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這是千百年來中國民眾傳統的社會理想:安全第一。亂世是可怕的—比做“犬”更可怕。
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和平的時代,一個太平盛世,但安全并非就沒有問題。事實上,就近來國內的各種暴力恐怖活動、危害公共安全的事件看,社會安全的隱憂不容忽視。
局勢的變化提出了很多問題。比如,中國會不會如多位全國人大代表建議的那樣,在近期出臺《反恐怖法》?我們的安全,又該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之上?
一個安全形勢不太樂觀的社會,無論是負有提供安全這個公共產品的政府,還是民眾,神經都是緊張的。
情況和過去不一樣了。就對公共安全的人為威脅來說,以昆明火車站事件為肇端,顯示暴力恐怖威脅已經開始滲透進入中國腹地,邏輯上,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城市的任何一個公共場所,尤其是火車站、地鐵、商場、大街上、學校。恐怖活動的訴求沒有變,但手段正在升級,尤其是,所選擇、威脅的社會空間變了。
暴力恐怖活動有復雜的政治、社會、經濟背景,它對中國社會公共安全的威脅,同時具備“社會結構外威脅”和“社會結構內威脅”的特征。全國各地,已經做出了應對暴力恐怖威脅的各種強力措施,比如警察、武警荷槍實彈巡邏,各種反恐演練等。公安部則指令,警察一旦面對正在實施暴力活動的恐怖分子,無需“亮明身份、鳴槍示警”等一系列警告程序,可直接開槍。
在這些措施之外,民間的力量也被動用,5月末開始,北京有85萬名志愿者上街巡邏。網民說紅袖章大媽們成了“反恐精英”,雖是調侃的說法,但也證明國家在反恐上進行了社會動員。其中的基本邏輯是,越是能夠監控、識別社會空間里可能的恐怖分子,安全就越能得到保證。換句話說,安全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于政府的社會控制能力。
對社會公共安全的另一人為威脅,是諸如拿刀在大街上砍人等暴力犯罪。它們不屬于簡單的治安問題,也不屬于特定恐怖組織,不針對特定對象,具有社會泄憤、報復社會的特征。它們的傷害力可能小于暴力恐怖活動,但對公共安全的威脅,對民眾的心理沖擊不見得比后者小多少,因為同樣是針對“所有人”,而且傷害在時間、地點上都具有不確定性,變得難以防御。
暴力犯罪是明顯的“社會結構內威脅”。它們是各種社會問題累積,以及一些失意者心理極端失衡的結果,其威脅像陰影一樣,可以預想將伴隨著我們解決社會問題的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不僅安全形勢產生變化,社會心理也發生變化,人們變得脆弱、敏感。在人流密集的公共場所,任何一種對秩序突然打破的行為,都可能被解讀、傳播、造謠為“暴力恐怖”或“砍人”的謠言,都可能導致人們四散奔逃,有如驚弓之鳥。比如6月7日,在某市地鐵3號線,有一名乘客突然暈倒,有人喊“砍人”,導致大量乘客恐慌中往外涌,結果造成6人受傷。類似的事件已經發生多起。
暴力恐怖和暴力犯罪對公共安全的威脅,把過去所說的“中國社會缺乏安全感”這個問題具體化了,它們把政府和民眾,都推到了與以前不同的思考和行為模式中。
早在去年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執政黨就決定成立國家安全委員會(國安委),以建構一種含義廣泛,同時應對國際、國內安全挑戰,以及經濟、環境等挑戰的“大安全”格局。這是中國安全戰略的一個明顯變化。
2014年4月15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安委主席習近平主持召開國安委第一次會議,國安委正式啟動運作。習近平闡述的11種安全觀,給出了一個重要信號:就國內對治理秩序的控制而言,國家權力的運作,已囊括于“維護安全”(“維安”)這一理念之下。
關于維安比維穩在理念上好得多(也會產生更好的政治社會效果)的論述,早已見諸于國內外媒體,尤以上海政法學院吳鵬森教授2011年的論述最為到位:維穩把民眾當成防范對象,是出于維護政權穩定的需要,而維安則把民眾當成保護的對象,是出于維護公共安全的需要,源于天下之“公”。
根據習近平總書記關于11種安全觀的講話精神,已可把“社會穩定”視為維護安全的一個自然結果—沒有安全,何來穩定?而穩定,并不一定安全,它可能隱藏著極大的安全隱患,無論是針對民眾的,針對社會秩序的,還是針對國家政權的。
需要注意的是,在維護治理秩序的維度上,國安委的成立,以及“維安”成為驅動國家權力運作的理念對于中國政治和社會結構會產生何種影響。以“維穩”的名義,政府強化社會控制力度,如果惡化了公民的權利處境,難免正當性不足。但如果以“維安”的名義,更具正當性色彩。在維護治理秩序上,強調對公共安全的維護是一個新思維,國家權力找到了更有說服力的運作依據。
從“維穩”到“維安”的轉變,是國際國內環境變化的形勢倒逼的結果,同時也是執政黨高層基于全局和未來思維的重大決斷。同時,它也可以被視為中國調整國家權力的內部關系,以及國家權力和社會關系的一個新思維。
“維穩”和“維安”都預設了一種“我—他”關系。但“維穩”是國家權力作為一個整體,以民眾為防御對象,權力為了追求安全,在“維穩”思維下層層加壓,最后傳遞到最基層,可能導致一些破壞黨群關系的后果,有些基層權力,對民眾的一些反腐、維權訴求,都認為是在沖擊既有治理秩序,進行防控和打壓。這可能是在默認、縱容一些基層官員的腐敗、濫權。當然,埋單者是民眾,是執政黨和政府。
“維安”與此不同。國家權力既不是以民眾為防御對象,同時對于權力內部也應嚴格進行考核、監督。就此而言,根據大安全觀的要求,要強化的不是對民眾的防控,而是對官員不能維護各類安全的責任追究(比如對招商引資、上項目,實行安全生產和重大安全生產事故風險“一票否決”)。從“維穩”到“維安”,應該是對權力體系責任的一次重新界定。很清楚,“維安”是讓民眾更加感到安全,而不是相反。這種安全,包括不受權力濫權的威脅。
《反恐怖法》歷經多年醞釀,經過近來安全形勢的變化,出臺也許是遲早的事。可以預計,國家權力預防、打擊各種危害安全的力度,和伸入社會的觸角,也會隨之加大。
問題是,當國家權力對安全高度敏感,應盡量避免侵入公民權利的邊界,把“維安”與民眾權力保障有機結合起來。
“9·11”后的美國,當年10月26日,總統小布什簽署頒布《愛國者法案》,擴張了美國警察機關的權限,例如有權搜索電話、電子郵件通訊、醫療、財務和其他種類的記錄等。2002年10月,在國會出席聽證會時,時任美國國家安全局局長邁克爾·海登發出警告,美國人民需要在“自由和安全”之間站隊。時隔十多年后,斯諾登披露的“棱鏡”計劃,撕開了美國對公民自由和隱私侵犯的重要一角,但這種侵犯很多時候是秘密進行的。
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安全屬于較低層次的需要,是一種消極性的需要,所以,它比情感和歸屬需要、尊重需要等(自由更多地與這類需要有關)更要獲得優先滿足。但這并不是說,自由和公民的權利,在排序上就比安全低,更不是說,當安全成為政治責任時,國家權力可以公民的自由、權利為代價維護安全。
今年年初全國“兩會”時,有些地方把矛頭對準了普通的維族群眾,限制維族群眾的人身自由,檢查住所證件,甚至驅趕相關人員,全國政協主席、中央新疆工作協調小組組長俞正聲批評說,這些都是違反政策的非常愚蠢的做法,正中了暴恐分子的下懷。
既然恐怖分子、暴力犯罪分子隱身于社會之中,似乎就是民眾中的一員,呆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因此要防御他們發動襲擊,似乎有必要對社會空間的人員動態進行掌握、監控。邏輯推到極端,似乎只有每一個人都沒有秘密,都全處在明處,恐怖分子才能無所遁形。但這樣一來就會導致民眾對另一種對安全的隱憂。美國“棱鏡”計劃的曝光,已對此發出強烈提醒。
而國家權力對恐怖活動或疑似恐怖活動、危害公共安全的暴力犯罪行為或疑似暴力犯罪行為,在安全壓力下的敏感反應,也同樣給社會造成了某種擔憂。5月下旬以來,在云南、貴州兩省,就有3起警察開槍事件,被打死的分別是到鎮政府“鬧事”的上訪人員、和警察發生沖突的村民、酒后持刀追找妻子的農民。這3起事件中,警察開槍,都沒有獲得廣泛認可的合理性,其中還存在一些疑點。
所以,國家權力對暴力恐怖活動、暴力犯罪作出強有力應對很有必要,但同時還應該考慮,如何保障民眾的權利,如何平衡安全和自由。
我們的安全,建立在國家權力對公共安全強有力的維護上,但同樣也建立在對民眾權利,包括生命的充分尊重上。安全壓力越大,越需要理性。我們不能不說,一個具有充分的政治認同、社會認同、社會公平的社會是最安全的。