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感性認識培養捕捉細節的能力

馮建紅

常州市鐘樓區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局長李繼業是個安靜的人，斯文的眼鏡下透著溫和的眼神，說話時聲音不大，但語速平穩，每一句都像是字斟句酌過一樣，沒有零星多余的話。這樣一個看上去性情如水的人，很難將其與“優秀偵查能手”之類的評價聯系在一起。

2012年年底，在江蘇省檢察機關“優秀反瀆職侵權局”和“優秀偵查能手”評選活動中，李繼業被授予江蘇省檢察機關“優秀偵查能手”榮譽稱號，他也是近年來常州檢察系統唯一獲此殊榮的辦案人員。近三年，他帶領鐘樓區檢察院反瀆辦案人員查處瀆職犯罪案件11件16人，挽回經濟損失400余萬元。

“理性思考，感性認識”，這是李繼業對自己辦案特點的概括。在尋找瀆職犯罪的線索上，他通過理性思考的方式找證據，而在辦案過程中，他善于通過觀摩、出現場體驗等方式獲得對嫌疑人工作職能的感性認識，進而找到突破案件的細節。

一起從無到有的煙草大案

方圓：2012年底，你被授予省級偵查能手，是不是辦了什么大案子？

李繼業：我想是由于當年我們辦理了一起煙草領域的案子，這個案子被省院評為優質案件，我也認為辦得很成功。

這個案子的線索來得很有意思，它本來是一起煙草經營者惡意控告執法人員的案件，卻讓我們另辟蹊徑，發現了煙草市場普遍存在的一種“降格處理”現象。

先講一下法律背景吧。我國對煙草專賣品的生產、銷售、進出口實行專賣管理，并實行煙草專賣許可制度。但由于非法經營煙草的利潤很大，很多煙草經營者鋌而走險，也暗中運輸、經營。而我國相關法律規定，托運或者自運煙草專賣品必須持有煙草專賣行政主管部門或者煙草專賣行政主管部門授權的機構簽發的準運證；無準運證的，承運人不得承運。無準運證或者超過準運證規定的數量托運或者自運煙草專賣品的，處以違法運輸的煙草專賣品價值20%以上50%以下的罰款，可以按照國家規定的價格收購違法運輸的煙草專賣品。非法運輸的煙草專賣品價值超過5萬元或者運輸卷煙數量超過100件（每1萬支為1件）的，沒收違法運輸的煙草專賣品和違法所得。

接到煙草經營者控告執法人員的案子后，我們傳喚了常州市煙草專賣局專賣監督管理處的被控告執法人員談話，他講到一個細節，大意是查了一批總價值超過5萬元的運輸煙草，但是幾個都有煙草經營許可證的人共同認領的。當時我便想，超出5萬元的運輸貨，分攤在幾個人身上，每人承擔的非法運輸的數額便不到5萬元，會處以罰款，但煙草不會被沒收，這里面會不會存在執法人員與煙草經營人員的勾結呢？于是，我們調取了煙草專賣局專賣監督管理處的行政執法處罰單，順著上面顯示的被調查的煙草經營者，一個個排查，鎖定了幾個出現頻率較高的人員。然后通過監控該煙草監督管理處工作人員的電話聯系人發現，該管理處處長兼稽查支隊支隊長陳宏多次與我們鎖定的煙草經營者有聯系。隨后我們通過審訊鎖定的煙草經營者，了解了陳宏收受賄賂充當賣私煙人保護傘的事實。

方圓：初查比較順利，隨后是如何突破嫌疑人的？

李繼業：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走了一步險棋，邀請煙草局紀檢部門參與，一同審訊，讓紀委聽取我們審訊的情況，但不讓他們講話。有人可能覺得，讓他們自己部門的人在現場，是否會給嫌疑人壯膽，更不容易突破口供？通常情況下有這個可能，但這個案子，有個細節決定我選擇這個方式。

在辦理陳宏之前的惡意控告案子時，案件涉及陳宏的一個手下，當時他親自跑到我辦公室來解釋情況。陳宏上門解釋的舉動，給我了很多信息：首先我很疑惑，一個普通稽查隊隊員如何讓一個隊長親自上門，是否他有其他擔心？或者他的心理素質不是很過硬，有些沉不住氣？再者，通過談話，我知道陳宏是部隊干部出身，組織觀念很強。慎重考慮下，我決定讓煙草局紀委在場，組織觀念較強的陳宏面對組織，可能更容易說實話。

事實也證明了我的思路是正確的。最后，陳宏交代，在負責查處違法運輸煙草專賣品案件過程中，明知煙草專賣品經營人員被查獲的煙草專賣品價值超過5萬元，經煙草經營者請托后，在審查處理相關案件時，故意隱瞞煙草經營者借用他人煙草零售許可證共同認領，將煙草專賣品拆分至不同經營者名下的事實，造成了國家損失40余萬元。

方圓：查處的過程中，還遇到了哪些困難？

李繼業：根據通常辦案規律，受賄錢財的去向將影響定罪，不查清贓款去向還有可能使得嫌疑人在法庭上翻供。當時陳宏受賄拿的不是現錢，是購物卡。根據調查，陳宏先后收受煙草經營者送來的70張購物卡和5張香煙卡，總價值97500元。在調查時，他老婆極不配合，屬于比較極端的人，鬧了很多次，陳宏兒子馬上又要中考，考慮到這個，我們就沒有搜查他的家。但受賄款的去向我們還得查，辦案人員就只好一家一家大商場走訪，去調查購物卡的消費記錄。聽上去是大海撈針，但最后我們還是把贓款去向調查清楚了。隨后我們以濫用職權罪、受賄罪將陳宏起訴，他數罪并罰被判處了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

挖掘瀆職犯罪后的錢權交易

方圓：查辦煙草局稽查支隊支隊長的案子，受到的阻力大嗎？

李繼業：相比其他案件，這個案子找關系的相對比較多，從省里到市里，都有人說情。遇到說情的，我一般就拖，拖著拖著，案子就辦完了，對方也沒什么辦法。

多年辦案經驗告訴我，有些地方的領導干部，對瀆職犯罪的重視不夠，有的還會阻撓檢察機關辦案。舉個例子，最近我們正在辦理一起責任事故的案子，一個運輸公司的叉車撞死了一名小孩，經查，該車的駕駛員沒有特種設備駕駛證。當地安監辦未能及早查處無證駕駛人員，肯定有瀆職行為。但在辦這個案子之前，我就聽到了一些抱怨的聲音：死一個人還辦？起碼得死四五個人才辦。但我們還是要辦，因為必須有案必辦，不論案情輕重。

方圓：某些領導干部對瀆職犯罪理解，你們怎么解決這些問題？

李繼業：通常最有效的手段是深挖瀆職犯罪后的錢權交易。大多數瀆職犯罪背后，都有錢權交易，如果有貪污受賄，再加上瀆職問題，兩個或以上罪名，怎能不起訴？說情人自己掂量下，也就明白，案子非辦不可了。特別是較難的案子，我們幾乎都是跟反貪局一起攻破的。

舉個例子吧。2012年年初，我們在對某個拆遷項目調研期間，發現該項補償額度大幅超出先期預算，就到城建檔案館調取了項目拆遷檔案。有一戶拍賣房產的拆遷檔案引起了我的注意，檔案中有法院的《協助執行通知書》和拍賣公司的特別規定，寫明拍賣房產“不含土地出讓金”，“不含土地出讓金”就意味著房產拍賣后土地的使用權歸買受人，我們又調取了法院執行該房產拍賣的檔案，而執行檔案中房產拍賣為“不含土地使用權”，這就表示房屋的買受人只拍得房產，沒有該土地的使用權。同一次拍賣，出現兩種形式，我想這里面可能存在法院和拍賣公司工作人員濫用職權問題。

隨后經過調查發現果然這里面有問題。在買受人囑托下，法院執行局執行員錢敏開具了含有“本次拍賣不含土地出讓金”等虛假內容的協助執行通知書材料，拍賣公司工作人員王翔篡改了房產拍賣特別規定，將“本次拍賣不含土地使用權”改為“本次拍賣不含土地出讓金”。兩人的行為，使得買受人在拆遷中獲得房地合一的補償款近400余萬元，致使土地使用權人損失100多元。案子查到此，我們并沒有停下來，根據我們分析，這個案子背后一定有錢權交易，否則執行員和拍賣公司工作人員不會為買受人所利用。于是，我們繼續查受賄的問題，最終，錢敏收受買受人6萬元、王翔收受2萬余元的事實被查了出來。

進過“賊窩”，學過殺豬

方圓：很多案件的辦理你都提到了“根據辦案經驗”，你辦案有什么特別的經驗？

李繼業：工作上，我是個理性的人，對瀆職案件的發現，一定是想方設法找證據，不憑感覺。但具體辦案過程中，又會加入感性認識。什么是感性認識呢？就是對某些領域你得去學習、去體驗。比如去年我們查辦有關食品安全的案子，可能有些人不相信，那段日子，我經常晚上一個人在家看視頻，學習怎么殺豬。比如殺豬的屠宰程序、檢疫程序等。有了感性認識后，再去取證，才不會有搜集證據的遺漏。如果你不懂殺豬行當，你去調查檢疫人員時，他們答非所問你也無法察覺，甚至他可以用一些你不懂的專業術語戲弄你，你不懂，他們就可以欺負你。說白了，如果你不那么外行，受調查人員也會敬畏你三分。另外，對殺豬行當學習了解后，再去看相關法律，也會有更深刻的理解。

方圓：除了學習、體驗，還有什么方法加強感性認識呢？

李繼業：走現場。特別是拆遷領域的案件，實地調查，才能獲得更多突破線索。不過走現場也存在風險。比如，有一次我聽說一塊農用地被征為建設用地，還辦起了物流公司，就去了現場了解。那里比較偏僻，到那就被一群人圍堵。原來，我誤入了物流公司旁邊的一個隱蔽賭博公司的“地盤”，賭博公司的人以為我們是便衣警察，便圍堵問我們干什么的。還算有驚無險，對方只是想趕我們走，沒有進一步行動。回來后，我便將這個賭博公司舉報給了派出所。

方圓：增強感性認識對辦案有什么具體好處？

李繼業：感性認識會培養你捕捉細節的能力，而細節往往決定案件的存在和走向。像之前講的煙草局的案子，線索就是由煙草局稽查支隊隊長一句話引出的。這個細節，你捕捉不到，就會錯過大案子。

我們還辦過一個公安系統的案子，線索來源于一個盜竊犯的一句話。犯罪嫌疑人劉同伙同另一個嫌疑人付林，采用色相引誘方式，多次實施盜竊犯罪。在一次盜竊犯罪過程中，被公安人員抓獲。我們偵監部門得知，劉同在供述時，提到5萬元贓款被一個輔警要走，被秘密處理了，而且他與這名輔警早就認識。我覺得這背后可能有瀆職犯罪，就開始秘密偵查。通過劉同的QQ，我們發現他與一名輔警丁陽迪聯系頻繁，并順藤摸瓜，找到了丁陽迪的QQ，進入他的QQ空間，發現丁陽迪還做地板生意，網上留了手機號碼，然后我們通過鎖定他的聯系電話，找到了他的居住地方。丁陽迪到案后，在證據面前，交代了此前多次為劉同盜竊提供保護，并與另外兩名民警私分5萬元贓款的事實。像這種情況，如果沒有捕捉細節的能力，可能不會意識到隱藏在刑事犯罪背后的瀆職行為，也很難留意到突破案件的蛛絲馬跡。

方圓：能具體說說這個案子嗎？

李繼業：丁陽迪是常州市公安局鐘樓分局特警隊輔警，也是常州市天寧區華豐副食品商店的老板。2009年6月，劉同、付林等人，在丁陽迪的商店附近，采用色相引誘的手段，實施盜竊犯罪。后劉同、付林等人得知丁陽迪系常州市公安局鐘樓分局特警隊輔警身份，便結識丁陽迪，使其成為犯罪的保護傘。

2010年春節后，丁陽迪向劉同等人提議到常州市鐘樓區實施盜竊犯罪，并允諾對劉同等人的犯罪行為予以保護。2010年3月31日晚，劉同等人在常州市永紅街道永紅村委歐家村34號出租屋內，采用色相引誘后乘機盜竊等手段，竊得被害人楊繼龍5萬余元。案發后，楊繼龍向公安機關報案。丁陽迪確定盜竊案系劉同等人作案后，遂謊稱贓款系其老大的朋友的錢，只要退出贓款就會沒事，并與劉同等人約定在其經營的商店附近見面退贓。丁陽迪得到贓款后，從中私藏了13000元，并將余款交給常州市公安局鐘樓分局特警隊民警吳欣。4萬元余款被吳欣與另一民警私分。事后，丁陽迪又以贓款已經退掉告知劉同等人，通知他們回來繼續作案。丁陽迪對他們的犯罪行為繼續予以包庇。此后幾個月，劉同等人采用色相引誘等手段，又多次實施盜竊、搶劫犯罪，并在一次作案中案發。

辦案也需要柔和的一面

方圓：你作為一名反瀆局長，感覺性情很溫和，面對嫌疑人時也是這樣嗎？

李繼業：我是個比較安靜的人，最大的愛好是看書。周末喜歡在家里陪老婆孩子。有些人覺得，辦案人員強勢了，才能在氣勢上壓倒嫌疑人。但我認為，“有理不在聲高”。每個人的辦案方式不一樣，面對形色各異的嫌疑人，也需要辦案團隊里的人具備不同的辦案風格。比如審訊，就像是演戲，每個人扮演不同的角色，唱紅臉的、白臉的，或者剛柔并濟。

方圓：審訊中你通常扮演什么角色？

李繼業：從心理學講，審訊的過程就是催眠的過程，通過說服的技巧，讓嫌疑人吐出真話。職務犯罪嫌疑人都是有一定素養的人，辦案人員達不到一定層次，很難讓嫌疑人心服口服。來反瀆局工作之前，我在反貪一線辦案多年。有一年，我跟一個年齡較大的辦案人員一起審訊一名央企里的職務犯罪嫌疑人。我清楚地記得這人是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是個怪才，思維極為活躍，你問第一步，他已經知道第五步你要干什么，他自己就能說出來。在他看來，審訊人員就是傻子，在他眼里全世界都是錢。但最終，他對我跟那位年齡較大的同事交代了所有問題。這讓我很意外，我問為什么，他說被我們的敬業打動了，嫌疑人說：“一個老同志，穿著制服，審訊八小時，全身心投入，沒有一刻懈怠，跟你們交代，我覺得還是對得起自己。”這個案子給我啟發很多，到今天我也這樣要求我們的辦案人員，一旦進入辦案狀態，必須全身心投入，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方圓：有沒有遇到讓你特別為難的嫌疑人？

李繼業：遇到過讓我特別頭疼的人。前幾年，我辦理了一個拆遷辦主任瀆職的案件，嫌疑人是個女的，在一個拆遷項目中玩忽職守，還受賄了18萬元。每次看見我，嫌疑人就哭，在看守所也多次要求跟我見面，希望我們能對她從輕處理。在符合法律規定范圍內，該給她的政策都給了，但她最終還是被判了6年。讓我受觸動的是，嫌疑人跟我說，受賄是因為孩子在國外讀書，需要用錢，但嫌疑人走上法庭那天，兒子因為埋怨母親而沒有到庭上，丈夫也不理解她。可憐天下父母心，這樣的情形讓我很糾結。

方圓：你經常站在嫌疑人角度去考慮問題？

李繼業：法律并不是剛性的，也有柔和的一面。我認為，職務犯罪與其他刑事犯罪有差異，應該給他們希望和出路。在具體查案過程中，我們辦案有更多人性化思考。比如，通常情況下我們發現某人的瀆職問題后，不會貿然去抓人，而是采取一種變通的方式，找到他的單位，讓他的組織和他對話，給他投案自首的機會，為后續的案件查辦創造條件，而這也并沒有違反法律規定。

但對于極端個案，我們也會采取直接抓捕的方式。比如之前我們辦理公安案件時，其中一個民警不配合辦案，還說一些虛假的內容捉弄辦案人員，在監視居住的第5天，才肯認罪。有意思的是，他后來跟我說，之所以挺到第5天，是因為他本身是搞偵查的，在他的辦案史里，監視居住沒人能超過4天認罪，他想看一下自己能夠堅持到第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