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聽途說”的消息有時來得更真實

汪文濤　李忠衛　胡志強

湖南省郴州市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局長李宜教是被有關領導從“前線”叫回抽出時間接受記者采訪的。之前，記者雖多次努力，但始終聯系不上他。從衡陽回到郴州，正值大晌午，李宜教稱自己已在高鐵上吃過盒飯了。一見面，他顯得很直爽，拋開了所有客套：“咱都抓緊時間吧，我今晚8點的高鐵回衡陽，10點要召開案情分析會，明天還有重要任務?！?/p>

李宜教說的重要任務，正是湖南省檢察院牽頭部署的“衡陽破壞選舉案”辦案工作，郴州市兩級檢察機關的60余名反瀆干警正駐扎在衡陽，對一些重要嫌疑人展開緊張的偵查工作。

據李宜教介紹，郴州市檢察院反瀆局的反瀆案件立案數、起訴率、有罪判決率等主要辦案數據連續六年全省第一，該院還先后立案查辦了資興市原市委書記黃湘鄂濫用職權、受賄案，郴州市煤炭局原局長曾憲明玩忽職守、受賄案，耒陽市原常務副市長史廷光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受賄案等一批有影響的大要案。近年來，該院反瀆局被湖南省檢察院的領導稱為“湖南檢察工作的一面旗幟”。

“黃百煉的問話要不得”

方圓：5月9日，湖南省資興市法院剛對郴州市公安局原民警王斌、余菁徇私枉法案作出了公開宣判，據了解，該案的辦理非常困難，先從這起案件談起吧。

李宜教：的確，這起案件的案情一波三折，當時的辦案阻力非常大。最初，是由郴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隊辦理一起特大販毒案，案件在正式移交檢察院前，出現了一件“怪事”，大概有500克的毒品居然在警方的辦公室“不翼而飛”，最終引發了警察包庇毒販的瀆職犯罪。

500克毒品丟失后，有一名叫黃百煉的老警員開始舉報，他原本是郴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隊第三大隊大隊長，后因為舉報被免職。黃百煉認為他的下屬、三大隊警官王斌可能偷走了這批毒品，原因是幾年前黃百煉破獲了一起特大販毒團伙案，黃在訊問時，毒販供述了販賣毒品的行為，而后，黃的下屬王斌打著領導的旗號稱“黃百煉的問話要不得”，重新提審毒販制作了一份“非法持有毒品”的筆錄，否定黃百煉原先 “販賣毒品”的筆錄。

“販賣毒品”罪最高可能被判無期甚至死刑，而“非法持有毒品”量刑要輕得多，黃百煉質問上司究竟是誰的意思，上司告訴他，是“王斌自己的意思”，據此，黃認為，王斌在提審中的誘供和暗示，是在幫助毒販逃避處罰，他開始在公安系統內部反映。湖南省公安廳紀委和郴州市公安局紀委的調查結論是，僅憑黃百煉對嫌疑人的訊問口供，不能認定是販賣毒品案，“王斌不構成犯罪”。

黃百煉不服，繼續向檢察院、紀委等部門舉報，后來黃百煉、王斌都被公安“隔離審查”，黃還被停職反省。巧合的是，黃百煉舉報的同時，販毒團伙中一名叫曹智磊的嫌疑人的家屬也進行了公開舉報，舉報稱警方有人要曹智磊承認“吸毒”，但曹智磊從不“吸毒”，承認了“吸毒”就意味著要按“非法持有毒品”罪定罪。舉報還稱，曹智磊是“替人頂罪”，目的是為了讓真正的大“毒梟”鄧某逍遙法外。

毒品丟失、訊問筆錄的不同，還涉及公安內部錯綜復雜的關系，再加上一系列的舉報，本案就像一部宮廷大戲，令人眼花繚亂。

方圓：檢察院受理黃百煉的舉報了嗎？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宜教：受理了，我們反瀆局當時還進行了秘密初查。但當時省公安廳紀委和郴州市公安局紀委也在調查，而且調查結論認為“王斌不構成犯罪”。事件的轉機出現在媒體的介入，南方周末報道了黃百煉因舉報受打擊報復的事情，還牽出了相關案情。

我們請示了上級機關，省院反瀆局態度明確，要求我們依法調查，不能放過任何瀆職線索。但實踐中，辦案有時要講策略和計謀，公安當時明確反對檢察院介入，公開調查只會打草驚蛇，所以只能在高度保密的前提下進行。我們秘密接觸了嫌疑人家屬和一些知情人，掌握了諸多疑點，比如曹智磊被捕后，曹的父親曾到看守所探視，曹智磊向父親反映自己被誘供等細節，目標很快鎖向了王斌、余菁兩名警察。

回想起來，當時真是一場與公安“內鬼”斗智斗勇的博弈。王斌的反偵查能力很強，關系網也比較復雜，有時候不得不放一些“煙幕彈”。我們制造了這樣一個假象——就連檢察院其他部門的干警都以為“不會查他”，也“查不了他”。事實上，偵查工作一直在秘密進行，核心案情只有幾個關鍵的人員掌握，在取得了充分證據后，我們果斷對王斌采取措施，并且以“零口供”批捕，王斌被批捕后，對同案嫌疑人余菁產生了很大震動，余菁到案后主動交代了犯罪事實。

真相讓人震驚，王斌與余菁在協助黃百煉辦理鄧波、曹智磊販賣毒品案時，王斌得知鄧波系其朋友的“兄弟”，決定幫助鄧波。王斌找到余菁幫忙，讓余菁審訊鄧波時盡量往非法持有毒品罪名上靠，而王斌在訊問曹智磊時，采取誘供等方式，暗示曹智磊非法持有毒品罪比販賣毒品罪判刑要輕，誘導曹智磊作非法持有毒品的供述。王斌根據虛假供述，重新制作了一份《扣押物品、文件清單》，并將“物品文件持有人”改為曹智磊一人，將鄧波從“物品文件持有人”更改為“見證人”，然后分別要鄧波、曹智磊簽名捺印，鄧波因此未被刑事立案，曹智磊被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名立案。后來，郴州市公安局決定重新辦理該販賣毒品案，將曹智磊、鄧波以販賣毒品罪立案偵查，主犯鄧波后被郴州市中級法院以販賣毒品罪判處無期徒刑。

王斌和余菁也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因犯徇私枉法罪不久前分別被法院一審判決有期徒刑10年和有期徒刑6年。

辦案線索從哪里來

方圓：查辦王斌和余菁，公安沒有意見嗎？

李宜教：采取強制措施之初，公安有的領導意見很大，但這是沒有辦法的，證據擺在那里，查辦瀆職犯罪時檢察機關的職責。重在說理，我們與公安進行了溝通，讓他們認識到，要清除害群之馬生完a，檢察機關是在幫助公安機關凈化隊伍，挽回聲譽。

在這方面，真要感謝我們院的檢察長王勛爵，沒有他的支持，案件根本辦不下去，他幫我們頂住了所有外部壓力，多次赴省院匯報協調。給你講個有趣的細節，在起訴階段，王檢還親自作為辯方，我們專案組成員作為控方，組織模擬法庭開展控辯雙方對壘，從而確保案件的精準起訴。

這也是“為什么郴州的反瀆工作連續六年全省第一”的主要原因，在郴州市的兩級檢察機關，不夸張地說，反瀆工作是“一把手工程”，各區縣院的檢察長和分管檢察長絕大部分都能像市院的檢察長和分管檢察長一樣重視反瀆辦案工作。而在全國有的地方，有些領導認為反瀆辦案得罪人，費力不討好，但郴州市院從不認為反瀆工作是“虧本買賣”，領導一直把反瀆辦案經費的保障放在第一位，有優秀的偵查資源，也是優先向反瀆部門傾斜，鼓勵干警查辦大、要案。

方圓：你們辦案的線索都從哪里來？

李宜教：絕大部分線索靠自己發現。2013年全市反瀆部門所立案查處的68人中，除1人由紀檢監察機關移送外，其余線索均為檢察機關自行發現。

當然，群眾舉報也是線索來源之一，以我兼任四年半舉報中心主任的經驗來說，公開舉報的線索有時成案率很低，10個舉報線索中，能夠查實成案的可能最終不到2件。舉報人越多的線索，越不可靠，因為口口相傳容易失實，“道聽途說”的消息，有時靠自己去摸索反而來得更真實。

舉個簡單的案例，蘇仙區一個派出所所長的瀆職案，這個案件雖小，但是社會效果非常好，在2011年全省評優秀案例時，評審組專家都一致認為應該排第一。有一次，我外出取證的途中，聽說蘇仙區發生了精神病人殺死人的事件，當地群眾報案一個多小時后，派出所才出警。后來，我和蘇仙區院的反瀆局長趕往了現場，當地的群眾還沒有散去，紛紛斥責派出所出警不力和麻木不仁，實地查看后，我們發現派出所到案發現場不過一公里左右的路程，為何接警后這么久不能到現場及時處置？調取了相關證據后，盡管派出所對受害者家屬作出了經濟賠償，但我們依舊以玩忽職守罪查辦了該派出所的值班副所長，因為他的延誤出警，導致精神病人殺害兩人。

僅僅從這一點來看，這個案件被評為全省優秀案件的理由似乎還不夠充分，關鍵在與反瀆部門辦案的同時預防工作開展得好。我們通過辦案引起了蘇仙公安局整體系統的工作整頓，公安與鄉政府一起對全鄉精神病患者進行摸底排查，共查出38個精神病患者，并根據他們的患病程度采取監管措施。這個案件就是我們“道聽途說”發現的，線索的發現沒有固定的模式，關鍵在于核實和取證。

查處全省首例招收公務員徇私舞弊案

方圓：2012年，你們查辦了湖南省省首例招收公務員徇私舞弊案，引起廣泛關注，給我們講講案件背后的故事。

李宜教：這個案子的線索最初來得很意外。2012年年初，蘇仙區檢察院辦理郴州市中小企業信用擔保公司原總經理羅建成受賄一案，在詢問一名當事人陳某是否向羅建成行賄時，這名當事人極力否認，并炫耀“羅建成的兒子被錄用為工商局公務員，還是我孩子幫忙辦理的，他有求于我還來不及，我會向他行賄？……”

陳某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我們進行了甄別。事實上，陳某通過羅建成從郴州市中小企業信用擔保公司貸款有數百萬元，陳某這句話透露的信息量很大，我們反瀆部門由此介入。提審過程中，羅建成交代，為了給其子小翔（化名）招收公務員的事，的確送給陳某之子陳軍志5萬元，陳志軍系湖南省工局人事教育處正科級干事。羅建成承認，小翔沒有參加公務員考試，但最終被錄取為公務員，具體陳志軍是如何操作的，他并不知情。

對此線索認真分析，我們判斷很可能是一起嚴重的瀆職舞弊犯罪，考慮到被查對象是省直單位的工作人員，我們向省院作了匯報，省院指定由我們管轄。初查過程中，我們跑了多次省考試院、省公務員管理局，在省考試院查看有關資料時，有關試卷因過了保存期已經銷毀，考場錄像也無從調看，最后只找到一張2011年代考人的準考證，而準考證上只有代考人的照片，其它信息一無所獲。一方面證據不足，另一方面怕打草驚蛇，我們還不敢接觸陳軍志，偵查工作幾乎陷入了“死胡同”。

《方圓》：案件接下來是怎樣突破的？

李宜教：還是要靠證據說話。我們請求省院出面聯系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尋求技術支持，通過“人像比對技術”，我們比對信息多方走訪，找到代考人湯某和王某，固定了陳軍志幫小翔找人代考的關鍵證據。

原來，陳軍志在湖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人事教育處工作期間，受羅建成的請托和收受5萬元好處費后，利用職務便利和公務員報名系統和準考證管理上存在的漏洞，于2010年和2011年先后兩次為小翔尋湯某和王某為其代考。為使代考人能順利進入考場，陳軍志將代考人的照片傳給羅建成，羅建成找關系用代考人的照片代替為小翔辦理假臨時身份證。陳軍志在筆試前的資格審查中，明知小翔的報名資料有假，仍予以審核通過，致使代考人能順利進入考場通過筆試通過并入圍參加面試。在面試前的資格審查時，陳軍志特意將小翔分在自己負責審查的小組，違反規定提出資格審查合格意見，上報湖南省公務員管理局。最后小翔通過面試、體檢、考察，被錄用為宜章縣工商局的公務員。

深挖特大事故背后的瀆職犯罪

方圓：省院介紹，“從特大事故的背后揪出特大瀆職案”一直是郴州市反瀆工作的亮點，所查辦的案件還得到了時任總理溫家寶等中央領導的高度評價，請介紹下這方面的情況。

李宜教：獲得中央領導好評的是2009年查辦的永興縣“4.17”特大爆炸事故背后瀆職系列案件。該系列案檢察機關反瀆部門共立案查處18人，其中以瀆職罪立案14人，其中包括郴州市煤炭局局長曾憲明、總工程師何報生、樟樹鄉黨委書記李林榮、副鄉長戴興榮、縣公安局黨委委員朱文君等多名領導干部。

方圓：具體講講案件經過。

李宜教：2009年4月17日，湖南省永興縣樟樹鄉青山背煤礦發生重大火藥爆炸事故，造成20人死亡，6人受傷，事故發生后，中央和湖南省的領導都很震驚。就在事故發生的當天下午，湖南省檢察院領導立即指示郴州市院反瀆局第一時間趕赴現場，了解事故進展。事故發生的第二天，省檢察院領導在現場成立了省、市、縣三級檢察干警組成的專案組。

從現場勘測看，青山背煤礦是一個掛靠大嶺煤礦從事非法生產的非法煤礦。這樣一個掛靠的礦井為何能長期組織生產并最終釀成重大事故？這與煤炭部門的一份文件有關，該文件同意對該礦取得技術改造進行了批復。青山背煤礦申報的材料均是通過弄虛作假的手段偽造而成。諷刺的是，煤炭管理部門、危爆物品管理部門、鄉政府等部門居然審核通過，順著這條主線深挖，各個關鍵環節的瀆職線索開始顯現出來。

我們成立了兩個小組：一個是外調組，奔赴資興、宜章、桂陽、北湖、蘇仙、嘉禾等全市煤礦礦區，行程上千公里，找煤礦老板取證，取得證人證言100余份，書證80余份；一個是內查組，從發案單位郴州市煤炭局、永興縣煤炭局、樟樹鄉政府等單位搜集文件和有關書證，負責查實國家工作人員涉嫌瀆職犯罪的證據。

表面上看，“4.17”特大爆炸事故是由于相關行業管理部門人員監管不力造成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由于官煤勾結、一些官員為徇私而瀆職，最終釀成了事故。比如身為郴州市煤炭局局長的曾憲明在這起事故背后，不正確履行自己的職責，工作嚴重不負責任，2006-2007年，郴州市煤炭局執法大隊對全市的技改煤礦進行過執法檢查，發現了這些礦井不按設計施工、非法生產的問題，但是曾憲明作為市煤炭局局長并未引起重視，沒有果斷采取關閉等措施。此外，郴州市煤炭局總工程師唐東紅、煤管科科長喻建文、永興縣煤炭局干部劉云生等在收受事故礦老板賄賂后，濫用職權、弄虛作假為該礦違法取得了技改批復，長期披著合法的外衣進行非法生產；永興縣樟樹鄉原黨委書記李林榮、原副鄉長戴興榮、分別在事故礦非法入股或收受事故礦老板所送大額現金或干股賄賂后，對事故礦非法生產監管不力，放縱事故礦以技改井名義長期進行非法生產，從而導致爆炸事故發生。

方圓：通過查辦事故背后的瀆職犯罪，你有何心得？

李宜教：煤炭工業是郴州市的重要支柱產業之一，2008年以來，郴州市檢察機關依法介入重大安全責任事故調查41起，立案查辦事故背后的瀆職犯罪111人。通過反瀆部門的辦案，郴州市的生產安全事故和死亡人數在逐年減少。

從我們介入調查和辦案情況看，每起安全責任事故背后，都與負有監管職責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濫用職權的瀆職犯罪行為密不可分，可以說，瀆職犯罪是造成煤礦安全生產責任事故發生的重要原因。另外，瀆職犯罪背后總是伴著權錢交易，在19起礦難事故中被查處的33名涉案人員，在履行審查、煤礦辦證和整合、技改及煤炭非法生產處罰和安全事故處理、等事項中都存在索賄或在礦山入股或接受干股等現象，大搞權力尋租。因此，在辦案過程中，我們特別注重查瀆職和查賄賂相結合，從而斬斷官煤勾結的非法利益鏈條，從源頭上消除安全生產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