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國
青瓦
一些記憶從青瓦上的青苔長出來。
在故鄉,頭頂上總有一片青天和一片青瓦。青天帶來風霜雨雪,賜予五谷雜糧,送走太陽迎來月亮,我這一生走不出這片青天。青瓦下聽風雨,聽狼外婆的故事,聽貓爬過屋頂,我這一生也走不出這片青瓦。
春天幾樹桃李,一排青瓦,遠遠地,仿佛社戲里的花旦青衣站村口喊渡船。一時山應水響,風光旖旎。初夏青杏雖小,幾場急雨過,麥黃秧綠,青瓦越發潤亮。秋來薄霜微降,月色如水,青瓦檐下邀明月,目對親人,醉入夢鄉。隆冬瓦角積雪堆積,雪檐下書聲瑯瑯,梅香裊裊。
青瓦曾是腳下的一塊土圪垯,經水拌腳踩、拉坯制模、高溫燒制,以一池清水淬退火氣。從此,一生不改青衣。
后坡
老屋后有一片山坡。山坡上有幾棵樹,枝葉伸進屋檐下,樹上的鳥鳴也伸進屋檐下。
倘能在枯枝上找到蟬蛻,一切就安靜了。
山坡上任意地長些野草,野草上總有些零亂的腳印。我赤腳一一量過,想追趕離去人的姿態。能帶來的總能被帶走,但有些東西需要我們一次次撿起。
野草莖上有一些小小的荊棘。能扎出一點點疼痛來。
風來的時候,一些東西可以睡去,另一些東西會被叫醒。
老墻
風雨咬蝕,滿面塵埃,依然挺立。
一滴雨打在磚墻上,故事回潮。一塊苔蘚扎入磚縫里,就觸摸到某個陣痛。一段目光經過,就填補一段空白或是成為一段空白。
墻上貼過陽光霜雪,貼過清風明月。遞過問候,遞過春色。
遮擋過流言蜚語,撫慰過傷心委屈。
爬山虎是老墻張開的一張網。夏日網住一抹清涼。秋夜網住幾顆隕星。冬天裸一身筋骨在寒風中淬火。春來萌動一顆詩心。
墻角正在織另一張網,風搭過手。從此蜘蛛網兜不住任何一絲風。
墻壁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鐮刀,我親手撫摸過它的每一道缺口和缺口里的風。
有時,只有保持一塊磚的沉默,才能經受住時間的叩問。
石缸
石缸躺在屋檐下的墻角邊。男人向石缸里倒進歲月,女人從石缸里舀起日子。
男人挑回一擔風雨,女人從石缸里舀起一瓢風情。男人挑回一肩霜雪,女人遞過一瓢溫暖。
男人是石,女人是水。男人是石缸,女人是石缸里的水。
男人裝著女人,女人潤著男人。
石缸滋養著水做的女人,滋養出女人的水靈,能從中舀出男人的渴望。石缸牽引出男人舌尖上的舞蹈,牽引出男人的精神,能從中舀起女人的回想。
男人站在石缸邊笑,仿佛水里升起了太陽,女人站在石缸邊笑,好像水里沉進了月亮。男人和女人在石缸邊相視而笑,他們的晴空早已滿天星斗。
有時,男人在石缸里放上幾尾魚,濺出女人一缸驚叫。有時,女人在石缸邊放上一盅酒,燃起男人一缸豪爽。
石缸是家的縮影,有時需要投進一顆石子,激出水花。
風車的記憶
風車是拴在屋檐下陽階上的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反芻著田野的記憶。
一籮筐稻谷經過風車篩選,葉和殼隨風而去,回歸土地;癟谷落在后面,默默地反省懶惰;種子輕易不為風所動,為秋天作最飽滿的代言。
風車用風的牙齒咬出歲月的痕跡。春寒料峭里,風雨雷電中,炎炎烈日下,鄉人把他們的心血灑向腳下深厚的土地,把寒冷、疲憊、酸痛、汗水通通拋進風中。風的咬痕讓種子深深地記住了生命的旅程必將伴隨無數的摔打和選擇。
風車從每一粒稻谷中品味風雨,也從每一粒稻谷中領略風月。
閑時,風車靜靜站在夕陽下,等待田埂上踏實的腳步……
窗前窗后
小時候,喜歡看媽媽坐在窗前納鞋底。靜靜地。
每過一會兒,媽媽就在耳際的頭發上薅一下,潤滑針尖。那段時光是溫暖的。
長大了,媽媽發際間的雪線被歲月緩緩提升。我依然喜歡看著媽媽納鞋底,想多留一點溫暖在她身邊。
紡車與日子一起坐在窗臺后面沉默,慢慢老去。
回憶,停頓在打結處。
母親有一項終生不忘的技藝。多年不摸紡車了,她用目光也能把我零亂的思絮,紡成線。
門前門后
門前小路,父母走了多少個來來回回,才熨平坑坑洼洼,拉直彎彎曲曲。而后,又被他們反反復復折疊,唯愿兒女近點,再近點。
門前小路如蜿蜒的小河,我多想趟進河里,讓浪花咬我的光腳丫。
門后立著一個被改變的命運。
一棵有著參天夢想的樹做了扁擔,默默放平身姿,放平心態,把雄心壯志化為堅韌和無悔。然后,走出一棵樹的陰影,走出一棵樹的視野。
挑過風雨,挑過星光,挑過稻麥,挑過嫁妝。扁擔從門后走向門前,丈量家的幸福。
母親站在家門口喊我回家。黃昏也聽見了,慢慢回走,沒有著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