她窮盡財力給抱來的孩子娶了媳婦,去年年關,在來看望我和小妹的時候,哭紅了鼻子。
我不動聲色,教學生尊老愛幼,在檐下相妻教女,像父親當年那樣,對萬物充滿期待。
2 現在,我結婚十年,喜歡寫詩。這詩像號角,吹出了我的各色時光和百種心思。
我在詩里寫到過去和現在、雙親和姐妹、妻子和女兒。我能寫出愛過恨過的這一切,卻無法完善我自己。
我也寫了理想與夢想,和不能曝光的許多秘密。我期望我的詩像各類水果,等著孩子們到來。
這么多年了,那么多的孩子來了又走了,當時他們滿懷希望,卻在困惑中悄然離開。
3 現在,我明白了,活在三代人共存的世界,我們兄妹,既是彼岸的橋梁,更是此地的戈壁。
我把生活當作詩歌,把詩歌當作一輛客車,那里面坐滿我的親人,無論陰間的陽間的,都安靜地停在某地。
昨天,我帶著我的詩集,在母親和二姐的墳頭燒了,詩行變成灰燼,在暖風里打轉,終歸于恒久的靜寂。
想想過去,我們無怨無悔,唯求靜水流深。想想未來,我們忐忑不安,難免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