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1.外觀
晨泳者假設,游泳館是一個道德場所。特別當冬日黎明,毅然躍入泳池者相對那些耽于大夢和睡回籠覺的肌肉松弛者,占有顯然的清醒和強健上風。晨泳者看到,游泳館有意要突出它的形象特點。它把主體升往高處,使之更受矚目和至少在視覺上更多寒意。遠遠望去,它輝煌得像一座城市上空的旋轉舞廳,其風格則出自一位詩人所謂的樂園性。它為自己選取了一個塔式造型,企圖以帶來陰影———在黑暗里則相反的帶來燈光———的方尖碑肅穆吸引市民對它的擁戴。在表面上,它想給人高聳、簡潔、明澈和剛毅的印象,但它的外墻卻過多地鑲嵌了玻璃鏡、大理石和馬賽克。被托舉在空中的等邊三角形泳池仿佛抵抗著地心引力,而裸露于冷空氣的高壓龍頭甚至把地下水射到偶然路過的飛鳥翼邊,再灑落下來,目的卻僅僅為了暗示,為了讓人注意、教人好奇,為了刺激或排拒晨泳者狹隘的想象能力。從它的頂端———比超級噴泉和鳥跡更高一點的塔尖俯視,扇形展開的街角一側,锃亮的不銹鋼雕塑取抽象表現主義那一路,分成兩組立在門前,盡量去說出如下的意思:
我們生命中斷之日,才是我們激情終止之時。
(拉羅什福科《道德箴言錄》第十條)
2.札記簿
或者,我就是那個詩人。我的札記簿現在正躺在漩渦城市的某一蜂巢里,在游泳館一個三位數號碼的更衣室里。我寫下的字句在它的紙面上聯成了篇章。我知道,從一開始,我的描述就已經偏離了被描述物。近乎從水底看待這個世界,我的札記帶上了不可避免的物理折光。并且,更過分,我的目的是投人所好,我寫這些札記是因為有人想讀到它們,是因為我碰巧是帶點兒青澀味的晨泳者和也許在別的晨泳者眼里一無所用的詩人。我想象和設立這漩渦城市的晨泳圣地,為了讓另一個晨泳者更接近年輕、健康、完美、神圣和歡快。然而,事情有時會有所不同———是另一個晨泳者的年輕、健康、完美、神圣和歡快,讓我接近了那座游泳館,將它想象和設立。我難得憑空虛構,我寫我經歷的事情,觸碰過的人物,來不及深思熟慮的話語。但變形是寫作的必然要求———它的權勢———道具則是演員(角色)技藝的一部分。我是說,游泳館有可能正被我視作一個舞臺、一種內涵凈水而不是建于水上的魔術場、一只變相的水晶球。而書寫呈現在札記簿上,則會是一句臺詞,一個障眼法和被分解成七色的一線晨光,不像抒發胸臆般來得直截。
3.街角
晨泳者跟晨泳者在街角相遇。用寥若晨星形容他們人數的稀少會十分恰當,而晨泳者的肩膀后上方正裝飾著晨星。相互問候的時候,晨泳者口中吐出的白汽里,仍隱藏一個個睡意的貓形。走一條弧線,晨泳者拐到正面,觸及屹立在市井夢魘里的游泳館那近乎不真實的存在。晨泳者聽見自空中降落的水聲,像是一架低音古箏被陌生的綠手隨意撥弄。晨泳者也嗅出了水之樂音中的漂白粉異味,那里面混合著叫不準確的化學名詞、薄荷或碧色、童年、舊連衣裙、第一次性經驗、正午以及鼻子的酸楚,那也已經是晨泳者身體里含混的氣味。晨泳者深呼吸一次,讓蘇醒完全充滿肺葉,溶解于血液,釋放給肌肉。晨泳者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脈搏的速度、略微刺痛的變亮的眼睛和稍稍的一點胸悶。這跟那些加入秘密社團的人們走進組織而本營時的慣常生理反應相似———譬如說,波希米亞兄弟會的幾個成員,在十六世紀,在緯度高得多的一個相似的街角,為他們的道德事業是否也曾在黎明相遇?———只不過,晨泳者僅僅是晨泳者,對意識到來到了一個道德場所的晨泳者來說,類比和猜測是不倫不類、不相適宜的。
4.門廳
時下流行的裝修法則跟一種地方菜系以佐料掩蓋原汁原味的法則相一致:隱去建筑物內部空間的本來面目,涂抹以一律的,來自同一家“中心”或“總匯”的不銹鋼柱子、枝形燈、頂燈、壁燈和射燈、大理石地面、護墻板、噴漆以及鋁合金吊頂。游泳館盡管強調它環境的超凡道德,其門廳的裝修卻極具勇氣地并不免俗。游泳館的門廳和它的外觀達成了某種統一,事實上,游泳館的門廳是其外觀向內的延展,是一種陷于內部的外觀。較為引人注目的仍然是玻璃,掩藏在鏡中的旋轉門、腰門和為對稱和欺騙而設的烏有之門。晨泳者設想,正是過多的玻璃將人們引導入水,處身在一個不同于虛擲、虛擬和虛度的場景。這樣,晨泳者出示一張通過這門廳的藍色卡片。當一道確認的目光觸及卡片上書寫狂放的姓名的時候,門廳似乎迅速被拉長,成為一條通往先前不曾注意到的青銅塑像和環形樓梯的幽深走廊。仿佛一具柔順的身體突然繃緊,凸顯一塊塊速凍起來的腱子肉。這只是一閃念。晨泳者把自己從由錯覺帶來的幻視中拉回來,抬眼去看俯沖的海東青造型的掛壁鐘。準時,這跟早起一樣,除了是自我要求,也是一種游泳館道德。
5.塑像
游泳館道德是身體道德。門廳盡頭那個青銅軀干塑像強調著這一點。它顯然是地球那頭玫瑰碗體育場某一塑像的半個翻版,或曰中和———門廳盡頭的這具軀干并無性別。晨泳者認為,雕刻匠的模仿能力一定混合了夸張和嘲諷———那具軀干,渾身的金屬肌肉暴凸,超出可能被容忍的尺度。那臀部和小腹,在觸覺上給人以大核桃硬殼的聯想,胸部則如同兩塊三角鋼琴收縮的蓋板。幾盞也許必要的射燈把光芒聚集在塑像的頭顱位置,然而塑像并沒有頭顱,所以,射燈光芒從頸項上掠過,停留在墻上改寫自《道德箴言錄》第六十七條的那行標語:
肌肉之于身體,猶如良知之于精神。
對于把腦袋安在干癟軀干上的小老頭———這座游泳館的看門人而言,門廳盡頭的塑像及格言是近乎完美的。他愿意站到射燈的光芒范圍里,跟到來的晨泳者打招呼。他要讓容易忽略這塑像及其格言的人們注意到它們,以及在它們前面多少代表了它們的他。這時候,壁上的海東青振翅,鐘的指針準確地指向了五點三十分。
6.環形樓梯和升降機
在踏上環形樓梯的時候,晨泳者設想,自己也許正邁向一座地上樂園。游泳館道德應被理解為對以水為形式的樂園之樂園性質的必要維護。在比喻的意義上,甚至有可能在寓言的意義上,這環形樓梯就如同煉獄———門廳外的冬天是否是地獄呢?晨泳者來不及細想,環形樓梯的級數太多,一層層盤繞上去,近于無限。如果去游泳館晨泳是為了對身體進一步鍛造和修復,那么,這種鍛造和修復從爬樓梯開始就已經在進行。又因為煉獄是一個洗滌之地,所以,進入游泳池樂園之前對身體的清潔和消毒程序,也得把爬樓梯算在其中。環形樓梯中間,被它所環繞的,是一架玻璃鋼外殼的子彈形升降機。它不供晨泳者使用,它是游泳館的內部通道———“工作人員專用,閑雜人等莫入”。它會以奇快的速度升起降落,去打破比喻和寓言的煉獄獄/樂園格局。這仿佛說,身體的道德修煉只是晨泳者的事情,游泳館作為道德場所,它提供它的道德環境、道德規程和道德樂趣并加以制度化,但游泳館,尤其是游泳館的管理者本身并不以此道德為準則。在游泳館內部,存在著一群以道德律人的超道德者,正如以道德為條件的樂園也終于是超道德的。而這也可能正是游泳館的道德一種,晨泳者想著,攀上了頂端。晨泳者不知道游泳館是否要求過必要的忠誠。
7.札記簿
我更偏頗了,企圖在游泳館里談論跟晨泳無關的問題。札記簿上的語言也許有其自己的慣性,但在書寫的高速路上,寶珠筆司機并非沒有駕駛技術方面的毛病。然而不要緊,有人會喜歡,有人因我的所言而分出了一部分生命給游泳館。所以,當一種敘述進入歧途,我并不急于糾正,而是讓它繼續,字句之車有時會自行抵達一個意想不到的篇章之地。那么,繼續,請繼續閱讀這物理折光之中的游泳館,看看晨泳者———有時候那正是你和我———對游泳館道德的適應、遵從和違背。在札記簿里,我申明自己對道德的無知。于是,道德在此就既非概念更不是范疇,只是一個便于偷換所指的能指,一個道聽途說拿來的名詞。當我說游泳館道德的時候,我只是想說游泳館,而不是道德。可是,正像人們議論蘋果不免或主要去議論它的滋味,在書寫游泳館的時候,札記簿上也頻頻出現了道德。只是(又一個轉折),它就跟滋味一樣卻無法傳遞。道德,札記簿里的游泳館道德,或許僅僅來自晨泳者私自的假設體會而非公開明確的立場、態度和勸誡之辭。這樣寫的時候,我知道我正在繼續下去。我選擇講述一座游泳館,想要把其中的水和光芒刻畫成形。
8.“一百一十公分以上男孑不得進入女更衣室”
它寫在環形樓梯頂端平臺上女更衣室門前。這條銘文,近乎刻意地脫落了其中某字半邊———那個“亥”,屬于豬一樣的時光,不符合游泳館的勤勉精神。晨泳者心想,在男更衣室門前,也會相應有一條“一百一十公分以上女孑不得進入男更衣室”的銘文嗎?這或許是游泳館明確的唯一戒律,它針對高度和性別,但它涉及,不,它嚴肅地揭示了游泳館道德的身體本質。晨泳者憶起童年和少年———在游泳館,這兩個年齡層,這兩個人生階段的區分標準不是心理、知識、情感和經歷的,甚至也不是生理的,而是純粹依據身高———在從一個階段跨入另一個階段的某一刻,正是異性更衣室的誘惑和禁止形成了最初也最基本的道德觀念。一些場景在大腦溝回的流動劇場里又被排演,以片斷的方式,晨泳者又體驗偷窺、闖入、女同學和乳房下垂的體育老師的驚慌尖叫,被痛毆的快感和會持續一生的羞恥感。一百一十公分在此類事件里是一個多么關鍵的尺度!晨泳者要是剛巧又是個詩人,那么,他還會把另一種銘文也默誦一次:語言在成長中扮演了它的暴力角色!接著,晨泳者幾乎是根據自己的身高而不是性別選擇了通往樂園的更衣室入口。蒸汽,回聲,晨泳者融進了屬于晨泳者集體的游泳館催眠。
9.男更衣室
脫衣往往跟睡眠和入夢聯系在一起。更衣室因此有著把晨泳者帶入夢境(另一個夢!)的意味。事實上,男子更衣室的主要用途不是更衣,而是脫衣。晨泳者來到此地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像樣的晨泳者。說得更確切些,晨泳者來到此地,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形象上的晨泳者。作為同時又也許是一個詩人的晨泳者,在脫光冬裝和內衣,還沒有換上游泳褲的時候,會想到一首寫于某個夏日的短詩,其中大致談到了衣飾的用途:
羽翎為雀鳥分出隊列
赤裸令晨泳者自我確認。在那首勉強之作里,詩人晨泳者還談到了衣飾可以像詩的格律一樣成為偽特征。他的意思,成其為詩的實在是詩人內在節奏對語言的注入和改造,而非外在形式,正如成其為晨泳者的不是他即將換上的泳褲,而是他跳下水去晨泳。所以,更衣室只能是晨泳者由一條蟲子化身為蝴蝶的那么個特殊隱秘的階段,它完全出自自我對自我演進的要求,就像入夢的必然條件是入夢者要求自己入夢。晨泳者就要被充分催眠了。在更衣室,晨泳者褪去了一個市民的睡眠、夢境和蘇醒,以便進入以泳裝為標志的游泳館睡眠、游泳館夢境和游泳館蘇醒。
10.瓷磚和馬賽克
從更衣室開始,游泳館由瓷磚和馬賽克連成一片。它們由自身的不斷重復繁衍建立起整齊劃一的秩序,表明某種統治,甚至集權。瓷磚和馬賽克總是在最需要清潔而又最容易被污染的地方出現,拒絕和利用水流,達到所謂衛生的目的。而衛生,晨泳者想,正是游泳館身體道德的另一寫法。在更衣室和接下來的通道、淋浴場、游泳大廳、池畔、池壁,瓷磚和馬賽克與瓷磚和馬賽克完成著它們的道德教誨或訓令。它們是防滲透的,光潔著表面,掩蓋應當掩蓋起來的白鐵自來水管、黑鐵污水管和各類線路、水泥沙石、強勁的鋼筋。它們的現實———它們面對的和它們要求的現實將僅僅是水,至少維持著流動的潔凈。在由瓷磚和馬賽克構成的更衣室里,赤裸于可說是無背景的背景前面,晨泳者變得小心翼翼了。晨泳者的身體略微收縮,汗毛孔緊閉,產生洗盡身體污漬的強烈愿望。盡管,事實上,晨泳者的身體干凈得就像新下的雪,但自我清洗(進而融化)的道德要求在瓷磚和馬賽克體制下幾乎上升為身體的宗教感。晨泳者快速鎖上衣箱,沖向由瓷磚和馬賽克構成的另一個、也是同一個空間。
11.衣箱
晨泳者沒入淋浴場的蒸汽和回聲里,新的睡眠、夢境、蘇醒和戲劇似乎正展開。留在身后的衣箱則成了晨泳者的記憶之箱。在晨泳者的札記簿里,更衣室那鱗次櫛比、排列整齊的衣箱曾被書寫為蜂巢。碰巧,那些衣箱也都是六邊形的,帶著小門和銅鎖。衣箱里塞滿的,并不是金屬棉夾克、羊毛開衫或套衫、全棉內衣、三角內褲、毛褲、牛仔褲、名牌旅游鞋、襪子、皮帶、手套、圍巾、大串鑰匙、銥金鋼筆、舊表、手機、眼鏡、假頭套、錢幣、戒指、照片、公費醫療卡、打火機、香煙、通訊錄和帽子,而是晨泳者在脫衣成為真正的晨泳者以前的那個身份,那個姓名,那個形象,那個社會地位和那個人。它們被晨泳者作為記憶寄存在更衣室的小箱子里了。它們也是蛻去的蛇皮、脫去的身形、進入樂園以前的塵世肉體凡胎。那么,在一個不真實的冬日黎明,通過淋浴場步入游泳池的將被視為靈魂而不是身體,或可稱之為被注入了游泳館身體道德之靈魂的身體;而寄放在更衣箱里的,則是皮囊,衣物包藏記憶的皮囊。蜂巢般繁多的一只只衣箱是否更像是一口口小型棺槨呢?反正,晨泳者想,在真實和虛構的不同層面,都會有一個新我誕生。塵世被縮小在衣箱里了;新我面前,將展現樂園在。
12.札記簿
我寫下的是否我想要寫下的?這很難說。如果聰明的話,我就該肯定:我寫在札記簿上的字句已非我頭腦中對于游泳館的浮云思緒了。有時候,我認為我可以這樣表述:我寫我的札記不是我想要寫下它們———并非要把我的所思落實在紙上———我寫我的札記起因為我正好能寫下它們。這近乎筆跟紙張的一個合謀。我得提醒一下等待閱讀札記簿的另一個晨泳者,我寫下的一定并非游泳館,而只是札記,只是一個熱愛遣詞造句的詩人在遣詞造句。另外,我想說幸好,我不是一個勤于思索的人,我也不是一個有著分析癖或自以為有著洞察力的人,我也不是一個以清晰的表達要求自己的人,我也不是一個企圖讓人通過我的語言看世界的人;我是說,我不是一個奮力揮鞭去馴服語言坐騎的人。札記是信馬由韁寫下來的,并不來自設想。可是,我卻去設想,我是一個身在其中的旁觀者,一個被另一個晨泳者要求著的晨泳者。我看見過冬日黎明莫須有的游泳館風景,我指點給你看見的,卻僅僅是札記簿上的片斷言辭。這些片斷言辭試圖把紙上的游泳館從一個道德場所上升為一個夢幻場所,從一座日常生活里的額外建筑上升為一座地上樂園。但這些片斷言辭難道不會說出相反的意思嗎?字句正有著遠離意圖和意義的自由。
13.淋浴
淋浴被晨泳者理解為一種進入泳池之前的化妝術。這種化妝術開始于游泳館門廳,經過環形樓梯,更衣室里的脫衣,在淋浴場里達到了完成階段。這是一種反向的化妝術,與那種非游泳館道德的化妝術相對立,其方式似乎是洗盡一切附加于身體之物,令晨泳者完全回歸身體的本來面目。它力求晨泳者身體的清潔,力求一個自然的,無半點修飾和污染的身體。但是,就像一心思考著道德問題的拉羅什福科在其第四百三十一條箴言中所說:“沒有什么比力求顯得自然更有礙自然的了。”如果晨泳者順理成章地學舌,是否可以說:“沒有什么比力求顯得清潔更有礙清潔的了?”在淋浴場里用水洗出來的身體自然和身體清潔正因此而被理解為一種化妝術,盡管是一種反向的化妝術。這種反向的化妝術多么適合設想出來的游泳館跟睡眠中的漩渦城市的反向性質:相違背的道德立場,不同于世俗之夢的樂園之夢和與冬之現實相間離的夏意戲劇。就像一位自覺不自覺的演員,晨泳者靠著在淋浴場中的反向化妝進入了角色。臺詞、形體動作和晨泳者將在水之舞臺所處的位置也已找到,不,應該說是將晨泳者這一空殼充實。正式的游泳館戲劇、身體樂園之夢、冬日黎明的道德之夏,會在晨泳者擰緊淋浴場的冷熱水龍頭后開場。
14.身體之歌
在觸撫自己身體的淋浴過程中,晨泳者關心著自己的身體。晨泳者想到,自己對自己身身體的關心常常并不是關于身體的。身體總是被理解為語言,依靠語言,詩人造就了不死的詩篇。晨泳者同意過有人在電視臺的詩歌節目里說出的蠢話:只有詩篇才值得永生。而身體是要死的,晨泳者搓揉光潔的腹部,靈魂或精神在身體死后將失去存在的空間形式和時間形式。必得注入身體———肉的身體或紙的身體———一個自我,一個我中他者才會是實存的。晨泳者繼續被澆淋,水仿佛奇想中液態的光芒,令一具裸體悅目、耀眼。晨泳者享用這身體的光芒,讓它從發際流過臉頰,到達頸項、肩胛、胸和背,光芒又到達腰際、小腹,在會陰和腹股溝交融,直瀉大腿、膝彎、小腿和足踝。晨泳者讓光芒又重新成為水流,在瓷磚和馬賽克的淋浴場里發出夢之回聲。這時候,晨泳者獲得了僅屬于身體的瞬間永生。晨泳者相信,確實有一個———應該有一個和會有一個———為身體的光芒而升起的樂園。在其中,身體將作為純粹形式而屬于不死:
甚至語言也已經是詩
晨泳者身體內部的詩人,試圖去抒寫身體之歌。
15.女更衣室
門廳盡頭的青銅塑像雖然粗陋,卻企圖暗示游泳館道德的無性性質。身體道德,當它是無性的,它才成立。晨泳者在經過那尊塑像時曾如此設想過。而無性,女更衣室里的另一個晨泳者會說,其實只是無視女性。在另一個更衣室里,更衣/脫衣是返回身體,使自己成為一個晨泳者的必要過程;在這里,更衣/脫衣不僅返回身體,而且返回女性,使自己既成為一個晨泳者,又成為晨泳者中的風景晨泳者。游泳館無性的身體道德與女更衣室里的晨泳者無關,或完全針對這風景晨泳者。在女更衣室里,在與之連接的淋浴場里,身體的光芒被女性的光芒替代、掩蓋、變得黯然。除了蒸汽和回聲,氣味———確切地說是來自風景晨泳者乳房、頸窩、腋下、舌尖和陰阜的曖昧含混之異香,成為將游泳館道德帶入游泳館夢境、樂園和戲劇的首要因素———札記簿中提及的魔法的首要咒語。晨泳者設想———靠這種設想,一座游泳館被建立并揭示———使游泳館從一個道德場所上升為一座地上樂園的,正是女更衣室里的風景晨泳者。當女性步入泳池,樂園誕生了。當風景晨泳者還不曾入場,戲劇在女更衣室里被重復排練。夢境,以女式泳裝為表現,穿到了身上。女更衣室的作用似乎是,將記憶寄存進衣箱,把幻想送入水中。
16.泳裝
泳裝的樣式有可能決定風景晨泳者幻想的方式。而各類泳裝的設計師,其構思是以各自對游泳館道德的理解為依據的。在設計泳裝時,考慮身體已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令晨泳者的夢境在身體道德的鋼軌上獲得加速度。在一個外行———兼為詩人的服飾盲———眼里,泳裝大概分成帶裙邊的、不帶裙邊的和比基尼三點式的;晨泳者認為,這就給了風景晨泳者進入晨泳樂園以三種不同的期待:郊游期待,健身期待和炫美期待。真正投入到晨泳之中的,或許只有穿著不帶裙邊泳裝的晨泳者,而穿上了帶裙邊泳裝的,將花費過多的時間在水中散步、交談甚至在水中野餐;穿上了比基尼三點式的,則將以展示身體,不,展示肌膚這身體語言的修辭為樂。顯然,在女更衣室里,在換上泳裝但還沒有進入泳池以前,就已經有人出軌,偏離了游泳館道德。但游泳大廳又同時是一個樂園,而樂園終歸是超道德的。況且,樂園之成為樂園有賴于正準備從女更衣室出場的風景晨泳者。退一步說,散步、交談、野餐和展示肌膚,并不能被視為非道德行為,尤其是展示肌膚———晨泳者要歸結它為身體或身體道德之詩化。事實上,晨泳者已經意識到,換上無論哪一種泳裝,首先就得展示肌膚。身體之于肌膚,總是晚到一步。
17.札記簿
我似乎仍未進入正題,札記簿又已翻過一頁。札記簿有著比札記更為急切的速度,要呈現游泳大廳全景,要刻畫四種樣式的泳姿,要掠過美人魚天真的愛情。札記緩慢了一些,札記緊跟著晨泳者。而晨泳者,盡管被身體道德所要求,卻仍然是磨蹭的,在更衣室和淋浴場作多一點兒逗溜。雖然身處一個人工布置的夏意環境,并且正準備出場,進入夏意夢境,但是即使在反向的化妝術之后,冬日也仍然作為一個根留在晨泳者體內。正是這冬日之根使晨泳者的行動遲緩。“不寒而栗”這個詞,妨礙了晨泳者對泳池水溫的正確估計,甚至妨礙了對水溫的希冀和設想。接下去,晨泳者的欲望讓位給了晨泳的道德,最終,晨泳的歡樂把欲望和道德兩樣全抵消。冬日之根在恒溫的凈水里化開,直到晨泳者上岸,才又慢慢在體內郁結。這些,仍然只是我札記簿上的敘述,而不是我的札記。札記在這里停下,等待著晨泳者,等待著想要閱讀的另一個晨泳者對它的閱讀。我想起這閱讀者有一次換上了不帶裙邊的泳裝,其盡情展露的脊背給人以純凈的天空之感。而在這里,在札記簿里,天空正欲降一場冬雪。透過淋浴場一扇高窗,晨泳者將看見這場雪并有所驚訝。進入泳池或曰正題的窄門打開了。
18.進入游泳大廳的向下樓梯
在淋浴場一個不起眼的暗角,那扇毛玻璃門過于窄小,略顯肥胖者因為不符合游泳館的身體道德德準,只能懲罰性地側身通過。這扇門打開,樂園打開了。這扇門的灰暗、陳舊和自我隱藏性,與由它而展現的樂園景象極不相稱。晨泳者欲把它理解為游泳館身體道德的格局體現———
知道隱藏自己的道德是一種超道德
晨泳者推開窄門,順便篡改了《道德箴言錄》第二百四十五條。接著,晨泳者遇到了游泳館里的第二條樓梯,它向下進入游泳大廳。這表明,更衣和淋浴被安排在高于晨泳的位置;這是否還表明,地上樂園是稍低于煉獄山頂的一個三角形洼坑?樓梯上鋪著一條紅綠相間的羊毛地毯,它甚至一直伸進消毒池,又從消毒池伸出,到達游泳池畔的低跳臺。這紅綠相間的地毯顏色,晨泳者想,正表明幸福、快樂、更新和復活———樂園夢境的戲劇性通途明確而豪華。至于樓梯盡頭的消毒池,則仿佛最后的道德教誨,它把要求降低,并且不避羊毛地毯的奢侈成分。一次腳的洗禮,晨泳者這樣想,一步跨上了低跳臺。
19.全景
樂園即風景。游泳大廳的風景設計并沒有違背道德想象力。或許,游泳大廳是樂園想象力的道德建構。高廣的玻璃鋼穹窿盡可能遠離泳池水平面,晨泳者看到,它努力收腹,拱向冬日的巨型半球體,透過它,晨泳者又能夠看到仍顯黯淡的現實的天空。而游泳大廳的天空是蔚藍的———蔚藍的玻璃鋼加上弧光燈,籠罩等邊三角形的翠綠泳池。整個大廳的氛圍不僅是夏意的,而且是熱帶的。沿著長窗擺放著中型盆栽棕櫚,沿著池畔則擺放著帆布躺椅、塑料幾案和七彩遮陽傘。多余的棕櫚和遮陽傘表明游泳大廳夏意和熱帶的布景性質———晨泳者進入的樂園,也是上演水之戲劇的舞臺。也許,正是晨泳戲劇性與樂園性的混合,最終要超越身體道德。晨泳者看到從水中浮出的風景晨泳者,心想這浮出的其實是為猜測提供的身體證據。在翠綠的水中,風景晨泳者浮現得更多了,已經讓晨泳者無法集中他的注意力。對于晨泳者,游泳大廳的全景呈現完全是一個夢的呈現,不具體、片斷式、含混、彎曲、局部被放大。晨泳者似乎并不在觀察,而是為觀察沉湎于夢想。在三角形泳池的三個尖端,三位救生員教練正從升到半空的不銹鋼轉椅上俯視晨泳者,而這種俯視也像是晨泳者夢想的一部分。
20.中央空調
中央空調正在工作。游泳館內部的空氣因而兀立于漩渦城市冬日黎明的冷空氣。對空氣的調節是游泳館保證其身體道德的條件之一。在溫室里,晨泳者較容易達到身體道德的高要求,并且,溫室道德也跟游泳館的樂園性質和夏意夢境接上了軌。晨泳者一縱身,從低跳臺上躍入泳池,身體感到了一剎那的涼意。這是整個晨泳過程中唯一的涼意,正是這一剎那的涼意,被用作了晨泳者從起床到攀援環形樓梯到更衣和淋浴等一系列磨蹭的理由。幸虧中央空調,晨泳者想,游泳館的樂園性質和夏意夢境畢竟是全方位、彌漫于空氣的。在連著游了兩個三角形以后,晨泳者已經完全成為一個浸泡在熱帶海水浴場的夢游人了。當然,事實上只是相像而已。中央空調制造出來的冬中之夏,令晨泳者處在兩種假設之中。晨泳者被假設為一個冬練者,一個眾多畏寒的睡懶覺市民中的早起者,勇敢地向惡劣天氣之風車宣戰的堂·吉訶德,獲得了身體道德的心理優勢;晨泳者又被假設為一個度假者,一個躲避漩渦城市的長暑酷熱和領略異國風光的旅游者,電影里那種曬曬太陽,喝喝汽水,逛逛沙灘和為獵艷而戲水的小角色,領略著人生的歡樂、美感和詩意。即使是假設,也仍然美好———晨泳者又一次想到要多謝游泳館和它的中央空調。這使得晨泳者水中的泳姿更為放松了。
21.鏡子
在翠綠的等邊三角形泳池底部,晨泳者輕易地發現,鑲嵌著許多由不銹鋼制成的圓鏡。鏡子的排列方式也許跟天外某個星系有關。在水下,它們并不神秘。當晨泳者在水里滑翔的時候,可以清晰地從鏡中看到自己的身體。自己從自己面前迅疾或緩慢地掠過了。自我欣賞或自我糾正。這些鏡子,晨泳者設想,是樂園之中的游泳館道德。它當然是關乎身體的,關乎身體的自愛、自知之明和自我反省。可是,它是否也滿足自戀的需要?———
我們不自我奉承就幾乎找不到樂趣。
(拉羅什福科《道德箴言錄》第十條)
的確,如果沒有這些鏡子,晨泳的樂趣起碼要減半,而以晨泳健壯身體的道德目的將不受影響。所以,晨泳者又認為,這些鏡子僅僅是夢的細節和戲劇道具。它們在泳池底部。是為了帶給晨泳者漫游于天際的幻覺,是為了告訴晨泳者,身體在天上的樂趣或許跟在水中相同。在水中晨泳者睜開眼,又一次看到鏡中的自己,那是晨泳者愿望中的身體形象,其光芒被偏折了一次,在鏡中又一次出現偏差。
22.札記簿
我想起福斯特在其《備忘錄》的開篇寫下的那句話:“記錄它們,其難處在于當它們結束之前,我不可能看清它們的模樣。”《晨泳者說》的情形也相似。當札記簿未被寫盡之前,當札記仍然在緩慢地蠶食剩余紙張的時候,我不可能看清它們的模樣。我料想閱讀者想閱讀什么,但是我料不到晨泳者在游泳館,尤其在水中將會為札記簿添加什么。福斯特說:“或許當我在本子上寫出十多頁后,我將告訴自己,這會是我的新道德果實。”《晨泳者說》則不敢有這樣的預測,盡管它也希望會出現所謂的新道德成果———否則,它就不會那么勉強地、有時毫無道理地,喋喋不休、不厭其煩地大用特用連自己也解釋不清的什么道德、樂園、夢境、戲劇之類的詞匯了!現在,這本札記簿被涂滿的部分已不止十多頁,卻仍然近乎不知所云。毫無成果可言,至少目前如此。游泳館,紙上的建筑及其影子,它正在晨泳者對它的切身經歷中被設想出來;但它可能(或已經)如同墻上的水跡,因被風吹干而終于不會在札記簿里留下印跡,要么只留下隱約的斑痕。可以作為辯解的,可以用來向我的閱讀者提出的理由大概是:至少那些字句暫時成立———為什么不僅僅將它們作為一些字句去閱讀呢?
23.泳姿:蛙式
蛙式是最為經常的泳姿,其要領可以從青蛙那里完全領會。據此,有人把蛙式說成是人從青蛙獲取的泳姿,有人甚至把體形如蛙者認定為潛在的蛙泳冠軍。晨泳者卻認為,無從知曉人是從誰那里學會游泳的———游泳是人的本能之一,就像行走。所謂學習行走,只是將行走能力從孩子的兩腿中喚醒。晨泳者到游泳館去自我喚醒游泳能力。晨泳者又認為,不同的泳姿是跟不同的行走方式相對應的。作為最為經常的泳姿,蛙式正對應于步行。步行并不出于模仿,它證明了人的身體想象力,而蛙式,晨泳者想,是這種想象力的水中創造。至于把雙腿和雙臂收折彎曲后再奮力蹬出和劃水的泳姿稱為蛙式,則證明了人的另一種想象力,命名的想象力。碰巧也是詩人的晨泳者,幾乎能體會到這命名中觀察、猜測、聯想和斷定的快感。在翠綠的等邊三角形泳池里,晨泳者看到一個風景晨泳者正以閑散的蛙式游蕩,無目的……蛙式正適合人在水中不緊不慢地散步,它表現為人對于水的親近、信賴和享用,它也仿佛人在水之舞臺的一次表演。跟散步一樣,晨泳者在用蛙式游泳時總是會注意自己姿態的是否標準、優雅、體面和美。蛙式是一種有觀眾的泳姿。觀眾存在于蛙式內部。
24.泳姿:自由式
那么,跟自由式對應的行走方式應該是奔跑。在游泳館,這是一種被倡導的泳姿。它讓人想起在晨泳同時,冬日黎明街頭那些組織起來的長跑活動,兩者都突出了身體道德。將這種被突出的因素與這一泳姿的命名相聯系,似乎表明,身體道德可以將晨泳者引向自由。但是,晨泳者發現,自由式是一種近乎盲目的泳姿。在埋頭奮力擊水、大腿帶動小腿拍打和手臂從上插入水中的時候,在側過臉去換氣的時候,晨泳者無從知道前方的情況。方向感會在這一泳姿中喪失。在以自由式游泳時,晨泳者總是不斷偏離,無法做到在蛙式中自我保持的平直和正確。或許———應該說得更肯定一些嗎?———自由式是一種對身體提出高要求的泳姿,它要求晨泳者的身體在游泳時繃緊,盡可能地平穩和平衡———身體的傾斜才導致方向的偏失。平穩和平衡,晨泳者想,這又是多么基本的身體道德要求。平穩和平衡使人不至于盲目。在以自由式游泳時,氣息的調節問題也十分突出。跟奔跑時一樣,有規律的呼吸是自由泳持續進行的保證。所以,自由式是一種有著充分約束性的泳姿。這種約束性,為它帶來了自由的命名。晨泳者意識到,在游泳館,自由泳表現為一種自覺,尤其在布置起來的樂園夢境戲劇里,這種自覺仿佛身體道德的高度自覺。
25.札記簿里脫落的詩
溶進水底的鏡子現實,并且
繼續游,燈光和睡眠
稀釋于其中
她展開她滑翔的弧形身體
越來越透明
像天空因世界醒來而發亮
但是當雙臂也變成了波浪
特別當腰肢
在曼舞間失守天真的激情
那夢又凝結、成形
隨姿勢伸展
朝向一排浪弧形一躍
那夢足以證明,夢才是她的
最佳泳式,帶給她夢的
水性、夢的呼吸、夢的幻視
贊嘆和美
一排浪柔韌,如弧形愛意
洗去她身上多余的比基尼
26.泳姿:仰式
跟行走中的倒退姿勢一樣有趣,仰式泳姿蘊含著休閑、享樂、頹廢和沉溺的因素。仰式是那些身穿帶裙邊泳裝的風景晨泳者喜愛的泳姿,正如蛙式和自由式是那些身穿不帶裙邊泳裝的風景晨泳者習慣的泳姿。看見仰泳者臉上慵懶、迷醉、放肆的表情,晨泳者認定,仰式泳姿是真正的樂園泳姿。在泳池里,這種泳姿完全擺脫了自由式關于呼吸和平穩、平衡的身體道德約束。仰式呼吸完全放松,毫無問題。仰式本身即一種倒退的、無方向的漂泊,身體是否傾斜也無關緊要。況且,仰式令晨泳者躺在水上,把身體完全交給水面去支配,甚至不必意識到身體。另外,跟蛙式不同,仰式泳姿在水中舞臺上的表演是一種被動式的無表演。仰式隨波逐流,不需要有什么主動。晨泳者在仰式泳姿里將完全無視游泳館的身體道德。晨泳者也往往閉上眼睛進行仰泳,晨泳者知道,仰式是唯一不面對泳池底部那些鏡子的泳姿,它面對游泳館穹窿之空無。自由泳盲目,而仰泳無視,晨泳者心想,這兩種泳姿是泳者眼光和認識的兩極。再加上蛙式和就要被札記簿呈現的蝶式,四種泳姿也許正好拉扯成游泳館道德和游泳館樂園之菱形。在它們中間,是那首札記簿里脫落的紙葉上潦草的詩,其中有晨泳者對另一個晨泳者的無端贊美。
27.泳姿:蝶式
在翠綠的等邊三角形游泳池里,蝶式泳姿罕見。晨泳者知道,蝶泳者必須比游泳館所要求的身體道德更進一步。蝶泳者必須動用心力,必須有跟陸地上的跳躍者相仿佛的幻想能力。將一種泳姿以蝴蝶命名,本身就是一種幻想,在蝶泳者的身體里,這種幻想又化為體力,使之不僅在水中游泳,而且在空中飛行。對蝶泳者來說,這一泳姿所面對的也許已不再是凈水,而是比水更純凈的火焰。晨泳也不再是一種如某條箴言所謂的持續“生命激情”的身體道德運動,而是生命奔赴死亡的運動。晨泳者設想,對蝶式泳姿的這一理想和幻想來自蝶泳者對蝴蝶的認識———“像蝴蝶撲火身亡,人們奔向失敗……”———《薄伽梵歌》里的這一詩行,針對的正是蝶泳者吧?在此層面,大概可以說,蝶式泳姿是人對于蝴蝶翻飛的模仿。但蝶泳也絕不是從蝴蝶那兒學來的,蝴蝶仍出自人的本能———幻想的本能。晨泳者看到,在翠綠的等邊三角形游泳池里,那罕有的、姿態完美的蝶泳者,正是那些身穿比基尼三點式的風景晨泳者。這些炫美者,到游泳館來展示高于身體道德的幻想和理想,濺開了火一樣耀眼的大片水花,令別的泳友們躲避不及。蝶式泳姿的另一個特點,晨泳者發現,是不跟其余的泳姿和泳者有任何關系。蝶式是一意孤行的,超越游泳館的身體道德,也超越了游泳館的樂園夢境和戲劇。
28.札記簿
我被告知,我的札記已經近乎一種臆寫,而臆寫顯然是語言的疾病。當札記企圖在顯形游泳館的過程中發明一種身體道德,一出健康和衛生的樂園夢境戲劇之時,其本身卻陷入了表達的錯亂。這是札記簿放任一支寶珠筆,一只書寫的手的后果。但這并不會妨礙什么,特別是,它不會妨礙札記的寫作速度———現在,可以稱之為疾病的速度嗎?———它也不會影響等待閱讀的另一個晨泳者對它的興趣。臆寫甚至會成為寫作的加速度,臆寫也總是能使閱讀者因獲得了欣賞胡言亂語的快樂而對這種臆寫另眼相看。實際上,札記簿里的事態并不像我被告知的那樣嚴重。畢竟,晨泳者一方面用臆寫這一說法詆毀我對其游泳館設想的講述,一方面又讓我引用一首詩,引用他在游泳池畔的贊美詠嘆。站在雙重同行的立場上,我挑剔這首詩,但是,那個閱讀者,那個也一樣經歷著游泳館的風景晨泳者,也許會對之有所感悟。否則,又怎么去想象她終于也以一種任意展示的泳姿完成了晨泳呢?當札記被說成是臆寫的時候,我想我大概還得到了啟示———至少,它使我可以有新的辯解———這表明,札記簿呈現的畢竟并非只是些字句。
29.水流
晨泳者從等邊三角形泳池較深的那一頭游向另一頭,放棄泳姿,立于淺水。翠綠的水流在晨泳者胸前,以一個巨大的扇形展開,起伏著。在游泳館,水就是核心,盡管還不是全部。游泳館因為水流而建立,如同身體,因水流而出現。在晨泳者看來,這翠綠的水流不僅透徹、柔滑、無形易逝,它還深邃、堅韌、凝固不移。泳池中的水波總是那么棱角分明,從玻璃鋼穹窿射下的燈光,令水波反射出它的綠寶石光芒。當一種泳姿在水中行進,水一方面接納,又加以阻擋,它撞擊、推托,并給這一泳姿以依據。水流是強有力的,水波的綠寶石棱角,甚至會劃破晨泳者的皮膚,將游泳館道德嵌入身體。在這個冬日黎明,水流本該以更為冷峻的道德面目出現,但(幸虧?)中央空調的人工夏意讓水流不至于真的成為堅硬、鋒利和寒冷的冰,把晨泳變成一種對身體的道德懲罰。晨泳者這樣想著,恢復泳姿,游回深水。在那里,水流更浩大,綠寶石的光芒更具樂園夢境戲劇的色彩。它撫摩著晨泳者,令晨泳者漂浮,但在其至深處,水流仍提供身體道德的磨礪。晨泳者又一次放棄了泳姿,想要讓自己暫時沉淪。降下去,再降下丟,直到水底。晨泳者幾乎找到了帶給水流的磨礪之力。
30.光芒
在深水底部,鏡子反射光芒。晨泳者上面的玻璃鋼穹窿間大光燈晃眼。光芒被水偏折,但光芒顯得更強勁———水成了光芒的良好導體。晨泳者看到,水中的光芒不僅彌漫于皮膚,而且深入和照亮皮膚的每一個毛孔。光芒似乎融進了身體。水跟光芒是合二而一的。淋浴時,晨泳者對此已經有所體會,現在,在泳池里,特別在深水底部,晨泳者更切身地重復體會著這樣的想象———
水即光芒,涌起又跌下
光之電流推波助瀾
晨泳者想起曾經寫得蹩腳的詩句,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著。那呼出和吸入的,大概也都全部是光芒。晨泳仿佛是光芒的運動———
在水中晨泳
無異于在光芒中晨泳
晨泳者又看到,在大光燈之上,在玻璃鋼穹窿之上,冬日黎明的現實天空也已經泛出光芒。一場在淋浴場透過高窗所見的降雪仍在繼續。那降雪也灑下光芒,成為游泳館夏意的又一種光源。
31.游泳鏡
游泳鏡使眼睛成為晨泳者與水流隔開的那部分身體。它令晨泳者得以在水中從容地觀看———水中之火不至于燒壞了眼睛,水中的光芒則帶給眼睛以夢想。游泳鏡對于游泳館的身體道德似乎是一件多余的裝飾物,特別是,當游泳褲被視為晨泳者身上為維護游泳館身體之無性性質的必需之物時,游泳鏡就更像是一件晨泳的奢侈品。但是,對晨泳者來說,對一位既參與到游泳館的樂園夢境戲劇之中,又竭力使自己成為一名旁觀者的晨泳者來說,游泳鏡則變得極有必要。正好是游泳鏡,使晨泳者成為一個參與中的旁觀者———身體參與而眼睛旁觀。眼睛不跟水流,而跟等同于水流的光芒接觸,使晨泳者兼顧了設想出來的游泳館道德和游泳館戲劇。另外,晨泳者可以說———甚至可以說,游泳鏡也是一件響應游泳館身體道德要求的器具。原因在于,游泳鏡令眼睛保持冷靜,不去沉溺于布置出來的夏意和由光芒傳遞的可能的狂熱。過于強烈的,與水流合一的光芒被游泳鏡遮擋和過濾,使得夢想并不完全進入眼簾,為晨泳者身體道德的清醒留出了余地。晨泳者為戴上游泳鏡尋找著理由。也許,所有的理由都不真實。戴上游泳鏡僅僅是因為眼睛是最需要保護的一副身體器官。戴上游泳鏡,正是游泳館身體道德的一種需要。
32.泡沫板和橡皮圈
晨泳者從水中仰看,以蔚藍的玻璃鋼穹窿和大光燈為背景,三個救生員教練分坐在游泳池三端升至半空的不銹鋼轉椅里,仿佛三個天邊的宙斯。在游泳大廳,救生員教練屬于晨泳者以外的另一方面,是游泳館一項必要的設施,其作用不同于門廳盡頭的軀干雕塑,或雕塑前面看門的老頭。就像宙斯有鷹和權杖,在游泳大廳,救生員教練以泡沫板和橡皮圈象征其身份。有時候,晨泳者會過去領一塊泡沫板,用以矯正自己的泳姿。泡沫板被夾在晨泳者腿間,或者讓晨泳者雙臂前伸,搭于其上。在水面上,泡沫板方正、單調和樸素,是游泳館身體道德的體現。晨泳者讀到過泡沫板上面這樣的字句:“改正水性十分罕見,相反,改正泳姿卻屢見不鮮。”———《道德箴言錄》的第二百五十二條也被改寫了。另一條箴言,第三百七十八條,則移頭換面地被印在了那些橡皮圈上:“我們給予某些幫助,以期激發大膽的行動。”但是,在游泳池,使用橡皮圈的卻并非常常是初學者和懼水之徒,那些穿著帶裙邊泳裝的風景晨泳者,樂于用橡皮圈幫助消磨晨泳時光。在游泳大廳布置起來的熱帶景色間,橡皮圈成為點睛的一筆。坐在或躺在橡皮圈上的晨泳者超脫于晨泳,正像樂園超脫于身體道德。
33.札記簿
我想象過一種冷靜的、完全無動于衷的、由語言光潔、清晰和棱角分明的那一面砌成,或曰構成、綴成、組成的札記。在札記簿里,它幾乎就是游泳館本身,它的存在對那些僅僅路過游泳館的行人沒多大意義———頂多只是街角上一幢風格化的建筑物。對進入游泳館晨泳的人們,它的意義是將它與晨泳相關的各項設施提供出來,令晨泳者完成每個冬日黎明的晨泳。這會是一種平穩的、光滑的、空無的、像水一樣無法被握在手中的文體,對它的書寫和對它的閱讀,即意味著它的流逝、不存在。但想象的并不能變為現實,想象的札記對于實際的札記簿,有如一個樂音和在五線譜上對這一樂音粗糙的記錄。《晨泳者札說》只呈現為一派字跡、不連貫的思路,呈現為一些勉強持續的句子、段落和相互沖突的說法、比擬、暗示、假設。我要求正茫然地閱讀著它的另一個晨泳者調整一下閱讀態度———從一開始,我就要求過這種態度———將札記簿中的每一部分只作為一個部分去閱讀,而無需從局部去眺望全體。如此,大概就無所謂不連貫了;如此,沖突也就無所謂沖突,每一局部都成為圍攏晨泳話題的一個方面,說法、比擬、暗示和假設在各個不同層面上展開。札記簿上的游泳館在如此閱讀中成為立體的。
34.肌肉之歌
游泳館身體道德的成果將體現在晨泳者身上漸漸凸起的肌肉間。從水流和光芒中獲得的肌肉將是恒久的,清晰、勻稱、柔韌、美妙,符合人們的樂園想象。晨泳者將要擁有的肌肉,企圖把游泳館的道德與樂園合一。晨泳者劃水,努力蹬腿。晨泳者變換泳姿,有如汽車換擋。身體故意被繃緊,或加大運動頻率。晨泳者感覺到頸背、雙臂、前胸、小腹和大腿內側奇異的酸楚,它們隱隱的,伴隨著萌動。肌肉正一點點凝聚起來,其方式也許像玻璃鋼穹窿外降雪的聚集,也許像一首詩的聚集。晨泳者想起,自己曾經把身體比喻為語言,并固執地認為靈魂才是身體的詩篇。晨泳者的固執在淋浴帶給身體的快樂中曾經改變過,現在,在晨泳的快樂中,這種固執將徹底改變。晨泳者希望能重寫一行詩,而《道德箴言錄》第五百四十一條卻已經搶先到達腦際,并被晨泳者再次歪曲:
賢明之于靈魂,猶如肌肉之于身體。
這其實只是對門廳雕塑的那句箴言的改編之改編。晨泳者玩味著良知和賢明,迎向一排浪。作為詩行,晨泳者身上的肌肉在水和光芒間歌唱。
35.泳友
晨泳者愿意把泳友們想象為魚類,其品格則由于泳友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晨泳者和泳友們也許更像是兩棲類動物,每天黎明到水里運動,入水,出水,其余的時間在游泳館以外。晨泳只是暫時化身為魚,暫時進入樂園夢境戲劇中魚這一角色。在翠綠的泳池里,晨泳者和泳友們遵守著身體道德規范,想要從水中為自己提取健壯的肌肉。而作為魚,在水中,晨泳者和泳友們進入了純粹的享樂。晨泳者迷惑于這種享樂,因為這享樂也僅僅屬于身體。很難相信一種道德磨煉又同時是享樂。晨泳者體會著自己的迷惑,對那些泳友們是否也有相似的困惑一無所知。但泳友們接受了游泳館身體道德的要求是肯定的,游友們的快樂也一目了然。尤其是那個以美人魚式泳姿在水中舞蹈般繞著圈子的風景晨泳者,她的每一次浮出水面的呼吸,都像是對游泳之歡樂的贊美。她天空般滑爽的脊背沒入,水在其上合攏,有如月色在愛情上合攏;她的脊背又隱約浮出,水為之分開,仿佛晴夜把月影分開了。她也許是所有泳友中從晨泳獲得了最大歡樂的那一位,近乎這一樂園的核心。然而,正像舞蹈不是一個歡樂的象征,舞蹈般展現泳姿的風景晨泳者,在歡樂和美麗的身體內部,暗含的也常常是不同于水色的幽藍之心。
36.泳友
真正能夠如魚得水的,是另一位風景晨泳者。她在水中的翻騰.以及被犁開的翠綠浪花中她暗光流連的身體,令晨泳者放棄有關魚類的聯想,而回到哺乳類中尋找合適的比喻。一條抹香鯨,晨泳者想,她的確像魚,但比魚類更為專業,更勝一籌。她顯然比所有的泳友們都更明白游泳館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此刻是一個怎樣的角色。游泳曾經是她的全部存在,并且曾經是最適合于她的存在,是她不會被遺忘的先天性。現在,晨泳對她而言是一種回憶的方式,是將她過去的,作為一條鯖鯊的自我從此刻以抹香鯨形式出現在水中的自我中喚醒。晨泳者設想,有一天,也許正是在這翠綠的等邊三角形游泳池里,她長出了本屬多余的肺,從而由鯖鯊進化為抹香鯨。她自殺性地上岸,奇跡般融入了游泳館外面那座漩渦城市的吸塵生活和互相消耗生命的日常。在過久地脫離開水,特別是與光芒相融會的晨泳之水以后,她重返游泳館,她業余地出現在冬日黎明的游泳大廳,她的泳姿里有一種卷土重來的痛快,她的游泳鏡里是一雙重返故里的淚眼,她甚至噴出水柱,成為風景晨泳者中最為特別的風景。她的身體完全張開,盡力伸展,漸漸變得透明。晨泳者似乎能看到她身體里一副鯨骨的扭動。
37.泳友
在抹香鯨泳友后面,晨泳者看到另一位泳友,身穿一件跟水色一致的無裙邊泳裝。晨泳者認為她像一條金槍魚,并馬上意識到,這一比喻也許在字面上更為成立。因為在各方面,從體形、容貌到性格,她跟金槍魚都絕少相似之處,但金槍二字卻多少能概括她在游泳池中的泳姿和速度,尤其是她在水中那不斷刺向前去的欲望。她晨泳的線路與眾不同,她總是從等邊三角形泳池的一個端點游向對面那條邊的中點,然后從中點再游回端點,而不是像其他泳友,在泳池中順著三條邊繞圈。她劃水的動作里似乎真的隱含一種槍法,她折返來回的沖刺更使她的槍法潑辣和犀利。如果把她比喻為梭子,那也是合適的。晨泳者看著這位金槍魚泳友,心想她也許并不從晨泳中獲得樂趣,她在游泳池中的存在也難得為樂園展示風景:
單一精神的人不會長久地使人愉悅。
(拉羅什福科《道德箴言錄》第四百一十三條)
單一的泳友也是如此。但金槍魚泳友難道真的是單一的嗎?晨泳者游過去,欲與她搭話。晨泳者卻不知道,在金槍魚的槍法前該如何進入已形成慣例的晨泳話題。
38.札記簿
我的興趣只在于游泳館,它的內部風景、雕塑、樓道、房間、箱子、龍頭、泳池、聲音、燈盞、玻璃、水流及一些泳姿和泳姿被變形的折光暗影。札記希望能將這些物質一一貫穿。在札記簿里,對物的書寫也許就足以構成文章,向期待中的閱讀者提供我的《晨泳者說》。也有人以為,令游泳館立于紙上的并非物質,而是晨泳者,———寶珠筆在不情愿中頻頻涉及的那個晨泳者,或幾個晨泳者,風景晨泳者和正在閱讀的晨泳者。在游泳館,在它的樂園夢境戲劇里,晨泳者是唯一的主角,卻同時是配角,并終于也只是游泳館物質。游泳館是一個道德場所,其身體道德將人還原為人的身體,《晨泳者說》則樂于將身體還原為物質。所以,寶珠筆所不情愿涉及的也仍然是物質,令游泳館立于紙上的也仍然是物質。當然,我曾經被提醒過,我對于游泳館,對游泳館物質太感興趣,我對物質的書寫仍然不冷靜,特別是,我過多地依據晨泳者,以晨泳者的經歷和想象為視點去看待游泳館,令游泳館不再是純粹物質的。道德、樂園、夢境、戲劇之類的詞語不該被引入———它們令這本札記簿含混,令札記近似或就是臆寫。然而,就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寫作有它自己的慣性,寫作將繼續,在札記簿上,新的人物/物質被呈現。
39.泳友
在泳池里,標準的搭話程式是首先贊美泳友的泳姿,并適度地,以一種略微遲疑的語氣指出泳友的美中不足———腿的頻率太快,或手應該像抱著一個壇子一樣從水下回到胸前……回顧自己的晨泳歷史也是一個絕好的話題。還有,談游泳鏡,談泡沫板和水中一束特殊的光。當然,最終———最主要的話題是被搭話者,他或她的晨泳歷史,他或她的背景,暫時鎖在了更衣箱中的身份,職業和社會關系等等。話題總是從水中漸漸被引到岸上,從夢境返回現實,但也許更像是從游泳館之夢到一個游泳館之外的夢。在這類話題中,一位被晨泳者稱為鯰魚的半禿頂泳友總是更為出色。在水中,他的聲音沉靜,話語中的意圖直截,卻又用辭委婉。他不像鱗鲀泳友或刺尾魚泳友僅靠著皮膚在水中振動或肌肉收縮來發音。他發展出他特別的發音彈簧裝置———第四脊椎骨的退化部分,其膨脹的一端和鰾的前面相接。晨泳者注意到,鯰魚泳友的發音彈簧上有兩條強有力的肌肉延伸至腦顱后部。在水中,似乎是光芒令彈簧振動,鯰魚泳友享用他的搭話樂趣。并且,搭話對于鯰魚泳友甚至是晨泳中高尚(合于身體道德)的藝術,因而它其實是無目的的,為搭話而搭話。晨泳者似乎能聽到繪魚泳友話語中的蜂雀之聲———這近似于幻聽,正如對他的發音彈簧裝置的注視可能是幻視。
40.泳友
晨泳者聽說過有關獨腿人的象征意義,尤其是獨腿人作為水怪的化身,和他的魚形。當晨泳者在泳池里看到那個獨腿人泳友時,立刻想到了他或許正是游泳館里一個半神話之物。就像救生員教練在這個半神話里被不恰當地比喻為宙斯,獨腿人則既是一個受懲罰的,從玻璃鋼穹窿間被貶入水中的英雄,又是喚起泳友們內心深處對命運的恐懼感的巫師。但晨泳者又立刻從對這個半神話的想象中回到了晨泳的現實,不,是晨泳的想象之中。一個獨腿人出現在樂園夢境戲劇中令晨泳者略感吃驚,不健全之物在游泳大廳的位置總有些可疑。晨泳者不知道獨腿人泳友會取一種怎樣的泳姿,事實上,晨泳者看到獨腿人泳友在翠綠的泳池里暢快地游泳,卻看不清楚(看不到)他的泳姿,那似乎只是腰的前后擺動,那似乎也是魚的從頭到尾有節律的左右擺動。按照游泳館身體道德的要求,一種身體上的欠缺應該由這一身體的另一種特長去彌補。獨腿人泳友得以在游泳館完成他的晨泳,也許是因為他以他的扭擺特長彌補了少一條腿———有如皮劃艇少一根槳———的不足。另外,晨泳者設想,獨腿人泳友的出現或許是一種表演的需要。在游泳大廳里,獨腿人泳友是沉重和鋒利的。他的上身,特別是肩胛和手臂如此發達,身體看上去像一柄斧子。
41.泳友
一個渾身刺青的老年泳友比獨腿人更多表演成分。他身上的花紋奇特,紋理順從于水流和光芒的紋理。刺青是為了晨泳,為了在樂園夢境戲劇中有真正引人注目的表演。晨泳者根據其刺青花紋的特點,已將他名之為半月刺鰈魚泳友。在他仿半月刺鰈魚花紋的刺青中間,在這個老年泳友并沒有松弛的皮膚光澤略暗的部分,晨泳者發現一些記號、幾個字母、用漢語拼音縮寫的姓名———那是對死者的紀念———半月刺鰈魚泳友會說———他們因放棄晨泳而一個個謝世了。據了解———鯰魚泳友的搭話結果———他是這座游泳館里晨泳歷史最長的泳友。對他來說,晨泳即生活,全部的生活。在身上刺以綠色的水波紋理,就是為了把游泳館帶在身上,將身體道德的激情帶在身上———那些死者把他們生前的激情也轉移給了他。晨泳者認為,是那些激情令半月刺鰈魚泳友盡力在水中完成其表演。在水中,這老年泳友并沒有一種特定的泳姿,他只是順應水流和光芒,緩慢地翻滾,盡可能展示他渾身的刺青。這些刺青盡管統一,風格卻別致、多樣,演繹這半月刺鰈魚泳友對身體道德豐富的理解。而晨泳者從他身邊游過,想到的卻是《道德箴言錄》第三百五十一條:
激情只是自愛的各種口味。
42.時鐘和退場
游泳大廳的時鐘造型,跟門廳的時鐘造型完全一樣。海東青俯沖。海東青振翅。它們出自同一廠家,屬于同一牌號,也許,它們是游泳館為其準時的道德戒律而專門定制的。晨泳作為晨泳,被精確地計時。在游泳館,身體道德的時間性一直是明白無誤的。晨泳的時段規定和它的場次安排,令晨泳者聯想到電影、舞會、球賽和游樂場的歷險節目,它們都帶有入夢和把人領進戲劇氛圍的成分,都帶有(因為有時限)樂園的假設性。晨泳者的樂園僅僅是兩個半小時的樂園。現在,海東青時鐘的指針指向八點,救生員教練吹響哨子,提醒晨泳者時間已到。開始退場了。樂園夢境戲劇已到了尾聲階段。晨泳者未被允許再在等邊三角形泳池里多游一圈。必須上岸———救生員教練的哨聲仿佛指責一一點在晨泳者的光脊背上。泳友們跨過消毒池,重新踏上鋪展著紅綠相間的羊毛地毯的樓梯,返回淋浴場。晨泳者也跨過消毒池,重新踏上鋪展著紅綠相間的羊毛地毯的樓梯,返回淋浴場。接著,救生員教練從另一扇腰門退場,離開了游泳大廳。穹窿上大光燈熄滅,但外面的天光已透過玻璃鋼泛入游泳館。三角形泳池里的水聲也靜止了,一只橡皮圈漂浮在水面,那是救生員教練一時疏忽,臨走前忘了將它從泳池里撈出。
43.札記簿
我已經退場,只有札記還在繼續,只有札記簿還在更衣室的蜂巢衣箱里要求填滿它所有的空白。紙對于書寫也構成統治,紙強迫書寫,使紙張成為豐滿的書頁。由紙張到書籍的過程多么秘密,又多么簡單,仿佛毛蟲由繭化蝶。那期待著的閱讀者,那風景晨泳者也要求繼續,她攀上岸來———雙臂和腰腿稍稍用力———從消毒池到淋浴場,重返更衣室,打開那個三位數號碼的六邊形更衣箱,把札記簿取出。閱讀對于書寫,將不僅構成統治———閱讀將成為書寫本身。當書寫在札記簿里才進行了三分之一,閱讀之眼即開始審視、檢驗、糾正札記,并創造接下去的一系列札記。事實上,我早已,并一再提到過,《晨泳者說》是悅人之作,是在那位展現泳姿的風景晨泳者的要求下寫作的。一開始,在閱讀者還不曾審視、檢驗、糾正和創造這札記以前,閱讀就已經參加進來了,而閱讀者的(可能的)失望,也已經由此造成。最令人失望的也許正是札記簿本身,它強調它設想、建立和呈現一座游泳館的愿望,卻又有意地間離了閱讀者———那風景晨泳者對游泳館樂園夢境戲劇的直觀,使之不可能切身地進入。閱讀是不斷被打斷的,札記簿打斷對札記的閱讀。我這樣寫著,企圖又一次中斷,也企圖在中斷后重新被閱讀。
44.淋浴
退場以后的淋浴相對于進場之前的淋浴要繁復得多。進場之前的淋浴由于被晨泳者設想為一種反向的化妝術,所以是簡單的,它僅僅依靠一個從瓷磚墻里伸出的不銹鋼水喉,僅僅以水澆淋和清洗,除卻自己身上的那個漩渦城市里的居民,而成為一個游泳館身體道德準則下的晨泳者,一個樂園夢境戲劇中的角色。它盡量令人融合于水,淋浴后甚至不必用毛巾揩干身體。退場之后的淋浴則需要動用太多的洗頭膏、浴精、肥皂、潤膚奶、花露水和防皺霜,晨泳者把它們在淋浴龍頭下一字排開,按程序涂上,洗去,再涂上,再洗去,直到身上不再有半點游泳池氣息,直到自己從一個樂園夢境戲劇的角色回到又經過塑造的原先的身份(那其實也仍然是一個角色),晨泳者用毛巾仔細揩干身體,走向更衣室,在那里,晨泳者將第二次仔細用毛巾擦拭自己。如果將這第二次淋浴比喻為一個演員的卸妝,則其特點不是除卻,而是添加,正如接下來晨泳者將把那么多衣物添加給身體。這第二次淋浴充滿了那么多的細枝末節,那么多對于晨泳的忘卻,對于游泳館以外的世界的確認。在整個退場之后的淋浴過程中,晨泳者哼著歌,盡可能使自己松弛、松懈,仿佛一個從壓力艙回到現實空氣中的人想要做到的那樣。
45.衣箱
蜂巢般排列著的六邊形衣箱一個個打開,漩渦城市被重新記取了。泳友們開始熱烈交談,這是自進入游泳館門廳以來晨泳者聽到的真正的交談,完全不同于街角上的招呼,旋轉樓梯上的點頭致意和游泳池里的搭話。談話內容是全部從衣箱里釋放出來的,它避開晨泳和這座游泳館,就像剛剛從夢中驚醒的人為證明自己已經醒來而避免立即談論夢境。在早晨,人們跳過自己的睡眠,去談論昨天的電視節目(其中也許有一則關于游泳館和晨泳的報道),晚報的花邊新聞(其中也許有不擅泳者的溺死和擅泳者的自殺),大人物的艷遇(其中也許有前蝶泳冠軍被牽涉進去了),股票指數(其中也許有大戶泳友在泳池中習慣了的推波助瀾),而對于他們在床上的運動卻只字不提。現在,在更衣室,晨泳者注意到,泳友們的表現也正相仿佛。蜂巢般排列著的六邊形衣箱一個個打開,金屬棉夾克、羊毛開衫或套衫、全棉內衣、三角內褲、毛褲、牛仔褲、名牌旅游鞋、襪子、皮帶、手套、大串鑰匙、銥金鋼筆、舊表、手機、眼鏡、假頭套、錢幣、戒指、照片、公費醫療卡、打火機、香煙、通訊錄和帽子又各返其所,成為身體的一部分。衣箱把身份又還給了晨泳者。晨泳者加入到從衣箱里釋放出來的談話。而晨泳者本身卻又被遺留在某個空空的衣箱。
46.環形樓梯和升降機
在戲劇場景中,夢境總是被煙霧包圍或包裝著。樂園在云霓之中,而晨泳必須要經過蒸汽騰騰的更衣室和淋浴場。現在,結束晨泳的晨泳者已經穿戴整齊,從更衣室走到環形樓梯和升降機平臺上。告別蒸汽,返回現實空氣,晨泳者準備從高處降落,似乎晨泳不是在水中進行,而是在空中進行的。晨泳者想要重新考慮環形樓梯和升降機對于游泳館的意義:向下的環形已沒有磨煉身體的意味,它不再可能是所謂的煉獄,但它也絕不會變成地獄。至于升降機,也僅表現為一種從夢想快速和便利地回到真實世界(也可能是又一個夢)的機械企圖。比喻或寓言的意義含混,似是而非,甚至不存在。晨泳者順著樓梯走下去,其實也正環繞著玻璃鋼外殼的子彈形升降機朝下面走———環形樓梯和升降機畢竟是方向一致、組合而成的一件東西的兩個部分、兩個方面或一種愿望的兩個身子。在下降的過程中,由于環形樓梯不具有游泳館的身體道德意味,升降機也不再是對道德律的輕蔑、無視或內部通融了。晨泳者似乎已完全清醒,但卻邏輯混亂地以為可以用《道德箴言錄》的第三百七十九條說明回返門廳的意味:
當我們的人格降低時,我們的趣味也跟著下降。
47.滴眼處
或許,晨泳者想要表述的是,從半空中的翠綠三角形游泳池返回即將步入漩渦城市的門廳,一個夢就算完全結束了。并且,可以站在這個較低的位置去解釋和歪曲這個夢。晨泳者經過青銅軀干雕塑和依然站在它前面的干癟小老頭,看到門廳里幾乎被忽略的一塊塑料牌,上面刻寫著三個紅色仿宋字:滴眼處。幾個泳友在塑料牌下面相互點著眼藥。滴眼,對詞語敏感的晨泳者認為,那是游泳館的一個杜撰,或一個發明。這個詞讓晨泳后點眼藥這一舉動,由保護眼睛變成了賦予眼睛。仿佛從晨泳返回門廳,即將步入漩渦城市的泳友和晨泳者都是盲目的,需要在此將眼睛滴入眼眶。被滴入的將是一對怎樣的瞳仁呢?那肯定是一對可以重新看世界的瞳仁。由于被滴眼以前晨泳者并非真的盲目,所以,被滴入的將會是一對可以看到或看清前所未見之物的瞳仁。也就是說,被滴眼之后,世界至少在視覺意義上將有所改變。晨泳者這樣想著,走到滴眼處,自己為自己點了眼藥。晨泳者將眼藥含于眼中,感受、玩味著眼藥給眼睛帶來的刺痛,這種刺痛隱含快感,有如晨泳,在身體道德的磨煉中包藏著樂園。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世界或許并沒有改變。但是眼睛改變了,晨泳者想。推開門,冬季和天空又迎面而來。
48.札記簿
我重新站到街上,一場我曾在淋浴場透過高窗看到的降雪已經停止。當我和晨泳者抬頭去察看那場降雪,我們身處在游泳館布置的人工夏意里。現在,樹上、不銹鋼雕塑上仍積著薄雪,但是否降過雪已變得可疑。同樣可疑的是,我是否剛剛從夏意中退場?我是否經歷了游泳館的樂園夢境戲劇?我是否真的遵從游泳館的身體道德原則,完成了冬日黎明的晨泳?在札記簿里,《晨泳者說》如此曖昧、漂移,欲言又止,生拉硬扯,語焉不詳。一個有著真正晨泳體會的晨泳者,不會如此去談論游泳館,一個想要去談論游泳館的詩人,也不會寫下如此外行的札記。而閱讀者幾乎已讀完了札記。當札記簿又被翻過一頁,從反面,我想說,游泳館也許仍無法成立。可以作為安慰———可以作為辯解的是:札記也將不再繼續,札記簿也將完成它自己。我的字句依然被寶珠筆司機駕駛,打算在札記簿最后的歧路上剎車。閱讀者也已經坐到這車上了,她不準備徹底讀完這《晨泳者說》,把手一翻,她合上了它的板紙封面。在札記簿以外,要繼續下去的是晨泳者從游泳館夏意開始的冬日。晨泳者站在街上,融入剛剛從回龍覺里起身的人群。對于市民們,像札記簿開頭所說的那樣,晨泳者占有,并繼續占有顯然的強健和清醒上風。這也同時是道德上風。
49.天空
《道德箴言錄》第四十四條:
精神的有力或軟弱實際上只是身體器官好或壞的狀況。
晨泳者———現在已不再是晨泳者了———站在冬日上午街頭時的良好精神面貌,表明到游泳館晨泳給了身體怎樣的好處。這種好處甚至超出道德關心的范圍,反映在城市上方晴朗的天空里。晨泳者自以為有了一雙新的眼睛,能看到天空中前所未見的新的事物。在天空間,翠綠的等邊三角形游泳池水光斂滟,它被縮小了,且愈益收縮,如同被風托起的半透明滑翔機隱約的影子。這影子掠過最后的晨星,并把它抹去,接著又掠過正準備淡出的三分之一薄月。在天空間,晨泳者又看到,一個身姿緩慢地過渡,有如晨泳中一個水中幻影,現在則可能是飛鳥的幻影。在天空間,晨泳者更多看到的,是空無,和空無中的巨大寧靜和突然的疲倦。正像精神是身體的一面鏡子,當晨泳者仰面朝天的時候,天空也成為得到過游泳館身體道德訓練的那個身體的一面鏡子,晨泳者從天空間看見的事物,正好是晨泳者身體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