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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舊賦

2014-04-29 00:44:03郭珊
青年作家 2014年1期

“馬來亞春色,綠野景致艷雅,

椰樹影襯住那海角如畫。

花徑那風送葉聲,夕陽斜掛,

你看看那,那艷侶雙雙花蔭下……”

黃昏時分,天邊滾著大朵的金邊芙蓉,臥在烏青的海平面上。暑浪蒸了一整天,三輪車的遮陽傘柄還有些發燙,周劭云坐在車中,像窩在半濕的棉花堆里。慢慢悠悠的甜酸小調唱個不休,把南洋風情水一樣灑了一路,卻不見半分涼潤,如美人夢中“咻咻”吹氣,全成了潑在火上的油。

車子撥開油棕櫚的樹影織成的面紗,繞過甲必丹清真寺的綠頂白塔、康華利斯城堡朝海的炮臺、印度神廟圣像簇集的門樓、閩粵宗祠形似鳳冠的飛檐翹角,穿行于觀音寺映天的燭照、小印度嗆辣的香料和樂舞,以及唐人街土洋雜糅的買賣聲中。一拐進老城腹地,上百條五顏六色的狹長光河,自四通八達的金槽銀渠中噴涌而來。

上一次來檳城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一算竟然差不多有三十年。劭云想起定潮說過,人一輩子就像讀小說,起頭的幾章讀得慢,字字句句,含英咀華;一入中年就開始一目十行,嘩嘩地往后翻,讀過也忘得七七八八,到最后記得牢的只剩幾行“當初”。

劭云坐正了身子打量遠近食肆的招牌,叻沙、炒蚵煎、肉骨茶、老鼠粉、蝦殼湯、椰漿飯、杏仁茶、四果湯……這間茶室、那邊檔口,個個似曾相識,三十年人間參與商,多少事顧盼兩茫茫,而在這長年盛夏的島城,記憶隨時節模糊,魂夢共椰風搖曳,一徑如初,仿佛只是晝夜之隔,垂涎與胃酸蠢蠢欲動,亦不減當年。真不愧是廣東人,“韞食”大過天,行遍天涯海角,老死逃不出口腹之欲。

劭云轉而去看騎樓通廊上方的民居。木制百葉窗通透落地,垂著一雙雙似閉非閉的菩薩眼,門臉上貼著“清風”“明月”“瑞氣”“祥云”等字樣,仿佛天人相守至今,未曾皺得一次眉頭。這些戰前遺留下來的房子,黃藍紅白,用色隨興,被風雨侵蝕出斑斑敗相,暮色中散發出一排排舊櫥柜里油鹽醬醋的氣息,看得人油然生出一種定埠久居的念頭來。

劭云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若不是手頭籌拍的年代戲需要一處外景地,若不是搜遍粵港找不到一條像樣子的騎樓街,又怎會千里迢迢跑到這“印度洋上的明珠”來覓替身?定潮是本地人,管這叫“禮失求諸野”,說不止民居遺存,無論是豆沙餅的滋味,做戲酬神的程序,乃至本地“娘惹”的刺繡女紅,均是這化外之地的“古早味”更為地道。

一想到豆沙餅,劭云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條來,掃了一眼上面的手信清單:豆蔻膏、追風油、榴蓮朱古力、白咖啡、峇迪布、肉骨茶調料……都是出行前淑惠反復叮囑過的,三親六戚必得人人均沾,不及購置,已覺肩沉千鈞。另一張單子存在腦子里,是定潮在電話上推薦過的,打銅仔街的舊物店,吝都丁宜的海灘夜市,還有椰腳街的特色饌飲,幾處地名如海潮暗涌,星星點點都是往昔之光……

那年,定潮還不滿三十歲,因為大馬獨立建國后,馬來文成了國民文字,有感于華語的式微,加之渴慕港臺文藝,遂起了宏愿,放著黃家遍布新馬的生意不管,一心獨闖香江。他先在報館寫稿煳口,后來替人改編了一部武俠電影,大獲成功,索性跳槽做了編劇。入行入世少不得隨波逐流,滿腔文藝夢盡數化作刀光劍影、恩怨情仇,好在總算混出些名氣,不枉書生意氣打了折頭。

劭云幼年和家人隨一九六二年難民潮自粵徙港,一家人起先在屯門、沙田換過好幾個住處,幾年后在獅子山下的寮屋區安頓下來,靠祖傳的推拿手藝開了一家巴掌大的中醫館。劭云半工半讀捱至成年,到電影公司謀了一份工作,從學徒做起,一直做到攝影助理。劭云比定潮年輕幾歲,二人同籍廣東香山,很快熟絡起來,不時小聚喝上兩杯。酒酣腸暖之際,定潮每每作仰首吁天狀,自嘆“落草為寇”!又揚言要做個古龍式的爛滾浪子,其情其景,劭云每每想起,莞爾至今。

有一晚,一個年輕女郎陪著定潮同來,說是大馬檳城同鄉,姓馮,名喚蕊珠,正值雙十年華。蕊珠身形嬌小,一頭直發軟軟覆在肩上,沒有化妝,穿一件天青色長袖連衣裙,微笑著朝劭云欠一欠身。初聞她在念藝員培訓班,劭云有幾分訝異,平日在片場見慣了姿姿整整的姚黃魏紫,并不覺得對方是多么標致的美人,打扮也未免太素凈了些,唯有一對小小的翠玉耳墜子掩在鬢發里忽閃——倒顯得與霓裳艷光離得更遠了。

菜還沒來,定潮己將本地八卦炒成一盤,咸香惹味,搶先上桌。劭云還能插上兩句嘴,蕊珠全無半點聲息,只是低眉一笑,替他們用茶湯燙洗杯箸,一一將碗筷瀝干、架好。說起某大明星一幀蘭指托腮的相片,定潮兩手比劃出一副卡麥拉的架勢,框住蕊珠的臉,要她依樣畫葫蘆擺“莆士”,蕊珠慌得抬起手來擋,將臉轉到一邊去。等到菜來了,定潮與劭云二人對酌,她單是奉茶作陪。劭云暗忖,這般宜家宜室,如何在群芳譜里占得一席?打量兩人酬酢,三分親近七分禮,不便多言,復念起“家室”一詞,反怪自己多事。

之后,劭云和蕊珠還在餐桌上陸續碰過幾次面。一次,蕊珠沒來,定潮談起黃、馮兩家原是舊交,蕊珠祖上曾資助過革命黨,據說還在“庇能會議”上見過孫中山,在南洋華商中頗有些名望,到了父親一輩,家業衰落,已遠不如從前。蕊珠是庶出,母親是梨園行出身,又僅得一女,不受待見,生下蕊珠后不久,便與其父分居。蕊珠自幼隨母學戲唱曲,補貼家用,來港后每日除去上課,還要打零工,有時在母親同門師姐妹掌印的劇團里串戲,不曾從父親手里討一分錢。劭云聽罷默然,原以為蕊珠不過是小康人家趕時髦的女學生,哪想到背后競有這些曲折?

定潮道,蕊珠最近在古裝劇集里掙得一兩個諸如村姑、丫鬟的甘草角色,伶俐好學,加上有些功底,往往一遍即過,深得賞識;又說她精通音律,扮相也好,星途指日可待云云。劭云見他搖頭晃腦,滔滔不絕,很有幾分相士派頭,心下覺得有些好笑,又禁不住揣測蕊珠上妝后的樣子,終如隔簾窺人,到底想象不出。

有一陣子,蕊珠會同一幫“省港大班”臺柱,在灣仔公園演折子戲,特地送來兩張一等戲票,并約好散戲后同食宵夜。周黃二人一進戲院子,入眼皆白發,鋪天蓋地盡是活絡油味,熏得人睜不開眼,于是隨便尋了個后排空位坐了。那晚演的是《六國封相》《仙姬送子》《帝女花》《寶蓮燈》之類的例牌戲,開場鑼鼓一響,定潮已點頭如啄米,鼾聲頻傳,睡足半個鐘后,推說有事先走,留劭云踐約。劭云強打精神,專挑甩發、髯口、筋斗、水袖等“戲肉”看,半夢半醒之間,猛聽得看臺下叫好聲轟然如雷。只見臺上一個裝束好像穆桂英的小旦,頭戴長翎絨球盔,披甲持刀,正與一群武將對踢花槍,滿臺子流星四射,劭云頓時倦意全消。

散戲后等到蕊珠來了,一問,那刀馬旦正是她本人,劭云大為驚奇,蕊珠嘻嘻一笑,引他到附近軒尼詩道上的一家餐廳。兩人各點了一碗鮮蝦蟹籽云吞面,這才有了第一次正式交談,蕊珠問起劭云身世,知其是家中長子,為弟妹念書放棄了學業,甚是同情,劭云見她臂上瘀青點點,亦生憐憫。到后來,兩人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得繞著云吞面做文章,都夸那家湯鮮面爽,餡足味正,堪為本港第一。此后劭云便時常托定潮帶些藥草、藥油捎給蕊珠。

過了旬月,逢上蕊珠生日,人在荃灣片場趕戲。定潮與劭云惜她獨在異鄉,無依無靠,約好去片場探班,順便替她慶生造勢。不巧事到臨頭,定潮不得閑,劭云依時趕到,等了一個多鐘頭,至中途休息才得入內探視。

只見棚中人影雜沓,各人忙著分食盒飯或趁機假寐養神。舞臺正中搭著亭臺、山石假景,遙遙聽見大幕后方通稟、應答之聲,不見人影。頃刻,一個少女從布景一側彩云一般迎過來,只見她一身白色緊身衫褲,足蹬皂鞋,外罩一件淡雪青色碎花紗裙,束發簪環、湖縐腰帶及一對魚鱗鎖子護手,俱是金色,懸一柄紅纓長劍,眉目宛然畫中人物。劭云只覺眼前生光,到處是江南杏花煙雨,腹內起疑之時,卻見那女孩向他招手,笑吟吟地喚他“周生”,這才曉得是蕊珠,一時間竟開不得口。

蕊珠指著他懷中一束百合,笑道:“你送我的?”劭云臉上一紅:“是定潮送的?!比镏榭粗?,輕輕地“喔”了一聲。劭云又送上兩份禮品,蕊珠先拆的是定潮那份,拆開一看,乃是一個小巧的紅木雕花嵌螺鈿首飾匣。這匣子襯得自己送的一款尋常藕色絲巾,當真成了“薄禮”,劭云頗覺懊惱。兩人又敘談了一陣,劭云得知蕊珠此次幸得貴人提攜,飾演俠客義女,助男主角報仇雪恨,戲份不少,欲待道賀,這時茶水伙計前來詢問蕊珠宵夜要何心水茶點,蕊珠道方便即可,不必費事,劭云瞬間心有所動。

出得片場已是天黑,劭云估摸蕊珠當晚少不得熬至午夜,便由荃灣坐電車、轉巴士到尖沙咀,又乘渡輪過海,兜兜折折去灣仔軒尼詩道買來一碗云吞面。沿路送返時,劭云坐在車上漸漸乏了,南北貫穿整個九龍半島,只為買回一碗冷湯,委實自覺不可理喻。他倚在車窗上半瞇著眼朝外望,數著一窠窠清冷的燈光,散珠一般,近了又遠,心念飄飄浮浮。

收工時已過夜里一點,蕊珠換回一件秋香色暗紋鑲豆綠邊的家常旗袍,與一雙矮根平頭絨面鞋,擦著汗,揉著額角,從后臺踱出來,臉上的妝卸去大半,眼神有些迷蒙。先前白玉珊瑚逼人的寶光,在劭云眼中收成融融一窗月,露濕海棠。

見劭云還在,蕊珠先吃了一驚,待知悉情由,眼中含笑,問道:“云吞面呢?”劭云抖了抖手中袋子,苦笑道:“已經涼了?!鄙介L水遠,自然要冷;冷歸冷,卻沒舍得扔掉,正自局促,又撞見那茶水伙計拎著一個提籃來送夜宵?;@子里是一個手提保溫食盒,另附碗筷、湯勺、紙巾,盒子打開來一看,正是熱騰騰的云吞面。

送走伙計,劭云更無言語,掏出煙來吸,蕊珠把食盒推到他面前,自己端起打包的湯碗,掀開蓋子小口啜飲起來。劭云勉強動了幾筷,蕊珠試了一勺盒子里的湯水,又嘗了一口劭云送來的云吞,抿抿嘴,笑道:“味道到底不同?!背酝陮⒑凶永锏牡沽诵鋈?,兩碗合成一碗。

稍后,管接送的人來了,蕊珠婉謝,說有朋友開車來接。那時香港通宵運營的巴士、的士還很稀少,劭云不免有點著急。不料到了外面一看,倒真的應驗了——卻是定潮借了朋友的車,剛好趕到。一路上,定潮心情大好,歷數港產功夫片各門各派之短長,周馮各自搜出些應承話,隨了一路。

駛入九龍,定潮提議去吃夜宵,蕊珠扶著額頭,只道乏得很,不如擇日再聚。定潮莫名客氣起來,執意先送劭云回家。劭云會意落車,回頭一望,定潮興奮地揮手,而蕊珠側著脖子,只用目光作別。那食盒還端端正正地擱在她膝上,雙手護著。

云吞面的事,他自始至終,未曾向定潮提過一句。

蕊珠的新戲上映后賣得很好,劭云本不熱衷功夫片,也專程進影院去看了兩回。不日,本地報章刊出一篇影評,除破題一段籠統評價影片不拘俗套、別開生面之外,大半篇幅都在贊美蕊珠所飾的俠女如芙蓉初開,清新可賞,橋馬根基扎實,最是吸睛云云。署的雖是化名,但行文筆法卻是熟人熟面。如此溢美之辭得以公開付梓,背后少不了人情酬和,用心不可謂不深。文字之功豈是一碗冷湯可比?劭云手持報紙,翻來覆去地讀,掂量了一晚上。

蕊珠正式出道后,順風順水,片約不斷,三人好長一段時間沒能碰頭。定潮私下對劭云感嘆,蕊珠拍的盡是打打殺殺的片子,不止明珠投暗,更有戲路閉塞之虞。要“更上一層樓”,照當前潮流,莫若去拍文藝片。劭云做技術出身,向來貴實,“把脈”這等務虛之事,不曾多想。誰料次年春天,蕊珠就改簽至同…家電影公司,接拍的第一部戲,講的是癡情歌女千里尋夫的故事,劇本乃是定潮為她量身定造,而劇組名單里劭云的名字也在其中。

這部戲是蕊珠首次擔正,風傳她前番出走是遭人嫉恨,迫不得已(一說是與名制片人幽會,被其妻撞正)。如今另投的這間公司,頭牌女星就以情戲見長,有傳蕊珠為搶角傾盡心計,不獨減去一半片酬,更不惜倒貼飯局鋪路。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劭云對這些花邊消息了無興致,唯獨這一次,每天追著三流小報雜志看,不可理喻之事又添了一樁。

蕊珠推掉其他邀約,專事琢磨新片,常約人在公司附近談事。有一回在大門口,劭云見她獨自下車,低著眼皮朝前走,步子很慢,忍不住叫了聲“馮小姐”。蕊珠聞聲駐足,抬起頭來和他對視,嘴角勾出一絲笑來,過了一會兒,才惘惘地應了一聲“周生,早晨”。劭云諒她為流言所擾,又不便深談,只得認真道了句“干祈珍重”,點頭而過。走到街對面,一回頭,蕊珠還雙手抱臂站著,衣角在風中忽忽打著卷,露出一截淡到透明的白襯裙,幾乎要融化進日光里去,眼波還似望非望地飄過來。

五月底,劭云一行人被先期派往大馬檳城籌備開拍事宜。蕊珠因戲服、首飾、樂器俱在南洋定制,需提前定妝試琴,加上思母心切,早己提前飛回,定潮以探親為名,業已告假。此時,定潮與蕊珠的關系已是群議紛紛,劭云一。概充耳不聞。之前定潮與蕊珠相約說戲,邀他同往,他亦不去。

大馬終年溽熱,仿佛只有初夏、仲夏之別,高溫在三十攝氏度以上。一下飛機,劭云的心意外地活躍起來。接風宴由當地華僑操辦,設在吝都丁宜一家海濱餐館,士紳成集,劭云揀了個邊上的位置坐了。剛過一巡灑,蕊珠來了,那晚的造型隆重又特別,她裹著一襲馬來人常穿的寶藍色灑金紗籠,套一件質地輕透的水紅色短上衣,對襟上繡的吉草瑞獸,都似在云間捉對起舞。頭發在頂上盤成高髻,斜插著‘支瑪瑙珠串,足踩一對七彩珠片涼拖鞋,所經之處,人人伸頸爭睹。

這身典型的“娘惹裝”,乃是戲服中的一套,劭云首次得見,雙目陡然有些眩暈,待定睛細瞧,己見蕊珠手持白瓷酒盅,依序向各桌敬酒,掌聲、叫好聲不絕于耳。蕊珠旁邊,一身考究的襯衫西褲,紅光滿_面,朗聲寒暄的,可不是定潮?劭云遠遠看了一會兒,數了七八杯酒,一絲干渴悄然上喉,默默轉身飲酒吃菜,耳朵還追著廳中喧嘩,秋干似的從這一圍蕩向下一圍。

蕊珠敬到跟前時,恰好一盤“叻沙”上桌。她放下酒盅,取筷夾起一只蝦,徑直送到劭云碗中,在座每人也陸續分得一筷。劭云一嘗,酸甜清香齊齊騰上舌尖,其中又透出一股綿綿的辛辣,異常開胃。蕊珠又囑伙計添兩副碗筷,坐在劭云與定潮中間,沒吃幾筷又被人旋即拉走,定潮起身把嘴一抹,跟了過去。同桌有人背后議論,猜兩人好事將近,劭云心上一緊,嘴里嚼得慢了,姜黃、洋蔥、椰漿、柑檸汁、辣椒,十幾種醬料滋味輪番在口腔里翻轉,順著喉管打著滾,一截截跌落下去。

按照公司計劃,新片六月里就要開機,計劃七月殺青。過去的粵語武俠片找幾個“食過夜粥”、會些拳腳套路的武行,租個古裝片場,十天半月就能拍完一部戲,最快的謂之“七日鮮”。文藝片比不得這般便利,有大量的外景戲,加之天氣、食宿、交通、器材運輸,干頭萬緒,煞費工夫,拍足一月已是少有的大手筆。

劭云每日與同仁奔赴檳城喬治市內各處選景,張弼士的“藍屋”、邱氏宗祠、五福書院等名勝自不必說,華人聚居的市井、院落也不吝腳力。此外還要協調諸多事務,忙得濕衫貼背、鬢角滴水。定潮不日飛回香港,三天兩頭發來電報詢問進度,交代公事;蕊珠亦不見蹤影,問或致電旅社留言問候,無非何處可去、何物必嘗、提防酷暑之類。劭云得閑便到華人地界,吃一碗炒粿條,喝一杯豆蔻霜,買來本地出名的榴蓮王現開現吃,苦營生硬當成美差事。

傍晚是一天之中劭云最自在的時刻。泥面剝落的墻頭闕檐上呈現出迷人的暗紅色夕光,劭云一個人混在觀光客與本地人當中走走停停,隨處可見信徒們在燭光香霧中頷首合十,出入不絕。廟門外夜市才開張,生靈擠擠,熱浪滾滾,雜貨、吃食、宴樂、百戲,世間幾多事,都在車塵馬足旁。人人都困在堆滿彩色水晶的河網里,一步碎成三步挪。沿街燈光下,身著紅衫綠裳的馬來人和華人女郎,宛然成了蘸著金粉開出的水芙蓉,發髻上高高挑著一支明晃晃、顫悠悠的珠花簪子,在心湖上這里、那里彈開層層柔波。

有一晚,蕊珠從香港來電,劭云剛巧人在,匆匆跑下樓去接。大馬這天氣,一動便是汗,唇燥舌干。電話那頭先是“嘶嘶剌剌”地響,似乎是有人隔著墻在笑,又像捂在被子里說話,劭云連喚了幾聲“馮小姐”。片刻過后,索性什么都聽不清了,只有嗚嗚的電流聲,從另一個云山霧海的世界里傳來。劭云等了一會兒,緩緩垂下手,懨懨地嘆了一聲“蕊珠”。電話那頭忽而響了,像是突然闖進一束光——

“劭云,是你?”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舔舔嘴上的干殼子,遲遲地應了。

蕊珠那晚興致很好,笑起來時,電話那頭似有風敲竹、荷滴露,濺在高高低低的青石階上。蕊珠轉告劭云,因制作超了預算,外景人力物資都需精簡,定潮趁機攬下聯合監制一職,并力薦劭云擔綱攝影正選。蕊珠拜托他干萬拍得靚一些,一會兒擔心臉形不夠俏麗,一會兒又怕身形太過單薄,長長氣氣講個不休。劭云一一應諾下來,一絲笑意凝上鼻尖。

蕊珠又道,端午會回檳城,約他一同出游,聊表地主之誼。劭云平平地道了聲“好”。穿堂風涼酥酥地拂過脖頸,空氣里都是緬梔子肉感的蜜香。

到了端午,聽聞蕊珠和定潮都已返回檳城,卻仍不見兩人露面。這一日劇組放假,眾人都跑去海邊看賽龍舟,劭云等至晌午,忽然感到異常疲憊,睡到晚飯時才起,又慢騰騰地坐了一會,終于昏昏沉沉出了門。海濱集市自日落時分開張,紅樹林邊上,擺攤的、搭棚的節節相連,無處不是張燈結彩,聲光沸亂,彎彎曲曲的海岸沿線,渾如墨玉褶裙盤上一道金繡。見慣了魚龍夜舞花干樹,所遇無故物,未嘗不是解脫。劭云簇在人堆里,看當地工匠演示仿古鐘表、制香和蠟染技藝,龍腦香、月琴聲,還有蠟液和椰油的脂味、成肉粽的熱氣,鬧得人腿虛腦漲,整個人渾如油點子浮在水上,東游西蕩,處處耐不得須臾。

暮色轉濃,天邊余暉像一張光彩動人的臉,漸漸轉過身去。碧海是釅釅的靛藍色,一輪新月不知幾時升上來了,仿佛傳說中從海上直通天河的浮槎。劭云還記得,去年荃灣片場探班那晚,也是薄云天、銀絲月,與眼前一般光景,莫非從那時起,它就失了往來,泊不到岸?

劭云在外面待到夜深才回,順路買了一碗云吞面,奈何依舊不耐等,早早地又冷了。

端午過了沒幾日,一天午后,蕊珠人未到,先囑人送了好幾箱生果過來,山竹、榴蓮、蓮霧、芒果、紅毛丹,每間房的桌子上都鋪得滿滿當當,熱帶的芬芳溢得樓道里都是。蕊珠來時,大家正天南地北地聊得起勁,吃得舔指咂嘴,蕊珠眼見滿地的果殼汁水,插不下腳,又見屋內幾個精壯青年胸前大敞,一個人立在門外,欲進不進。眾人“嘩”地起來,忙不迭地讓出路來,又喚人收拾、端茶,蕊珠嘴上客套,眼色卻在人頭里翻山越嶺。劭云正在扒一塊榴蓮肉,捏得一手軟糯的肉泥,四處找毛巾擦手,蕊珠掩著嘴,格格地笑出聲來,劭云窘迫地避開,手擦得愈發勤了。

那一日蕊珠的樣子與平日不同:一件杏色松身薄衫,衣角在腰間系上結,配一一件齊腰高的牛仔褲及高跟涼鞋,剪了時興的短發,額上架著白邊太陽鏡,活脫脫是從雜志封面走出來,坐在一群黑黢黢、汗漉漉的粗漢子當中,宛如黑牡丹里托著一尊玉觀音。

蕊珠不提電影,只問大家可曾去哪里玩,有沒有嘗過本地的野生河魚。蕊珠說那魚極難捕獲,最宜清蒸,豐腴鮮甜,最貴的上品俗稱“忘不了”。有人趁機要她請客,涎著臉皮嚷道:“魚也要吃,糖也要吃!”起哄聲、笑聲乍起,劭云耳邊頓時亂雷叢生。蕊珠淡然一笑,答道:“請客是小事,今次拍戲還望眾位前輩成全?!逼鹕砭狭艘还?,從隨身小包里掏出一迭利是封來,眾人接了,紛紛轉了口風,贊她人靚戲精,又識得做人,保管紅過邵氏“七仙女”。

又坐了一陣,蕊珠起身請辭,臨行再三感謝,叮嚀眾人保重身體,退到門邊時,“噢”了一聲,像是記起要緊的事來,轉告劭云,帶了一份新修改的劇本給他。劭云乖覺,跟出門外,只見停著‘部車子,不見司機。不待反應過來,蕊珠已坐進駕駛位,載著他往檳島中部駛去。

老城的街道既密又窄,蕊珠一面開車,一面閑閑地講些當地掌故,華人舊俗。檳城的街名由來大都與某項生計相關,牛車水、孖水喉、打鐵、打銅、打石、洗布,遍地人間甘苦,劭云依照她的指引,遠遠近近地瀏覽市容與風物,悄悄地將街名結成對子:九間屋對三角田,青草巷對紅燈角,百年路對平安巷,雅俗各得其所。

蕊珠講了一陣,打了個呵欠,手肘斜撐在窗框上。劭云剛提劇本,她頓時擺擺手,變了腔調:“今天不談公事,好不好?”接著看了一眼劭云,懶懶地問:“有煙嗎?”劭云順從地掏出一根,幫她點了,心中不禁暗道:她是幾時學會抽煙的呢?

眼角余光里,她的樣子和一年前是大不一樣了:燙過的劉海,指甲上的蔻丹,輕磕煙灰的手勢,乃至胸脯的曲線……幾乎每看一眼,不知在哪里就會猝然生出一番變化。午后的風聲、海潮和林巔發出窸窸窣窣的混響,頭頂上像是有雷聲虛虛地盤桓。劭云不止一次在騎樓底下見識過此地的陣雨,五分鐘前還看得見太陽,五分鐘后雨勢就“噼噼啪啪”降下來了,哪有什么杏花煙雨、海棠泣露?……他疑心,自己或許從未真正看清她的樣子。

醒來時,車子已經停了。她搖著他的上臂,嫣然一笑。窗外滿屏青翠,涼風習習。

檳城中部的升旗山,高二千四百英尺,是南洋數一數二的登高勝地,雨后更顯蔥蘢幽雅。蕊珠領著劭云乘電力纜車上山,升至半山,腳下涌來輕嵐,天風吹得一身輕,兩個人像踩在云上,羽化成了仙。大約因為不是假日,山上鮮聞人聲,只聽見闊葉林的濤聲與林禽的和鳴,在一片碧玉琉璃的天地中間回旋。

山上有霧,兩人沿著平坦的柏油路,在林間霧帳中穿行,前后皆是茫茫,似是天地未辟。那霧遙看甚濃,走近卻變得又輕又薄,好像有潤白的紗網貼著臉龐,一層層柔柔地剝落。林端森森的黑,淺淺的灰,渾然交融,遠處花木與別墅,在霧河中若隱若現,像是隔世的蜃景,偶然投射到今生眼前,移步再望,便失其所在。

起初,兩人摸索著并肩前行,蕊珠不提之事,劭云亦不問。兩人途中在一家茶店歇腳,點了出名的紅豆冰,凍至肺腑都快結冰。一出門外,蕊珠突然不見了人影,轉眼又不知從哪里蹦出來,把野花雜草灑了劭云一頭。劭云無計可施,呵呵地拍肩拂去,隨她高興,山林、迷霧間仿佛到處都是她的笑聲。

那一天,他們在山頂看到的云霞前所未見地絢爛,這里一叢紫,那里一抹藍,絢爛極了,夕陽銜著瑞光,亮到晃眼:馬來半島的高山平原蒼蒼莽莽,猶如海外仙山,半掩于煙波微茫;繚繞的山靄下方,屋舍閭巷,壘壘如蟻穴。剎那間,劭云只覺世事紛濁,遠在干山萬水之外,此刻與己相干的,唯有天色云影。

劭云記得,那時蕊珠一直沉默地望著遠方,她的側影浸在溶溶的淡彩之中,臉略略側向一邊,向光的…面漂浮于一層蜜色磷光之上,另外半張臉沉到陰翳里面去。當他提議下山時,她轉過來望著他,臉色被山風吹得有些發白,眉心微蹙,嘴角似乎囁嚅了幾下。

他以為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劭云”,她卻偏又笑了,搖搖頭,再無下文。

她笑起來的樣子由淺入深,像是在暗室中逐漸顯影的一幀照片。之所以記得那樣清楚,大約是因為偏偏那一天,他沒有帶相機。

開機前,他們還私下約了兩次,一次是去植物園看瀑布,還有一次,說好去祈福,他以為是上極樂寺燒香,結果她帶他去的卻是緬佛寺。那寺廟金邊鑲白壁,非常氣派,寺內有幾十張圖畫排成一列,描摹著人間生、老、病、死種種形狀,還有一對似鹿似馬的怪獸,有角又有翅膀,護著一尊地球儀。蕊珠說,只要把雙手放在球上,心中默念到任何地方,愿望就一定會達成。他照做了。

后來在茶室里,她喝著鹽漬金桔水,問他許的是哪里,他老實答了:“其實,一時間也沒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從小到大有碗飯吃就好生知足,幾時談過夢想?”蕊珠聽罷,眼珠一轉,推推他的袖口,笑道:“不想去荷里活看看么?”他悶著頭,只管把吸管捻來捻去:“見步走步吧,我想不了那么多,不會賺錢,又不肯搏……同人不同命,怎能和你相比呢?”

云石桌上,蕊珠的手指退了回去。店里的說話聲,杯杯碟碟的碰撞聲,一時間亂哄哄地漫過來。一臺小電唱機,播著走了調的《檳城艷》,芳艷芬尖聲尖氣的嗓子,刺得人耳蝸發癢:“心輕快,只見艷花,萬綠叢掛。春風吹花,心內覺歡暢樂也……”

劭云看她無話,想起隨身還帶著前些天曬好的相片,一拿出來,蕊珠臉上果然顯出歡喜的神色,招手點了一客腰果葉炒辣蝦米,邊吃邊看。蕊珠舉起相片,含著下巴,照鏡子般左顧右盼,瞪來眨去,眼睛里活潑地泛著光,嘴里咕噥不停。劭云默默在心里把備忘單子又整理了一遍:鏡頭切莫太正,拍側面左臉更上鏡,最好拍得見頭飾……似乎還是欠點什么。

回到旅舍,一進門卻見會客室里一人與眾同僚吞云吐霧,聊得擼袖振臂,兩鬢汩汩泉涌,一見他回來那人咧嘴大笑,高聲招呼他過來同坐。定潮回來了。

原來定潮消失這許多時日,經歷了連番波折:這邊等錢開工等至心焦,香港那邊一日三變,亂似七國,公司董事會對于拍文藝片原就分歧甚大,何況一談到錢,必定見血見肉,請命乞食,少不得日日舌戰群儒。屋漏偏逢連夜雨,投資的老板眼見樓價瘋漲,臨陣轉舵去做地產,賬面告急,虧得他召集…一幫僑商雪中送炭,籌齊款數,這才不至于令蕊珠的新片胎死腹中。

眾人如聽說書,節節心驚,團團圍住定潮,滿堂恭維,有如拜謁本地信奉的“大伯公”——手持元寶的土地爺。間中又有閑人嚼舌,重提“拉埋天窗”之事,劭云坐了一陣,有些不自在,欲回房休息,定潮冷不丁問道:“給你的劇本看過了吧?”劭云一時語塞,喏喏奉承了兩句退了出來。

那一晚,劭云只想赴夢,卻睡不踏實,半夜爬起來攀在窗欞上看月亮。時逢月圓,夜空無遮無攔,豁然懸著渾圓一盞水晶盤,那么白,亮到通天徹地,又是那么近,近到像是戲棚子搭出來的假景。墻外一溜泛著光的羊腸小道,穿過幢幢樹影,伸向細白沙灘,將連片夜幕豁然撕開一個口子,直奔海底而去。

若是在這里拍戲,該有一場“人約黃昏”的戲吧?是依依相望,還是驀然回首更適宜呢?電影是人造之夢,而這綠島是天設之夢。如今偏要在這天設的夢境里頭,憑空造出一番人為的夢幻來,不知是更真切抑或更虛幻呢?……劭云整個心思從流隨風,飄向馬六甲海峽的另一邊去。

他看了好久,恍然想起,還沒問她最想去的是哪里。是荷里活么?即便不是,也只怕相差不遠,是另一個天上人間,一個遠到他不敢想象的地方。如果有人可以陪她同往,他訕訕地想,那個人寧可不是自己。

六月底,眾人通宵達旦地趕戲,晨昏顛倒,寢食難顧。收工后,定潮呼朋喚友,招待酒肴,劭云推脫不得,陪了幾回。蕊珠日漸消瘦,下戲過后也匆忙梳頭換衫赴宴,每回鐵定被安排在定潮身邊落座。遇上有人拿兩人逗趣說笑,蕊珠轉身命伙計添茶、加菜,定潮則拖住對方搖骰子斗酒,有時亦不吭聲,只是吞杯干笑。劭云見了定潮、蕊珠,三言兩語談畢公事,旋即閃身而過,對蕊珠尤其面冷話少,有時連點頭致意都無。

有一天,香港那邊派人過來督戰,定潮特地邀約了幾位有份投資的本地望族后裔,包下海濱一家頂級酒樓的雅問,倒履恭迎。當晚珍饈美饌之豐盛,雕欄畫檻之華貴,自非往??杀龋杜_上還有一班樂師組成“五架頭”,奏些四季小調助興。參演女星們得了號令,無不盛裝出席,滿座亂花迷人。蕊珠著一襲孔雀綠描金真絲長裙,逡巡各處敬酒、謝恩,裙擺上的蓮花和葉梗也跟著濯水浴風,一片片流光傾瀉。劭云循例坐在下席,盡力不看,卻嗅到細細一股冷香,若有若無,繚繞不散。

吃到一半,劭云瞥見定潮對蕊珠使個笑臉,貼身密囑幾句,蕊珠臉色一頓,停箸喝茶,定潮的眼色愈發跟得緊了,她方點一點頭,推桌而起,款款走到露臺上,向樂師借了一把月琴。蕊珠調弦定調,朝眾人略略一盼,清一清嗓,端然道了聲:“獻丑了?!?/p>

蕊珠先唱了一首《明月千里寄相思》,國語、粵語并用。先是指尖落珠,腕底涌泉,未及見月,地上已投下一派空明。初一發聲,清清淡淡,仿若風來掀簾,月色入戶,那歌聲便在重樓深院迂回。屏上燭影,案頭紅箋,夢里佳期,水中容顏,一時間都在心田起伏,欲訴無由。

唱罷,座上交口稱頌,蕊珠垂下頭去,慢慢撥弄琴軸,雙眉微扣,若有所思。俄而,指花躍上弦間,這次唱的乃是新片中的插曲《我有一段情》。

“我有一段情呀,說給誰來聽?知心人兒出了門,他一去呀沒音訊……”

劭云早先也曾聽蕊珠哼過幾句,曲子本就中聽,哼得快了還有些桃李鬧春的喜氣,斷不若那晚,用慢板唱來,竟是黃昏卻下瀟瀟雨,留春無計,聲聲是送行。

“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弦琴,彈一曲呀唱一聲,唱出我的心頭恨……”

半曲過后,愈發字字嗚咽。劭云忽覺她隔著琴身,定定地投來一眼,眼中有亮光輪轉,宛如靜幽幽的深潭里,抱著兩團顫巍巍的白月光。一陣涼意從遠方海上漫溢而來。

半晌,鼓掌、喝彩零零星星剛起了個頭,大廳內重又陷入嗡嗡一團和氣。定潮臉色暗了下去,繃足笑容與蕊珠倒茶,又向旁人勸酒夾菜,蕊珠歸座后愈發安靜,不言不語,唯來者不拒,倒一杯喝一杯。

晚宴將散之際,蕊珠離席,劭云放心不下,一路尋過去,卻見她趴在扶欄轉角處嘔吐,兩個肩頭簌簌亂抖,兩側臉頰上各有一條墨河,涓涓而下。劭云忙掏出手巾,小心替她擦拭,蕊珠趁著酒勁,一把扯過手巾,緊緊攢在手中,亂抹了幾下。劭云心頭一震,擒住她手腕,低聲道:“你這又是何必?”蕊珠揚起臉,冷笑道:“我的事,你何必來管?”劭云急道“我怎能不管?”蕊珠掙脫不得,“哎”了一聲,劭云連忙松開。蕊珠護住手臂甩了甩,身子一斜,塌在扶欄上,扭頭慘然一笑:“劭云,你真是……”話不及出口,又是一陣嘔。

定潮跟了過來,看了兩人一眼,丟下一句“我先送她回家”,架住蕊珠往外走。劭云欲行又止,在樓上候了好一陣,才見兩人一番拉扯,踉蹌而出。定潮將蕊珠推上車,又招手叫來司機,摸出鑰匙,吩咐幾句。劭云看得分明,車子正是去升旗山那天蕊珠開的那一輛。

臨近殺青已是七月下旬。最后一場戲,男女主角幾經周折,終于約定重聚時日,同返故鄉。不料男的卻在騷亂之中喪命,不知情的女主角病入膏肓,還在海邊癡等。外景選在濱水區海干街一帶的“姓氏橋”,這里是當年華人移民在檳城最早的聚集點之一,舉目望去,都是建在木樁之上、靠浮橋相通的水上漁村,住戶依姓氏麇居,分為林、周、陳、李、楊五個大姓與一座雜姓橋。

劇組在碼頭上搭建起一排帳篷,布置成華人難民營,又將周遭布置成滿目瘡痍、劫后余生的景象?;椟S的海水里,漂浮著斷柱殘粱,蓬頭垢面的難民一邊急盼救援,一邊到處打探營救僑民的最新消息。衣不蔽體的頑童存人群中穿梭追逐,對著鍋中熬煮的救濟魚湯垂涎欲滴。

定潮的劇本為影片設計了一個當時作興的悲情結局:病榻上的女主角情知來日無多,于是起身梳洗,在篝火邊向海苦吟,一曲絕命。

拍了一個月,蕊珠已是精疲力竭,綴著補丁的灰藍褂子戲服,原是依身定做,此時松活得似個布袋,兜著一肚子風聲,臉上添幾筆皺紋,鬢邊粘幾根雪線,一下子增加了二十歲。開麥前,她獨自在海邊徘徊默戲,時而喃喃白語,時而又抱著月琴,撥上幾聲。劭云架好機位,循聲看去,依稀見她臉頰上有泠泠清光。

不想開麥后,蕊珠競狀態全無,一連十幾條都未通過,一場夜戲拍到將盡天光,急得眾人黑云壓面,再拍了幾條,不僅過不了,還將咳血的道具白絹用盡。導演氣洶洶地宣布休息,派人另尋,其他人三五散去,或抽煙飲茶,或就地和衣而眠。

劭云憶起幾段剛拍的鏡頭,覺得蕊珠神情恍惚,難以入戲,轉頭一看,蕊珠依然一個人腋下夾著琴,立在原地。劭云猶豫一陣,上前招呼,蕊珠見他來了,勉強笑了笑:“辛苦了。”劭云安慰道:“剛才有幾條還是不錯的?!比镏樾Φ溃骸拔乙恢碑斈闶莻€減實本分的人,不想你也有說謊的時候?!臂吭朴仓ぷ愚q道:“我說的是實話?!比镏椴⒉环瘩g,只是回頭望海聽潮,兩人良久無話。

曙光在海平面上劃出一線淺淺的煙藍,海水微微揚起波浪,像無數夢醒時半睜半合的眼睛。就在那時,劭云聽見蕊珠輕如潮汐的聲音:“……定潮跟我求婚了?!?/p>

潮水也在劭云胸中上下翻卷,浪頭拍岸,前后相繼。不待多時,腳步聲、器材聲、傳令聲、催促聲紛亂而起,越來越響,好似兩人身后有滔天雪峰追趕將至。沉吟片刻,他低低道了聲“恭喜”,抽身離開。

出去采購的人回來說,附近商鋪均未開張,買不到白絹,這時,蕊珠命人從梳妝匣子里取出一條隨身絲巾,左右問道:“這條如何?”眾人道:“好是好,可只有…條?!比镏閷⒔z巾圍在脖子上,理了理褶子,將頭發一攏,正色笞道:“這條就夠了?!?/p>

殺青后,全班人悉數班師回朝,定潮繼續當他的“大伯公”,蕊珠忙于宣傳,劭云有后期剪輯要跟,各行其是,往來日疏。蕊珠在大馬時,因是新人,尚無傳媒滋擾之虞,歲末新片上映后人氣激增,票房創下時裝言情片新高。那時尚無金像獎,口碑唯傳媒是瞻。正統報章將新片選為當年“十大影片”,贊蕊珠演技突飛猛進,最末一曲天涯斷腸,感人至深;粉紅小報傳她內攻高層,外交權貴,還拍下她與富豪夜會、出入酒店的模糊照片作證。

另有雜志登出蕊珠與定潮合照,根據“線人密報”,繪聲繪色地起底兩人關系。報道上說,蕊珠拍戲期間母親患上重病,遷往吉隆坡就醫,蕊珠因與生父早無瓜葛,救母無門,不僅賤賣生父離異時留下的家產,更轉搭大馬商行太子,以身相報。又云黃家惡其為娛圈中人,插手干預,父子關系緊張。文末還有一小段提到蕊珠在大馬拍戲期間,曾與一不明身份的男子出游,疑為新歡。

真是謬承抬舉,只不過一介不打緊的人物罷了!劭云心內泛酸,揚手將幾本雜志扔進紙簍。辦公室窗外,正對著蕊珠啼血奏琴的巨幅電影海報。那日蕊珠醉后所言“你真是……”真是什么呢?這許多內情,她竟不肯吐露半分,想來想去,都是“不自量力”四個字。

劭云和蕊珠只合作過這一部片子,她是第一次擔正,而他是第一次獨立掌鏡,想不到此生難再。又過了一年,本港影業大勢持續低迷,公司連著虧了好幾部片子,處境日益艱難,收縮制片、減薪裁員,均回天乏力,終致倒閉。眾人各奔前程,自顧不暇,定潮那些風月情懷終于沒落,老老實實繼承了家業,成天新馬、港澳兩頭飛;劭云投奔他處,重頭從助理做起;而蕊珠因合約被賣給了別家公司,遠赴臺灣發展,參演了幾出無甚名氣的影視劇,兩年后在新加坡完婚,嫁給長她二十歲的地產商人,就此失去聯系。

電影拍得多了,很多事劭云慢慢也看開了。比如說,有些人哪怕橫跨海峽,遠至大洋對岸,只要天意作成,總有片場相逢之日;而另一些,哪怕同飲香江水,彼此心折,也未必能有一面之緣。又好比原本以為是禁土的地方,日后竟成了港片福地,影人大舉棄港北上,隔三差五飛趟北京、上海,比去黃大仙還稀松平常。東南亞這邊,泰國、新馬來得不少,單單檳城卻再也沒有去過。這些事,誰又能預料得了呢?

劭云和定潮陸續成了家,定潮遵從父命,娶了世交叔伯千金,劭云娶了在荷里活進修時認識的同窗、在電影資料館做研究員的謝淑惠。兩人起起伏伏,各有小成,人到中年,再碰頭時,過去未來談得越來越少,眼下安好便是一切都好。

有一次,定潮來電說蕊珠返港,想找兩人敘舊,劭云恰好在內地拍戲,只得在電話上簡單問候如儀。闊別經年,她的聲音聽上去依然是那么溫和客氣?;貋砺牰ǔ闭f起,蕊珠婚后不久,母親去世,舉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沒過幾年和丈夫離了婚,自己撫養一雙兒女。歲月不饒人,復出無望,幸虧她和前夫學了點買樓賣房的本事,靠離婚分得的贍養費,賺得后半生衣食無憂。

劭云聽罷,捏著酒杯許久無言,好一會兒才道:“那還算是不錯的。”“是不錯,她是個聰明人,當年要是跟了我,哈!比做歌女好不到哪里去?!?/p>

“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說這些呢?”劭云點上一根煙,又遞給定潮一根,“你對她,一向是很好的。”定潮接了,呵呵一笑,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透過徐徐吐出的酒氣,深深看了劭云一眼,“……可我原以為,娶她的人會是你?!?/p>

劭云一臉錯愕。定潮斂了笑容:“也難怪許多事她不肯同你講,她說你是連一碗云吞面都記在心上的人,怕你受累?!苯又鴮⒁粋€信封放在桌上推過來,“這是她走的時候留給你的?!?/p>

信封里只有一張黑白劇照,是當年殺青時她特地央他拍下的。她一身灰袍白巾,立在漁村入口一株大榕樹底下,旁邊的路牌上寫著“chew Jetty姓周橋”。她兩個指頭絞著圍巾的一角,頭略略傾向一側,笑容顯出一絲羞赧,好似一個念舊式私塾的女學生。臉上戲妝未除,算算年頭,差不多有二十年,模樣正好和現在的歲數相符,一切像是預先拍下一幀未來的寫照,算好時日戲外相見,巧到有些駭人。

照片背后有一行小字:“劭云,這是我曾經許愿想去的地方。謹祝安好。蕊珠?!?/p>

那行字他讀了好幾遍,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每個字都認得,連在一起卻叫人惘然若失,他拿著照片的手,止不住地輕顫。定潮靠過來瞄了一眼,嘆道:“可惜啊,真的老了?!?/p>

他通過淑惠,借出一盤原始膠片,關在密閉的試片室內放給自己看。放到最后一幕,又見到她在破曉時抱著月琴,唱起那首曾在耳邊盤桓了許久的曲子——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春風聽,春風替我問一問,為什么他要斷音訊?……”

他仔細地端詳著銀幕上她的樣子,她戴的那條絲巾,似有幾分眼熟——那方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圍巾,其實是淡至透明的藕荷色。圍巾上的血跡點點滴滴,如殷殷梅瓣裹著雪泥在她胸前瑟瑟顫動。一同躍動著的,還有被海風吹開的衣袂、發梢的弧線、眼底和指尖的光點。她的肉身好像在雪中燃燒的原野,離離荒草中間,是一叢叢將熄未熄的星火。

此后十年,起初他還收到過她寄來的新年卡片,搬過兩次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有一年圣誕,他扼制不住一股沖動,按照聯系本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卻是一個空號。

有時候他覺得,她從來都沒有回來過,卻也沒有因此變得更遙遠,就連消失,也像是一種往日的默契。他想,沒能再見,或許不是遺憾,從前的事也是一樣。人的一生該有多少注定的遺憾呢?有些是庭中月色,一地敞亮;有些是竹下月影,半壁迷離。有些遺憾糊涂一點就成了景致,太認真,看得太清楚,只怕是算不盡、悔不起的。

三十年前,說出口的,未曾出口的,如今都在云深不知處;三十年后,姓周橋就在眼前,水上人家、潮平浪闊,與初來時別無二致。華年經此去,棹移影無聲。世間過客,渺渺憂歡,不過是碼頭長堤上萬千舊痕中的一轍,早晚不是隨風吹浪打而去,就是泯沒在絡繹不絕的新的蹤跡里。

“先生,還要去手信街么?去晚了要打烊咯!”車夫催道。

哎,淑惠吩咐的事可別忘了!他剛回過神來,掏出單子還不及看上一眼,一陣風來,竟將手里的紙片悠悠蕩蕩卷到海里去了。

今晚再和淑惠通一次電話吧,新列一張單子就好。他想,就算什么都靠不住,淑惠的記性總是錯不了的。

【作者簡介】郭珊,1980年出生于重慶,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就職于《南方日報》。曾參與撰寫《我這30年:10位文化名人口述改革開放》《嶺南記憶:走進廣東非物質文化遺產》《世紀廣東學人》(第一、二輯)等新聞作品合集。曾獲2011年第三十三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2012年第三十四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評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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