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勺
立于檀木香案前,宋北天老爺感覺有些恍惚。昨夜一番倒騰,終究還是沒睡安心,寅時有了點睡意,卻一陣風雨打來,那屋檐水滴落在丟棄的鐵皮罐上,叮叮當當地鬧心。時值雨季,雨水說來就來,怪要怪秋福,鐵皮罐破舊扔便是了,單單對著那水落處。二太太金珠倒是打起呼嚕來,也怨不得她,一宿不見動靜,那些無聊的事完全可以白日里說的,可老爺專挑著它談來談去,在他咿咿呀呀的聲音里,金珠幾個哈欠下來就合了眼。
宋北天也不是不想,但他要節制一下。身體里好不容易蓄了些東西,該留著日后做種。宋北天年屆五十,膝下卻空空如也,祖上積攢的豐厚家業眼看要讓給外人了。當然,他深知這是老天對自己的懲罰。年少時,宋北天戀著逢春樓的小桃紅,常常日不歸食,夜不歸寐;父親哪容得下這風塵女子,早早地幫他娶了親續香火。問題是小桃紅像水做的骨肉,宋北天哪還記著家中有了太太,依舊三天兩頭偷去逢春樓,這要了他的錢物不算,身子骨也好像被她掏空了。父親血上腦門一命嗚呼;大太太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不好吵鬧,日久天長氣積郁心房,年紀輕輕也撒手人世了。等到金珠過門,宋北天也提不起勁,有時在床上折騰半日,大汗淋漓,卻白白脫了個精光。如此一來,金珠不得不誤了青春。自從三太太夢怡來到宋家,西廂房便冷落下來。宋北天覺得很對不起金珠,昨晚吃過后,閃念間動了心思,哪怕和她聊聊天也好。
其實,這一去倒是害了金珠。金珠正好月事完了,心思蕩漾,見到老爺進了房門,趕緊泡了杯碧螺春,待老爺喝過,吹滅燈火,半請半拉將老爺搞上床去。要說老爺注意力集中一些,昨夜恐怕也就成事了。近來聽了夢怡的主意,宋北天吃了不少雞春,果然感覺下體常常脹脹的。金珠幾次伸手過來,宋北天即把那只軟軟的手放到胸間。這種事全然靠男人主動,女人再多情,也不好強求。金珠對老爺所談家事不感興趣,心生怨懟,暗暗罵著“魂兒也給小妖精了”,罵過之后又想,自己一把年紀,真讓宋北天哪天撞上了,要生下來還不會折磨半死?年輕時錯過了,如今就圖安穩度日,人家尼姑一輩子沒男人照樣自在,何況我衣食無憂,世懂得男女之事,雖然不太正常,卻也沒有白白做回女人,讓給那小妖精出風頭吧,命該如此了,這樣想著,金珠便迷迷糊糊睡了。
天沒全亮,宋北天起了床,第一時間來到前廳。可能一晚倒騰所致,宋北天老爺感覺眼前有些虛幻,行動起來難免飄飄忽忽。時候算是不早了,皆因格子窗外的天空被烏云遮住,整個前廳顯得晦暗,宋北天用那雙鷹爪般枯瘦的手摸索一陣,終于把神臺前的蠟燭香火點著了。這些本來是管家秋福做的,可宋北天要親自動手,以示對神明的誠意。自從吞食了那些雞春,宋北天的心情在通常情況下是愉快的,那玩意兒確實管用,雖然坊間早有傳言,他卻不曾試過。有了這種心境和想法,宋北天每天早晚一次來上香,祈求神靈早一天送給他一個孩子。
正是仲春,一場雨連著一場雨,廳內氤氳彌漫。在如此氣息下,宋北天略略聞見一股霉腐味。“活見鬼,仆人們是怎么清掃房間的,算是白養了。”宋北天心里嘀咕。他于是走到窗前,雙手推開格子窗葉,一陣風刮來,涼颼颼的,宋北天剛起身穿得單薄,不禁打了個寒顫。
從開著的窗戶瞧過去,一眼可見一堵綠色的高墻,那墻體其實被爬山虎和蔦蘿等植物纏滿了。雨水一浸潤,那些葉蔓瘋一般生長,而且蔥綠油亮,十分扎眼。宋北天吸了口新鮮空氣,加上眼前爽心悅目的景致,他對仆人們的怨氣也就一掃而光了。過得半刻功夫,宋北天感覺身后暗紅色的光突然消失,他扭頭一望,那對方才點燃的蠟燭果然滅了。
真是晦氣。宋北天啐了口痰,快步上前重又點了起來,他的手直打哆嗦,風不止,案前的火就明明滅滅的。宋北天無奈,張口喊了秋福。
秋福沒聽明白。其時,他正在院中的花圃前,弓著背,兢兢業業地為花草捉蟲子。天色稍許亮了一些,花圃內的芍藥、紫玉蘭和海棠呈現出一種陰柔的美,花瓣上還留著顆顆晶瑩的水珠。一只大頭螞蟻攀在花蕾頂上,像鉗子的嘴一閉一合的,秋福正要伸手去捉,又恐折壞了花朵,便就地拾了根枯草,往它那一伸,想不到那廝實在聽話,順著草稈慢慢爬來了。
“大清早的去哪了?”宋北天有些疑惑。本來點不著火,一腔怨氣正無處消。他再高喊了一聲。
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秋福直起腰,收回游移不定的心思,略作判斷,是老爺的聲音,在前廳的方向傳來的。他扔了手中的草稈,提著粗布長衫前擺,小跑起來。
走進前廳,秋福發現老爺在檀木香案前摸來摸去,動作像木偶一般非常笨拙,秋福忍不住笑了,但沒笑出聲來。
“你總算來啦,這對蠟燭跟著了魔似的,老不肯亮了,你快搭把手過來。”宋北天沒有回頭,還在一心一意地搬弄案上的東西。
秋福本想上前,窗口的一股陰風撲來,那窗外遠處雖然有堵高墻擋住,而左右兩邊刮起的風總得找個出口,此際就這么個窗戶開著,它們肯定一窩蜂擠來。“老爺,你一早把窗葉寬寬地打開,點它十回八回也白搭。秋福說著,便把窗葉關起來。
還是秋福更有主意,平日里干活多了,就能積累點經驗出來。他找了張草紙,點燃了,伸到蠟燭芯上。開始,火苗豆粒一般大小,還撲騰撲騰地跳動,待四邊的蠟融化,火苗漸漸地躥高了,周圍隨之籠罩著一道道迷幻的光暈。
宋北天盯著那迷離的香火看,先前聞到的那股霉腐味這時候又開始襲來,他感覺頭腦有些昏重,看久了,鼻子也酸酸的,接著打了個嘹亮的噴嚏。秋福驚訝地說,“老爺,你興許著涼了,得趕緊回房換套厚衣服。”
“沒睡好提不起神來,不打緊的。”宋北天擺擺手,“你選個時日去一趟南市,再弄點雞春回來,這天氣實在潮的,我看那些粉末要長毛啦。”
今年驚蟄那天,三太太夢怡從通蕩巷百草堂看病歸來對老爺說,“還是讓郎中瞧瞧,上了年歲身子骨肯定弱一些,這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我倒無所謂,就替你著急,依了你總得生個一男半女出來不是?我覺得幫我看病的郎中不錯,要不哪天將他請到府來,點上幾帖茶吃?”宋北天考慮一番后應允了。郎中李貴把了宋北天的脈,開了個方子,最后詭秘地笑笑道,最好配上雞春吃了,效果明顯些。
現在不是公雞發情時,恐怕很難買到。秋福說,“前天我在街上購置家用,碰巧閹雞的師傅也在,順便問過了,說是零星有一二家叫去,那幾粒也不管用。”
秋福托著老爺的肘子,跨出廳門,正要去老爺臥室換衣裳,夢怡邁著盈盈碎步迎面走來,后面跟著婢女翠蓮。夢怡也是聽到老爺的高喊趕來的,她住東廂房,是大太太住過的,宋北天當初怕她介意,夢怡說怎么安排順當就怎么安排,其他的也沒多想。真正的,夢怡內心歡喜著,她清楚這是地位的象征,倒是金珠不高興了,憑什么,還不是那張妖臉,誰沒有年輕過,便經常在人齊的時候冷嘲熱諷的。宋北天也不想搭理金珠,他把寶全押在了夢怡身上,心想要是你金珠幫我傳了后,我這把身子骨哪需要到今天還強撐風月之事。
“出什么事了?夢怡看著老爺關切地問。夢怡穿著一件天藍色絲絨旗袍,一對杏眼汪汪的,紅紅的嘴唇描得有棱有角,說話真是柔聲嫩語。
“三太太別擔心,老爺打了幾個噴嚏,我引他去穿厚一些。”秋福應道。
“晚上忘了蓋被子了,哪能不感冒呢?”夢怡醋意十足,雖說與宋北天夜夜同眠,他也不頂事,即使有興致也是怏怏難受,可一旦宋北天真去了金珠那里,心里的那道坎還是邁不過。
宋北天沒同夢怡理論。見兩人走遠了,夢怡低聲道,“還金珠,我看成魚眼了。”一聽“魚眼”,翠蓮忍不住要笑。不知三太太從哪里聽來的典故,說女人這輩子就好比金珠,未出閣時,是亮閃閃的;嫁了人家后,色澤就減了一半;待有了小孩,那光亮便剩二成了;等到更年轉了完身,結果成魚眼了。回憶著三太太曾經說過的話,翠蓮真的掩嘴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而就在此際,從西廂房飄來了鶯鶯燕燕的唱聲:
俺那里有落紅滿地胭脂冷,
休辜負了良辰美景。
夫人遣妾莫消停,
請先生勿得推稱。
俺那里準備著鴛鴦夜月銷金帳,
孔雀春風軟玉屏。
樂奏合歡令,
有鳳簫象板,
錦瑟鸞笙。
早餐吃得馬虎了事。翠蓮來收拾碗筷時,見他們個個板起臉孔。
夢怡撅著小嘴巴,雙目出神地盯著梁上的燈籠看,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席間,夢怡無緣無故挑了一句,“白費我一番神氣,老爺平時不注意,吃什么也當飯吃了,莫說是一個郎中,就是神仙點藥也那么回事。”
“以后老爺也別來撩撥我了,有人寬心,我也省心,就當我不在宋府好了。”金珠心知肚明,好好的一頓飯,忽然間惹出昨夜的事來說,本就一肚子火無處出。
夢怡正要再辯,宋北天拍了幾下桌子,憤憤地說,“人家三妻四妾的還融融和和,你們倒好,就兩個都處不下,沒準哪天我去了,看你們不把淚水當尿水流了。”
見老爺真氣極了,兩人不再言語。快吃完時,夢怡對宋北天道,“上午我去下百草堂,不知怎的,上腹老幽幽地痛,興許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午后又怕下起雨來,這節氣下雨沒個準兒。”宋北天點了點頭。
一聽她要找郎中李貴,金珠覺得反擊她的機會到了,“嘿嘿”冷笑一聲說,“看來三太太找李貴找上癮了,城中大夫多的是,偏要找一個開草藥店的什么郎中,再說不會叫他過府上來嗎?”
夢怡聽她這么一說,吃大一驚,虛虛地問,“我幾時找過李郎中啊?”
宋北天打了圓場,說,“經常麻煩別人也不好,反正通蕩巷也不遠,當做出去散散心了。”
“散心?我看心都散野了。”金珠不依不饒。她心里有一張譜,那日,郎中李貴為宋北天號脈的同時,另一只手卻在桌下撫摸著夢怡的大腿,這讓剛進門的金珠給發現了。
夢怡本想和金珠干上一架的,又礙于老爺的面子,再說老爺也遷就自己,夢怡就暫時忍氣吞聲。這時翠蓮進來了,夢怡回過神來說,“動作麻利點,收拾好了,就跟我出去一趟。”夢怡說話的聲音比平時提高了八度,她并非對翠蓮不滿,而是要讓老爺,不,主要讓金珠聽見。翠蓮大致知道三太太的意思和要去什么地方。在府里,她雖然樣樣揀著做,但沒特別的事,她都黏著三太太。夢怡對翠蓮也不薄,暗地里不僅常常給她碎錢花,還送她不少時興的布料,驚蟄那天看完病回的路上,夢怡生生地將頭上的一根銀簪送了她,翠蓮紅著臉推也推不掉。
從飯廳里出來,翠蓮以為接著去了,卻想不到三太太轉向東廂房,翠蓮也不好問其中的事由。夢怡打開房門直接坐到鏡子前,進行梳理補妝,頭還一會別向左瞧瞧、一會別向右看看。對著鏡子扭動身子,連問了幾句翠蓮,“這旗袍可真的好看?”翠蓮終于失去了耐心,忙說:“好看,好看,三太太穿什么都好看。”磨嘰了好半日后,翠蓮腋窩下夾著一把油紙傘,跟在三太太夢怡的后頭出發了。
宋家大院的大門正對著燈芯巷。巷子里除兩家店鋪外,兩邊基本上住的人家,有一戶是做茶葉生意的,姓黃,金珠喜歡品茶,她喝的茶一般在這里買;還有一家綢布莊,那掌柜的太太一手針線活算做得出色,夢怡的衣裳都是她的作品。
當年大院開基時,一名道士游方至此,看了看大門的位置,捋了捋長須,嘆息一聲“自絕門戶”,走遠了。管事的將這古怪的情形慌忙告訴宋北天的祖父,宋北天的祖父急急派人把道士追了回來,一番茶酒招待,道士才把隱情說了出來,說,“大門對巷子犯了大忌,莫怪老夫多嘴,以后恐怕要斷了香火。”宋家本來人丁單薄,宋北天的祖父驚得差點沒從竹椅上跌下來,可惜萬年石己埋好,再搬動也犯忌。他反復求道士給個破解的良方,在送上一個大紅包后,道士思忖一下說,這樣,你在院中建個花圃,種上花,開紅色的多一些,記住不能帶刺的,香火興許還能延續。因此,宋家對那個花圃歷來格外重視。
在出院門的那一刻,夢怡仿佛聽見一個女人的冷笑聲,她不由得一陣心涼,趕忙回頭向院內張望,院子里十分安靜,只見秋福在花圃內俯著身子全神貫注地修剪枝葉,夢怡有些恍然,剛才確實有人在笑,而且一定是女人的聲音,雖然聲音細若游絲,但她還是聽清楚了。
“三太太,我們是不是走路過去,像上一回一樣?”翠蓮問。
“什么像上一回一樣?”夢怡還在恍惚間。
“我說要不要雇個腳力,還是自己走?”翠蓮答道。
夢怡沒有應聲。翠蓮提到“上一回”,讓她的思緒跳往那些溫潤的細節。上一回指的是驚蟄那天,大早起來,夢怡突然感覺左乳房不適,用手摸了摸,卻有一塊偌大的腫塊。翠蓮告訴她,聽說百草堂的李郎中看婦人的病很在行。夢怡便差她前去抓藥,李郎中道,“人沒看見,如何下藥?”翠蓮請求李郎中去府上。李郎中道,“你也看見了,現在脫不開身,要么改天,要么叫她自己來一趟。”夢怡無奈,告之老爺情由后,跟翠蓮去了。到了百草堂,只見幾個雇工在清理藥物,一個病人在柜臺前等待拿藥,不像他所說的那么忙。李貴在一旁的長方桌前坐著,低頭翻看一本己繹發黃的紙質藥書,聽見有人叫李郎中,他便抬頭一瞧,翠蓮身后跟著個娘子,嬌美容貌,步態輕盈,他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半日都合不攏。
李貴的手雖然搭在她的腕上,卻心不在焉,一直盯著她看,夢怡的臉就變作桃花一般緋紅了。一會,李貴搖了搖頭,假裝把不出什么病因,細聲說,“可能要看看病的地方。”夢怡還是聽明白了,立即覺得渾身發熱,臉作火燒,忙說,“你按以前她們治過的藥開便是了。”李貴說,“各人的病情不一樣,軟硬程度,位置在哪都得弄個一清二楚。”夢怡心想,這廝倒也會沾便宜,個個得過他的手,那好享福哦;如果下身有疾的話,又如何是好?難道……還沒等她想完,李貴已經抓著她的手,牽著她往內屋去了。夢怡也許急著看好病,也許因為別的,反正沒有拒絕,眩眩暈暈跟進去了。夢怡剛在長椅上半躺下,胸脯先突突跳動起來,李貴伸手要解開她袍子側邊的布扣,夢怡像挨到燒紅的鐵板一樣,雙手本能地將他推開。李貴道:“你再這樣的話,干脆找其他郎中看好了。”夢怡接下來就由他擺布了。李貴的手白嫩綿柔,一團棉花似的,一開始伸進去的時候,夢怡意識里只當成看病沒什么反應,但李貴不緊不慢地輕輕撫摸起來,時不時地用拇指面撥動著,漸漸地,夢怡仿佛墜入云霧里,一股暖流在體內左奔右突,生怕那只手停下或移開……夢怡正想嬌嗔時,翠蓮進來了。初來看病,翠蓮不曉得郎中帶三太太去內屋做什么,尋思著因何這般久,想探個究竟。
自此,那只綿柔的手總在夢怡眼前晃悠,致使她做事說話常常走神。昨晚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老感覺那只綿柔的手向她伸了過來。
夢怡現在就走神了。
“三太太,要不要雇個腳力,還是自己走?”翠蓮又重新問了一遍。
“哦——那就走走吧。”夢怡回過神來,用手中的絲帕擦了擦額頭,感覺額頭涼涼的。難不成出了冷汗?由著她笑吧,宋北天一個女人接一個女人,天塌下來也就那么回事,何況自己只是不舒服瞧個病,至于嚇成這樣嗎?夢怡心一橫,便邁開輕盈的步子來。
昨晚幾場急雨,腳下的青石板呈現油一般光亮,夢怡和翠蓮在窄巷里一前一后地走著,偶爾碰到一兩個熟人,禮貌性地打打招呼,卻并不止步。燈芯巷很短,出去就是繁華的羊水街了。在拐角處正是人們吃早茶的地方,夢怡喜歡這里的炸豆干,而宋北天喜歡牛肉湯,早餐想吃時,老爺就吩咐仆人前來買點回去。久而久之,他們便吃出些道道來,這炸豆干全仗火候,牛肉湯則在這一帶出了名的,脆而滑。尤其是冬天,宋北天幾乎天天要吃,有一回夢怡和他開玩笑說,“莫不是那湯里放了鴉片,你才迷戀著它。”現在雖然過了喝早茶的時間,進進出出的人依然不少。
去通蕩巷的百草堂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在羊水街北行盡頭往左拐,路腳遠,而且人來馬去過于招搖;一是燈芯巷出來,直接穿過羊水街,再沿一條小巷彎過去,近了一半,但地面坑洼,岔道多,行走起來不太方便。
翠蓮又問了,“三太太,是不是像上一回一樣走小路?”
夢怡隨口“嗯”了聲。夢怡也沒聽清楚翠蓮說的什么,翠蓮再一次提到“上一回”,讓夢怡思緒難平,雙腳不由自主地朝羊水街一路走。
“三太太,你剛才不是答應走小路的嗎?”翠蓮提醒道。
“我答應的嗎?”
“我問你,你沒有反對。”
“哦,那就走吧。”
“巷口那里直接穿過去的,我們已經走過背了。”
“原來是這樣,你不在前面引路,也不及早告訴我,害得我們跑了一段冤枉路。”夢怡終于回轉神來。
翠蓮覺得受冤枉的是自己,她暗自覺得說什么也白說。
“我們還是走回去吧。”夢怡道。
“要不干脆走大路了。”
“走回去吧,稍快些。”夢怡是想快點到達百草堂的。此刻,她感覺上腹不痛了,也許原本就沒痛過。
這回翠蓮走在了前面。進對面的小巷剛行幾腳,天空下起雨來,輕飄飄的飛絮一般,兩邊樓房又擋了一些,本就不礙事的,翠蓮還是怕三太太著涼,把傘撐開一起躲著。夢怡道,“這樣的窄巷,兩人推推搡搡幾時能夠到的,你還是自個用吧。”翠蓮想哪有這等道理,手中的傘便給了主人。夢怡覺得也好,可以擋住行人的視線。那把油紙傘是紅色的,借了天光,就把夢怡映照得面若桃花,煞是生動。
過了一座小石橋,再拐個彎,就接上通蕩巷了。夢怡突然叫住翠蓮問,“平日里,三太太對你蠻好的吧?”這句話真是問得蹊蹺,去看個病怎么搭上平日里的好來,翠蓮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姑娘家沒有出嫁,有些事情是不懂的,也不要去弄懂,知道嗎?”夢怡只得再墊上一句。翠蓮似乎聽出了什么意思,急急應道,“我只記得三太太的好,其他的事就不懂了。”
通蕩巷也不長,沒幾腳功夫便行到盡頭,夢怡合了油紙傘,一眼瞧見百草堂三個字。透過大門看進去,那些雇工閑著沒事,正在私下里聊天,夢怡心想這堂子真是冷清,要么就讓自己趕上不當緊的時候。郎中李貴還是坐在上一回坐的地方看書,夢怡馬上聯想到那只棉團一樣的白嫩的手。李貴雖然長夢怡十來歲,卻面目清秀,身段又好,濃濃眉毛下的一對眼睛大而有神。李貴一見夢怡,表現出大喜過望的樣子,將手中的書往旁邊一丟,關切地問,“腫塊還未消散?”夢怡道:“好是好了,就心口有點不舒服。”李貴笑笑,“那還得像上一回一樣到里邊看了。”李貴把“上一回”幾個字說得特別重。夢怡答道,“就你這個郎中看病花樣挺多的。”見夢怡也沒推諉,李貴吩咐雇工招呼一下其他來客,便手一比劃,示意夢怡跟他走。夢怡忙說,“等等。”
只見夢怡來到門口,從袖子里掏出些碎錢,放到翠蓮的手上說,你去巷里逛逛,看能不能碰上時興的布料。翠蓮推辭了一番,還是拿著碎錢知趣地離開了。
真真聰明的女人。李貴暗嘆道。
這次不是直接進里屋,而是繞到堂子后面,進了一問小木屋。一進去,夢怡發現竟然是一處臥室,她害羞著問,“我是來治病的,你帶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么?”
“你的病需要多瞧一會,那邊人來人去的不方便。”
李貴順勢將夢怡攔腰抱起,用腳將門一勾關上了,然后迅速把她放置在木雕花床上。夢怡一陣驚嚇,躺在床上氣喘吁吁地說,“看病就看病,不得無禮啊。”
這時,李貴轉身朝門邊走去,夢怡以為他生氣了,后悔自己這般執拗,既然來了,加上有上一回的過程,肯定會發生些事的,心里本來就做好了準備,何必羞羞答答,裝出一副貞潔的樣子來。這般一想,她怏怏地說,“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你把窗子打開,我怕。”
“窗子打開干嘛,等下我掌燈便是。”其實李貴不會走的,他剛才騰不出手閂門,他要去把門鎖結實了。夢怡總算寬了心。
在床上,夢怡微閉著眼睛,任由李貴解扣脫衣,不再吭聲。那只綿柔的手像條蛇一般,在夢怡全身上下蠕動著。夢怡不曾有過如此的體驗,哪經受得住,身子隨之扭動,然后慢慢地發燙了。李貴于是俯下身子做著,夢怡顧不了那么多,有節奏地哼唧哼唧喊叫起來,那聲音撩人極了,然后雙手狠命扯下李貴的衣服。兩個赤條條的身體合二為一了,夢怡的喊叫不再是委婉的,變為母狼般的嘶嚎,節奏也開始凌亂。李貴聽得心里發怵卻又欣喜若狂。過了一會,夢怡卻嚶嚶地哭了起來。
“怎么啦?”李貴奇怪地問道。
“沒事,我不知男女間竟會是這樣的。”
李貴越發奇怪了,“不是這樣,那會是哪樣?”
夢怡沒有回答,起身和衣往床上-一靠,李貴跟著坐在她身旁,手還放在她嫩滑的腿上。
“我方才記起,你家老爺不行,怪不得我花那么大氣力。”李貴抿嘴一笑。
“不就想我給他傳后嘛,再說,借故使你前來,想試探你的心,看看摸我奶子是純粹占我便宜不是。”夢怡嘆了一聲,接著說,“以前可能沒撞上那幾天,撞上了他又潦潦草草的,一月一月就那么錯過了。”
說到這,夢怡突然害怕起來,“哎呀,這幾日正是時候,這個月干凈后還沒來過,要是真有了,我只有跳河了。”
“這幾日和他做勤一點不就得了。”李貴又抿嘴笑了一下。
“怕就怕他不頂用。”
“這你不用擔心,我配幾個藥丸便是,不過吃多了傷身骨,所以上回我不敢給他弄這個。”
“你花花腸子真多!”夢怡說著,就隱隱地聽到遠處傳來一聲聲沉悶的聲響。“打雷了,恐要下雨的,我得回去了。”
“你搞錯了,不是雷響,是清真寺的鐘聲。”
一提到清真寺,夢怡內心咯噔一沉,繼而變得陰郁,說,“我真該回了。”
夢怡剛在堂中坐下,翠蓮便走了進來。夢怡一刻也不耽誤,起身離去。
“宋太太,吃完藥記得再來啊。”李貴在堂門口舉手召喚。
春日的午后,散淡的陽光落滿宋家大院。這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久雨之后突然放晴,大地升騰起絲絲水霧。二太太金珠從老爺的房間出來后,舉目望了望院子的上空,迷迷蒙蒙地給人虛幻的味道。在這個無聊的午后,她不知道去哪。她本想在老爺房間多呆一會,但老爺可能因為藥力的作用,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金珠有些自責,倘若那天晚上不睡那么死,連老爺起床了都沒發覺,不然,說什么她也會找件衣衫幫他披上,就不至于惹上風寒了。金珠心里清楚,自進了府門,宋北天對她算是不錯,怪自己命不爭氣,現在,他唯一希望老爺身體康健,再不要出什么亂子,假如他不在了,后半輩子就沒得依靠了。所以,每次老爺身染小恙,金珠都嚇得戰戰兢兢。
“等你和她有了兒子,肯定遭你嫌棄了。”有一回金珠在枕邊問宋北天,宋北天說,“別胡思亂想。現在還沒兒子都忘了我昵。我還不是急嘛,你如果年輕的話,我怎會娶她。又嫌我老了不是?我是擔心你,愛惜你的身子,等夢怡懷上,我日夜守著你便是。”“又來哄我了。”金珠其實像喝了蜜,說,“你也悠著點,我就盼你長命百歲。”
金珠感到無聊的時日,在清晨或黃昏便找個地方唱唱小曲。在這春日的午后,金珠信步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顯得有些寂靜,秋福仍然在大花圃中不辭辛勞地忙著,在一勺一勺地給花木施肥,那聽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倒為整個院子增添了一層寂靜。秋福十三歲那年來到府上,已經三十余個年頭了,他對主人忠心耿耿,對府中的典故一清二楚。秋福做夢都想老爺子孫滿堂,便對花圃里的花木無微不至地照料,甚至勝過他的生命。他想養得茂盛了,真能沖掉那個晦氣。
也許是秋福的努力,也許是順了年景,今年那些花開得十分燦爛,比任何一年都富生氣,一朵朵綻開的花像笑呵呵的嘴。等到夏天,要開的花都開了,那將是另一番景象了,秋福尋思著,眉宇間拂過一陣喜悅。
“成天侍弄著它們,秋福呵,快被你搞熟了。”
“二太太,現正是春困的時候,你沒休息呀?”秋福停下活計,轉過身問。
金珠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說,“我倒是想躺會兒,心卻墜墜的。”
“你放寬心,老爺只是小感冒,很快好的。”
“我看他是勞累過度,這種內疾一時半日緩不過來。”
秋福知道二太太有所指,便岔開話題說,“你看,這些花趕集似的開,放到往年每珠還零零散散的,這是老爺的福氣哦。”
“是福氣,哈哈,是福氣!”金珠搖著頭走遠了。
不知不覺地,金珠來到了院子最北端的小池邊。她偏愛這幽靜的一處,經常辰時一個人站在那吊吊嗓子。唯一缺陷的是池邊那蓬竹,她甚至有點討厭它們,單單這里竹子有意跟她作對似的,一個勁地瘋長。她認為種竹不太吉利,如果能種上石榴就好多了。而老爺對竹子卻情有獨鐘,后院圍墻邊這一蓬那一蓬的,連房內的畫大都掛竹子的。好在池中之物讓她歡喜,那一條條紅紅的鯉魚,在清澈的水里張嘴吐泡,甩動尾巴,煞是可愛。每年春天雷一響,仆人們便挖些柳樹根丟下去,發情的鯉魚就在上面噼噼啪啪忙碌著,池內的魚也多了起來。
金珠在石椅上拿了一小塊他們早放好的餅干,用指頭捻成末,正要往池中扔,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有兩條魚肚皮朝上在水里漂著。她高呼道,“秋福,魚死啦,快拿東西撈掉。”
整個大院十分的安靜。金珠向著花圃那邊遠遠望去,一個人影也沒有。
秋福現在已經出了燈芯巷,在羊水街往南行。他給花木淋過肥后,本想去修剪爬山虎、蔦蘿枝蔓的,那些植物借著院墻下肥沃的泥土長得昏天黑地,沒準哪一天把墻壓垮了的,剛走幾腳,卻突然記起老爺吩咐過買雞春的事,便放下擔子,急急往南市趕。早晨起來去,師傅才出門閹雞,再晚點去恐怕人家食館買走了,而現在正是時候。天氣好,羊水街也非常熱鬧。秋福出門辦事多,認識的人不少,偶爾有人同他打招呼。秋福沒有時間和他們聊什么。
走了一程,見前方不遠處黑壓壓一片圍著好多人,他放開了步子,走近一看,見他們個個踮起腳尖,像鹿一般伸著脖子往里瞧。
“以前那般風光,臨了卻這等結局,真可憐啊!”
“老鴇太不夠意思了,年輕時幫她賺了那么多,死了連副棺材都舍不得,哪有尸身露天的?造孽呀!”
“不過,老鴇子還是發了點善心收留了她,無兒無女,又得了那種惡疾,不然早就街頭要飯啦,可能還活不到今天呢。”
“收留她也沒占便宜,洗衣做飯倒茶的,倒像個下人。”
“總比在外要飯強。”
“要飯總不至于吧,我聽說年輕時賺發了。”
“你曉個鬼呀,醫病都不夠的。”
……
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著。秋福擠進人群里一打聽,才知道是逢春樓的頭牌小桃紅得花柳病死了,正好是吃午飯的時候,據說斷氣時還有半口飯含在嘴中沒咽下去。
秋福沒像那些人一樣踮起腳尖往里瞧,而是悄悄地溜了出來。他覺得死人的面容是不大好看的。雖然他曾經見過一兩次小桃紅,那時候他剛進宋府做小雜役,被支使來逢春樓尋老爺,小桃紅穿得少,那容貌形態就像一個很怕弄臟弄壞的玩物,秋福想今生恐怕難以見到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但幾十年過去,殘花病柳,想是很難看了,他希望保留那份美好的記憶。現在的問題是,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爺,不跟老爺說心里似乎過不去,說了,老爺是個良善之人,莫說還有那一段過往,肯定有所觸動,甚至悲傷,二太太和三太太難免會搬出什么是非來。秋福這么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就到了南市。
己是下午時分,南市冷冷清清的,臨近黃昏才又會熱鬧一陣,那是他們準備晚上的菜蔬。秋福行至賣家禽的位置,問了一個賣雞的人,賣雞的腦袋一沉一沉正打著噸兒。秋福就在他肩膀上撥弄了一下,他抬起頭迷迷糊糊地說,“要一只雞還是幾只?”秋福再問了一遍,“那個閹雞的師傅來過嗎?”他思忖半晌,說,“好像來過,但一落腳便被一個婦人叫走了,估計回家了。”秋福詢問了另外幾個,其中一個滿面胡須的男子,大概知道閹雞師傅家住什么地方,說在那巷口高喊幾聲即可。秋福正要奔去,身后突然傳來了一陣嗩吶聲和哭泣聲,他回頭一望,米行過道里走來一隊人馬,打頭的那個人舉著白幡,緊跟著八個人抬著一個黑漆漆的棺材。有人嘆道,不到三十歲的婦人說沒就沒了,好在嫁給大戶,不然一張席子裹了,趁夜色偷偷埋的,哪有這般風光。秋福不想知曉過多,按那滿面胡須的男子所指點的路徑,前往找尋。
太陽已經偏西,走在巷道上,后面就留下一道長長的暗影。秋福經常出門的人,這街頭巷尾沒有他不熟悉的。一路上,秋福沒怎么碰見人,一戶戶窗門緊閉,他感覺這似乎有點怪怪的,如此好的天氣,也不至于躲在家中,但他們又去了哪里呢?因此,秋福就老聽到腳下一聲聲的回響,那聲音空洞而微弱,他下意識地低頭看看,一道暗影躺在地上,鬼鬼祟祟的樣子。秋福晃了晃腦袋,覺得非常有趣。
在那個巷口,秋福停了下來。他喊了幾聲,結果四周安靜,無人應答。秋福往巷子深處再走了十來米,見到一家大門洞開,他一手支在門框上往里看了看,院子里有口水井,三棵桃樹,地上幾張倒翻的木凳和一些散亂的物什,散淡的陽光照在那堵蒼白的墻上。秋福感到有些無聊,正欲離開,對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手持拐杖,對秋福說,“別等了,就是等到了他,他也沒心情理你。”
“我等他干什么?”
“你不是要買雞春嗎?”
“你怎么知道的?”秋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閹雞師傅的家。
老者很吃力地睜了一下眼睛,說,“怎么知道,你說我怎么知道,不買雞春,找他干什么?”
“那一定出事了?”
“他跟一個女人,被他太太捉住,他太太吞下毒藥,送醫館了,我看沒得救的。”說完,“吱呀”一聲門關了。
秋福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置身何處。回想一下午的見聞,秋福覺得甚為奇怪,為什么總是與死人的事相關,而且全都是女的,先是小桃紅,再是南市的婦人,最后是閹雞師傅的太太。這個下午真是遇到鬼了,秋福想。
等回到府中,已是掌燈時分,秋福顧不上吃東西,急著找老爺報告情況,在老爺臥室的門口,正好撞見翠蓮,翠蓮告訴他,“宋老爺去東廂房了。”秋福有些納悶,這么早就躺下了?翠蓮嘻嘻一笑,說,“躺沒躺下,你自己進去瞧瞧呀。”
廂房內的燈火一閃一閃。夢怡打開裝茶葉的陶瓷罐,準備為宋北天沏杯茶,宋北天坐在小方桌前可搖動的長椅上,擺擺手有氣無力說,還是白開水好。
房里的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順手就能找著,唯獨床上有時顯得凌亂,夢怡也不怎么要求仆人料理。宋北天低聲道,“出了太陽,那絲被不曉得催人拿去曬曬,都有股濃濃的氣味了。”夢怡心里怨懟。宋北天端起杯子,水剛送到喉嚨,立即引起一陣強烈的咳嗽。夢冶放下茶壺,在他胸前揉磨起來,“急什么,慢著性子喝吧。”宋北天說,“不是這回事,看來,癆疾又犯了。”夢怡說,“許是前日吃了那池塘里的螺絲,那鬼東西真吃不得,不僅傷腎,還犯邪氣,舊病都會吃回來的。”
宋北天往長椅一靠,那像鷹爪般的雙手搭在胸前,兩目微閉。
夢怡看著他,忽然聯想起那只綿柔的手來,便走到梳妝臺邊,從抽屜里拿出藥丸,對宋北天說,“上回向李郎中要了幾個丸子,其實和煎的茶一個樣,只是方便吃。”
“我這幾日累,以后再說吧。”
“我正好是時候的,你不著急,就算了。”夢怡雖淡淡地說,但還是顯得心神不定。
聽她一說,宋北天允了。
話說其實夢怡父親是個秀才,在當地頗有名望,又開了幾口窯,燒制青磚、碗、缸之類的器物,家底殷實。夢怡父親也是實屬無奈,才把夢怡嫁給宋北天做妾的。幫他看火的是一位長得高大俊秀的后生名叫谷子。谷子經常出沒府中,夢怡正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見了谷子后,目光異常,行動呆滯,后來茶飯慵餐,把門倚遍,犯起相思病來。符子看懂了小姐的心思,也是青春勃發之時,一來二去便對上了眼。有日夜深,婢女發現小姐不見了,驚慌來報,夢怡父親帶了一幫家奴四處找尋,最后在窯邊草廬里,看見夢怡和谷子一絲不掛相擁睡著。夢怡父親當場昏厥過去,之后把事瞞了,托媒人幫夢怡找主。夢怡父親對媒婆說,現在哪還顧及得了名分,只求早日把婚事辦了,怕又要生出什么事端來,再說人家宋北天好歹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夢怡出嫁那天,谷子上了清真寺做和尚,改名智覺。
吞了丸子,宋北天渾身燥熱起來。夢怡說,時候不早了,趕緊睡吧。便上前幫宋北天解衣,在床上剛躺下,那聲聲悶響又隱隱地傳來了,夢怡神情飄忽,好久沒見著他了。元宵后的一天,夢怡聽了老爺的吩咐,去清真寺上香求子,見到谷子又驚又喜,谷子卻像從不認識她一樣,雙手合十,低頭說,“弟子智覺,施主請便。”夢怡上完香,卻再也找不著他了。回來后,夢怡郁郁寡歡了許多時日。
“不舒服的話,改天吧,我實在困的。”宋北天說。
夢怡收了心思,側過身來撫摸宋北天。這回宋北天像個真正的男人,做了一會,夢怡又如欲望纏身般呻吟起來,有了成就感的支撐,宋北天更加起勁,在她身上又抓又撓的,虛汗如泉一陣陣地涌出。
“這回保準有用了。”夢怡在宋北天耳旁嘀咕了一句。
這幾日,秋福替老爺在前廳點了香燭,宋北天實在沒法起身打理這件事了。今天,秋福起得特別早,上過香后,準備去料理小桃紅的后事。昨天上午,宋北天一聽小桃紅死了,而且拋尸街頭,身子搖晃了幾下,差點沒暈過去。良久才叮囑秋福,“選個吉日,把她葬了,一切用度你去支付,該花的不要省。”“日子早看定了,就是下葬的時辰……”秋福猶豫一下問,“是不是等天黑之后?”宋北天道,“本就那般命苦,還顧忌什‘么,哪個時辰有利便選哪個時辰,愿上天保佑她下輩子不再遭罪了。”今天是個好日子,秋福丟下府中的一切事務,帶上錢,出門雇人手好好安葬小桃紅。
起得早的還有二太太金珠。近來她很是焦慮,時常感覺心慌慌的,但認真一想,又不知道慌什么。晚上躺在床上一合眼,夢就來了,無休無止的,有時幾個夢交叉在一起,這個夢還沒結束,另一個夢又開始了,有的夢很長,充滿故事情節,像演戲一樣,中途起身小解,睡回去后還能接上。而且大都是惡夢,要么遇見神鬼了,要么自己迷路、跳崖了。一夢醒來,她見天有些光亮,干脆起床,在外面透透氣也好。
金珠來到大院,發現大門其中的一扇洞開,生出幾分驚訝。秋福因為走得急,忘了關回去。于是,金珠加快步子,在她抓住銅環將門往前推的那刻,對面燈芯巷站著—個人,正往這邊看過來,雖然相距比較遠,那樣子,金珠一眼就能辨出來,是黃掌柜。金珠便慌忙把門關死,之后靠在門框上,噓地嘆了口氣。
在小池邊,金珠張開口,開始咿咿呀呀吊嗓子,可咿呀了幾聲,金珠就放棄了,她覺得喉嚨干澀,聲音老打不開。一陣風吹來,那蓬青翠的竹子前后搖擺起來,發出噼啪的脆響。說過多少次不種竹子,他偏要。在這個清涼的春日早晨,二太太金珠無緣無故地生悶氣,真不知種竹子有啥好處。這時,街上傳來了嗩吶聲,從它那凄涼的曲調里,金珠知道那是為死人吹奏的。金珠往地上啐了口痰,大清早的,晦氣!她相當長時間沒出門了,所以靠從仆人們口中聽到外面的段子。宋府的人外出辦事什么的,正對面的燈芯巷幾乎成為必經之路,由于兩邊都是住戶,想走出去該從住家的檐下經過,非常不便,沒有誰笨到這種地步。燈芯巷那間茶鋪整天開著門,金珠害怕撞上黃掌柜。那天,鋪子里只有黃掌柜一人,金珠上門購茶,在品過茶和聊了一番有關茶的話題后,黃掌柜突然抓住金珠的手,說了幾句,究竟說的什么,金珠沒聽清楚,因為黃掌柜的手一觸及她,她就驚慌失措,甩開手,提起包,連買的茶也不要了,“噔噔噔”地一口氣跑回房間里。自此,金珠不敢出門了。
太陽從云層露出了臉,東邊的天空變得金燦燦的一片,但金珠感覺頭頂上落下雨滴,她抬眼一望,確實下雨了,不過零零星星的,且非常輕飄。金珠想這種現象容易使池里的魚犯急疾,前不久小池的鯉魚死了不少,如果再來一場瘟病,魚更遭殃了,這樣又出太陽又下雨的天氣,說不定真會引來一場瘟疫之禍,金珠為那些紅紅的鯉魚擔心起來。
“二太太,他說找你。”翠蓮來到金珠身邊說。
金珠轉身一看,翠蓮把一個滿臉稚氣的小生引見給她。翠蓮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時候,聽到有人敲門喊叫,便打開院門,將他帶到小池邊來。
“黃掌柜說二太太有興致的話,去鋪子里品茶。”小生聲若游絲,兩只手掌還不停地撫摩著衣衫。
“我沒興致。”金珠瞄了他一眼。
“黃掌柜說到了一批新茶,都是今年摘的。”
“你送來便是,我付你錢。”
“黃掌柜說不先去嘗嘗,也不知好壞,反正幾腳路遠的事。”
“你這廝如此啰嗦,告訴你家主人,我有茶吃,別操這份閑心。”金珠臉都氣歪了。
翠蓮在一旁也說,“你這人不講道理,左一個黃掌柜右一個黃掌柜,莫不是我們二太太不上門,你就不走了?”
小生低著頭,很不情愿地離開了。
“豈有此理,哪有這樣逼人做生意的。”金珠一肚子氣還沒消,“滿城只有他一家茶鋪啦?”
“別氣壞了身子,二太太,不跟那個小東西一般見識。”翠蓮安慰她。
“好了,你也去做事吧。”
金珠心里并非責怪小東西,翠蓮也揣著明白裝糊涂。
翠蓮剛邁兩步,金珠問道,“老爺起來沒?”
翠蓮沒在意二太太的問話,隨口嗯了一聲。她對二太太的態度有點反感。
“我問老爺呢,聽清楚了?”
“老爺在書房。”
“我看他近來情形不大對勁,整日咳嗽,煎好的茶準時叫他服下。”金珠又不解地問,“這個時候去書房干嘛?”
“可能躲三太太吧。”翠蓮說著,邁開腳步走了。
“躲她干什么?這個妖精,難道晚上嫌不夠,還想白天折騰老爺,多半不讓老爺活了。”金珠一氣未消,又添新堵。金珠認為有必要出面制止。頭頂上的雨密集起來,太陽也躲進云層里,金珠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架在頭上,火急火燎地向老爺的書房奔去。
未進門,金珠便聽見那熟悉而討厭的女人的聲音:“如此對待她,她算什么東西?”金珠正在氣頭上,沒有功夫和心境去揣摩夢怡的意思,以為這個“她”就是指自己,以為她把老爺躲她因由歸結到了自己身上,金珠一清早的不悅,現在上升到了怒火萬丈。金珠破門而入,指著夢怡大罵,“你算個鳥東西,平日顧著老爺的面子讓你,背地里卻說三道四,難不成我怕你這個爛貨。”
二太太的突然出現,夢怡吃大一驚,再聽見二太太無緣無故劈頭便罵,本也是急火攻心,也就不顧情面地說,“不要以為多活了幾歲,就張口胡言亂語,誠心和我過不去嗎?”
“與你過不去便是了,你想翻過天來。”金珠抹了抹打濕的頭發,揚起臉,向夢怡示威。
夢怡也忍不住了,指著金珠道,“你這個‘魚眼!”
“魚眼”一詞蹦出,沒等夢怡說下去,金珠就完全失態了,沖上前去想施加拳腳,此時的宋北天不可能再沉默了,他在藤椅上站起,氣得全身打擺子似的,拍著桌子說,“丟人吶,老天開眼,把我宋北天收回去,一切可安寧了,丟人丟到家了。”
見勢不妙,金珠不敢造次,兩位太太暫時停止了對攻。
須臾,受到委屈的夢怡十分不甘愿,說:“我罵小桃紅那個婊子,關她什么事。”原來,老爺和秋福商量處辦小桃紅后事的時候,被正去收拾房間的翠蓮聽著了,翠蓮將事實細細說給夢怡,夢怡始終想不開,活著是個吸血鬼,撈走宋府多少錢物,當然自己還未嫁宋北天,可以不管,但死了還奈何我們,真是頭世的冤孽,所以夢怡要找老爺理論。一聽此話,金珠才知道是“一場誤會”。不過,一直以來,金珠對她的所作所為甚為反感,早想找機會教訓她,借了這個“誤會”很自然地痛斥了她一番,金珠心內暢快了許多。
“小桃紅就討你罵的?”宋北天咳嗽了幾聲,“我怎么做還需要你來制約,你再說婊子,看我把你揍扁。”
“為了一個外人,你要打我?我便罵了,婊子,婊子,怎么的?!”夢怡的情緒有些失控了,說話時,她雙手叉腰,流露一種挑釁的味道。
宋北天忍耐到了極限,走上前去,朝夢怡的臉扇了一掌,爾后坐回藤椅上,用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夢怡先是一驚,頭腦一片空白,雙目圓瞪著老爺,一剎那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當她感覺臉頰火辣辣地開始灼痛,方才醒悟老爺真打了自己,扭頭便跑,邊跑邊“嚶嚶”啼哭起來。
夢怡走后,金珠暗自高興地幫老爺揉背,心疼著老爺,而且順了老爺的話說,“小桃紅也真可憐,就算一個從不相識的人,也行點善事,哪還輪得上她多嘴。”
“若不指望她傳宗接代,我早休了她,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宋北天說。
在這個暮春的早晨,宋家大院因為一場爭吵,變得熱火朝天而又妙趣橫生。
跑回東廂房,夢怡把床上的枕頭、被子,扔了一地,并用腳狠命地踩踏起來。就在這個時候,翠蓮走了進來,后面還領著一位中年男子。翠蓮被二太太支開,重新回去洗刷衣物不久,又聽見有人敲那院門,打開一看還是男的,男子告訴她,李貴郎中差他來找三太太。翠蓮覺得今天真有意思,連上門找太太們的人也擠在一起了。翠蓮見三太太哭哭啼啼地在糟蹋床上之物,十分驚詫,“三太太,誰欺負你了?”
“滾遠點,不用你管。”夢怡罵道,不再哭了,卻繼續不停地踩踏。少頃,她眼角瞄到翠蓮還沒走,抬頭正要大罵,卻發現翠蓮身后站著一個陌生人,“他誰啊,領他來做什么?”
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道,“我是百草堂管賬的,主人讓我來問問三太太的病好些沒有。”
“我好了,我沒病,我幾時病了?別的郎中會幫我看,不必他來操這份閑心。”夢怡一聽是李貴的使者,馬上語無倫次。
“主人還讓我捎了盒長白山的紅參過來,給三太太補補身子。”中年男子把一包東西遞過去。
夢怡接在手中,瞧了一眼,笑了一笑,然后將它扔得遠遠的,“呸,狗屎!”
宋家大院變得死氣沉沉。仆人們平日里有些說笑的,現在只悶聲悶氣做自己的事情,生怕哪句說漏了嘴,惹出什么事端來。宋北天老爺樣子很憔悴,又整日板著一副臉孔,仆人們很不自在,服侍起來畏手畏腳。花圃里的花還在競相開放,棲在那棵槐樹上的鳥嘰嘰喳喳地歡叫,這才為宋家大院帶來些許生氣。
昨夜宋北天宿在西廂房。金珠自然是百般照顧。在床上,金珠雙手抱著他的頭,柔聲嫩語地說,“胡子又長了,也不刮一刮。”“哪還有心思顧及這個?”“我曉得你在乎她,要不把她的話當耳旁風,不至于氣成這樣。”“我已經很有耐性了,你碰到這種事也會氣死。”宋北天側過身,面向著金珠說,“真是頭世作孽,你早點給我生個一兒半女的,宋家有了香火,還能等那娘們進來,當然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金珠還是感覺有些內疚,松開了雙手,自顧胡思亂想起來。宋北天意識到自己的話,似乎觸了金珠的痛處,他可不想再惹金珠也不高興,到時候兩位太太都得罪了,日子那真會過得難堪的。“你身子虛,我擔心你呢。”宋北天說著攬金珠入懷。
金珠小鳥依人似的躺在宋北天懷里。“小桃紅的后事辦完啦?”金珠細聲地問,“得花不少錢吧。”其實,金珠對老爺的做法也不贊同,只是在那種情況下,她不想跟夢怡同吭一氣。宋北天見金珠也提這件事,好好的心情隨之破壞了,但又不好發作,說,“她太可憐了。誰讓她走了那條道,世間這么多女子實實在在做人。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愿走那條道的,她肯定有她的苦衷。”宋北天不耐煩地說,“就當做一次布施吧。”金珠摸著老爺干癟的胸脯說,“我不是痛惜錢財,我是怕人家說三道四的。”宋北天不再作聲。
早上起來,宋北天在院中踱步,仆人們同他打招呼,他不回應,陰沉著臉,徑自走著,他在想,金珠都快四十的人了,且一直算是通曉事理的,怎么連她也質疑自己的做法,如果此前夢怡胡攪蠻纏,他打了她一巴掌,算出氣了,而現在金珠不溫不火的,郁結心間,好生難受。
太陽懸在東邊的天空上,宋北天瞧了一眼,那陽光鵝黃鵝黃的,還散出一道道光暈來。槐樹上幾聲嘹亮的喜鵲叫,壓過了其他鳥的聲音。秋福修剪完花枝,這時正巧宋北天走了過來,秋福面帶微笑說,“老爺,喜鵲叫,喜事到。”
“少點煩心事就滿足了。”宋北天信賴秋福,任何時候都不會冷落他。
“老爺是良善之人,會得好報的。”
“年少不更事,唉!”宋北天嘆了口氣,又說,“等下早餐時,再差人叫三太太來飯廳一起吃,幾日都讓翠蓮送過去,成何事體,畢竟一家人嘛。”
“我會的。”秋福頓了頓說,“不過,還是老爺抽個時刻看看她,給她一個臺階下,我們做下人的,實在不好勸。”
宋北天默不作聲。
吃飯時,翠蓮來說,“三太太出去了。”
“去哪了,怎么也不吱一聲?”宋北天吃驚地問。
“說是去清真寺拜菩薩,早餐許是街上吃了。”
金珠冷笑道,“誰知她會去哪里呢,準家的會像她一樣借故跑這跑那的。”
“不得胡亂猜測,她去燒香求子,我以前吩咐過她的,還能為我們宋家作想,真難為她了。”宋北天糾正二太太的說法。
夢怡真的在燈芯巷和羊水街相連的拐角處用的早餐,她要了一碗清湯和一盤她喜歡吃的炸豆干。在沒挨宋北天一巴掌之前,夢怡就有了去清真寺的想法,如今一打,她的這種想法十分強烈。
雖然去清真寺是順了宋北天的意,但正月十六那天,她沒想到竟會遇到谷子,一來如果自己禁不住對谷子眉來眼去,日后有誰發覺,再捅到宋北天那里,后果就嚴重了;二來谷子好像不認以前的事了,著實無趣,省了與之照面的尷尬,因此,夢怡再也沒有心思跑清真寺求神拜佛了。她對宋北天說,只要心中有佛,在前廳天天燒香便是。后來,跟李貴有了那樁事,夢怡便越發思念起谷子來。直到現在,她還想不明白,怎么就那樣輕易地中了李貴的詭計,而谷子是自己最初中意的人,有情在,有話說,既然邁出了第一步,她也不再顧慮那么多了,哪怕是和谷子說說什么,說說自己在宋家是多么的委屈。昨晚,夢怡睡得迷糊,“嗡嗡”的鐘聲老在耳畔作響,而且往事一幕幕地呈現,揮之不去。
付過錢,夢怡撐起那把紅色油紙傘,叫上個腳力,奔城外的清真寺而去。
清真寺建在城外西頭山的半山腰上。下得車來,需走半個時辰的山路。山路都用鵝卵石鋪成,寺中常年香火旺盛,那石頭被磨得光亮亮的。兩邊蒿草叢生,其間有三棵樟樹、五棵松樹,參天如蓋,據說有百年歷史,細小樹木就不計其數了。雖然陽光熱烈異常,但因樹葉遮擋,加上山風陣陣,好不涼快,夢怡收起傘,小步小步邁上山來。許是夢怡的容貌身段姣好,穿著講究的緣故,迎面下山的香客都盯著她看,上山的香客超越她時也回過頭來看她,弄得她很不自在。
在寺門前,夢怡停下腳步喘喘氣。歇了一會,她踏進寺院,迎面是一幢紅墻大房子,那是大雄寶殿,香客們進進出出,一陣陣刺鼻的香火味襲來,夢怡感覺全身有些輕飄,雖說是第二次來,但她對周圍的一切還是有一種陌生感,恍恍惚惚的,一時間移不開步子來。
“施主需要什么幫助?”一個小沙彌問。
夢怡嚇了一跳,定定神說,“你知道谷子師傅在哪?”
“我們這里沒有叫谷子師傅的,入了寺,前世里的事沒了,俗名也就廢了,只有法號。”小沙彌搖著頭道。
夢怡心領神會地笑笑,“這倒忘了,是智覺和尚。”
“他在偏房里抄經文。”小沙彌手一指,接著問,“施主不去上香?”
“要的,我碰到一樁凡塵苦惱事,想他幫我點化點化。”
小沙彌‘哦”了聲,上下打量了夢怡一番后,朝大雄寶殿走去。
智覺和尚埋頭聚精會神地謄抄經文,夢怡站在門口他也沒發覺。偏房的光線有些灰暗,夢怡不敢斷定他就是谷子,只好咳嗽了一聲,以提醒房內人的注意。智覺聽到響動,放下毛筆,朝門外一看,好生驚訝,怕夢怡進了屋來,便起身迎上去。
“施主有何教誨?”智覺雙手合掌,非常謙恭地問。
“谷子,和我聊聊天行嗎?”
“這里沒有谷子,只有智覺,如果施主無其他事,貧僧就不便叨擾了。”
“早知你無情無義,悔不該當初跟了你,討父嫌棄。”夢怡哽咽,兩串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什么時候我被人打死了,你可能還智覺智覺的。”
見此情狀,智覺內心翻騰起來。夢怡用手絹擦了擦眼淚,說,“我又不會吃了你,何故要躲我。”
智覺覺得再回避的話,就說不過去了。他帶夢怡從寺院后頭的小門出去,來到一塊草坪上,夢怡認為離殿太近,吵吵嚷嚷甚是煩心,她指著前面的一條小路問,我們繞到后山去怎么樣?智覺遲疑了下,然后領著她往小路的方向走去。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他們在一棵大樹下的草叢里坐了下來。
一坐下,夢怡就哭哭啼啼的,“你怎的就做了和尚呢?”
“這是貧僧最好的歸宿。”
“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辛苦,上次我找遍寺中的角落,不見你,你這樣待我,怎能不讓我傷心?”
“對貧僧來說,前塵俗事已了,只想一一心修行。”智覺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在那里衣食無憂,好好把此生過了。”
“他一把歲數,還天天冷落我,那天因為爭執一件事,他竟然動手打我。”說到此處,夢怡哭得更加動情,滿身抖動,抽抽噎噎,“當初什么都給你了,不曾想你不僅無力要我,還這樣逃避做了和尚,早知你是個薄情寡義之人,不如我也出家算了,何來一輩子的煩惱。”
一番話說得智覺無地自容。他想,真真是自己害了夢怡。在他腦海里,又開始溫習起那段甜美的日子來,漸漸地,內心的某種東西在松動。他側轉身,用手擦拭著夢怡臉上的淚,“原諒我的不是,聽到你要嫁人的當日,我心都碎了,又想不出好的法子來。”
夢怡突然將頭埋到智覺的胸脯上,“谷子,你還俗吧,我猜宋北天沒多少時日了……”接下來她胡亂地撫摸著他。智覺輕輕地推了她一把,“我是一個出家人……”夢怡一手堵了他的嘴,生氣地說,“你心里若真沒有我了,我活著也是一副皮囊,干脆從山上滾下去,一了百了。”夢怡做出要跳的意思,智覺好生驚嚇,迅速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夢怡宛然一笑,又繼續前面的動作,這時候智覺不敢再刻意拒絕,聽憑夢怡怎么做是了。
四周死寂死寂。陽光從樹葉間漏下,落在他們扭動的身子上。
初夏的一天,宋家大院傳出一個驚天消息,三太太夢怡有喜了。在請了城中幾家醫館的大夫幫夢怡把脈之后,證實了懷胎的準確性,而且從她脈相來看,大夫們一致斷言,夢怡肚里的絕對是個男孩。宋府上下自然是興奮異常,秋福天天領著個仆人趕集市,買肉購雞,桂圓、荔枝、核桃、紅參之類的補品一樣不缺,還反復囑咐翠蓮,三太太什么時候該吃雞蛋燉枸杞,什么時候吃甲魚湯,什么時候……翠蓮聽得煩了,說:“早記下了,看你比自家生孩子還高興。”“那是當然。”秋福笑道,“謝天謝地,宋家總算有后了。”
當然,最高興的自然要數宋北天老爺了。那天晨起后,夢怡到井邊刷洗,正巧宋北天也在。夢怡從清真寺回來第二天,就和宋北天和解了,雖然言語不多,但能一同坐下來用膳了。畢竟鬧了一場,宋北天還是很少踏進東廂房,夢怡也落個自由自在,三天兩頭往外跑,有時一個人,有時帶上翠蓮。每年一到夏日,夢怡習慣到井邊漱口洗臉,那天水剛一入口,她就翻江倒海起來。宋北天驚嚇說:“近日是不是在外邊入了風寒,叫個大夫看看。”夢怡說:“已經好多天了,作嘔難受,吃也不香,不像是得病的樣子。”宋北天趕緊問道:“那個準時來了沒?”夢怡擦了把臉故作焦急地說道:“好久沒來了,我都急得慌。”宋北天一聽,樂得像三歲小孩一樣,一路奔跑去找秋福,秋福從未見過老爺如此興高采烈,想必有天大的喜事,果然,宋北天上氣不接下氣說:“去,去請大夫,多找幾個,三太太,三太太怕是懷上了,還有,準備好紅包。”說完,宋北天起勁地咳嗽起來。秋福也顧不上老爺了,馬不停蹄辦事去。
在確定夢怡有了宋家血肉后,宋北天幾個夜晚差點沒合眼,他摟著夢怡說:“等了幾十年,我以為宋家真要絕后了,現在總算治愈了一塊心病,來得太突然,我現在還覺得自己在做夢。”夢怡掙脫出來,沒好聲氣地說“我還不如一個外人呢,一想到這個事我就透心涼。”“你別往心里去,我也是一時糊涂。”宋北天說,“按理是不該那樣對她,無非看她可憐,以后不做這種讓你不愉快的事情了。”說著,宋北天抓住夢怡的一只手,往自己臉上靠。夢怡松開他的手說:“哪來什么以后,休要哄我。”宋北天說:“這回要感謝人家李貴郎中,要不是他的方子,何來今日,他可是我們宋家的大恩人。”夢怡說:“謝他做什么,真要謝的,是菩薩,若不是我常去清真寺燒香拜佛,不一定有此好事。”宋北天摸著夢怡肚子說:“幾時能蹦出來啊。”夢怡說:“心急了不是,你就等著做父親吧。”
懷孕之后,夢怡的行動受到限制。宋北天不允許她出門了,有什么需要,使喚仆人們,實在不能代勞的,就讓幾個仆人跟過去,而且必須有一個男仆在場。金珠在一旁說:“懷都懷上了,由著她去算了。”“不行,出了事怎么辦?”宋北天略略思索了一下,覺得她的話有些怪怪的,又問道,“你的意思,沒懷上的時候,倒要讓她經常出去?”金珠急著說:“我可不是這么想的。”金珠心里一直泛酸,這好事真讓她遇上了?自己也年輕過,偏偏老爺一把年紀時起到作用,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她的腦海中,又呈現出李貴在桌下撫摸著夢怡大腿的細節來。
轉眼到了中元節。宋府上下忙開了。宋北天這幾日胸口隱隱犯痛,卻也顧不及那么多,大清早起來,同仆人一道上躥下跳的。先祖們總算顯靈了,宋家留了種,宋北天要好好祭奠他們,多燒些冥幣下去,再一次地表示對他們的敬重。在前廳的香案上,宋北天把先人的牌位——地放好,依次進行上香,供茶供飯。夢怡挺著隆起的肚子,在翠蓮的攙扶下,也來磕頭禱告。
宋北天對她說:“你不方便,點點香燭就好,跪拜就免了。”
“不好吧,怕先人責怪,我還要他們保佑生個雙胞胎呢。”夢怡回答道,準備下跪。
這話說得宋北天心里美滋滋的,他也搭把手,幫夢怡完成這個心愿。行禮畢,秋福從外面進來,告訴老爺,“燒包的東西一應齊了,活鴨也買好了。”宋北天點了點頭,叮囑秋福,“今天仆人們辛苦,工錢加一倍。”
“前次不是加過了嗎?”夢怡在一旁提醒道。
“那是因為你懷了孩子,要他們好生照料你。”宋北天笑著說,“你以后再有喜的話,我還給他們加呢。”
“加不加工錢倒是次要的,我們會小心服侍三太太。”秋福是個聰明人,打著圓場說,“聽到老爺有后了,我們這些下人,也是蠻歡喜蠻歡喜的。”
“老爺心腸好,將來一定兒孫滿堂。”翠蓮也搭了一句。
一番忙過,他們從前廳出來。秋福追著宋北天問,“那包還是往年一樣在前院燒吧?”
宋北天停下腳步,看著秋福,用商量的口氣問,“申時燒怎么樣?”
“人家都興個早,我看午飯后……”
沒等秋福說完,夢怡插話道,“日頭毒得很,我們怎受得住,中了暑氣就壞了。”
秋福不敢再言語。
臨近申時,明晃晃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初是幾陣狂風,把一些什物刮得乒乓作響,風止,從南邊山腳下隱藏的大塊大塊烏云躥出來,頃刻間將整個上空遮得嚴嚴實實。宋北天催促大家趕緊到前院集中,秋福已經把要燒的東西堆放好了,像一座小山坡似的。金珠、夢怡和仆人們站在宋北天身后,宋北天手持菜刀,一刀下去宰了鴨子,將鮮血滴在上面。他正要點火時,鴨子沒完全咽氣,在地上撲騰撲騰。宋北天心里很不舒服,便又加了幾刀。
火燒起來的那刻,天上落下零星的雨滴,漸漸地,雨勢越來越大。
“翠蓮,你護著三太太到檐下躲躲。”宋北天擦了下被煙熏著的眼睛,“你們也下去吧。”
秋福拾了根木棍,邊撥弄那些緊貼的冥幣邊說,“老爺,讓我來吧,你本來身體不好,別給雨淋濕了。”
“我怎么可能離開?”宋北天接過秋福手中的木棍,“還是我來。”
這時,金珠從廳子里拿來一把傘,撐到宋北天的頭上。秋福又趕忙從金珠手中接過傘,“二太太,你去躲雨,我和老爺在這里就夠了。”
雨水澆在火上,發出“哧哧”脆響,冒起陣陣黑煙。宋北天躬著身子,十分認真地撥動地上的冥物。好在那些東西都是紙張和干竹枝做的,很容易借火勢燒起來,然而雨太大,當火熄滅時,還有一些錫箔之類的碎片未燃盡,宋北天只好作罷,對秋福說,“老天有意跟我作對,不讓我為先人盡點孝心,我們回吧。”
秋福托著老爺的肘子,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他們衣服全濕了,下擺不停地落著水滴。一陣風吹來,宋北天咳嗽不止。
次日,宋北天臥床不起了。到了早飯時候,二太太、三太太正等著老爺用餐,等了半刻,仍不見老爺,金珠心里發怵,便差人去喚。仆人驚慌失措回來道,宋老爺還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來。金珠嚇了個半死,三步并作兩步奔向宋北天臥室,夢怡行動不太利索,但隨后也到了。宋北天仰面躺著,雙掌壓在胸前,額上涌出豆大的汗珠。金珠走近床邊,用袖子幫宋北天擦了把汗后問道,“老爺,你這是怎么了?”宋北天緊閉雙目沒吱聲。“老爺,你休要嚇我!”金珠說著,一串淚水滾落下來。
“胸口火燒火燎的,老毛病犯了。”宋北天睜開眼睛道。
秋福領個中年大夫走了進來。秋福比使喚的仆人先到一步,發現老爺那番情狀,旋即去醫館找大夫。中年大夫幫宋北天搭過脈后,翻了翻他的眼看,再瞧了瞧他的舌苔,略作思索,說,“苔白厚膩,肺陰虧耗,怕是一時半日不會好的,我先開個方子,調理一段時間再說。”
一干人等走后,宋北天招了招手,示意金珠和夢怡靠近他。
“我有什么不測的話,你們要把這個家撐持下去,不要惹人家笑話。”宋北天看了一眼夢怡的肚子,繼續說道,“上天總算沒有薄我,將來你們要一同把孩子撫養成人,也不枉我多年對你們的好。”
“老爺偶染小恙,何出此言,安心養病,還盼你日后抱孫子呢。”金珠心痛地說,并把沖好的姜湯一勺一勺喂他喝了。
“舊詬復來,一腳就踏進鬼門關了,我清楚自己怎么回事。”說著,宋北天用手掌擦了嘴邊的殘渣,把眼睛合上了。
良久,夢怡往床邊走近一步,虛虛地說,“老爺,這府上的財物田地怎么辦,本應該說個明白,我早想提,又怕……”
“有何不明白的,這是老爺的家。”金珠打斷她的話,“難道你想分了不成?”
遲早也得立個規矩。夢怡覺得是時候了,干脆說,“我孩子不要吃了虧。”
一句話透露了夢怡的心跡,金珠氣沖腦門,“你的意思,這個家是你的了,不要有了身孕就什么事都做出來。”
“有本事你試試,這么多年,別連個蛋都生不出。”
“你這個婊子,找你那個郎中過吧,天天涂脂抹粉四處游逛,誰知從哪里帶回的野種。”金珠還不解氣,“就因了野種的命硬,克了老爺。”
“放肆!我還沒死呢!”宋北天一陣狂咳,青筋暴突,臉如豬肝色,“金珠你再嚼舌,看我撕爛你的嘴,轟出府門!”
金珠放聲痛哭起來。她哭的原因,不僅僅因為受了委屈,更主要的是老爺那痛苦的病狀。她知道只要老爺健在,所有的家財哪怕劃在別人的名下,日子也過得踏實。提起金珠嫁給宋北天做二太太,那還有段奇緣。那年宋北天的父親做五十大壽,前來祝壽的親朋好友一撥又一撥,席間,宋北天的父親請來一個戲班助興。那時宋北天已出落成翩翩少年,坐在臺下,他不太懂戲文唱的意思,了無興致左顧右盼,當一個書童模樣的角登臺時,她那稚聲嫩氣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加上一番裝扮,確實討人喜愛。戲畢,“書童”在府中流連,走到后院花壇邊,見一只蝴蝶停在花枝上,正要伸手去捉,卻被另一只手搶先一步。她不知道是少爺,便說,“我看見的,給我。”宋北天笑嘻嘻地說,“你若在府中住下做我的老婆,便給。”她一聽驚恐地跑了。十年后,宋北天娶的二太太金珠,竟是當年唱戲的小角女生。宋北天自然對她一番恩愛,從此不去逢春樓找小桃紅了。所以說,他們之間還是很有情義的。
聽到老爺說要將二太太“轟出府門”,夢怡喜不自禁,卻裝作受到莫大欺負,說,“我把肚子里的孩子做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你還給我添堵是不是?”宋北天移了移身子,想坐起來。金珠上前幫了他一把。宋北天靠在床上說,“既然你們提了,我若是過了,所有東西分四份,孩子兩份,你們各人一份。”
“老爺你真不要我了?”金珠又一次失聲痛哭。
“要有準備的。”宋北天說,“這事就這樣定了,明天請幾個證人,你們簽字畫押,也好了結我一樁心事。”
夢怡得勝回房,正巧翠蓮送來蓮子湯。夢怡難以抑制心中的欣喜,喃喃自語,“還想跟我爭,什么東西。”三太太話中的含義,翠蓮猜出了八九分,附和說,“少爺生下來,宋家將來就是三太太的了。”夢怡笑道,“你是個靠得住的人,跟著我有你的好處。”翠蓮連聲謝謝,欲轉身忙去,又被三太太叫住了。“明日,你去清真寺一趟,找智覺師傅,說過些天我有一樁俗事請教他。”夢怡說,“還是在湖心亭見吧,我拖著個肚子不便走那么遠的路。”
“三太太放心,一定辦好。”翠蓮說著告辭。剛走幾步,又折身回來,“對了,半個時辰前,那個百草堂管賬的又來過了,說要不要找李郎中開個安胎的方子,我告訴他三太太不在。”
“真是麻煩,我當初怎么就那樣糊涂,找他治病。”夢怡說,“你傳話過去,以后若再來煩我,雇幫人砸了他的堂子,我當初怎么就上了他的當。”
接下來的日子里,管家秋福冒著酷熱,獨自一人走街坊奔陌間,尋良醫找偏方,想方設法要把老爺的癆疾治好。處暑那日,他從山中一位老者那里得知,有一種草藥可解這種反復的詬病,秋福挖了一大捧,急急趕回家。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進了院門,他發現花圃的花草因自己多日不曾照料,蔫不拉幾的,有些已經凋敝死去。秋福好生痛惜,卻無暇顧及,直奔膳房。這時,一仆人從宋北天臥室跑出來,撞上秋福,驚呼道,“快去!老爺叫你!”
秋福一看這情形,覺得不對頭了,丟下手中的草藥,跑步進了老爺臥室。宋北天眼窩深陷,臉色蒼白,瘦若紙人。他剛剛吐完一大攤血,有氣無力地靠在床上。秋福一看,喉嚨有些僵硬,“老爺,我尋得一種草藥……”
“別浪費氣力了,我知自己大限己到。”宋北天艱難地擺了擺手,然后褪下指間一只鑲嵌翡翠的金戒指,說,“這個你拿去,留個紀念,也免了她們兩個日后爭執。”
“這么貴重的什物,我,我不能要。”秋福哽咽說。
“你切莫推辭。”宋北天又從枕頭下摸出幾張銀票給秋福,“跟了我幾十年,算我的一點心意。最后求你一事,我走后,你要照常在前廳上香,花圃打理好,等孩子出生了再去找個主。”
秋福不停地點頭,兩眼紅紅的。
“你叫二太太過來,我單獨跟她說些事。”宋北天說。
這些天來,金珠陪在老爺身邊,茶飯不思,衣著不理,傷心過度,好端端一個人弄得十分憔悴。昨夜,她守了一宿,正想打個盹兒,聽見秋福來喚,慌忙過去。金珠看到地上一攤血跡,泣不成聲。
宋北天用手指了指,“你把床下那個箱子取出來。”
金珠取出檀木箱子,打開一看,裝滿了金銀寶物,還有一大疊銀票。
“這些是我專門為你留的,夠你后半輩子的一切用度。”宋北天說,“你和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天我情緒不對,你不要記在心上。等我后事辦了,你到別處置些房地,雇個使喚的,好好過日子。”
“這幾天我想好了,如果老爺不在身邊了,我便入庵吃齋念佛,祈求老爺來生再享富貴榮華。”金珠早已哭成了淚人,“這些錢物留我何用。”
“別,別說,傻話了。”宋北天斷斷續續地說。
他們相對無言,金珠不住地抽泣。大約過了一刻,宋北天抽搐起來,口中喊熱。一陣過后,宋北天叫金珠招夢怡前去,他想再看一眼她肚子的孩子。
金珠立刻差人去叫,使者來報說不在廂房里。秋福便找到翠蓮,翠蓮正在院子里清理雜物,她清楚三太太此刻在何處,丟下手中的活,往湖心亭奔去。湖心亭就在宋府的后面,翠蓮趕到后,看見三太太和智覺和尚在亭子石凳上相對而坐,談得正歡。
當三太太夢怡匆忙走進宋北天臥室時,她正式成為一名寡婦了。
臘月二十四那天,天空飄著細雪,人們開始忙著打掃灰塵、置辦年貨的時候,宋家大院的東廂房傳出好大一陣響動,三太太夢怡要生了。但據周邊街坊鄰居后來回憶,他們好像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聲,而且一直沒聽到。倒是大年三十那天,有人從虛掩的院門向里面張望,發現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在花圃邊笑一陣、哭一陣、舞一陣、樣子十分嚇人。再后來,關于三太太的生育問題,坊間猜測不斷,議論紛紛,于是各種說法流傳開來,可到頭來沒有一種說法站得住腳。有好事者找接生婆問,接生婆目光飄忽,一會兒道東,一會兒指西,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們也不敢肯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聽見宋家大院一個女人在喊叫,下雪了……大兒子……百草堂……小兒子……清真寺……雙胞胎……雖然語焉不詳,他們還是聽出了一番韻味,禁不住內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