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看劍

我作為一個文藝的九流撰稿人，生活總是處在一邊享受靈魂的自我陶醉，在紙上大談王爾德蕭伯納馬赫福茲；一邊蓬頭垢面扛著電腦在商場打游擊蹭空調寫稿養活自己。

我一直覺得自己夠文藝。文藝不是種職業，而是一種豐富的內心表現，它會讓人對世界有更詩意的理解。但是，文藝不是換取物質的途徑，文藝不能當錢花來換取名牌的香衣香車香水。的確，世界總是充滿矛盾，我作為一個文藝的九流撰稿人，生活總是處在一邊享受靈魂的自我陶醉，在紙上大談王爾德蕭伯納馬赫福茲：一邊蓬頭垢面扛著電腦在商場打游擊蹭空調寫稿養活自己。

但凡大文豪都會有咖啡館情結，在那里，他們喝咖啡、寫文章、跟一些名流朋友談天說地。我覺得理想谷咖啡廳就很不錯，那種靜謐慵懶的情調令人留戀忘返。不管是聚眾嘩寵也好，附庸風雅也罷，我愛理想谷咖啡廳。呃，好吧，更愛這里的無線網絡。我通常只是在交不起網費的時候，在這里點一杯拿鐵死皮賴臉地蹭一天網。

卡文寫不出來的時候，我披著格桑桃朵的馬甲在各種文學壇子里逛，逢人就裝作不經意地問：

“你覺得那個青春文學的作者袖子擦嘴怎么樣？”

“袖子擦嘴素什么東東？”

“袖子擦嘴？咦，好惡心！一看就是個不講究的人。小朋友們不要學習她，一定要注意衛生哦！”

“……”

我沒有天才頭腦，全靠別人的夸獎來保住自己那點微末的自信，哪知道回答這么傷人！可是大家對名人怎么會沒有一點窺視欲？算了，就當現在人民素質普遍提高。

突然，有個叫武舉人的跳出來問：“袖子擦嘴？寫愛情小說的那個？這些愛情作家很討厭，總喜歡憑空想象一些唯美的愛情來騙人。看完她們編排的愛情美夢，人們很容易遭受到來自生活的致命打擊。”

終于有個知道我的還是批評的！我正要回嘴反駁，武舉人又說話了：“不過袖子擦嘴那篇校園小說《阿宮先生》寫得挺有意思！”

我虛榮慣了，要是人家夸我夸得點到即止，我總會覺得他話沒說完似的：“那你覺得好在哪里呀？”

武舉人思考了半分鐘回答說：“我主要是感興趣《阿宮先生》里那個留英的美女碩士李想。她真的二十二歲就考到了精算師？她真能背下牛津字典么？能和一個純正倫敦腔的美女對話是我一直的愿望，我身邊的海龜英文發音總是帶著山藥蛋味兒。”

“你怎么知道李想真有其人？”我嚇了一跳。《阿宮先生》寫的完全是我個人的血淚史，那里邊的可人兒李想是我表姐，大我三歲，從小就各種優秀，現今是閃閃發亮的高收入海歸一枚，一說到她我這個賣文的窮酸立馬眼紅成兔子。

武舉人笑了：“哈哈，我早就猜到她真有其人！你就是袖子擦嘴吧，你要不是深有感觸，怎么能寫得那樣字字血淚！”

我愣了，這家伙洞察力驚人，眼睛賊毒！那一刻我真的對他起了殺機。我拄著下巴生悶氣，這時，突然發現坐在吧臺里玩電腦的人在盯著我看，目光玩味似笑非笑。在我惱羞成怒將要拍案而起的當口，他突然笑笑，走到我面前說：“你好，你是格桑桃朵吧，我是武舉人。”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什么事，盯著他肉嘟嘟的肚子發呆，不知道伸出指頭戳一戳會不會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有點胖，你叫我武胖子吧，朋友們都這么叫我！”

武胖子？我狐疑地看著他，難道世上的胖法還分文的武的？

“你怎么知道格桑豐兆朵就是我？”我警惕道。

他眼神清亮笑容溫暖：“咱們共用咖啡店的網絡呀！通觀這里的人，只有你這件麻袋似的裙子裝文藝裝得最像！”

我看看自己，一條亞麻裙子顏色混沌皺皺巴巴，再配上梅超風似的憤怒發型，是哦，行為藝術玩兒得很徹底！我惱羞成怒惡狠狠道：“別想從我這里打聽李海龜，你誰啊？”

他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張手繪的名片兒，上面寫著——理想谷西式飲品聯合托拉斯董事長武遠思。

“一個占地面積不足二百平米的破咖啡廳裝壟斷組織，閣下臉皮倒是厚！”我不忘前恥，伺機打擊報復他。

武胖子嘿嘿一笑：“那么，桃朵妹妹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個藝術家……你，你別疑惑，雖然我現在名不見經傳，但是藝術是漫長的沉淀過程，你這樣的投機商職業誰都可以做，藝術家可不是隨便想當就能當的！”

武胖子被我逗樂了：“那么，藝術家，晚上可以請你去布拉格吃飯么，順帶請教一下藝術問題？”

此話一出，我當場就同意了，并且表示，如果這頓飯吃完后感覺不錯的話，我可以給他引薦李海龜。我果然有做叛徒的潛質！

我沖進廁所補妝，既然要出入高檔場所，我得隨時做好邂逅愛情的準備。誰讓我是個寫愛情的藝術家呢，就連每次去公園我都幻想著是自家后花園，春光融融正適合游園驚夢，盼著遇上柳夢梅。

三十分鐘后，武胖子在廁所門外喊：“桃朵妹妹，我實在餓得不行了。你是打算去餐廳呢還是繼續憋在里面裝大便？”

晚上回到家時，李想正捧著電腦看卡通片。我輕輕溜到她身邊，討好地說：“想想，我今天認識一個新朋友，他特別風趣，他帶我去吃大餐……”

李想抬起頭來不耐煩地打斷我：“你能不能別擺出一副鬼頭鬼腦的樣子說話呀，跟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

我訕訕地紅了臉，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打包盒：“我，那啥，我給你打包了龍蝦。”

李想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桃朵，我不需要龍蝦。你不看書備考，又出去干什么？一個金融ACCA考試你考了兩年都過不了，你就不能用點心么？現實的壓力多大呀，文藝能填飽肚皮么？”她搖搖頭，繼續盯著屏幕上的櫻桃小丸子不理我了。

《櫻桃小丸子》是伴隨我們從小到大的卡通，小時候蘑菇頭的李想總說她是小丸子，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小玉。現在我發現我才是傻傻笨笨的小丸子，而李想是櫻桃家很優秀的姐姐，那個總罵小丸子是笨蛋的姐姐。她總是認為我的智商有問題，我的說話語氣有問題，我的人生觀有問題，我的身體比例有問題……甚至連我洗衣服的搓漂方式也有問題。總之，我蠢到極限，腦袋就是擺設而已！

李想總嫌我大嗓門，和她說話我就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可是在她看來就變成受氣的小媳婦了。我崇拜她，嫉妒她，甚至有點怕她。最近她在備考一個美國國際公司的入職考試，因為公司實力雄厚工作一年之內就可以在公司支持下申請到綠卡，競爭的人很多，她的壓力很大，而我的笨頭笨腦又常常不能合她的意，她的脾氣越來越大了。

為了避開李想，我每天早出晚歸泡在咖啡店里，和武胖子發展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咖啡廳樓上是武胖子的家，我去過幾次，除了亂，沒什么特別。唯一新奇的是書桌上的玻璃缸，里邊有兩只蛙眼守宮蜥蜴在擺造型。為了給這兩只蜥蜴提供食物，陽臺上的洗臉盆里養滿了面包蟲：而為了給面包蟲提供食物，武胖子不得不天天去菜市場撿爛菜葉；為了維持家里的生物大循環鏈，武胖子被菜市場環衛大叔多次評為撿垃圾標兵。后來我也參與到撿垃圾的行列里，武胖子無私地與我一起分享榮譽。

武胖子最喜歡躺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藍藍的天，天上肥美的云朵隔一會兒笨重地翻個身，胖子清亮的瞳仁里泛起一絲隱隱的孤獨。我很費解，這家伙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有時他會抄抄佛經，上面嘰里咕嚕的話我一句也悟不到其中的真理。但是我還是很支持他，現代人那么懶，讀名著是來自于《于丹談論語》，《易中天品三國》，《劉心武說紅樓夢》，等他參悟之后說不定可以出一本《武胖子參禪》之類的暢銷書呢。

又一陣子，他開始畫素描，我說：“你畫畫我唄！藝術地畫一下，眼睛稍微畫大一點，鼻子挺一點，嘴巴小巧一點，臉頰瘦一點……”

他畫了張酷似范冰冰的小像送給我。

“啊？畫得一點不像，哪里能看出這是我嘛？”

他指指角落里的一串小字：這是蘇桃朵！

我不依他，去書櫥里找畫紙讓他重新畫一張。

武胖子的書櫥是個百寶箱，我興奮不已給他翻了個底朝天。哄搶了一組L級變形金剛模型，私藏了他的鄉村風物速寫本，霸占了金陵十二釵的工筆畫書簽，撈了幾顆彩色玻璃彈珠，偷了一張《云中漫步》的小資影碟……小書包塞得滿滿當當。武胖子坐在一邊喂蜥蜴，一臉淺笑看我的土匪行徑。

書櫥里掉出一張相片，我順手撿了起來，是一張合影：我表姐李想站在正中央，神情倨傲像個女王，她旁邊是個瘦高的男孩，眼神清亮笑容溫暖，我覺得他很眼熟。

想了半分鐘，我突然咋咋呼呼大叫：“武胖子，你以前這么瘦？這照片什么時候拍的？原來你認識李想，咦……她表情怎么這么古怪啊？”

武胖子謙虛地笑笑：“是高中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留影，我一不小心贏了她，她生氣了！”他神情溫柔，“我和她以前是同班，后來我出國去了達特茅斯念金融。李想是非常聰明，很有性格的女生呢！”

“那你還假裝不認識她讓我引薦！”

武胖子笑笑：“上個月我去一家美國國際公司應聘，入職筆試報名的時候碰巧遇上了她l更碰巧的是我們應聘同一職位！”

我愣住了，原來他和李想一樣都是天才的那類人啊l原來我離他的距離那么遠。

李想的考試迫在眉睫，她卻每天專心研究卡通片。我討好地把搜刮來的《云中漫步》碟片貢獻給她，看她心情似乎不錯，我小心翼翼湊過去問她：“想想，你的同學武遠思，你記得吧？”

李想似乎很驚異：“你怎么知道他？”

“他是我的新朋友啊！我發現他還保留著你們以前的合影，你們是不是有故事呀？”

“別以為就你文藝，誰沒青春過呀！”李想淡淡一笑，“那時候，武遠思是我們班里最有優越感的男生，聰明活潑，長得也好，總是拿第一名，幾乎所有女生都喜歡他。我多么平凡，為了引起他注意只有拼命學習想要超過他……那家伙有個外號叫獨孤求敗！”

她是第一次和我好聲好氣地說話，不再高高在上，我甚至有點受寵若驚。就在我等待接下來的文藝故事時，李想卻說，沒了，這就是故事的始末。

看她的樣子就要終結這段談話了，我不死心地繼續追問：“那你超過他沒有？”

李想頓住了，突然朝我大吼：“沒有，一次也沒有，你滿意了吧l”那一刻，我敢保證，從一樓到十五樓的聲控燈全亮了。她說話從來都是想好措辭，端著架子，滴水不漏啊！這是怎么啦？

那個下午我精神恍惚，我跑到咖啡廳，武胖子正騎著酒保阿東的電動車要出去。看見我來了笑瞇瞇道：“桃朵妹妹來得正好，后座上正缺個單車少女呢！快上車，陪我逛書店去！”

我沒有十七歲的單車愛情，十七歲時，我深陷在追不上李想腳步的苦惱中，每天騎著一輛破單車蹉跎歲月，騎三圈掉一回鏈子，除了車鈴兒不響哪兒都響。我向我媽申請換車，我媽回屋數了一會兒錢又空著手出來吼我：“換什么車，這車李想才騎了四年，這不好好的么！這性能，登珠峰都沒問題！”我騎著李想的舊自行車，讀著李想奪魁的高中，跟著天才李想的腳步亦步亦趨，好像那才是唯一正確的人生路。

現在，我終于坐在了單車后座上，心里泛著一絲甜蜜蜜。我們的電動車在逆行道上風馳電掣行進，風在耳邊呼呼掠過，我嚇得哇哇大叫，武胖子笑呵呵地說：“桃朵，你真膽小，抱緊我吧！”

我很迷惑，帶我吃大餐的武胖子，去揀爛菜葉的武胖子，憂傷畫畫的武胖子，獨孤求敗武胖子，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我覺得我病了，病癥是，我會突然間想起一個胖子來，一陣傻笑，然后，一陣失落。

考完筆試回來，李想面無表情，抱著筆記本電腦又開始看卡通。可是她為什么邊看邊掉眼淚呀，我嚇了一跳：“想想，你沒事吧！”她從來就是處變不驚，未雨綢繆，勝券在握的樣子啊。

李想抬起眼睛看著我，突然放聲大哭：“桃朵，怎么辦，我輸了！你不知道這次出國的機會對我多么重要！我不想呆在國內，上個超市，人擠人人挨人，光排隊結賬就得等好幾個小時；上個街，車堵成長龍，恨不能帶上吃穿用品在車里安營扎寨等交通疏散；上個班，交際全是中國式應酬，虛情假意酒桌談事喝不到肝硬化證明不了情誼深淺。”

“你考得不好么？成績還沒公布，你怎么知道你輸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李想哭得昏天暗地：“我不知道我考得怎么樣，可是我知道武遠思肯定考得很好。他答完題之后竟然在草稿紙上和自己打了一圈橋牌！他那么成竹在胸……我就知道我永遠贏不了他！”

一個星期后筆試成績公布，可是李想竟然考得出奇的好。她拿著成績單反復看了幾遍：“不知道武遠思考得怎么樣？”這是她一貫爭強好勝的作風，不過，我也很好奇武胖子考得怎么樣。

我跑到咖啡廳時，武胖子正無精打采地坐在吧臺里，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像是頓然發現我似的，朝我笑笑。

我說：“李想的筆試成績單到了！”

武胖子點點頭：“我知道，她的表現相當好！”他遞給我一張紙，是他的成績單，比李想低了十多分！

我像是個沒道德的雙面間諜一樣，訕訕道：“其實這種考試最沒法測驗出一個人的水平了，再說勝敗其實根本不重要……”

武胖子笑笑：“桃朵，你想多了，我沒事。我有點頭暈，改天我們再約，一塊去玩哈。”

我回到家心里忐忑不安，我覺得對于李想武胖子這類天才來說，勝負的角逐是相當重要的，他輸了，肯定是覺得面子受挫不想見我。

我告訴李想：“武胖子比你低了十多分呢！”

李想竟然還是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一臉費解地嘀咕：“怎么是這樣？”

“你說，他輸給了你不會自殺成仁吧？”我還是很擔心武胖子。

“白癡！”李想不屑地朝我翻個白眼回屋了。

周五晚上，我想了好久的措辭最后鼓足勇氣給武胖子打電話約他去看畫展。他電話里的聲音淡淡的，他說：“改天吧！我有點頭暈想休息，周六要去參加一個酒會。”

最難忘的時刻永遠是當時，最遙遠的一天始終是改天。武胖子是不想見到我么？掛掉電話，我很傷心。

這時李想開門進來了，她把一封邀請函扔在茶幾上彎腰換鞋。

是那個美國大款公司邀請她周六晚上去參加公司的酒會！我很驚異：“這是不是就代表你已經通過了考核，他們要正式錄用你了？”

李想搖搖頭：“不是，武遠思也要去，所有筆試入圍的都要去，這極有可能是個面試。公司會從你無意中的表現查看你的交際能力、自我修養、個性特征各方面。在這些人才里脫穎而出的才是精英！”

我吐吐舌頭：“好累呀，一輪又一輪的比拼！”我的心情又好了點，看來武胖子不是不愿意理我，是要準備面試呢！

李想好像很疲憊，她躺到沙發上盯著天花板說：“我突然想起古龍筆下謝無忌和公孫對弈的片段，當時謝無忌輕輕松松隨心所欲，公孫卻大汗淋漓戰戰兢兢。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公孫怕輸，越怕越輸，越輸越怕，所以他老是輸棋。其實每次和武遠思比賽，我都覺得我像是公孫。”

“啊？可是這次是你贏了呀！”

“他漫不經心簡單玩票一下就輕松過關，我全力以赴才超過他十一分。他雖敗猶榮，我贏得蠢笨吃力！這不是真正的較量！桃朵，星期六你也去，看我去真正贏了他！”李想坐了起來，脊背挺得直直的，她一直想在他面前證明自己。

我又悲涼起來了，他們倆這是典型的高手間的情感吧！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又是惺惺相惜的知音，他們就是王重陽和林朝音，是橄欖球四分衛和啦啦隊長，是班長和團支書，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驕子。而我，只是個觀眾甲，兩大絕世高手對決，我僥幸拿到了腰牌去觀戰，戲散了走人，該干嘛干嘛！

酒會上，李想嚴陣以待，表現得很出色，總體概括為：積極緊張嚴肅活潑。李想不愧是李想，她把黑色的小禮服穿得珠圓玉潤又美觀大方，她在一群陌生人里應對自如，一口純正的倫敦腔調既談比利托馬斯，也談傅山畢加索。中途她講了一個得體又巧妙的笑話，手勢很夸張。最后她和大家輕輕擁抱告別，方式很英國。

從酒會出來，李想突然對我說：“我最喜歡女孩子穿長裙，裊裊婷婷，走起路來很典雅。”

“啊？”我呆頭呆腦地問。

“我是說你一晚上坐在那里死也不動，孵蛋的老母雞似的，白瞎了我給你買的裙子！在場的都是優秀人才，你要多學他們，看他們的做派風度、言談舉止、思想境界，你好好定位自己，不要老是安于現狀！”

我悶悶不樂：“我不想看，不想干經濟，那么嚴謹的工作壓力太大我干不了。我已經收到日報社的錄用函了，我要做編輯。”

李想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文字編輯？一個月那么少的薪水你就滿足了？金融專業修完你還是這么沒腦子？老是這么不上進……你是要混成遠房窮親戚來拖累我么？別廢話，快去備考……”

我突然無名想發火：“你不光無視我的意見和看法，甚至不尊重我產生意見和看法的能力！文字編輯怎么了？誰規定背下牛津詞典，每天埋頭備考金融ACCA和CIA就是我應該走的路？太陽雖亮，不廢大樹陰涼：月亮圓缺，不棄池水倒映。誰都有誰的路，你不用嘲笑我走的路泥濘，我也不羨慕你的康莊大道了。”

李想沒料到我竟然會義正言辭地頂嘴，驚呆了，一時愣在那里，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提著裙子鉆進一輛出租車自顧自走了。

酒會上我不想動，因為武胖子沒有來，他為什么沒有來，我很擔心。

我到了咖啡店，武胖子不在，酒保阿東說：“遠思哥去醫院了，下午突然就暈倒了，嚇死我們了。你知道他一直胖，血糖高，不會是糖尿病吧？”

第二天，我一早就跑去咖啡店，武胖子頭上纏著白紗布站在吧臺里擦杯子。我指著他的頭哇哇大哭：“暈倒時撞的？武胖子，你真得了糖尿病啦……”

武胖子嚇了一跳，掏出手絹手忙腳亂給我擦眼淚：“桃朵你別哭啊……什么糖尿病？”

“那……你為什么暈倒？”

武胖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節食減肥餓的！”

我松了一口氣：“我以為你輸給了李想，壓力太大血糖飆升誘發了糖尿病呢！其實你輸得一點也不丟臉，你考得多輕松，在考場上還玩牌！李想說你雖敗猶榮，她被你的氣場壓迫得每天看卡通解壓，你不知道她多怕輸呢！”

武胖子無奈地嘆口氣：“其實我才是最怕輸的！從小就被認為是天才、是榜樣，我怎么能輸呢？為了緩解過大的心理壓力我不斷吃甜品，終于變成一個胖子了，血糖越來越高。后來回國，我開了這家咖啡店，輕松干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多好！可是大家都不無失望地說，原來天才的結局就是這樣啊。天才回歸了庸常是多么可怕，我很矛盾，既想要過自己的生活，又被世俗左右，所以我去參加入職考試了，天才的光環督促我匆匆趕路不斷奮斗。”

“不要緊，你那么棒……錯過了面試……還有別的機會嘛！”我試圖安慰他。

武胖子爽朗地笑了：“我沒覺得要緊啊！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糾結要不要聽從內心，著急上火的。筆試前多喝了幾杯水，中途內急就打一圈牌穩定心緒，是李想草木皆兵了。不過，這泡尿讓我深刻意識到，天才亦凡人，天才也有焦慮悲傷，也得吃喝拉撒啊！生活不在別人眼中，只在自己心中！”

“幸好天才亦凡人！我還擔心你這樣的天才不屑和我這種凡人做朋友呢！”我開心地把日報社的錄用函給拿他看。

武胖子看完后點點頭，揉揉我的腦袋笑著說：“桃朵，恭喜你呀！既堅持勞作，又退隱心靈，這樣百分百接納自己，活得多開心！這下好啦，新生活開始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武胖子這人，耐心又溫柔，他太貼心了，總是這么理解我。

李想毫無懸念通過了考核，可是自從我對抗完她，我們就一直處于冷戰狀態，她不搭理我。

她出國那天，我去送機，在機場我們講和了。我說：“你出國后可別太爭強好勝啦，別把身體搞垮了！”

李想不贊同我的說法：“時間太快容不得停下，轉身，只能被現實的洪流催著向前跑，活著，有時候也是逃生。你這樣學鴕鳥逃避現實的人永遠不懂！”

我嘿嘿一笑：“你天生就有憂患思想，一直在好強上進，我就是安于現狀，滿腦子花花草草。你的遠大抱負我一輩子也追不上，對于我來說，填飽肚子不生事，就是為社會作貢獻啦！”

李想撇撇嘴：“其實說老實話我挺嫉妒你的，比如我偷偷看你寫的愛情，比如我嫉妒你長得漂亮而我卻從小到大一直那么胖。”

“我，但是……”

李想打斷我：“雖然別人夸你漂亮，但是……你的身體比例確實有問題，腿那么長，活像一只蚊子！”

“我，可是……”

李想又打斷我：“你別得意啊，亦步亦趨追隨我已經成為了你的慣性，你學我說話，你的審美標準認為胖子是美的對不對，否則你也不會偷偷暗戀武胖子啊！”

我嚇了一跳，李想得意地笑笑，瀟灑地揮揮手進了安檢：“拜拜啦，桃朵！我們的祖國太擁擠，我去美利堅貢獻智慧和力量啦！”

看著她胖胖的背影，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淚滴青衫濕了。

回到家，屋子空空蕩蕩的，李想抽離我的世界了，我正式過上小人物的快樂生活了，再也不循著李想牌道路前行了，但我竟然覺得很寂寞。

我拿出小資影碟《云中漫步》塞進筆記本電腦，抱著電腦窩進被子里。電影里葡萄成熟了，裝在一個大木桶里，小伙子們把心愛的姑娘抱進木桶，姑娘們踩著熟透的葡萄在木桶里載歌載舞，故事的高潮定格在女主角和賣巧克力大兵那個帶著葡萄清香的甜吻里。

我睡著了，夢境定格在理想谷咖啡店里，我和武胖子面對面坐著吃飯，武胖子像往常一樣剝好蝦仁扔到我碗里，埋下頭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小碗水煮青菜。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暖暖的，武胖子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桃朵你多吃點，瘦得跟個排骨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