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這個宏大的詞,在今天變得前所未有的顯要。我相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乃至放話“解放亞非拉”的時候,中國人對“世界”的理解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充分:那時候對大多數人來說,提及“世界”只是在敘述一個抽象的詞,洋鬼子等同于某種天外飛仙,而現在,全世界布滿了中國人;不僅僅一個中國人可以隨隨便便地跑遍全中國,就算拿來一個地球儀,你把眼睛探上去,也會看見這個橢圓形的球體的各個角落都在閃動著黑頭發和黃皮膚。像天氣預報上的風云流變,中國人在中國的版圖和世界的版圖上毫無章法地流動,呼的一波刮到這兒,呼的一波又刮到那兒。“世界”從一個名詞和形容詞變成了一個動詞。
在花街,在我小時候,世界的盡頭就是跑船的人沿運河上下五百里。一段運河的長度決定了我父輩的世界觀。跑船的老大和水手們帶來遠方的消息、零食和禮物,偶爾還帶回來皮膚姣好的女人,他們說到連綿起伏的山,說到漫無邊際的海,說到比我們市更高更大的樓房時,我們想,哦,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們的世界的盡頭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在我念大學之前,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江西,那是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和三個朋友去尋找一個女孩。迷路、饑餓、流浪,舉目無親。沒找到,我們沉浸在揮之不去的失望和憂傷里,同時我們也空前地興奮:世界竟如此之大,任我們怎么走下去它還有。現在,我們四個人和要尋找的那個女孩,每一個人曾走過的地方都比江西要遠得多。據我所知,即使現在他們有的人已經停下來,他們所到之處也大大超過了父輩們的想象;而只要他們還愿意,無窮大的世界就可以隨時在他們腳底下像印花布匹一樣展開。
四條街上的年輕人如今散布各處。中國的年輕人如今像中子一樣,在全世界無規則地快速運動。此情此景,花街上的老同志經常抱有疑問:世界究竟有多大,能讓你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馬不停蹄地跑?他們懷疑你在一個無窮遠的地方如何存活下去,吃米飯還是饅頭?喝水嗎?豬肉和魚都從哪里來?那里有多少田地可以種出芹菜、芫荽、蒜苗、豆角、土豆、茼蒿、冬瓜、韭菜、茄子、絲瓜、山藥、蘿卜和大蔥?因為他們看不見。
花街和附近的村子里都空了,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到南京、上海、深圳、廣州、蘇州、寧波和北京。待在家里的都是老弱病殘,每天通過電視、電話和手機短信想象遠在世界上的親人。盡管他們頭腦中缺少完整的中國和世界地圖,但所有人都接受了這一事實:到世界去。必須到世界去。如果誰家的年輕人整天無所事事地在村頭晃蕩,他會看見無數的白眼,家人都得跟著為他羞愧。因為世界早已經動起來,“最沒用的男人才守著炕沿兒過日子”。
生存固然是我們活著的第一要務,不過我們一定也知道,在當下無窮動的年輕人中,出門、出走、到世界去,毋寧說源于一種精神的需要。通俗的說法是:出門透透氣。天下氧氣的成分都一樣,一口氣吸下去你不會比別人搶到更多的負氧離子,你搶到的只可能是更多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工業廢氣和汽車的屁。比如北京,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城市里,污染程度超過它的沒幾個,我和四條街上的伙伴們還是烈士一般尖著腦袋去了。我們在北京的天橋上打著被污染了的噴嚏,然后集體懷念運河上無以計數的負氧離子,懷念空氣的清新甘洌如同夏天里冰鎮過的王子啤酒,但是懷念完了就完了,我們繼續待在星星稀少的北京,而在花街,每個夜晚你抬頭,都會看見幽藍的夜空里鑲嵌了無數的水晶。北京不宜人居,但它寬闊、豐富、包容,可以放得下你所有的怪念頭。所以,說“透透氣”的時候,我們的談論對象不是兩頁肺,而是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