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銀牛溝的那個秋天,我常在黃昏時出去走走,偶爾也攀上校園西邊的防洪大壩,眺望莽莽蒼蒼的群山。山民們感到新鮮,見了我遠遠就招呼:老師,又出來溜達?有時也會遇到村長,他見了我不說去“溜達”,卻道:“小吳,又去散步?”
村長有時也來學校看看,但不是指導工作,而是來過棋癮的。他在銀牛溝是個有名的臭棋簍子,棋藝不怎么樣,還總愛悔棋,村里的象棋愛好者便時常躲著他。校長也喜歡下棋,村長就來糾纏,逼著他沒完沒了地下,一盤接著一盤。但校長卻很有耐心,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村長要玩多久他就陪多久。時間久了,我發現校長下棋其實是現場辦公的一種形式,學校的不少困難幾乎都是在這種場合解決的。當然校長也盡了最大努力,平素對弈他是深思熟慮,步步為營,不給村長半點喘息之機。學校有困難的時候,校長便一改往日的棋風,舉棋不定,破綻百出,結果可想而知,一敗再敗。村長就越發得意,連殺帶砍,好不威風!村長高興了,校長便可憐巴巴地將學校的危機抖落出來,什么粉筆用完了黑板擦禿了玻璃碎了等等,總之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村長心情正好,自然會爽快地答應。校長見事情解決了,越發輸得痛快,讓村長大獲全勝。
除了來下棋,村長來學校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送信。銀牛溝是個窮地方,養不起專門的收發,村長便將這事大包大攬,義務將山外送來的信件、包裹送到各家各戶。好在村里信件少,有時十天半月也不見一封。我剛進村那陣兒,同學聯系相對密切,信件也較多,這無疑加大了村長的工作量。有趣的是,村長卻樂此不疲,有一次他至少把十多封信送到我的手里,毫無疑問,這在銀牛溝的通訊歷史上也是一件大事。這消息一經村長的宣揚,很快就傳遍了村里的每個角落,姑娘們看我的目光都是崇敬的、羨慕的,好像我有了什么秘密。
山里人找人時往往不先進屋,而是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瞅,確定里面有自己要找的人時,才肯進來。村長雖是村長,到底是吃著銀牛溝的水長大的,未能免俗。他每次到來,我總是先在窗玻璃上看到扁扁的一張臉,由于貼得過緊,盤踞在臉盤中央的鼻子像削去了一塊。這種景況持續一兩分鐘后,那臉才泛出笑意,然后,村長輕輕推門進來。我當然發現了他手里捏著的厚厚一沓信,便請他坐,又張羅著倒水。村長并不把信給我,捏在手里,掂量著,良久才說:“這么多信啊,這么厚,呵呵這么厚。”村長邊說邊大有深意地看著我。我給他倒了水,他也不喝,一個勁地掂量那信,仿佛里面藏著什么重大機密。過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小吳老師,有句話想問問你。”我不知村長葫蘆里賣的啥藥,讓他有話直說。村長揚了揚手中的信:“你有對象了吧?”銀牛溝人管男朋友叫“對象”。我臉就紅了:“我才多大呀,您說什么呢?”說著搶過那信,當著他的面拆開,擺出要誦讀的架勢。村長這才略略放了心:“這就好嘛,銀牛溝好不容易來了個正式老師,說啥也得工作上幾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跟著男朋友飛了。
銀牛溝學校條件不好,吃水難,做飯也得自己弄,有時山外的同學來這里看我,便鼓動我調走。我當然也有這個心思,這事后來不知怎么讓村長聽到了,他就更有些擔憂。有一次他來學校下棋,中午沒回家,和校長每人掏了幾塊錢打“平伙”。校長讓幾個學生去代銷店打了瓶散酒,買了花生米、蓮花豆,涼拌了豆腐,又讓我和桂葉炒了幾個菜。村長喝過酒話就更多了,問我在銀牛溝習慣不、想不想家。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校長說:“你能調走就調走吧。”村長卻不以為然:“咱銀牛溝是個大村,二三百人呢。你再看錯馬坪,才幾十戶,圪坨鋪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也就那么七八戶。你若去了那幾個小村,準會憋出病來。”村長說得很自信,讓你聽了哭笑不得。
第二年春天,銀牛溝村開進了一支地質勘探隊,說是村南的大梁山上有煤層。那些日子,村長顯得很興奮,跑到學校說:“山上挖出煤,銀牛溝就能發了,到時我一定把學校翻修一下。”校長也跟著激動起來,“真是件大好事,我都盼了多少年了。”村長又對我說,“等那新嶄嶄的學校蓋起了,你就是想走也舍不得離開了。”但煤礦的事后來泡了湯,據說大梁山煤層薄,不夠建礦規模。村長原想在本村開個小煤窯,卻一時籌不到資金,急得火燒火燎的,一著急還大病了一場。
那時候我的信件也少了,村長有時隔一個月才來上一趟,說你的信怎么這么少啊。我笑了笑,說明年會更少,時間久了大家都把我忘了。村長望著遠處的山巒,嘆了口氣:“這地方山高皇帝遠,你還是想辦法調走吧。”我有點不解,問為什么讓我走。村長說:“這地方太苦,不是女孩子久呆的地方。”我聽了心頭一酸,不知該怎么說了。
[作者簡介]素榮,本名吳素榮,山西省作協會員。曾在《延河》《山西文學》《黃河》《佛山文藝》《青春》《讀者》《文藝報》等刊發表小說、散文若干篇,獲《黃河》2010年優秀作品獎。現在山西省教科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