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始終是進步的”
我明確地反對那種倒退論的文學史觀,那種認為我們今天的文學不如過去的文學的說法,一種合乎直覺但是不合乎真正研究者的理性的結論。就拿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來說,它們不是最好的,但依然不是倒退的。我們不可能在中國史上找到一個真正的黃金時代,會比其他時代絕對更好。文學時刻都在參與時代進程,反作用于時代進程。但是,我們常常因為自己的偏見和視野的狹隘,還有它們被故意地隱瞞而無法看見它們。文學史本身是其所是地發展著,本身不存在問題,任何以政治的、道德的、藝術的等名義對它提出的高要求,也許都是不合理的。
專業性的文學寫作的確是在進步當中。我們沒有能力認識同時代的文學作品,海子可以媲美李白,但他還沒有完全得到人們的尊重。中國當代文學有它的進展,不應完全否定。尤其是經過上世紀80年代文學本體性的運動后,中國當代小說的技巧、中文文字的文學表達能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不過,我們現在還很難斷定,是否已經產生了能夠引領這個時代生活主潮的偉大作品,我認為應該是正在產生的過程中。總體上來說,我傾向于認為我們這個時代并沒有能力認識同時代的文學作品,那些最偉大的作品可能我們是視而不見的,許多跳蚤型的作品反而被我們捧得很高。所以,不要悲觀地去看待當代文學,而是要謙虛地對待我們當代文學的創作,讓我們用謙虛的態度去閱讀這些作品,也許我們能發現其中已經出現了很好的作品。就像“文革”時期,我們也發現了一些潛在的作品,上世紀80年代以后,我們通過重讀歷史、重寫現代史,又發現了一大批現代文學的優秀作品,也許再過20年,我們又會發現,在這個時代,我們身邊就有許多偉大的作品,而我們恰恰忽略了它們。所以,我的觀點是,也許我們正在有,甚至是已經有偉大的作品產生,而我們卻還未曾具備偉大的眼光去發現它,未曾具有偉大的勇氣去贊美它。多數情況下,我們對身邊的事物,尤其是遭到禁止、批評、壓制的事物,缺乏站出來說“那是好作品”的勇氣,沒有膽量去擔當。
有幾類作品是當下批評界未能深入認識的。一類是想象型的作品,它試圖扎根在地方生活中,用想象跟地方生活接壤,《受活》《日光流年》的確是好作品,還有莫言的《檀香刑》。賈平凹的作品,包括阿來的一批作品。這類作品,我們到目前為止還不能完全地很深刻地去認識它。包括再往前推一推,像馮驥才、汪曾祺的作品,看起來似乎是跟當代生活有點游離,思想方式也是疏離的狀態,而我們還缺乏一個知識視野去解析它,它們得到的文化結構上的尊重還不太夠。第二類是一批具有世界意識的作品,追求人類的普世價值,它們也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解析。第三類是宗教類的,也尚未顯露它們真正的面目。第四類是大抒情的作品,其實直到現在為止,海子式的抒情家還沒有完全得到人們的尊重,實際上我們還有很多這樣好的詩人,比如于堅。他們的成績跟他們所處的地位還不是很相稱。
“沒有網絡的文學還是文學嗎?”
我很看重網絡文學。我們團隊的研究結論是:目前青年人的文學閱讀已經有70%以上是發生在網絡上的,而文學出版,目前也已經有超過50%發生在網絡上。“沒有網絡的文學還是文學嗎?”我們要這樣問!另外,網絡文學的真正力量在于類型化,它時刻在創造新的類型,這需要我們重新認識類型的意義。
網絡文學今后會成為文學的主流形態,紙質文學將會消失,紙質出版也可能會消失。我是全國最早開始研究網絡文學的,1998年、1999年的時候,我拿到了一個省部級網絡文學研究項目,那是國內第一個。之后,我曾經在國內所有的文學會議上宣講網絡文學,提出網絡文學是文學發展的未來,但在當時遭到很多人的批評,甚至有人說我有“網絡文學崇拜癥”。應該說,我基本上預見到了網絡文學今天的發展狀態。網絡文學今后會成為文學的主流形態,而紙質文學將會消失,紙質出版也可能會消失。我現在基本都是通過網絡來購書,而且現在的網絡出版中,電子書已經占據了很大份額。我們現在基本都是使用數字化的媒體。我曾經對網絡文學進行過劃分,一種是上網文學,即紙面文學作家上網,實際上他寫的東西,無論內容還是風格都依然是紙面的;另一種是網上文學,即在網上寫,其寫作的意識和方法,以及傳播的媒介都已經網絡化了,作者并不追求現實發表。現在成熟的形態是網絡文學的第三階段,也就是多媒體寫作時代。這個時代的網絡文學是市場化的,不僅僅是在網上寫、網上傳播,收稿費也在網上,出現了電子支付的方式——點擊率寫作。盛大文學是這一形態的標志。
過去,網絡文學是寄生在紙面上的。比如初期的上網文學是在網上寫,然后拿到雜志去刊登,再被出版社出版,這批作家一旦回歸到紙面后,就極力想要抹掉自己在網上的印記,比如安妮寶貝。安妮寶貝變成紙面作家后,很怕別人說她是網絡作家。但是,發展到今天的點擊率文學后,盛大文學旗下的這一批作家涌現出來,他們時刻都說自己是網絡作家,也不追求紙面出版,甚至對紙面出版深惡痛絕,因為紙面出版不斷盜版他們的作品。他們只需要在網上寫作、傳播,就可以在一年之間成為百萬富翁。他們的寫作是針對網絡寫作的,比如連載的格式,使用了過去說講文學的章回體小說模式。他們的作品非常類型化,有明確的定位,諸如新都市、新言情、新武俠等等。以后會出現電子閱讀的時代。以后像讀書室就不再需要了,只需要一個電子讀書器,隨時帶在身上。我認為電子閱讀器的時代可能就是跟GOOGLE全球電子書庫連在一起的。我是第一個贊成GOOGLE全球電子書庫計劃的,我有大概四十幾本書同意授權給GOOGLE。傳統出版界肯定是要消亡的,我的看法很極端,直到現在我都保持這種非常極端的看法。
“沒有文學產業,文學在今天的發展是不可能的!”
沒有文學產業,文學在今天的發展是不可能的!中國的文學教育應該改革,狹隘的文學觀念也應該改變。我們最近在研究創意寫作學科,我在國內創立了第一個創意寫作研究中心。所謂創意寫作,就是創造性寫作。我們傾向于跟過去專業作家的寫作加以區別。創造性寫作要比專業作家的概念更有當代感,也更有新概念在里面。創建這個學科的目的實際上正是針對當下中國文學的現狀。當下文學發展暴露出的有些弊端,正是因為我們國家目前沒有一個好的文學訓練模式。大學的文學教育是老套的,觀念是陳舊的。只能教研究文學,而不能教創造文學;只能教學生怎么讀,而不能教學生怎么寫。在這樣一個文學教育的大背景之下,再跟當下文學生產的大背景相結合,中國文學的確是不適應時代生活,沒有適應時代生活的手段和能力。我們希望能夠推動中國的文學教育改革,使文學教育從文學研究走向文學創作。同時,要改變以往狹隘的文學觀念,要從純文學的觀念變成大文學觀念,就是創意寫作的概念。我們應當把電影文案、影視創意文案,還有游記、傳記、報刊特寫等所有類型的寫作都歸入文學的門類之下,這些都是文學創造。
當下許多人懷抱著對純文學的個性崇拜和創新崇拜,應該打破這種崇拜,用更多的精力去研究小說創作或者是文學創作的成規。每一種作品都有它自己的成規,可以指導我們后來人更好地寫作,而這個成規并不是讓我們墨守的成規,而是指導我們去創造的成規。就好像國際象棋有規范一樣,規范雖然是一樣的,但是產生的棋局卻是千變萬化的。我們要提倡的是這樣一些觀念:文學可以教,文學必須教,把文學當做一個文化創意產業來對待,要推動產業的發展來帶動文學的發展等等。大部分人認為,文學不能類型化,文學要個人創造,文學不能產業化,產業迫害了文學。而我卻認為,沒有影視產業就沒有影視,沒有文學產業的話,文學在今天的發展是不可能的,因為今天是個市場化的時代。
“在學生中培養出中國文化創意產業的領軍人物”
上海大學中國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成立于2009年4月。2004年秋天,我從英國回來,看到英國的文學教育主要是以培養創意寫作學生為主。當時,就在想中國高校文學教育的事情。此后好幾年,創意寫作研究成了我常態教學科研之外的一個“私密”任務。后來,我們逐漸擴大了工作。如今我們上海大學創建了全國第一所創意寫作中心,創建了全國第一個本科“中國文學創意寫作平臺”,我們翻譯和編寫了大量資料,出版了第一套創意寫作教材,創建了第一套創意寫作課程。對外,和美國高校建立了長效合作機制;對內,和影視學院建立了合作機制,開了國際會議,同時還辦了暑期創意寫作夏令營,等等。高校是否可以培養作家?是否可以開門辦學,請作家進來教學?上海大學成立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的時候,我們一直試圖回答這個問題。近年來,中心與美國斯坦福大學、澳洲國立大學等共建,實現雙方人員和研究生訪問交流,中心成員建立了每月學術討論會制度,完成國家級課題一項、校級課題兩項,編撰《類型小說理論與批評叢書》6卷、《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叢書》3卷(2012年2月出版),發表創意寫作專向論文(CSSCI)十余篇。中心成員面向本科生成功開設《成為作家》《創意寫作:技能拓展》《創意寫作基礎理論與訓練》等課程,出版和正在出版教材《創意寫作基礎理論與培訓》《創意寫作的興起》《創意寫作:虛構與敘事》等5種,我們相信人的創意潛能需要激發和發現,人的創意技能需要訓練拓展,人的創意熱情需要實踐機制加以敦促和鼓勵,我們研發了中國高校第一個面向本科生的創意寫作教學系統,已經初步具備發現、激發、培養創作人才,直接指導學生創作的能力。
到今夏,我們中心在“文學院中國文學創意寫作平臺”實現的“上海大學暑期創意寫作夏令營”活動已經是第四期。夏令營鼓勵了創作,培育了作品,發現了人才,該活動發現的人才被推介到數家創意企業,包括上海有名的影視公司,部分學生已經成為企業創作骨干。這對我們是個很大的鼓舞。中心活動和成果也受到社會關注:《文學報》曾經連續發表討論文章討論中心教改,今年《文匯報》《人民日報》都曾發表記者長篇專訪,介紹中心探索事跡,類似此類報道有十余家。2011年,在聯合國貿發會議組織的“全球創意教育論壇”上,我中心還因為在高校倡導創意寫作教育教學改革,受邀與中國社科院、北大、清華等12所高校兄弟單位一起進入聯合國貿發會議創意經濟網,成為中國高校首批聯盟單位。
目前,上海大學已成為中國創意寫作研究的高地,也成為國內第一個面向本科生研創寫作系統的單位。但是,以上的成果和我們嘗試回答“高校是否能培養創意人才?”“大學是否能培養作家?”的初衷還有距離。最近我們比較了美國同類高校當年的發展經驗,審慎地考慮了我們已有的創意寫作研究、教學基礎,又調研了國內外十余所大學的信息——國內引進駐校作家制度的高校有人大、清華、北京師范大學等,有些高校甚至在考慮創建創意寫作系。綜合各方面的情況,配合我校大類招生制度改革及相關教育教學系統改革,我們提出中心、平臺實體化,面向本科生創建“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坊”機制的建議,嘗試打造發現創作人才、激勵創作人才,通過培育作品的形式培養創作人才面向本科生的創意寫作教育教學機制,給有這方面熱望和專才的學生一個專門通道,在我們的學生中發現和鼓勵了非常杰出的創意家、寫作家,潛在的中國文化創意產業領軍人物、領導力人物。
“創作是需要傳幫帶的”
從我自己的經歷來看,創作是需要傳幫帶的,也是可以傳幫帶的,創作激情也更需要鼓勵和激發。如果當初,不是有些作協領導和著名作家的精神鼓勵、幫助改稿,我的創作就不會有今天。我也希望有機會能用傳幫帶的方法,幫助我們的學生,讓他們的創作激情得到保護,讓他們的創作才能得到發現,讓我們在創作初期得到一點經驗的指導。讓那些潛在的文化創意人才得到系統地發現和保護,讓他們能在高校成才。有一天,也許我們真的能說,我們培養了他們,而他們也真心地承認這一點。
我們認為:中國高校需要一個類似美國高校那種創意教育運動。中國高校文學教育在未來5年內出現創意協作化的趨向,會產生大量創意寫作系。“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是以文字創作為形式,以作品為載體的創造性活動,它是文化創意產業鏈最重要最基礎的工作環節。創意寫作學科是研究創意寫作本身的活動規律、創意寫作教育教學規律、創意產業管理和運作規律的學科,為“創意寫作”提供基礎理論支持的科學。創意寫作學科的創生和建構要提高到國家意識形態建設的高度來認識。高校在這個過程中需要進行系統的改革,高校不僅僅是科技創新的發動機,也應該是文化創新的發動機。未來文學創意寫作人才的培養由高校進行,高校創意寫作工坊(系)也可以提供作品創作和孵化支撐,成為中國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動機”。這與“作家協會”體系是并行不悖的,作協可能更多地傾向于著作權保護、著作權買賣服務等,行使類似寫作工會的功能。創意寫作是實踐技能,但不能因此就說不存在一個創意寫作學,創意寫作學需要科學和嚴謹的學術研究來建構。只有通過創意寫作這個通道,讓創意寫作機制發揮作用,文化產業才能在市場這個怪獸面前依然保持價值觀和國家意志的敏感度、清晰度,從而幫助國家形象的自我確認和向外伸張。中國高校教育尤其是中文教育,將會面臨巨大改革,將會出現大量創意寫作系,而國家也會開放高教系統創意寫作MFA教育。 目前我們要做的事情還非常多:1、中國及上海文化創意“產業化”發展(尤其是上海“十二五”文化產業發展規劃要求)面臨缺乏高校對口專業教學支撐的問題;2、改革中國高校中文教育教學“不培養作家”“沒有寫作學科”的現有教學模式,使其適應當下文化產業發展需要的問題;3、如何借鑒美國等文化創意產業先發國家高校創意寫作教學系統先進經驗的問題;4、中國傳統寫作學以“篇章詞采”為中心的教學理念如何向以“潛能激發”“創意心理突破”“技能拓展”為核心理念,以“工坊制”創作為教學機制的現代“創意寫作學”轉換問題;5、創意寫作教育教學規律研究及中國創意寫作教學體系創建的問題,等等。
要改革傳統中文教學體制,研究高校中文系開設創意寫作專業方向或設立創意寫作系的可能性及建設方案、招收創意寫作(MFA)藝術碩士的可能性及實踐方案;適應當下文化創意產業發展要求,創建中國高校創意寫作教學體系。要使中國高校中文教學得到徹底改觀。全面革新傳統高校中文教學觀念,引進潛能激發、技能拓展等先進教學理念,引進歐美高校創意寫作工坊教學機制,改知識傳授為技能訓練、改閱讀鑒賞為創造寫作、改被動學習為潛能激發,令中國高校能培養適應文化創意產業工作需要的基礎創意寫作人才。
我們相信中文系能培養作家。每個人都有創作潛能,但是潛能需要激發,技能需要拓展,而沒有個人的創作激情需要用“工坊制”的形式來加以保護和引導。因此,我開設《成為作家》研討課,在國外的時候給學生上課,觀摩他們的課要真正研討起來,人數控制在16人左右。多了,教師是無法照顧的。《成為作家》這個課,和過去所有的課都不一樣,不是知識課,知識我都放到后臺,讓他們自學。我在課上只是挑重點。這個課的主要目的是:讓學生相信他們有創造天賦,能進行創造性工作。在課上,我們要做很多潛能激發的活動,要讓學生突破自我。同時,要有大量的技巧性練習——我們相信,寫作是有成規的,我們研究了大量寫作成規現象。這方面,中心專家也寫了相當多的論文。
[作者簡介]高爾雅,1988年生,山東濟南人,上海大學中國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從事文化創意產業、公共文化服務及創意能力研究,先后發表文學作品、文學與影視評論文章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