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殤

罕見的連日大雪將天府古堰一陣素裹，使得好多天都見不到一點往年歲末依然蔥翠的冬色。

雪夜早歸。剛進家門，就接到晚輩小超從昆明打來的電話，他一是問起家壁上那幅水墨虎，是不是陶培麟所作？二是談到日前在昆明舉辦的一場大型書畫作品拍賣會上，陶之虎的拍賣價，已喊至近乎二后五個零。我聽后，先是肯定，后是驚喜。等電話一掛，我賡即仰頭細品那幅立軸三尺的《月下雄風》，品著品著，一股自悔自責陡然而生：如此珍品怎就如此炫示？于是立馬將虎圖緩緩取下輕輕卷起，小心翼翼地藏入了柜中。

望著窗外寒雪，我反復回味小超的描述和預測，漸覺暖意陣陣。

轉(zhuǎn)眼春節(jié)已至。小超回川度假來我家團年。酒過三巡，他終于再次談起了陶之虎，和讓那老虎搞得沸沸騰騰的拍賣盛況。這個晚輩從軍多年，不喜槍炮，偏好古玩字畫，一說到把玩鑒賞、尋寶收藏，便滔滔不絕、滿口經(jīng)綸，直將一身戎馬俊氣化作了一團古董秘云，所以在我聽來多半都近乎玄語。聽得明曉、欲知實在的惟有陶之虎，我于是趕緊給他展開了《月下雄風》。他一邊細細觀賞一邊連連稱道：真跡！真跡！真正的“鎮(zhèn)宅之寶”！“蜀中虎王”，陶先生當之無愧！接著卻是一聲惋嘆：唉，這是下山虎，若是回頭虎，那就更加珍貴了！他這一嘆，倒使我想起辦公室的書柜里，還折疊著一幅同等平尺、尚未裝裱的陶之虎。

年飯未散，我就離席出門，開車朝單位趕去。一來急于想看看柜中藏虎回沒回頭？二來像是生怕那只虎趁除夕人靜，跑回深山。走進辦公室，我急忙打開書柜，在一大疊書稿堆里，翻找出了那幅壓柜多年的虎圖。展開一看，乃活脫脫的回頭虎，整個畫幅紙色如初！這時，我才想起單位曾發(fā)劫案，本室被翻箱倒柜，好在毛賊只認得紙鈔，識不來紙寶，否則，此虎將永不回頭。

虎回家中，小超見之狂喜不已。我告訴他，這幅虎圖的創(chuàng)繪全程，我曾親眼所見。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本市宣傳部叫我去青城山拍攝一部人物專題片，對象是成都著名畫家陶培麟。

趕到上清宮，已是傍晚時分。

陶先生個小身瘦、相貌普通，一撮山羊胡使其稍顯別樣，穿件藍緞對門襟，與人見面拱手在先，著實一派儒風雅氣。短暫交談后，我對先生這才了解一二。先生別名曉濤，綽號山君述，成都人，時年半百有五，自幼習畫，尤喜畫虎，從偏愛到專攻，一路迷虎備受甘苦。年輕時，為了常見真虎，他竟到動物園里屈身干起了清潔工，整天都忙里偷閑去隔欄觀虎。此次上山，先生意在尋幽消夏，靜心畫虎。

鐘敲月上，磬宿云歸，上清宮涼夜如夢。

攝像跟著先生從林間拍入殿內(nèi)。接著架機、開燈。

先生將宣紙往畫案上一鋪，執(zhí)筆凝神、俯視紙面，靜待片刻后，這才行筆落墨，一時間，紙筆之間頓如泉流一般，酣暢淋漓。細描精點中，先生一直雙目圓睜、眉宇聳動，儼然一副虎像！不到一個時辰，一只傲立危崖、回首蒼茫的斑斕虎，已經(jīng)躍然紙上。先生捋著胡須細細審視一番后，終于落款壓印。

這時我才恍然，先生在先前的那刻凝神中，就已聚氣成虎。隨即，他舒眼展眉地對我說：老弟，此虎請收下，就當作個紀念。

幾天后，我?guī)馅s制成片的《虎嘯青城》去上清宮，將磁帶交給陶先生后，就作別下山了。之后我再沒見過先生，只在當年的一個秋日，他托人給我捎來一幅裝裱精美的《月下雄風》，和與之相配的隸書楹聯(lián)，以及一句話：賢弟今后若愛若需，開口即可！

從此，一虎鎮(zhèn)宅，一虎長年孤臥公柜之后，也在一個團圓的日子回到了家中。

小超臨別前，給我許下一諾：我定會為它們找個愛虎藏虎的富貴人家。對此，我已經(jīng)不以為然。因為我暗暗給它們也承有一諾：放爾之日，必是我身處窘境之時。

數(shù)月后突發(fā)地震，致使樓垮家毀，雙虎隨之遇難，皮毛無存！我為之而痛惜深深、苦念久久。后來，終于隱隱發(fā)見自己的惜念背后，似有一種更深也將更久的欣慰與感激：家人幸存，許是有仗山君！

[作者簡介]安南，男，祖籍山西汾陽，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詩刊》《星星》《工人日報》《星火》《飛天》《草原》《青年作家》《廣州日報》《四川日報》《華西都市報》等報紙雜志，部分作品入選年度選本；著有散文詩集《夢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