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青春有關(guān)（詩七首）

廖偉棠

【憶牯嶺街少年】

寂靜，短發(fā)，檸檬里剔光，

傷膝，啄石，發(fā)苦衣領(lǐng)，

鳳梨，山竹，碰了乳尖。

我重回那塵仆仆的馬路，

聽你嶄新的車輪轆轆。

你的笑滿滿，光燒焚了底片。

一年一度的羅斯福路，

一生一次的牯嶺街。

鐵下心腸，把陽光打成利刀吧。

鐵下心腸，把陽光打成利刀吧

夠一個天使在刃上跳舞。

夠一只豹子破開自己的夢境。

2012.3.17臺北-20香港

【沉香誄】

那一意孤行的聲音輪砍月輝

老哪吒思深如烏云中電翼。

無所謂故國哪朝亂枝何在

亂紙亦不書寫這個冰冷王子。

誰的幽靈在層云烈宵彼端等待

誰曾與一張撲克辯論愛與不愛。

盆舟與雪意寫滿孫悟空的悔衣

落拓江湖掌中沉，傷追人。

你老婦團花的夜肩上曾有

少年哪吒一吻。

2012.7.6夜航成都機上聽珊蔻呼麥

【十七歲】

深夜做愛之后出門走走，

我像小刺猬，疲憊全無。

想起我還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

轉(zhuǎn)瞬由肉身纏綿走進靈的孤獨，

轉(zhuǎn)瞬由強光走進里光溫柔，

我像小刺猬，樂器隨身攜帶

一個蘋果或者一朵蘑菇。

不需要抽煙，路遇的人就是煙；

不需要喝酒，出門看見大海就是酒。

夜歸的列車?yán)L了聲音調(diào)侃我，

我卻以為它是隱士長嘯，

我卻以為我就是隱士旁邊快樂的老虎，

與另一個我：刺猬一起雨中打鼓，

我只有十七歲，雨中燒草。

2013.2.28

【幌馬車之歌】

平白無故在自己胸膛上聽到槍聲

錄下來重放，發(fā)現(xiàn)只是雨聲

一個小小的死冷了宇宙

掛起了遺像，發(fā)現(xiàn)只是無情風(fēng)土

野火一樣地歌唱著，是要燒掉什么

我曾經(jīng)斷念愛恨地愛著，自我否定的野火

永別之后馬兒抖擻著銅鈴——山河紅了綠

我是雪，在馬鬃上的熱氣化作追隨的精靈

2013.6.22夜

【縱狐】

火疊成了紙船，誰要夜歸？

那紅褲子少年在荒年縱狐，

在兇年賣虎。

看地產(chǎn)商處處，曾經(jīng)是蕪路，

曾經(jīng)是無鹿。盜了路牌

他在黑白鍵起落間葉隱。

小狐偷偷在廟會黑暗處哭

因為它已經(jīng)三百歲，渾忘了

那些個好男女的結(jié)局。

也是一個好故事，天長地久

容得下她的一雙橙子運動鞋

轉(zhuǎn)身歌唱季夏之寒，

或者一年最后一天的陽炎。

那紅褲子少年，那屈辱于游泳池里

裸泳中年的少年們終將衰老。

雨，雨，雨，編織著時光的蓑衣；

小柿子們微笑著，關(guān)掉了電視里

未來的銹。

2013.5.12聽罷周啟生演唱會后作

【在天水圍，在定福莊】

看罷敗荷、幽烏和冷樹

從濕地公園出來，告別幾個故人

雙腳踟躕如酷鶴伶仃

遭遇那些強悍女童黨

在同樣強悍的天空下焊接青吻

遭遇那些輕軌上慘綠的火星

遂想起十二年前另一強悍少女

定福莊的饑渴，半夜彼此撫摸

曾經(jīng)的瘦和未知的鹽

殘忍如剛剛開刃的秋刀魚

殘忍得忘記了青春的熱汗

我們早上醒來從不和夢中人道別。

【年輕時，我們曾經(jīng)相愛卻渾然不知】

年輕時，我們曾經(jīng)相愛卻渾然不知，

隨一匹幼馬漫游在俄羅斯的腹地。

又或者共眠一舸聽清朝的雨。

或者一無所有，渾忘了所謂家國舊事，

在薄霧的清晨收掇濕重的桑葉，

隨口唱出未來。

你記得嗎？你曾感謝過命運嗎？

我每天向我藏在懷里的小石頭神致意：

感謝他夜里帶領(lǐng)群鳥穿越我的落落靈魂，

感謝他以大風(fēng)讓流浪的情侶雙手抱緊，

年輕時，我們曾經(jīng)相愛卻渾然不知，

嘴唇相碰卻以為自己在親吻時光的骨灰。

2013.3.18（向葉芝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