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管理思想,首先表現在他對“原理之原”的探尋上?!拔逶笔琼n愈在這一方面的代表作。所謂五原,是《原道》《原性》《原毀》《原人》《原鬼》五篇文章。
孔子老子都講道,歷代治國離不開道,到底什么是道?韓愈以《原道》來說明道的本義、引申含義及其相關概念關系。他認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彼忉屃巳实谋疽狻安邸焙土x的本意“行而宜之”,凡是通向仁義的路徑就是道,可以自我實現仁義而不需要外力作用就是德。所以,仁義才是實質,而道德不過是實現仁義的工具或者路徑。道德是“虛位”而仁義才是實體。正因為如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吉德和兇德。韓愈的這一解釋,實際上已經認識到實質道義和形式道義的關系。但同西方不一樣的是,他的這一認識,奠定了中國管理思想中實質道義高于形式道義的基調,未能產生形式道義先于實質道義的邏輯推論。這一點,是對中國傳統管理思想重本質輕方法的理論總結。
韓愈指出,仁義道德不僅是概念,而且通過“先王之教”有其具體表現。表現在文獻上,就是《詩》《書》《易》《春秋》;表現在制度上,就是禮樂刑政;表現在民眾上,就是士農工商;表現在秩序上,就是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表現在器物上,就是服飾居室食物用具。這種道明白易懂,這種教簡單易行。由此,韓愈強調,這種道不是老子所說的道,也不是釋家所說的道,而是按照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這條線索傳下來的,這就叫做道統。到了孟子,道統中斷,荀子和揚雄沒有把它弄清楚。周公之前,傳承道統的是君主,所以道統表現在政事中;周公之后,傳承道統的是學者,所以道統表現在言說中。
道統說的最大意義,是以周公為界,隱含了周公以后道統不在君主這一判斷。按照韓愈的說法,三代的君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政教,因為他們掌握了道統;春秋以后的君主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執政,因為道統不在他們手里,需要掌握道統的學者檢驗政統是否符合道統。由此,君主不能隨心所欲就有了理論依據。以往儒家學說中強調天心即民心、民意即天意,一直缺乏可操作性。韓愈的道統說,為掌握道統的學者(即士大夫)設計出在君民之間關鍵的中介地位,倡導精英政治,由學者構建出為君之道,并誘導君恩下澤;再由學者充任的大臣體察民情,并實現民意上達。這種治理結構完全不同于西方興起的委托代理結構。如果與西方的立憲政治比,道統學說要求的不是虛君,而是“垂拱而治”,權力合法性還在君主手里,但權力正當性在道統。在西方,權力合法性與正當性是一體的;在中國,權力合法性和正當性是分離的。誰掌握道統,誰就成為合法性與正當性之間的有效中介。因此,中國古代的治理,究其本原,既不是君治,也不是民治,更不是君民共治,而是掌握道統的君子之治。這一點,是中國管理特色的深層內涵。
關于人性,韓愈寫有《原性》?!靶砸舱撸c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比藗円话惆秧n愈的人性論同董仲舒的性三品說聯系起來,但韓愈的發展在于他對性與情的關系進行了論證。韓愈認為,人性與生俱來,具有先天性;而人情為主體與客體互動而來,具有后天性。性即生,情接境。性的要素有仁禮信義智五個方面,上品之人五德俱全并且相得益彰,中品之人五德長短不齊并且雜亂無章,下品之人五德悖離并且互相沖突。情的要素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個方面,上品之人七情能夠恰到好處,中品之人七情或過或不及但能追求適中,下品之人七情率性而行不加克制。性善則情善,性惡則情惡。韓愈認為性的上下是固定不變的,上品人性“就學而易明”,所以上者可教;下品人性“畏威而寡罪”,所以下者可制。區別人性,目的在于針對不同人性采用不同對待方式。從管理思想角度看,韓愈實際上試圖通過人性的不同假設,對應管理中的自治與他治。而性與情的對應關系,又可以對應內在價值與外顯行為的關系。
對韓愈的人性論,李翱在《復性書》中進行了修正。李翱強調性善情惡,認為性是“天之命”,是上天賦予每個人的本性,由此出發,李翱反對把人性分為三品,“圣人知人之性皆善”。人之所以為惡,是七情惹的禍。在性與情的關系上,性是內在的,情是外顯的。情由性而生,性由情而明。無性則生不出情,無情則看不到性。圣人和百姓的區別是,圣人清楚本性所在,百姓被情欲淹沒而不知本性。發現本性的路徑是清心寡欲,以“寂然不動”的靜心體察本性。人的修養,就是忘情復性。忘情而克服七情的困擾,復性而走向超凡入圣。具體方法是“齋戒其心”,達到至誠境界。從管理學角度看,李翱復性方法,本質為一種摒除干擾的學習,同當代的組織學習理論有類似之處。所不同的是,當代的組織學習,所要克服的是外在的習慣性防衛,而李翱的復性,所要克服的是內在的情欲化迷失。
韓愈以道統傳人自居,李翱也非常自信,他聲稱“夫子復生,不廢吾言矣”。兩人各有側重:韓愈推崇《大學》,旨在“明德”,倡導修齊治平的內圣外王;李翱推崇《中庸》,旨在“至誠”,弘揚修身養性的性命之學。正是他們的這種努力,開啟了宋代理學的先聲。也正是他們的努力,奠定了“四書”在儒家學說中的核心位置。在古代管理思想史上,韓愈和李翱的貢獻屬于基礎中的基礎。表面上,他們并未在具體管理方法上有所創新,實質上,他們影響到儒家管理思想的基本走向。他們對外回應佛教思想對本土思想的沖擊,對內清除從老莊到玄學對儒家學說的浸染,奠定了中國古代管理思想的學理發展路徑。
除了道統和人性這兩個基礎性問題外,韓愈由于仕途的磨難,在許多問題上都深有感觸,寫了不少對于管理具有啟發意義的文章。例如,人性的上品與下品,對應著君子與小人(韓愈在《原毀》中稱其為“古之君子”與“今之君子”)。他強調,古之君子,嚴于律己,寬于待人,具有很高的自治能力??吹绞ベt,會見賢思齊,去除自己不如圣賢的東西,努力向圣賢靠攏,會對自己發誓:同樣是人,別人能做到我為何做不到。對待別人則肯定其長而不苛責其短,視其進步而不咎既往。今之君子不然,看自己是一朵花,看別人是豆腐渣。自己有一點長處就沾沾自喜而不思進取,別人有一點短處就抓住不放。用常人的標準要求自己,用圣賢的標準要求別人。今之君子的這種毛病,根子是對己懈怠,對人忌妒。對己懈怠則不能修身,對人忌妒則懼人上進。一旦這種人得勢,則會善惡顛倒,“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治理國家,需要古之君子,不需要今之君子。韓愈的這一觀點,指出了懈怠與忌妒在管理中的危害,也指出了對待君子與小人兩種不同管理方式的根源。
在《對禹問》中,韓愈跳出禪讓與世襲對立的傳統觀念,認為堯舜禪讓傳賢與夏禹傳位于子都有可取之處。有圣人則禪讓傳賢,可以利民;無圣人而傳位于子,可以免爭。圣人不世出,可遇而不可求。沒有圣人而禪讓,只會造成爭奪動亂,傳子則君主雖不賢也可守法而治。在《雜說》四則中,韓愈用類比方式論證社會現象和治理問題。其一以云與龍的關系,說明神與靈之間的互動,形象地揭示了“造勢”與“乘勢”的奧妙;其二以人的脈象與胖瘦的關系,說明紀綱治亂與社會安危之間的主從,深刻地揭示了源與流的區分判定;其三以外貌與心術的不符,說明以貌取人與以心術行事取人的差別,直率地批評了用人的常見偏差;其四以伯樂對千里馬的識別,說明領導眼力對發現和使用下屬的決定作用,尖銳地抨擊了“天下無馬”的癥結所在。在《圬者王承福傳》中,韓愈通過對一個平民勞動者的敘述,認真思考了社會等級、興衰機制、利己與利他的關系等重大問題。在《送孟東野序》中,韓愈由“物不平則鳴”入手思考天命與人為的關系問題。在《師說》中,韓愈對為師之道和治學之道論述相當透徹,其將其看作管理之道也不過分。在韓愈的文章中,這種以事說事、借題發揮、由物理到人倫、由個人到社會的論證方式,或直接或間接都涉及到對管理的見解。人們多從文學角度評價這些文章,或從哲學角度分析這些文章。但從韓愈倡導的“文以載道”原則出發,我們不妨說,韓文之道,包含了管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