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蕭楷成有書卷氣。每每臺上一亮相,翎子鮮亮,腰挺眉揚,掌聲四起。他戲路廣,小生、老生、丑角,身移步轉,清亮的嗓子寬起來,高上去,又緩緩降下來。胡琴的咿呀聲中,臺下的人們看得哭了笑、笑了哭。常常忘記那小小的戲臺上原本只是金榜題名虛富貴、洞房花燭假姻緣。
蕭楷成對待自己很嚴肅。
倘是新劇,他得先將本子(川劇很講究劇本創作)中的各色人等吃透了、處理好了角色之間的拿捏,再從容登臺。
他前期咬字準,音色正,吐詞清晰;后期愈見功力,唱到極處,字詞已徐徐遠去了,空中卻還殘留一縷氣,鐵絲般裊響。1937年夏,日寇越過盧溝橋。秋,他在成都悅來茶園義演《托國入吳》,當唱到越王勾踐忍辱別國,他須眉賁張,淚眼滴血:
堪嘆英雄受坎坷,平生意氣竟消磨,
魂離故苑歸應少,恨滿長江淚轉多。
……
拿著了吳夫差豈肯輕放,拿著了老伍員開肚破膛。
斬獨夫方顯孤執誅在掌,效齊桓和晉文五霸稱強!
臺下一片穆靜。
[二]
蕭楷成是成都崇州人。
今天,崇州的一些資料在提到蕭楷成時,有寫作“蕭楷臣”的。而在梨園行老人們口中,他是少年揚名的“玉娃子”。很有點童星的意味。
童星聽起來風光。川劇演員李良明15歲進入四川省合江縣川劇團,和其他幾個同伴幾乎每天都是汗水澆灌,淚水泡飯。同伴熬不住走了,師傅冷冷對李良明說了一句“(你)學得出來吃藝飯,學不出來吃氣飯”,激發出他天性中一股硬氣,才終于咬牙堅持下來。
李良明學藝是在1956年。那時候,跑碼頭討“開口飯”吃的川劇藝人大多已被納入國家文藝體制,有了一份鐵飯碗,昔日師尊徒卑條條框框的江湖氣息已消淡了許多,而蕭楷成正式登臺唱“娃娃生”是在1889年,距李良明拜師學藝已整整六十余年矣。
那一年,是大清光緒十五年。蕭楷成11歲。
前一年,他父親病逝。
翻開發黃的《崇慶縣志》(崇州原名崇慶縣),蕭楷成從童年到少年的日月年是以數行蕭索而又傷感的字句呈現出來的。辛酸的身世讀來正與那一段風雨如晦的晚清時局互為表里:
“……稍長,家貧輟學,父親去世,母親改嫁,乃外出尋兄。輾轉數縣,尋兄不著,流落戲班。11歲登臺唱娃娃生,藝名‘玉娃子。”
今天已經無從探知少年蕭楷成的內心感受了。他十一歲的世界里,滿眼都晃動著師傅“唱念做打”的身影;滿心念叨的都是手、眼、身、發、步的功法口訣;小小的身軀每天都忍受著“綁倒板”“劈叉”等苦不堪言的訓練;也許還有訓斥、責罵、挨板子……
貧苦無依的孤兒,心中的凄惶能向誰言?
苦難的童年練就了蕭楷成。童年的苦難也造成了他一生難以愈合的身心創傷。然而,與川劇結緣的人生大幕已經不由分說地拉開,童星“玉娃子”內心再凄惶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將如何演出自己的戲劇人生?
[三]
千百年來,伶人們奉唐明皇為祖師爺,卻忘了這位皇上是興起玩票,伶人們對他而言,不過是“倡優蓄之”而已。而梨園行自身卻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漸漸形成了極具行業特點的江湖氣息,那就是:成“角”你就是個王;沒成“角”,一輩子就只能跑龍套,吃別人的殘羹剩水!
江湖氣息既能成人,更能毀人。從清末到民國年間,像蕭楷成這樣少年成名、青年被毀的童星在川劇界大有人在。與蕭楷成同時代的“資陽河派”花旦謝海潮就因演唱《沉香亭》技藝超群,遭同行鄧秀芝嫉妒,朝她杯中撒藥,就此啞了嗓子……
蕭楷成是幸運的,在其川劇生涯關鍵的時刻,他先是得到了名師劉育三指點,從“娃娃生”改習小生;再以《十美圖》鉆箱箱轟動全川,一躍成“角”;再因川劇班子“三慶會”的成立,而與川劇界素有“康圣人”“戲圣”之稱的名演員康子林風云際會,莫逆相交,寫就了自己德藝雙修的人生傳奇。
[四]
康子林是成都邛崍人,擅演呂蒙正,在川劇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后因其悲壯的死亡以身殉戲,哀慟全川。
川劇雛形最早見于《三國志·許慈傳》所載:劉備“使倡家假為二子(許慈、胡潛)之容”表演二人不和而有礙國家的事實。至唐,成都出現“雜劇”之稱,且有“五人為火”的戲班,有“蜀戲冠天下”之譽。明代,出現“川戲”“川調”,狀元楊升庵作雜劇、散曲多種(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家汪曾祺過新都,為楊升庵多舛的命運寫了兩句詩:一種風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
民國伊始,以三慶會為代表的戲班,首次將四川戲曲的五種聲腔(昆、高、胡、彈、燈)匯于一班,川劇趨于定型。三慶會的成立和辛亥革命的新氣象密切相關:辛亥起,大清亡,民國立。在進步思想影響下,以康子林等為骨干的“川西派”川劇藝人倡議建立一個不受班主剝削支配而由藝人自己經營的班子。據《崇慶縣志》記載,蕭楷成當時和康子林齊名,出于一種微妙的心理,不愿和康子林同班。他說:“一個老鴰守個攤,一籠不藏二虎。”后經藝人們勸說,他才和康子林等創辦三慶會。
三慶會的成立,為川劇的發展帶來了改良的嶄新氣象。他們首創了固定的分賬制,不論名演員、龍套或場面音樂人員,一律按成分賬。逢演出淡季,名演員自動減薪,以保證“下四角”(龍套、馬衣、彩女、朝臣)的最低生活。
然而這種有戲大家唱有飯大家吃的局面卻讓一些名藝人頗為不滿。他們認為自己吃了虧,于是紛紛退出,另組班子永遇樂,用高價拉走了三慶會不少演員,蕭楷成亦在其中。然而康子林在這一時刻顯示出了自己高尚的藝德,他不但繼續留在三慶會,還特意去永遇樂演了三天義務戲。這讓蕭楷成深受感動,重返三慶會,就此與康子林惺惺相惜,成為莫逆之交。
[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江湖氣息濃厚的梨園行,與康子林這樣人品高尚者的友情迅速提升了蕭楷成的精神格局,使他從所謂“名角”的狹小天地里掙脫出來,向大師之路邁開步子:
大師之路,以德為先。康子林提倡三德:“口德(不講污言穢語),品德(尊師愛徒、主角與配角一律平等),戲德(演出嚴肅認真、不耍噱頭)。一次,蕭楷成演《吊翠》。戲畢,康子林對他說:“在演調情方面,只能點綴一下,不能表演過火。雖然觀眾在發笑,不一定全是笑你演得好,其實有時是笑你做得丑。”蕭楷成聞言警醒,從此潔身自好。
大師之路,以藝為尊。康子林嗓音清脆,吐字清楚,行腔委婉,韻味雋永,演戲特別講究情理,以刻畫人物性格見長。在《評雪辨蹤》中他飾演呂蒙正,從人物內心出發,著重刻畫其共冷、窘、酸的形態,博得了“活蒙正”的美譽。與康子林相處的日子里,蕭楷成虛心向他學習,將不少康派精華融匯于自己的演技中。
大師之路,以情操為貴。由于自小輟學,蕭楷成自知學識、修養不夠。重返三慶會后,他堅持自學文化,常向當時的川內名文化人如趙熙、尹昌齡等請教,上演他們的劇本。并與畫家張大千、書法家杜柴扉等交往,學習書畫,陶冶情操,醞釀自己“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儒雅之質。
藝術之路上,蕭楷成默默地行走著。
[ 六]
1930年,川軍劉湘與楊森開戰,楊森被逐,劉湘奪得不少地盤。劉湘手下遂自得意滿,派人到成都,指名點姓要康子林到重慶演《八陣圖》,以示慶賀。
生于1870年的康子林此時已年屆花甲,只能演文戲,但軍人們哪管這些,非要康子林赴渝……為顧全大局,保全“三慶會”,康子林只好率團赴渝,抱病登臺。
《八陣圖》乃是川劇武生重頭戲,做工極為高難復雜,擺翎子、踢尖子、丟卡子、甩水發、變臉等動作均是絕招。康子林在戲中能搖動雙雉尾做各種變化,俗稱“二十四個鳳點頭”:耍翎、飛冠、甩發……令人叫絕,這出戲是康子林平生最為得意的杰出之作。但“康圣人”畢竟老矣,強撐上臺,勞累過度,下到后臺,當場吐血,臥床不起,不久逝世。
一代“戲圣”累死舞臺,哀慟全川。康子林靈柩返回成都那天,重慶萬人空巷,鼓樂喧天,鞭炮齊鳴,鮮花簇擁,挽聯百副。送葬隊伍蜿蜒長達幾里,場面極為壯觀。挽聯上有人悲憤地寫道:“功蓋三慶會,累死八陣圖”。
[七]
驟失摯友康子林,蕭楷成表面堅強,內心卻就此陷入了一片蕭索。許多個月到中天的夜晚,三慶會的藝人們一覺醒來,還聽見他那蒼涼悲憤的唱腔:
“風一程,雨一程,處處都是愁人景,滿目黃沙草不春。
南來之雁孤飛影,好男兒不得烈馬天山千里騁。
藍關凄楚卻知成個塞外流人。”
這幾句唱詞原本是康子林拿手戲《離燕哀》中的。如今斯人已逝,世間再無“活蒙正”。深遠的靜夜里,蕭楷成如訴如泣的聲音久久回蕩,讓人禁不住潸然淚下……
長夜的靜默中,蕭楷成揩干眼淚,決心為康子林培養傳人。1941年,川劇演員王成康還未滿15歲。在父親朋友的介紹下,本名王興榮的他進入夢寐以求的“三慶會”拜蕭楷成為師,一學就是三年。
回憶起拜師的情景,王成康依然還為蕭楷成與康子林深厚的友情感慨不已:“當時還是封建師徒制,一個師傅只能帶一個徒弟。為了完成和康子林共同培養一位文武小生的心愿,師傅在自己和康子林中各取一字,將我更名為‘王成康,希望我能繼承康派技藝。”隨后,蕭楷成便將康子林名劇、“三慶會”鎮班之寶《八陣圖》悉心傳授給了王成康。“這在當時是無上的榮耀,于是我學得格外認真。”王成康感慨地說。
[八]
漫長的川劇生涯成就了蕭楷成,然而童年的苦難、世道的艱難、梨園行的人事紛紜、常年演出的疲憊不堪等已深深地戕害了他的身心。不覺之間,他已身心俱疲。
1946年冬,蕭楷成終于四肢癱瘓,不得不息影舞臺。1949年12月成都解放,他強扶病體上街歡迎解放軍。1950年7月20日黃昏,一代川劇大師蕭楷成辭世,享年72歲,其時歸鳥投林,殘陽靜默。他唱的一些戲,如《刀筆誤》《托國入吳》《殺家告廟》等,幸已由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在30年代灌為留聲片傳世。
以《秋江》中老艄翁角色成名的川劇名演員周企何,到晚年依然記得蕭楷成的演技:“他和康子林合演的《酒樓曬衣》,一扮陳商,一飾蔣興,把這兩個商人暗斗明不斗、心斗口不斗的心理演活了,堪稱棋逢對手,真是幾十年來沒有再看過的好戲呀!”
補記:
蕭楷成父蕭伏山、兄蕭金臣皆為川劇藝人。其父曾擔任清成都崇慶州(今崇州市)署馬糧,又于成都南門某卡任職,因喜玩票友而被罷職,遂“下海”為川劇藝人,以生凈兩行馳名。其兄蕭金臣一副沙嗓,做工講白均好,1918年死于霍亂。
[作者簡介]楊虎,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生路》、散文集《莊稼跟我回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