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
穿梭于青藏高原的城鎮或牧場,隨處可見翱翔在藍天中矯健的雄鷹,隨處可見藏民手執鷹笛神態專注、悠然自得吹奏的生動情形。鷹不但是天空中流動的音符,而且其堅硬的骨殖,還可以成為西藏民間最獨特最有魅力的一種樂器。
是誰最早發明了鷹笛?又是誰最早在雄鷹和藏民之間鋪設了一道無形的精神橋梁?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獨具慧眼的發現,不但構建了藏民的精神家園。而且還創造了鷹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目睹鷹笛精細繁瑣的制作過程,從磨制到鉆孔,都似乎滴淌著絳紅如丹的鷹血。
在雪域高原,手執鷹笛悠悠吹奏,每個音符都是鷹的另一種神韻,眼前幻化出無數只雄鷹,在萬里長天縱情放歌,構成茫茫蒼穹中最悲壯最玩味不盡的絢麗風景。
無限蒼涼的歲月并未走遠,在雄鷹驕傲的羽翼上,懸系著藏民翩翩的精神圖騰。在堅硬的骨殖深處,埋藏著無法吹熄的火焰:在沒有邊際的藍天,需要填補生命的強音,于是,悲壯而雄渾的鷹笛誕生了。吹沸了周身的熱血,吹亮了朦朧的歲月,吹綠了通往家園坎坷的道路……這蕩漾的紅塵,這閃光的音符,這高亢的旋律,是雄鷹的另一種境界的升華與激情的揮灑。
在沒有家園的地方找到家園,在沒有色彩的歲月中描繪圣潔的憧憬與渴望,在沒有道路的地方開辟道路……在西藏民間,鷹笛是輕盈靈動的蛇,它搖動著一葉葉精神之舟,泅渡茫茫雪海或苦難之海;鷹笛是西藏舞臺上不可缺少的樂器,它獨具特色的魅力,連系著展開的羽翼和遼遠的天空;鷹笛濃縮了雄鷹全部的精華和最優秀的品質:勇敢、剽悍、機智、執著、深沉……而這一切,均在崇尚鷹的藏族同胞身上一一再現。
天空是雄鷹的舞臺,雄鷹與藏民用相同的方式。完成了最優美最雄壯的生命舞蹈——一句話,雄鷹是西藏人生舞臺上的靈魂,這樣的舞臺,離不開鷹笛的伴奏。
深情地撫摸鷹笛,便觸摸到了雄鷹飛翔的姿態;吹奏鷹笛,便感受到了雄鷹一生的蒼涼與壯美……據說每一位吹奏或傾聽過鷹笛旋律的內地游客,內心都曾涌起過草海般洶涌的波浪,都曾發生過驚天動地的雪崩般的心靈的震撼……然后,在遠離西藏的日子里,心宇中便始終盤旋著一只勇敢的蒼鷹。
鷹之舞
誰也無法知曉,在那些流逝的歲月中,鷹是以怎樣堅韌的方式,守護著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精神家園。當我在死亡之海目擊了塔里木盆地上空雄鷹無限的風采,一種刻骨銘心的陣痛,從沙漠的四周向我洶涌而來。
從極遠的年代,鷹以它獨特的方式,維護著家園的神圣與莊嚴。在許多凝重的歲月里,它被徹底地流放。俯瞰那片巨大的不毛之地,聆聽沙浪疊涌的哀鳴,以及駱駝孤獨地深入死亡的核心。鷹以另一種高亢的姿態,說服了天空和荒漠,因此它走進了一片絕望的再生之地。那些被漠風拼命驅趕的駝鈴聲,跌碎在蒼涼迷茫的地平線上。
誰也無法阻止鷹有力地飛翔,面對所有灰色的歲月,以及那些不堪一擊的童話,鷹出色地塑造了自身的舞臺形象。它最完美的缺憾,是以流浪的方式,填補了大漠天空的空白。而那一串串響亮的音符,當是鷹義無反顧的歌唱。它切入了生命的本質與核心。唯其如此,在勇猛與剽悍宏大的布景上,我們永遠看不到鷹流淚的眼睛。它史無前例的孤獨與絕望,塑造了堅不可摧的精神風骨。
鷹用它樸實無華的羽翼,在天空中找到了漂泊的路標。那些缺少云朵與雨水裝飾的大漠天空,是一面永遠無法擦亮的鏡子。閱盡過往的風煙,鷹的熱情與執著依然沒有消蝕。在沒有支點的萬里蒼穹,鷹只是一顆濃縮了的音符,它容納了深刻的生存空間和存在價值。這是一種無言地流淌的牧歌,回蕩在灰蒙蒙的大漠天空。這流動的無法駐留的哲學,在更深的層次上,拯救了人類懦弱的靈魂。
誰也無法知曉,塔克拉瑪干天空中的雄鷹。是以怎樣的生存方式,維系傲骨凌霄的血肉之軀。苦難的里程愈來愈短,迫近血液的是饑餓的黑箭,而遠方依然有布谷鳥在蔥蘢的樹梢上歡鳴。是誰精心設計的陰謀,使驕傲的雄鷹瀕臨絕境?是誰精心設計了雄鷹的航程,使它起死回生?是鷹自己設計了這奇險的方案。那響亮的飛翔的箭鏃,直抵雄鷹的心腹!
據說鷹是以最悲壯的方式,結束了暮年的流浪生活,將老朽的生命撞擊在石巖上,蕩擊出一串雄渾鏗鏘的風骨。在堅硬的骨殖上面,是一種強大精神的誕生。因此有了獨特的鷹笛,在骨頭里面深藏的音符,河流般流向寂寞的洪荒大野。
鷹在另一種意義上,否定了我們人類的生存哲學;鷹在更深的層次上,建構了我們人類的精神金字塔。在死亡的廢墟上,必將重現陽光柔軟明亮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